4-空窗

白色吉普车像一头受伤的熊在雨里哀号。银子远远地看着那几乎已经辨别不出颜色的车,忽然很想流泪。

阿飞、美娴,再坚持一下,最后一下!我们要你们平安!你们一定要给我平安地回来!“喇叭好像……不响了?”

“一直按喇叭也会累的。”

“你喊了这么久,你累吗?”

“累啊。”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庄美娴哭喊着扑到阿飞怀里对他拳打脚踢。阿飞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的拳、她的脚、她的喊叫,却承受不住她的眼泪。那眼泪是希望破灭后的遗物,他也很想哭。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雨!只是因为心里面,那挥之不去的绝望。

“会有人来的。现在雨太大了,他们上不了山。”

庄美娴终于哭累的时候,阿飞轻声说。

“是的。”

就是这么两个字,再也没有别的。阿飞惊恐地看着庄美娴的脸,他看到了绝望,嗅到了死亡。无话可说。庄美娴突然飞快地把头伸到外面,阿飞本能地拉住她,却慢慢松开了手。她只是吐了,空着肚子在这里摇晃,不吐才怪。可他死死地拉住她是为了什么?怕她就那么飞身跳下去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

他还欠夏天一个晚上,只欠一个晚上了,老天为什么不肯可怜可怜他,让他实现对自己的承诺?

微弱的歌声传来,阿飞听出是庄美娴在唱歌。她在雨中唱歌,她把歌唱给雨听。那是一首似曾相识的歌,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终于,他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熟悉了!那是银子的歌,唱给他们都喜欢的一个女人的。所以他才会强迫自己去忘记,去让它变得陌生。

……醉了以后就会流泪

数着你给的伤悲

为什么你总让我憔悴

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

……

“你也会唱这首东来东往的《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庄美娴抬起一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睛望着阿飞,“你哭了?”

阿飞没有说话,却已经回答。

“我第一次见到银子的时候,咖啡店里放的就是这首歌。我哭了。咖啡店里没有别人,他走过来,在我面前放了一杯‘马车夫咖啡’,然后嘭地一下把咖啡点着了,吓了我一跳。他告诉我,里面有朗姆酒,如果觉得不够劲儿,他可以把整瓶的朗姆酒都给我。但是,他让我不要再哭了。他说,这首歌的名字虽然叫《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可是他会在意我的眼泪……”

“后来呢?”

“你是问我和银子的‘后来’吗?我们没有‘后来’,我们是朋友。”

“为什么?”

“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女人。”庄美娴指着自己的心,苦笑了一下,“我的也一样。”

“也许我真不应该来这里。”

“你是因为放不下那个摄影师,所以才来到这里。”

“你是说夏天?我已经让她等了十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无处可去……”

阿飞的声音无比苍凉,庄美娴不再问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结,问是问不出来的。

“你说,我们会死吗?”

庄美娴抬起眼睛望着阿飞,那个迷人的下巴就在眼前,她却再也涌不起任何幻想。她看着他,只是想让他给出一个答案,或者,说确切点,否定她心里的答案。阿飞又何尝不明白她眼里的期待,可他又不是先知,他能给出什么答案?

“如果,在这场雨中,老天一定要毁灭一个生命,我希望他选中的人是我。”阿飞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人给我们出选择题,我们只能被选择。”庄美娴的声音比雨还令人沮丧,她却忽然又笑了,“你说,等我们死了,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会不会认为我们是恋人?”她的玩笑并不高明。

“如果是不认识我们的人,也许会吧。”

“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写遗嘱?可惜刚才把能写上字的东西都扔出去了。”她就没想过她的手里还有一个录音机。

“别胡思乱想了!你不会有事的!你长得这么丑,阎王爷看见你就说了,怎么把这么丑的女人带回来了?我们这里虽说是阴间,可也不能收留阳间的伪劣产品。牛头,马面,快把她送回去!然后你就回来啦。”

他们都笑了,刚刚绽放的笑容却随着一次小小的下降静止在脸上。这不是滑行中的下降,而是垂直的下降。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得到了同样的答案——他们在往下掉!

庄美娴和阿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有Lucky还不明就理地趴在地上啃葡萄叶。

又是一次小小的下降,然后停下。这次他们都看清了。树倒下的位置——电缆在一点点地断开。只是那么一点点,每次都那么一点点,却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这里有多高?”庄美娴脸色煞白飞快地问。

“不知道。500米?800米?也许1000米?我不知道。”阿飞也飞快地回答,他们的眼睛都盯在那个缺口。

“我们跳吧,快跳吧!跳下去还有活的机会,这样掉下去只有死!”

“不能跳!千万不能跳!缆车比我们重,我们还没到地面,它就能在半空砸破我们的头!”

“那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庄美娴不可遏制地歇斯底里起来,又是一次小小的垂直下降让她平静了。

“我们在这里呆着,就算掉下去,有这铁皮包着,也比我们身上的肉结实点。别怕,别怕,保持镇定!”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眼睁睁地看着电缆在一丝一毫地断裂,有谁可以保持镇定?

“如果我死了,告诉Colin我爱他,我不应该离开他,我好后悔。”庄美娴已经开始哭了。

“你就没想过你父母吗?”阿飞忍不住在这个时候还要骂她。

“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煤气中毒死了!”

“对不起……”

“别说废话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万一我没死呢?”

“我们都不会死的!”

阿飞突然扭过头定定地看了庄美娴一眼。那一眼很短,最多不会超过一秒钟,庄美娴却从里面看到了希望,生的希望。接着,他飞快地用衬衫包住手,向玻璃砸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玻璃打碎,一个玻璃渣儿都不要留!我可不想落地之后让玻璃割破喉咙!”

“哦!”庄美娴傻愣愣地答应一声,举起拳头挥向玻璃。

“哎呀,笨蛋!你不是有高跟鞋吗!”

咣啷!这就是庄美娴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