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迷失北岸

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在我报名参加旅游的时候就已经惊讶了一回,现在见到江南,更是惊讶。几个年轻的女孩围着江南看来看去:“Susan你可以呀,哪儿弄来这么个帅哥?”梁雅冰坐在一边跷起了二郎腿:“哎我说江南,你和小树,这认识也有七八年了吧?”

没等江南回话,一个平时就爱尖叫的女孩立刻尖叫了起来:“青梅竹马啊!”

我知道梁雅冰是故意的,朝她会心地一笑。梁雅冰的出现也在人群中引起了小小的波动,但因为她从前跟着我和孔建洲参加过一两次活动,所以大家对她没那么陌生,否则以我和孔建洲刚刚分手就各自带来了帅哥美女,非得造成交通堵塞不可。

女孩们或者大姐们对江南感兴趣的眼神丝毫没有影响江南,他不太理人,径直朝孔建洲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说:“我都说了,你肯定不行。”

孔建洲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笑了:“说他妈什么呢你!”

“我说你,”江南说,“肯定失败。早说了。”

告诉江南我和孔建洲分手的时候,江南一点没惊讶,只说:“比我预料中的早了点儿。”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对孔建洲不上心。”我没话说。江南把我看得很透。可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和程开的事儿他就没看出来呢?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密云,大家不断抱怨公司今年好小气盼了半天居然只在北京边上旅游。“Susan你是不知道,去年我们还去云南了呢!”

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说了句:“那可挺好的,我真羡慕。”这段时间我体会到了一点,只要你让人在你面前充分感受到优越感,那么就很容易跟他拉近距离。我以前就是自我感觉太好,心气太高了,所以才糟人嫉妒。我以为自个儿人缘挺好,其实大家都恨我。女的恨我长得漂亮,男的恨我名校毕业。

我学乖了,学会锋芒不要太露,做人要低调。所以这段时间虽然我在忍受,但竟然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中午时分大家去漂流,两个人一条船,我和江南套上了救生衣,爬上了一条橡皮筏子。我从小怕水,也不会游泳,这会儿抓着橡皮筏子的把手胆战心惊,就怕掉到水里上不来了。江南掰开我的手,把木头船桨塞给我,“别怕,有我。”

我心里一松,接过了船桨。恍然间记起,不久之前,孔建洲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和江南差不多是最后出发的,前面的船上,女人们一律长衣长裤,那是因为她们害怕晒伤。所有女生里只有我是短打扮,因为江南事前告诉我今天肯定阴天,用不着穿那么多。事实证明江南是对的,比起那些湿乎乎贴在身上的长裤子长衣服,我的着装舒服太多了。

大家人手一个小塑料盆,你来我往地泼水,我和江南因为是最后走的,漂过了开始的急流处,就看见一排橡皮筏子在前头等着我俩,几个女孩跟商量好了似的吩咐身边的搭档:“开战啦!”于是,水铺天盖地地泼了过来,我都看不清楚是谁泼的。江南开始还抵挡几下,后来因为实在势单力薄,他干脆跟我一起放弃了抵抗,任人鱼肉。

见我俩毫不抵抗,大家失去了兴趣,渐渐散去,江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咕哝了一句:“我都不认识他们,怎么那么狠啊?”

我把眼睛上的水擦掉,看到江南一身的水,头发贴在前额,脸上还挂着没有擦掉的水珠,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小手臂因为用力划桨而现出了肌肉的线条。那一瞬间,我只反应过来一个词:性感。这种念头让我有点尴尬,因为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用这个词形容过谁,也没有哪个男人让我想到用这个词形容,包括那些演员。以前我没在意,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性感。

“发什么愣呢?你要再不划船等会儿又过泼水节了啊!”江南朝我喊,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

“我忽然发现你挺英俊。”

江南笑,“那我以后改名叫江英俊。”

我用小塑料盆舀起一盆水兜头向江南泼了下去,“说正经的呢!”

江南甩甩头,“好,好,正经的,你觉得我英俊。完了呢?”

“没了。”

“没了就快划船吧,省得等会儿我变得更英俊,咱俩就甭上岸了。”

我拿起木头船桨划船,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我还真不知道“性感”这个词对我的作用这么大。怎么回事儿呢?

“小树,你没事儿吧?想什么呢?”江南努力控制着因为我乱划而在原地打转的船,朝我大叫。

我回过神来,虽然不好意思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英俊了呢?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江南想了想,说:“人都是在进步的嘛……”

“我呸!”

话没说完,梁雅冰一盆水扬过来,江南和孔建洲就开始你来我往地展开了水战。梁雅冰的尖叫和动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我也跟着快乐起来。那一刻,我忘记了烦恼这回事,看着快乐的梁雅冰和快乐的孔建洲还有快乐的江南,我没理由不快乐。

我长久以来的郁闷心情在那个美丽的山谷里得到了释放,多日来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似乎也调整过来了,我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谁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我们上岸的时候,衣服早已湿透了,天色渐晚,风已经有些凉,吹得我们几个直打哆嗦。等车的时候,我和梁雅冰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我忽然特别矫情地觉得,这会儿我要是没跟孔建洲分手,抱着我的就该是他。

这会儿应该有点电视剧里的镜头,比如江南或者孔建洲为我披上一件衣服什么的,之后我就很感动地说一句“你很好可是我不适合你”之类的话,配上这山水景色,可就精彩纷呈了。可惜所有人的衣服都湿乎乎地,江南和孔建洲身上湿乎乎的短衣短裤更是把他俩打扮得很狼狈,别说给我衣服,连他们自己还瑟瑟发抖呢。

这会儿我是挺惆怅的,眼前手边的爱情我一份也抓不住,世界上那么多人那么多爱情,怎么没有一份是我的呢?我不敢跟梁雅冰说,要是说了她肯定骂我:“自找的你!跟谁诉苦啊?”

那天的晚饭我吃得特别多也特别香,江南不断地往我盘子里夹菜,看我吃东西看得眉开眼笑,孔建洲在一边挺不是滋味地望着我,梁雅冰就一个劲儿给他夹菜,嘴里还念叨:“愣什么神儿啊?快吃!”

我知道江南为什么高兴,因为我好久没这么吃过东西了,最近一段时间,我瘦了好几圈,眼都陷下去了,用梁雅冰的话说,那就是“一丁点儿美女的模样儿都没了,整个儿一黄脸婆”。

饭后我们四个在一起打牌,梁雅冰端进来一个小盘子,里头放着切好的菠萝,孔建洲大惊,“这地方你都能弄着盘子?”

梁雅冰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的,大惊小怪!小树亲爱的,这可是西双版纳的菠萝,给你。”

我接过来,“哪儿来的?”

“我带来的啊!怕你吃饭没胃口,特意从家里背来的。我们主任上礼拜去云南买的。”

我端着盘子,忽然没有话了。对,我是感动了。难道我不应该感动吗?

孔建洲伸手要吃,梁雅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一边儿去!给小树吃的,没看就这么一点儿嘛!”

“没事儿,我晚饭吃得多,你让他吃点儿吧。”我赶紧说。

孔建洲赶紧摇手,“不吃不吃,你吃了是好东西,我吃了没准儿晚上就遭报应……”

我端着盘子哭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可我就是想哭。我哭梁雅冰对我的细心,我哭江南对我的耐心,我哭孔建洲对我的狠心——妈的孔建洲,才跟我分手不到一个礼拜,你居然就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我了?就这你还好意思说你真心爱我?

“怎么了?你……小树……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见我哭了,孔建洲依然像以前那么慌乱,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点,最起码我对他而言还是不一般的。

江南却没有慌,拍了拍我的背:“我也特感动,可你也用不着哭吧?”

梁雅冰愣了愣,“怎么回事儿?”

江南笑,“你大老远背着个菠萝给她,还是别人从云南给你带回来的,她能不感动吗?”

我哭得更厉害了——还是江南了解我。真的,还是江南明白我。别人全是胡扯!见我越哭越凶,梁雅冰和孔建洲越来越慌,可江南依然不动声色,等我抹干了眼泪开始吃菠萝的时候,他才对孔建洲说:“她就这样儿,一感动就哭。”

结果那天没打成牌,因为我哭得大家都不怎么开心。于是各自回房间,躺下睡觉。

梁雅冰很快睡着了,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我的胃忽然疼起来,开始我以为是冰镇可乐喝多了,也没在意。可随后肚子也跟着疼了起来,而且疼得翻江倒海难以忍受,我抬起手想要开灯,发现我的胳膊已经在发抖了。

“小雅……小……雅……”叫梁雅冰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就像是一只鬼在索魂似的,无力而颤抖。

梁雅冰可能是被吓着了,飞快地裹紧被子,嘴里还嘟囔:“妈的,谁家的败家孩子跟我重名儿?”

我这边疼得直冒冷汗,牙都快咬碎了,梁雅冰却无动于衷。我有点恼,但是怎么也放不大声音,只好继续鬼叫着说:“梁……梁雅冰,我肚子疼……要死了,你……你帮我倒杯热……热水……”

梁雅冰还在那迷迷糊糊地不动地方,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一翻身“咕咚”一声掉在了地上,梁雅冰这才吓得坐了起来,“小树!小树你怎么了?!”

我闭着眼睛虚弱地说:“你他妈要再不理我,就等着开追悼会吧……”

梁雅冰扭亮了灯,看到我,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回事儿?”

我疼地蜷成了一个团儿,话都说不出来了。梁雅冰慌了,“嗖”地跑出了门,又是叫服务员倒热水又是去拍江南和孔建洲的房门,带着哭腔喊:“你俩快点出来啊,小树……小树她……”那叫一个悲惨,不知道的肯定以为我死了呢。

我听见隔壁房间忙乱的声音,孔建洲显然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两个大男人光着脚跑到我面前,一阵手忙脚乱把我扶上床。

我喝了口热水,刚想缓缓,胃里一股什么东西一顶,我立即无可抑制地呕吐了起来,多亏梁雅冰怕屋里晚上干燥放了个水盆在床边,否则,那纯毛地毯就全报废了。

看着我惊天动地地呕吐,三个大活人全傻了,直到我吐完,孔建洲和江南才异口同声地叫:“去医院!”

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病得最难受的一回,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把肠子和胃全都掏出来扔了。大夫给的诊断:急性肠胃炎。

打了一瓶子消炎药,我依然紧紧皱着眉头,并且在还剩下半瓶子药的时候冲向了卫生间,再次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梁雅冰举着药瓶子站在我身边,脸都吓白了。

我们回病房的时候,孔建洲和江南正在跟那值班大夫讨论是什么导致我的这种惨状,大夫见怪不怪地说:“海鲜或者不新鲜的水果呗。”

孔建洲和江南双双盯着梁雅冰,梁雅冰脸色微微一变,我赶紧说:“肯定是昨儿那螃蟹不新鲜!”

大夫又说:“您别着急,这不是什么大病,一到夏天这得肠胃炎的比不得的还多哪!”

我一听这年轻的北京男孩这么说就来气,“照您这意思,我还算站对队伍了?”

大夫挺乐,“放宽心,明儿一准儿好!”

可是大夫错了,第二天我不但没好,而且由呕吐变成了上吐下泻,又去了一次医院,但这回只有江南,因为我把梁雅冰和孔建洲打发走了。我说好好的出来旅游,该上哪儿上哪儿去,我又没得癌症,用不着这么陪着。梁雅冰“呸”了我一口,嘱咐了一顿,走了。江南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惨白的脸,我安慰他,“没事儿。”

江南嘴唇一抖,喃喃说:“你这是招谁惹谁了你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蓦地想起了那晚他扬在小警察脸上的巴掌。心里一疼,肚子就更疼了。

旅游的三天就这么过去了,我在回程的车上依然呕吐不止,公司的人这才想起来关心我,纷纷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已经吐得完全没有力气,江南替我回答了所有问题,跟新闻发言人答记者问似的。

我休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病假才好利索,我几乎在怀疑这个公司被谁下了诅咒,或者是我被谁下了诅咒,怎么我到了这儿之后就变得无比倒霉起来?

要说这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根本没法预测,有时候你就能在不同的时间经历相同的事——当我休完病假回去上班,并再次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听到别人议论我的时候,我对这一点从前被我认为很狗屁的言论深信不疑。

“哎,你知道吧,Susan怀孕了……”

“哎呀,那还不是一看就看出来,吐成那样儿,还那么能吃!”

“那你说,是谁的孩子呢?”

“难不成还是Joe的啊?肯定是那强奸犯的!”

“啊……”

上一次经历这种事的时候,我哭了,怕了,难过了,连推门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但这次我没哭没怕也没难过,只有一种感觉:愤怒。

我打开隔间的门,堵在正要出门的两个女人面前,注视着她们,其中的一个脸色非常难看,皮笑肉不笑地跟我打招呼:“Susan啊,你……来啦……”

我看了她一会儿,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也极其尴尬地说:“Susan,那些话,都不作数的……”

我忽然笑了,绕过这两个平时对我非常好现在在我背后这般诬蔑我的女人,一边洗手一边说:“这个他妈的冷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