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那个看起来很高档的公司里,张小树已经和强奸犯扯上了永远也讲不清楚的关系,就算是张小树没有怀上强奸犯的孩子,她也一定是被强奸犯强奸了。——这是人们众口一词的说法。
所以张小树没有任何辩解或者解释的权利,当然也没有那个必要。谁也不需要真相,因为大家以为真相早已摆在面前。
于是张小树不得不屈服,因为她不可能短期内找到薪水这么高的工作,她甚至不可能在短期内找到工作。她要在北京活下去,并且继续生活下去,所以她就不可能义愤填膺地写一封辞职信,为自己的尊严讨说法。那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不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这个他妈的可怕而冷漠的世界!
我彻底变了一个人,至少在公司我是彻底跟从前不一样了。我的心理产生了一种病态:瞅着谁说话都像是在议论我,瞅着谁说话都不像是真话。梁雅冰吓得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说:“在我觉得你说的话没一句真的之前,我还是正常的。”
梁雅冰没辜负我的期待,当天晚上她就说出了让我半点都不相信的话。
我正吃方便面,梁雅冰的电话便急三火四地打了过来,“小树!你赶紧过来,江南跟程开吵起来了!”
我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拿着筷子,爱答不理地说:“你就是想骗我去看心理医生也用不着这么骗我吧?让我一眼就识穿了,太没水准了!”
“谁骗你!真的!”
“别扯了你!你今儿晚上不是有应酬吗?应酬他俩去了?”
梁雅冰急了,“张小树我才不跟你废话呢,后海‘甲丁坊’,你爱来不来!”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继续吃方便面,压根没打算答理这事儿。
过了十五分钟,梁雅冰电话又来了,“小树,你赶紧过来吧,你要再不来我看这两人肯定动手了。”
“小雅,你学坏了。你学会骗我了。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啊?七八年的铁哥们儿,雷打不动的关系,他们俩吵架?这么多年他俩连有不同意见的时候都少。打架?你忽悠傻子呢?”
“我操,张小树,你怎么油盐不进呢?我骗你干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再不来出人命了啊我告诉你!”这时候我听到电话里隐约传来江南的声音:“我他妈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我这才明白,梁雅冰没跟我撒谎,立马慌了。挂了电话抄起衣服就走,门都忘锁了。要不是隔壁大妈使劲喊我,估计我们家就得被洗劫一空。
坐上出租车我拨通梁雅冰的电话:“你不是应酬客人去了吗?不吃饭跑酒吧干吗去了?”
梁雅冰不乐意了,“你不谢我还审我?要不是我路过瞅着他俩脸色不对劲儿偷着听了两句,指不定什么样儿呢!客人我都晾那儿了,你还不相信我,你说我这图什么呀我!”
“得了得了,你跟我生哪门子气,我一有心理疾病的病人……”
“滚你丫的!”梁雅冰骂我,“快点儿吧,我这也不好露面,我算哪道菜啊?谁知道这两人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翻脸啊!得了啊,不跟你说了,我招呼人去了,要不明儿我就得被炒!”
挂了电话,我一个劲儿催司机快快快再快,司机扭头看我一眼:“要不您给我这车安个螺旋桨,咱飞去得了。”
好不容易到了后海,我下了车直奔“甲丁坊”,正好看见江南拎着程开的领子照着他鼻子就是一拳,他身后有人拉住他的胳膊,被他挣开,梁雅冰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想也没想上去就从背后抱住江南:“江南你住手!”
江南大怒:“你少掺和!今儿我非教训他不可!”他一挣一推,梁雅冰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我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去扶梁雅冰,冲上前去也像梁雅冰一样从背后抱住江南,本来我都运足了气等着江南挣扎把我甩开,可江南在被我抱住的一瞬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站定,声音低下来:“小树,你……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没出过任何声音,可江南在我抱住他的那一瞬间便知道是我了。这种只有小说里头才能出现的事儿如今让我遇上了,要说我没想法那是假的,但我不敢有太多想法。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我松开胳膊,走到程开和江南中间:“别在这儿站着了,回家去!”说完拉起两个人就走,一边扭头叫梁雅冰:“小雅,你能回赶紧回啊!”
梁雅冰冲出围观的人群朝我跑过来,“客户回去了,我解释过了,咱赶紧回,别在这儿现眼!”
出租车上,我坐在后排中间,不说话,梁雅冰回头看看我们,叹气说:“你说你们俩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还打起来了?”
我侧过脸看江南,江南望着车窗外,面色平静。我用胳膊肘碰碰他,“没听人家问你话吗?”
江南歪头一点程开的方向,“问他。”
我又扭头看程开,程开揉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江南知道咱俩的事儿了。”
我的心“忽悠”一下子,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后来就一直沉默,直到车开进小区也没人说话。
说实话我有点不知所措,以前一直都在思考江南这么灵光的脑袋为什么没看出来我和程开的事,却从来没想过一旦他知道了我该如何去面对。
我们四个人围在餐桌前默不作声,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我不说话不要紧,这么一说,江南腾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什么?!小树,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他。……”他指着程开,“明目张胆地跟陈冰冰在一起,搞得满城风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把你当什么了?还……还他妈的有了个孩子!”
我本来以为程开会辩解那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是因为他比我还清楚,江南的话这么多,一定非常怒。此时招惹他绝对不是明智的事儿。
梁雅冰知趣地退出了对话,说要给我们煮点面条吃。客厅里就剩下了我、程开和江南,我们像当年高中的时候一样,程开和江南坐在两边,我坐在中间。
我低着头,平静地说:“江南,过去受多少罪,那都是我自找的。现在不了,你知道吗?不可能再那样了,因为我,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江南的声音有些发颤,“什么?”
“如果说从前的几年,我心里一直爱着谁,那么现在,这个人不存在了。”我再次感觉到了诀别的味道,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心里骂自己:我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啊?动不动就掉眼泪,我估摸着这段时间把一辈子该流的眼泪都流完了。
江南忽然笑了:“我可真够迟钝的,这么些年愣是没看出来,你喜欢的人竟然是他……”
我也带着眼泪笑了,“所以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你愣是没看出来?”
程开一直沉默地坐着,像是一个局外人,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江南愣了一下,“有人写email告诉我的,说得挺详细的。我本来没当真,想起好久没见你了就约你喝酒,谁知道一问你就承认了……”
“email?”
江南想了想,说:“是个名字叫什么yuanyuan000的,后缀似乎是gmail。”
我们三个都不说话了。我想他俩的想法肯定跟我一样:我们仨这回不一定被谁给阴了呢,就等着看好戏看笑话。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说:“准是咱们仨其中一个惹着谁了,才会这么接二连三地惹麻烦。”
程开和江南异口同声地指着我说:“肯定是你!”
见我们和好如初,梁雅冰端了面条出来,笑呵呵地让我们吃,她说:“其实这事儿早就该摊开了说,都知道有什么不好的?江南你也是,生那么大气干吗呀,至于嘛?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小树怎么受伤程开怎么伤人,那都是人家俩的事儿,你就是关心他俩也轮不到你动手打程开。还有你们,”她转向我和程开,“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啊,你们用得着瞒着江南瞒这么些年吗?累不累啊你俩!”
我用筷子搅着面条:“不是故意瞒的……”
“错!”梁雅冰大声说,“瞒是不分故意不故意的!瞒了就是不对!”
程开看着他面前的面条,慢慢说:“反正,都过去了。对和错,有什么所谓吗?”
梁雅冰哽住了话,接不上来。
我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对程开说:“你回去吧,回头陈冰冰该着急了。”
程开站起来,别有深意地说:“那给江南写信的人,要是知道咱们三个没打翻天,肯定特失望。”
送走了江南跟程开,我陪梁雅冰洗碗,电话响了,梁雅冰挥着满是泡沫的手让我去接电话,我一边喊着“肯定是找你的”一边奔过去,抓着话筒,用梁雅冰的语气说:“喂你好,梁公馆。”
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了兴奋的叫声:“圆圆哪,妈可想死你啦,上礼拜六你怎么没回家呀?你刚买的白大褂儿还在家搁着哪,不穿啊?”
我拿着电话一愣,“对不起,请问您找谁?”
电话那头也一愣,“哦,不好意思,您是张小树吧?我是梁雅冰的妈妈。”
“您稍等啊。”我举着电话喊梁雅冰,“小雅!电话!”
梁雅冰擦着手跑了过来,跟老太太唠得不亦乐乎。我站在她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圆圆?她居然有个小名叫圆圆?哦!我想起来了,我说我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给江南发信那主儿不也叫“yuanyuan”吗?能把我和程开的事儿知道的这么清楚的,也没几个人了。难不成是我身边儿出鬼了?还是一大号女鬼!
梁雅冰接电话的工夫,我开始找无数理由给她开脱,最能说服我自己的一条是:她一定是太看不惯程开对我的伤害,所以才告诉江南的,她想让江南替我教训程开。
等梁雅冰接完电话,我坐在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你告诉江南的?”
她非常惊讶地一愣,随即说:“是啊!”
“为什么?”
“我就是想用江南的手揍他一顿!”
我松了口气——还好我的猜测是对的。
“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啊?差点儿把我吓死……”我照着梁雅冰的后背就是一巴掌。
梁雅冰扶住我的手:“就你肚子里那几两料,我要告诉你了你就得老实交代,到时候江南还能动手揍丫的?”
我觉得哪儿不对,可琢磨了一下,没琢磨出来。
梁雅冰接着说:“我哪儿敢告诉他俩是我说的呀,你瞧程开那架势,认准了这人是挑拨离间的,这罪名我可担当不起。本来我打算等江南揍他一顿再告诉你,省得你担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江南早晚得知道,从哪儿知道都一样。”
我抿着嘴想了想,理了理思路,说:“其实你早点儿告诉我,我就不能那么着急了啊,而且你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告诉。不管江南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他肯定是会怒的,动手打程开也是肯定的,为什么你偏愿意写匿名email呢?”
梁雅冰敲了我的头一下:“说你傻你还真傻,真给我面子!我要直接跑去找江南说这些,你说他会不会把我打出来?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他俩能在公共场合打起来,今儿要不是我刚好路过,真挺吓人的。”说完她吐了吐舌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我合计了一下,还真是,江南那脾气,谁敢当着他的面儿说他最好的哥们儿不是那就是找死去了。我脑子很乱,不想再讨论这件烂事儿,于是跟梁雅冰互相诋毁一番之后,洗澡睡去。
我躺在床上合计,怎么合计都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我说不好这不对劲在哪儿。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接起来还没等说话,电话那头传来程开怒气冲冲的声音:“张小树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算是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