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睁开眼睛,望着淡蓝色墙壁和红木家具,定了定神,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家了。
思维清晰过来,痛楚又浮了上来。卓尔重又闭上眼睛。房间里安静极了。以往,她最喜欢这样的安静,但现在,却怕的要命。她一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窗外,白茫茫一片,楼顶覆盖着厚厚一层雪,树上挂着一层雪,路旁堆满了雪。又是雪
。卓尔心中一阵酸痛,掉转身子,走出房间,才发现家里没人。
客厅茶机上留了一张便条。
“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妈去老房子了,收拾出来给你改稿子用,厨房有饭-父即日。”
厨房餐桌上,放着一杯橙汁、一个椰容面包,和一盘水果沙拉。卓尔心头一热,一种久远的回家的感觉涌了上来。
卓尔只喝了杯橙汁,走到父亲的书房,打开音响,放了一张舒伯特的《第八未完成交响曲》。只听了第一乐章的开头,就感到心中一阵颤栗,一种难以名之的、强烈的倾诉感涌上来,猛烈地冲撞着她。没等听完,起身关掉,回到房间,打开自己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
方晓:
你好吗?
分别已经三天了,我从蓝城逃到北京,又从北京逃回家。
这条回家的路,曾经无数次走过,但是从来没有象昨天那样,感觉到累,感觉到无限疲惫。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想了几百次,把整个过程反反复复都想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可是我仍然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爱你?我曾经100次否认,但是,我的心却第101次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如果要爱,为什么不一开始、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去爱?现在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已经不具备爱的条件,甚至不具备爱的资格。可是我们却在这种毫无可能的情况下爱了。这三天,我被痛苦和恐惧包围着。一秒钟都没有被放过。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们的爱再往前发展,我要把你重新放回到我的内心世界。所以才选择离开,离开就是为了忘记。我知道这不容易做到,所以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求助于时间,还有音乐。
但是,我错了。
已经三天了,时间不仅没有冲淡我对你的感情,反而更强了。音乐也失去了魔力。音符里跳动的都是你,声音里回旋的也是你,还有那令人震撼的颤音,刹那间就击中了我,我就又一次成为你的俘虏。我一次次努力想要挣开,可一次次失败。我的身体不服从我的内心,心又背叛了意志。它们都成了我的敌人。亦或是我成了它们的敌人?
写到这,卓尔已是泪水涟涟,写不下去了。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茫茫白雪,泪如泉涌。
良久,卓尔试去眼泪,重新坐到桌前,继续写道:
窗外,是雪的世界。就在刚才,我站在窗前突然间想:也许,你此时也象我一样,在凝视这银色的雪。对我们来说,这也是重逢。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迷乱的永恒之夜,我们在大雪中奔跑、追逐,忽然间你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指粗暴又温柔,握紧拳头,可以对抗全世界;伸展开来,指尖都充满了温柔。我就象飘落在你怀中的雪花,在你的拥抱和爱抚中溶化!那一刻,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上帝了!
可是现在,我也开始恨这个上帝。为什么他给我们的快乐总是如此短暂?象飘落在地上的雪,太阳出来便会溶化。零落成泥,化作痛苦,久久挥之不去。
我知道,此时你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痛苦。那是两个痛苦呵!
我们,无路可走。我们都同样惧怕未来。我曾问过自己,能不能不去想未来,不让未来干扰现在!可是未来就是方向,一个人不可能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前行。我也曾设想我们的未来,设想了许多种,哪一种都不好,哪一种都有伤害,每一种伤害都缘于爱,而爱再让我们互相伤害,也许直到永远。
所以,我必须逃。
那天去机场,我特意从你门前经过,望着那个属于你的窗口,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和你告别。离去时,恍忽觉得你从后面追来,忍不住回头看。身后,是纵横交错的路。那一刻,我无限悲伤。我不知道,这众多的路,记载了多少人多少的故事,如果她能开口说话,那一定是一条长长的语言河流。我不知道,这众多的路,属于我的在哪里,你的又在何方?我们
还会不会交汇在一起?
当飞机离开地面,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一个罪恶的想法:假如它突然坠落,那么一切痛苦都会随之结束……等清醒过来,又为自己有这样的罪恶想法而深深自责。但这想法在那一瞬间确实在我心里真实地存在过……
写到这,电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卓尔打了一个激灵,停下来。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电话执着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把卓尔拉回到现实中。她站起身来。
“喂!”
话筒里传来方晓的声音,卓尔心中一阵颤栗。不等她说话,方晓又急箭似地说道:“卓尔,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快说话呀!”
“你-”卓尔艰难地开口道:“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卓尔一怔,跑到窗前。方晓正站在楼前,仰头往这边望。
“你-”卓尔用力握着话筒,生怕它掉下来。
“我要见你。”方晓急促而又坚定地说。
卓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象在积攒力气,声音如游丝般,
“给我一个理由。”
“我-”方晓咽了口唾液,缓慢而深情地说:“拾到一副手套。”
几天未见,卓尔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神色倦怠,黑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与三天前在校园里见到的那个神采奕奕、清新怡人的形象迥然不同。方晓一阵心疼,伸出双臂。卓尔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握在方晓手里了。方晓用力握着,好象要把三天来的思念、担忧、痛苦和辛酸,还有见面的喜悦都聚集在手指上,传递给卓尔。卓尔穷尽全身力量顽强拒绝着,拒绝着。可是,那指尖上的力量如此强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奔涌而来,卓尔浑身上下一阵惊挛,然后,“砰”的一声,好不容易竖起的意志栅栏倾刻间倒掉了。整个人一下跌倒在方晓怀里。
方晓紧紧抱着卓尔,吻着她耳边乌黑发亮的长发,任那怡人的幽香沁入心底。卓尔下颏抵在方晓肩上,悄无声息地流着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好象梦境一样短。卓尔慢慢抬起头,好象是从另一个星球回到自己的世界。重返世界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厚厚的嘴唇象一条干渴的河床,干裂开来,仿佛等待着河水的滋润。她来不及细想,那条河已经汹涌过来,把她紧紧地包裹、吞没。
“吱”!
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惊醒了卓尔。她挣脱开方晓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方晓凝视着她,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掖在耳后。
一阵寒风吹来,卓尔打了个寒颤。
“冷吧?”方晓轻声问。
卓尔摇摇头,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你怎么找来的?”
方晓一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我曾经想做间谍来着。”
见卓尔不语,方晓又说:“你知不知道,间谍找到目标以后,接下来会做什么?”
“把她消灭。”
“不,”方晓温柔地道:“把她带走。”
卓尔心中一阵颤栗,本能地一摇头,“不!”
“跟我回去吧。你要逃的东西在这儿-”方晓一指卓尔的胸前,又回身指着身后的楼房,“躲在那儿也没用!”
“可至少不会加深。”
“不,你错了。火山是因为承受不了地壳的压力才爆发的。这样下去更危险。迟早有一天还会爆发。”
“不,不能让它爆发!”卓尔断然道,“你走吧,求你了!”
“不,不把你带回去,我不会走。谁规定我们不能在一起,最高法院吗?”方晓愤然道。
“是,法官不会给我们判刑,但我们心里的那个法官会。”卓尔不无凄凉地说。“不,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没有罪。”
卓尔盯着方晓的眼睛,说:“那么我问你,你心安理得吗?”
方晓迎着卓尔的目光,摇了一下头:“不,我也很内疚,可如果一定要这样才能得到你,我宁愿这样。”
“可这样我们会幸福吗?你怎么对苏醒说?我怎么面对卓群?你想把大家都毁了吗?”
“我不想。我想他们会理解的。可能得需要点时间。”
“时间没用,总会留下阴影的。”
“顺其自然吧,什么事都得付代价。”
“可这代价太大了!”
“可要不这样代价更大!”方晓提高声音道,引来路边行人的目光。
卓尔一挥手,压低声音道:“好了我不和你吵了。我再对你说一遍,请你走吧!以后我们也不要见面。我也不愿意这样,这是我反复考虑,想了几百遍-”
“想了几百遍-”方晓打断她道:“天哪,这是爱情吗?可以反复考虑、比较、斟酌、权衡,要不要拿到常委会去讨论?亏你还是个女人?”方晓越说越气,一挥手猛地击了一下旁边的松树。还觉不够,举手还要再击。卓尔一步踏过去,用身体挡住树。方晓的手臂在空中停留片刻,象被从中间截断了的树枝,垂落下来。
“方晓!”卓尔叫道,两眼盯着他,语气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儿子了,我们是成年人,有判断力。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别人的感受?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求时间。”
“你不是说了,时间没用。”
“那就去求上帝。”
“根本没有什么上帝。他只是懦弱者的上帝。”
“不,你错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上帝。只是你没意识到罢了。要不然根本没法活。”
“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的上帝是什么?”方晓脸上露出那种嘲讽神态。
卓尔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沿着弯沿的山路向上攀行。
冬天的阳光照着山坡上,厚厚的积雪化成了薄薄一层,覆盖在下面的树木草丛若隐若现,而另一面的山坡却相反,依然是一片冰雪世界。
又驶过一道弯,爬上山顶。一片白色的墓碑如森林般映入眼帘。
方晓望着山坡上的墓地,半天没反过神来。他回头看看卓尔。
卓尔付了车费,对司机说:“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
卓尔推门下车。方晓紧随其后。两个人向对面山坡上的墓地走去。
墓地很大,一直漫上山顶。象梯田一样被分成一块块的方格。方晓跟在卓尔后面,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的白色墓碑。
在一处墓碑前,卓尔停住了。方晓在她旁边站住,朝墓碑望去。
白色大理石墓碑上,镶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冲他神秘地微笑着。恍忽间,竟以为是卓尔。
“她是谁?”方晓疑惑地问。
“我-母-亲。”卓尔一字一句地说。
方晓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重复道:“你母亲?”
“是。”卓尔神色庄重地点了下头,半跪在墓碑前,轻轻抚去两侧残留的积雪。
方晓也不由得蹲下身,盯着碑上面的字。碑文上写着:怀念爱妻,生于一九四五年七月四日,卒于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方晓在心中算了一下,她死的时候29岁。
“她是自杀的。”卓尔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山上,显得格外清晰。
方晓眼睛盯着墓碑,默然无语,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和父亲是在一次大学生文艺会演时认识的。他们表演的节目都获了奖,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相识并相爱了。象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们度过了最初的甜蜜时光。但这甜蜜很快就被痛苦遮蔽了。”
“母亲天资聪颖,爱好文学,大学时就在诗刊上发表过诗歌。她本来计划毕业去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但为了父亲,留在了雪城,去了一家文学艺术研究所。说是研究所,不如说
人际关系事务所更确切。所里人不多,一共十几个人,但这十几个人却可通天,都是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研究所都是一些事务性工作,比如组织活动,开开会,还有就是编一份刊物,每月一期,写些动态、评论之类的文章。这也是惟一一份具体而又需要点真本事的工作。原先是一位老编辑做,他退休了,因此才把我母亲要去。”
“母亲生性率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会查颜观色,当时又正处于创作旺盛期,整天满脑子都想着写诗。如果是现在,可能不会有什么,但在当时那样的环境又是那样一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单位,境遇可想而知。前面说过,所里虽然十几个人,实际上主要工作只有母亲一人做,但她并无怨言,每个月把稿子编好,排版,送去付印,剩下的时间就读书写诗。有一段时间,连着在几家刊物上发表了几首诗。于是,矛盾就来了。有人报告给领导,说她放着工作不做,整天埋头创作,个人主义倾向严重。领导就组织开会,让母亲检讨。母亲那样一个人,能服气吗?不仅不检讨,反而据理力争。结果,又给自己增加了一条罪状,成了后补右派。被停职反省,送到农场去劳动改造。一去就是三年。后来还是父亲多方奔走,母亲才以看病救医的名义回城,但工作始终拖着不安排。母亲终因精神过度郁闷,导致精神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年我才两岁。”
“半年后,母亲死在精神病院。她是服砒霜自杀的。砒霜是父亲探视时带给她的。母亲太痛苦了,父亲不忍心她这样,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就做了。母亲死后,父亲很长时间没能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专案组还专为此事去医院调查过父亲,后来还是精神病院的领导出面,才不了了之。毕竟人是在医院死的,他们怕纠缠下去承担责任。”
“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带着我,家人好友都劝他再成个家,他一口拒绝了。他一个人带着年幼的我,生活实在有诸多不便,加上我又经常闹病,父亲动了再婚的念头,于是,认识了我现在的母亲。父亲的条件是:必须对我好,不许要孩子。她答应了。就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她怀孕了,尽管父亲非常想要一个男孩儿,但怕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对我不好,还是狠心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不忍心,哭着求父亲,发誓永远对我好。就这样,生下了卓群。”
卓尔慢慢转过身,看着方晓。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一滴泪珠,在阳光下闪着莹莹光亮。
“这——就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方晓凝视着卓尔,心象碎裂般的疼。他想起早晨刚刚看过的《37°2》。贝蒂精神病发作刺伤自己的眼睛,杨格不忍心看她遭受非人的折磨,偷偷潜进精神病院把她杀死了。生活和艺术,多么惊人的相似!
“父亲一直没有勇气告诉我,那年他去香港,回来时带给我一盒CD,法国电影《37°2》。我才知道真相,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我的初恋。”
卓尔转过身,凝视着脚下的墓碑,声音凄然地说道:
“人的正常体温是37度,这高出的0.2度,可以让你快乐,也可以让你疯狂。我害怕疯狂,所以宁可不要那样的快乐,那是我承担不起的。”
“可是,晚了。你已经疯狂了!”
方晓抓过卓尔的手,放到她眼前。卓尔这才发现手套带反了。左手的手套,带在了右手上。
方晓把卓尔的手套摘下来,为她重新带上。
卓尔又摘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仿佛在默默地告别。
良久,卓尔往山顶上的小屋一指,对方晓道:“去那边借把铁锹来。”
“干什么?”
方晓心陡地一沉。一种不祥之感涌了上来。“把它埋了。”
“你-”方晓尽量抑住自己,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现在最好不要做决定,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它刚刚开始,还未完成-”方晓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卓尔眼中噙满泪水,毅然绝然道:“那就在这儿完成吧。在这个无限的世界、无限的空间、无限的宇宙,有无限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