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把Colin送到了银子的咖啡店,吸引他的当然不会是那小得几乎等于无的店面,而是硕大的玻璃窗里呈现的那架乳白色的施特劳斯牌钢琴。他只需瞟上一眼就知道那是施特劳斯的光芒,雨中的它还是那么熠熠生辉。他在伦敦的餐馆里整整弹了三年寂寞的钢琴,他当然认得。
Colin的父亲是小学音乐老师,从小就把他按照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模子培养。他却像所有男孩子一样,喜欢冲锋打仗这类集体游戏,父亲必须把他捆在琴凳上才能保证他的手指可以挨上琴键,有时还不得不对他进行一下“鞭策”。是Colin不屈不挠的游戏精神让父亲最终放弃了这个幻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永远是梦——“他连《致爱丽丝》都不能完整地演奏。”父亲逢人便讲,仿佛这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年Colin八岁。到了伦敦以后,同乡介绍他去餐馆做清洁工,每天从凌晨3点工作到凌晨6点,每小时4英镑50便士的报酬,而一份麦当劳巨无霸套餐的售价是4英镑20便士。那里就有一架乳白色的施特劳斯牌钢琴,无人弹奏。因为老板的女儿威胁说,如果再让她学钢琴,她就把它砸了,老板这才肯把它抬到店里来附庸风雅。“Fuckpiano!Fuck!Fuck!”同乡就是这样转述那个女孩疯狂吼叫的内容。
每天凌晨5点左右,Colin的工作就差不多结束了,那时店里只剩他一个人,他会特别卖力地多擦几遍钢琴,父亲就经常这样做。一架好钢琴是有生命的,它比漂亮女人还要娇贵,更需要细心的呵护。抚摩着88个黑白相间的琴键,Colin第一次发现他的手长大了,单手跨越八度的基础训练再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手指变得有力,每个音节都可以弹奏得铿锵流畅。他在网上下载了《致爱丽丝》的乐谱,用学校的免费打印机打印出来,每天那剩下的一个小时就是他和父亲的对话时间。第一年的父亲节,Colin把自录的《致爱丽丝》录音带寄给父亲。父亲给他寄来一本《钢琴演奏技巧》,涅高兹著,1981年出版,他小时候的那一本。以后的日子Colin只选择有钢琴的餐馆打工,整整三年。
那架钢琴就摆在里面,Colin没理由不进去。他只看到了钢琴,没有看到别的。按下去,音很准。1、2、3、4、5、6、7,每个都很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指,轻盈地落在钢琴前,闭上眼睛,让音符像蝴蝶一样飞舞,还是那首《致爱丽丝》。
睁开眼睛的时候,Colin发现灯亮了,很亮。外面的雨愈演愈烈,他却听不到一丁点儿雨声,耳朵里只有清脆的掌声。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我想听听这首歌如果用钢琴伴奏是什么感觉。”银子递过去一张乐谱。Colin没想到会在这场雨中和自己的“情敌”,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店里靠窗位置上,一边喝着兑了过量威士忌的爱尔兰咖啡欣赏雨景,一边聆听刚刚录制好的母带。他开始能够面对银子唱歌很好这个事实,而银子对他的钢琴演奏更是恭维得恰到好处。
小小的咖啡店因钢琴的介入显得更加拥挤,桌椅在今天之后将被永远驱逐。这里将不再是咖啡店,而是一间录音棚,《烈火》游戏的所有音乐都将在这里诞生。面对大谈人生理想的银子,Colin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理想就是“游戏”吗?自己也要被他说服加入这荒谬的造梦车间吗?
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连车辆都极少,惟有建筑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雨中,对抗着一切,无声地呐喊。咖啡店里有两个人,可他们似乎还不如那架没有呼吸的钢琴来得有生机。Colin的咖啡杯空了。
“再来一杯吗?”银子已经站起来走向吧台。
“不……谢谢。”
Colin也站起来,想拦住他,却机械地说了“谢谢”。他看到,吧台上,收银机旁,摆着一个古老的闹钟。那闹钟没有什么特别,是几十年前常见的那种铁制、大圆脸、两只脚、两个耳朵,耳朵中间有一个提把。就算它用玻璃罩子罩住也没有什么特别。它的特别在于,它的旁边,玻璃罩子里,有一瓶香水。那是Colin因厌恶而变得格外关注,记得格外清楚的“鸦片”!庄美娴的“鸦片”。
“我还是希望这里是咖啡店。”Colin没头没脑地说,“也许你不喜欢这里了,可是有人喜欢。”
银子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看到了闹钟。他为什么会对那个闹钟感兴趣?难道他知道那件事?
“你觉得她会喜欢这个咖啡店?”银子迟疑地问。
“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
Colin的脸带着一丝讥诮,更多的却是苦笑。
“你……见过她?还是她这么说的?”银子的喉结上下蠕动,他说不出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这么激动。他难道见过母亲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Colin的苦笑不见了,全部成了讥诮:“托你的福,刚刚见过。”
如果庄美娴可以看到银子的脸,她一定会后悔说银子是“活尸”。他显得那么激动,激动得难以自持,喉咙“咕咚、咕咚”地吞咽着唾沫。
“她……还好吗?”银子的声音像心脏间歇患者的心电图,起起伏伏,断断续续。
Colin诧异地看着他,问:“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小娴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天,比黑夜还要黑,这会儿却白了,被雨弄的。雨滴成行成列成队成片密不透风地排列起来,从天而降,眼前的世界是雨水编织的颜色。
庄美娴坐在缆车终点站办公室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手托香腮,举目眺望。除了雨,还是雨。从没有被人悉心照顾过的葡萄架随风狂舞,雨从玻璃破损的地方刮进来,打到她身上,她竟没有一丝感觉。桌子上是她的小鱼缸,她一直随身携带。此刻,这小鱼缸已被她拆了保鲜膜,所有的小鱼都被倒在桌上。手指在鱼群中划来划去,她却没有勇气去数。
阿飞躺在窄窄的钢丝床上,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庄美娴。凭他的经验,这场雨会下很久,到了夜里,温度下降,那才有的受呢!最糟糕的是,他把手机忘在了车上,而口袋里连一块口香糖都没有。
“可以借手机用一下吗?”阿飞走到庄美娴身边问。
庄美娴被惊了一下,慌忙抓起小玻璃鱼放进鱼缸,阿飞纳闷地看着她。收拾好了她的“小宠物”,她才抬起头,却不敢看阿飞的眼睛。
“手机。”阿飞小声重复了一遍。
“哦!”庄美娴打开身边的小挎包一通乱翻,什么都没找到。她索性把所有东西倒在桌上。“我好像没有带出来。”她抱歉地看着阿飞。
阿飞捏起桌子上的红色小手机,什么都没说。糟糕,没有信号。
“这里有屏蔽,电话打不出去。”阿飞把庄美娴的手机放在桌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们现在能够祈祷的,只有他们尽快找到我们。”
“也许有人会来找你,但绝对不会有人来找我。”庄美娴喃喃地说。
“最好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如果没人来找我们,我们永远也下不了山。”
“雨虽然大了一点,但总会停,那时我们就可以下山。如果你等不及……”庄美娴冷笑了一下,“现在就可以走。”
“走?你没听见风声吗?我已经十几年没听过这样的风声了,冰雹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谁都走不了。但愿这房子坚固些,别被泥石流冲跑了。”阿飞怅然说道,他没说出来的是,“你以为我就那么想走吗?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倒希望自己死于这场‘意外’呢!”
“她会担心你吗?她会来找你吗?没有你,她睡不着吗?”庄美娴举起小鱼缸盯着看,像是在和玻璃鱼说话。
“她最好别来,这样的倒霉天气,我没能力照顾两个女人……”阿飞喃喃地说。
一颗鸡蛋大的冰雹猛地砸在玻璃窗上,“当”的一声。庄美娴本能地用手护住头叫了一声,鱼缸险些脱手。接着,冰雹就像鞭炮一样在玻璃窗、门、屋顶、地面、看得见的树林、看不见的城市里炸响了。
“找找看,有没有洗脸盆之类的东西。”阿飞已经开始行动了。
“干什么?”
“接冰雹!冰雹总要比雨水干净,从现在起我们要尽量少活动,少消耗体能……”
“为什么?”庄美娴的声音充满恐惧,“虽然你说中了会下雨,会有冰雹,可你也不是总能说对的。”她还在自欺欺人。
“我已经说对了两次。这一次,你最好还是听我的。”阿飞又望了望天说,“别抱着你那个破鱼缸了,它又不能吃。”呼呼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萨卡看着她的睡相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大的雨,她也许回不了家了,现在是假期,难道她不担心父母会着急吗?竟然睡得这么踏实,像个超脱世外的武林高手。
冰雹砍在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这场雨把人们从闷热中解脱出来,而它现在下得这样面目狰狞,反倒让人盼着它快些停。
萨卡站在落地窗前,这景致很美,他就像坐在潜水艇里游览雨中的“天香庄园”;可也有点吓人,仿佛只要往前跨出一小步就会融入雨中,随着雨滴一起堕落。每一颗打在玻璃上的冰雹都像击中了他的面颊,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躲闪。这雨确实让人害怕。
他离开窗子,打开套间里的电视,女主持人正在报新闻。很不幸,这场暴雨还将持续,7号台风已经登陆,全市拉响黑色警报,所有企事业单位全部放假。“请广大市民在出行前做好一切防护准备。”女主持人严肃地说,“暴雨期间如遇突发事件,请拨打9961、9962、9963,我们将24小时为您提供帮助。”
萨卡的手伸向电话,倒不是为了验证这求助电话的“信誉度”,只是想帮呼呼叫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电话果然是占线的,每个号码打过去都有一个女人对他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看来这个城市需要帮助的人很多啊!
当!哗啦!
瞬间传来两个声音,萨卡连忙从套间里奔出。冰雹像导弹一样摧毁了玻璃防护,风卷着雨柱从窗子冲进来,地上是碎玻璃,房间里飞舞着他的各种草图,呼呼从梦中惊醒,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偌大一块玻璃竟被冰雹打碎,不知是该赞叹冰雹力度,还是该埋怨玻璃质量。整个房间似乎成了雨的惟一出口,全市的雨好像都在往这里倾泻。
萨卡迎着风冲过去。幸好昨天刚送来一个文件柜,就放在窗子旁边,用来堵缺口正合适。呼呼忙着拣草图,对她来讲,没有什么比萨卡的画更重要。
风太猛了,空空的文件柜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萨卡拿身子顶着它。
“呼呼,快给物业公司打电话,叫他们来装玻璃!”萨卡喊。
没有回应。
“呼呼!”他边喊边回过头找她。她站在阴影中,手里拿着他的素描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呼呼!”萨卡又喊了一声。
她从阴影里走出来,拿着他的素描本。
“她是谁?她是谁!”
她分明就是多此一问,难道她真没认出那画中人是谁吗?虽然那画还未完成,虽然最清楚的不过是一个裸背,虽然画中人的脸还没勾勒清晰,可她真的认不出那人是夏天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为了她才放弃地铁站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为了她才设计这个游戏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为了她才去陪我拍照片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她!”
她把本子狠狠地摔到他的脸上,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萨卡的喉咙忽然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难道他喜欢的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