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事件”差不多是我高中时代最激动人心最刺激的事儿,到了现在同学聚会还有人提起那件事,提起来就一群人兴奋不已,好像刚撞了大楼的恐怖分子那么兴奋。
高一的时候程开住校,我不住,我家离得近,我天天回家。
住校的学生一般都留下来上晚自习上到很晚,我以家近为借口,一个星期有五天跟程开一起放学。
别看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可我喜欢程开的历史已经快有两年了。当时我觉得,程开这样的男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许多许多年以后,事实证明了我这句话的真理性。
豆子说得也不对,他觉得我眼睛太小,肯定不会有人待见,可我同桌喜欢我,豆子经常说我同桌无眼无珠。
我同桌是我们班上惟一一个比程开学习好的人,他会画漫画,爱看军事杂志,还会写科幻小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高并且帅。只是他不爱说话,并且不太注重穿着打扮。
我的同桌叫江南,区委书记的公子。
江南喜欢我的时间比我喜欢程开的时间短两年,我们三个我爱着他他爱着我折腾到现在仍然毫无结果,在我看来,这都怨程开。
有时候我觉得程开应该再喜欢一个别的女生,或者他变成gay喜欢豆子我也不管,变成一个倍儿有曲折性的四角恋爱,那样儿多轰轰烈烈啊!
又扯远了,我这人最爱岔开话题,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哪儿去了。还是接着说“火狐狸”吧。
“火狐狸事件”差不多是我高中时代最激动人心最刺激的事儿,到了现在同学聚会还有人提起那件事,提起来就一群人兴奋不已,好像刚撞了大楼的恐怖分子那么兴奋。
自从物理测验考了六十七分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我忽然觉得自己到了这里就变成差生了。我一向贪玩,不肯花时间在学习上,这一点令程开困惑不已。不光是程开,连豆子也奇怪,我这种对学习深恶痛绝的人怎会去考重点高中之后考大学。
所以,我对待高中时代第一次期中考试的革命感情便可想而知了。程开教导我说,第一次考试是树立信心的关键,所以一定要考好——对他来说,每次考试都能成为某某的关键,我才懒得听他胡扯——而我是知道我不可能考好的,尤其是我那倒霉的化学。
期中考试之前,学校被派做考场两天,那似乎是一场类似于成人高考的考试,我记不得具体是个什么考试了。我们抱着书桌里无数的书本转移阵地,我和程开用桌布包着一大堆书啊本啊塞进车筐里,把自行车扔在路边,钻到一家叫“小红帽”的小吃铺狂吃了一顿麻辣烫。
我记得倍儿清楚,期中考试是十一月九号,那场考试结束那天是十一月六号。六号那天我带着转移出去的书又冲回学校,发现校园里多了许多神色诡秘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他们看见陆续走进校门的学生,无不睁大眼睛恨不能把我们脑袋上几根头发都看清楚,那瞪起来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早晨我妈给我切开的咸鸭蛋的蛋黄。
“哎,这帮人干嘛的?”程开用桌布兜着他的书书本本从后面走过来,用胳膊肘顶了我肩膀一下——他又长高了,初二时候还跟我差不多高呢,这才一年的功夫他就比我高半个头了。
“抓你来了,说不定上次你在老师茶杯里放蜜蜂的事儿泄漏了。”我锁上自行车,从车筐里费力地拽出了我那比旧社会三座大山还要沉重的书包。
我跟程开并排走进教学楼,顿时闻到一阵烟熏火燎过的味道。“靠,是不是啊?谁大白天的烧纸啊?”前面有个男孩嬉笑着叫。
等我们俩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傻了——教室的门、窗、地板、书桌、椅子、黑板统统烧光,多亏了外国人建造房子的坚强防火结构,隔壁班的教室才免遭浩劫。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我的桌子没了,而那张桌子上刻着我的心事,本来我打算拉程开去看的,就等期中考试之后。可是我的桌子没了,成灰烬了。
我是用圆规把字刻在桌子上的,字在桌布底下桌子的角上,密密地好多行,题头一个“开”字,是我心里程开斯斯文文的笑容。
我扔下书包就要冲进教室里找我的桌子,却被一旁的体育老师一把抓住,跟提小鸡崽儿似的把我拎到了实验楼,看着我眼泪汪汪的眼睛,体育老师好心地问我:“咋了?啥玩意儿丢了?”
我一抹脸,抽了抽鼻子:“没啥。”
高一·三班从此开始了在实验楼借用教室的为期两个月的生涯,全校的学生见到每节课从实验楼出来溜达的我们,都会说:“瞧,那是高一·三的,教室让人一把火烧了。”
后来我听说,烧我们班教室的人号称“火狐狸”,据说是在我们班教室里考试而被我们学校某位老师发现作弊而赶出去的大龄青年。他在我们学校的告示板上声称,这个教室只是个小意思,如果学校不在十一月九号之前命令所有人撤出,那么他火狐狸就不保证全体师生的人身安全。
我恨死这个火狐狸了,你说他上哪个学校考试不好偏得上我们学校啊?他在哪个教室考不好偏得在我们教室啊?你乐意烧个教室就烧呗,可你别烧我们班啊!我可不是心疼国家财产,我是心疼我辛辛苦苦用三年学来的篆刻功夫刻在桌上的字。我最心疼的就是那个漂亮的“开”字,在十五岁的我心里,那就是我对程开所有的感情。
程开不理解我为什么为了教室伤心那么久,我跟他说其实我挺高兴的,要是十一月九号全都撤出去了,就省得期中考试了。
程开不信,他说我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留在书桌里没拿走,所以心疼成那副德行。他说没准儿上废墟里找找能找到呢。我说:“你瞅瞅咱学校的教室,门框窗框地板桌椅全是木头的,连黑板框都是木头的,你瞅,连玻璃都让那火狐狸化的溜干净,你还打算给我找东西?我估摸着除了一堆铁钉子你啥也找不着!”
那几天我们学校里多了好多陌生的面孔,老师说,那是我们必须要尊敬的人民警察。他们没穿制服,香港叫CID,咱中国大陆叫便衣警察。
我心里暗暗叹气,既然警察叔叔来了,那么火狐狸肯定不敢来了。火狐狸要是不来,那我的桌子就白烧了,我也没地方找人算账去了。火狐狸来不了,那期中考试就得照常进行;期中考试照常进行,我就必然要面临自信心严重受挫的打击。
这一系列的烦恼在程开絮絮叨叨的时间里越来越深,程开教育我抓紧时间复习,尤其是化学。我摇头,说我实在看不上这个老师。说起来我还是化学科代表呢,中考我化学还是满分。我这人学习情绪化,不喜欢老师就不喜欢这个科目,我们这个化学小老师刚从学校毕业,除了照着书念就不会别的了。我是她的科代表,给她取了个外号:小摩尔。高一化学第一章讲的是《摩尔》,我们学校为了显示重点高中与其他学校的不同而用了加深教材,刚毕业的小化学老师费心费力地讲课,因为她眉清目秀且有一头长发,所以我们没有叫她“小试管”而叫她“小摩尔”——好歹也是个化学单位,比试管那个玻璃器皿生动多了。
程开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说:“你学习也不是为了老师,你是为了自个儿,因为她学不好,犯得上么?你说你,初中化学学得多好啊!”
我白了他一眼,“初中化学周老师多帅啊,现在要是有那么一帅哥老师教我,我还能回回满分。”
我带着火狐狸留给我的郁闷心情参加了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考试成绩在一个星期之后出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学习成绩的打击:语文110,数学120,英语113,物理78,化学67,总分488,排名全班第三十七。那是我十五年来最最丢脸的一次,我恨不能从实验楼上跳下去。可我知道我是摔不坏的,因为实验楼外是煤堆,我跳出去,除了一身黑不溜秋之外,可能还要赔偿学校公有财产损失。
程开那次考了全班第一,成功地树立了他在这所著名高中学习的自信心,而我不,开学才两个多月,我已经开始讨厌这里了。自从我的心事被那个什么火狐狸一把火烧光之后,我再也没了在课桌上搞篆刻艺术的闲情逸致,但我是打算试探试探程开是不是也一样喜欢我的。我今天还在想,如果不是后来那件事,可能我跟程开在情窦初开那会儿就变成革命同志了。
我有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叫陆璐,是我爸大学同学的女儿,我俩从上幼儿园开始就特好,可惜一直没机会在一个学校读书,直到读高中了,我俩才为了一个伟大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陆璐在七班,跟我们班相隔千山万水,可我俩终于有机会在课间手拉手绕着操场一边儿溜达一边儿聊天了,我俩都挺高兴的。陆璐长得漂亮,才入学一个月就有男生给她写情书了。有人说陆璐长得像吴倩莲,可我觉着陆璐比吴倩莲好看,至少眼睛比吴倩莲的大。而且陆璐身高一米六九,三围属于高水平标准,比吴倩莲不是好看多了?
期中考试结束以后当天,陆璐到我家玩,我上厕所的功夫来了个电话,我喊:“陆璐你接一下!”
“喂?请问找哪位?”我在卫生间里只听见陆璐说这么一句话,后边的就听不见了。我以为是陆璐她妈打来找她的,要不然不能就那么聊起来了吧?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陆璐正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还红扑扑的。“怎么了你?又是哪个追求者找你啊?”
陆璐抬起她仍旧红扑扑的美丽脸蛋儿望着我,之后温柔地问:“你们班有个叫程开的?是你初中同学还是现在的同学?”
“都是啊,咋了?你也认识他?”
陆璐笑,“刚才他打电话找你,说想问问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儿。哎,你有他照片儿么?长啥样儿啊?”
我迷惑地坐在陆璐旁边,“你干嘛呀?怎么忽然对程开有兴趣了?以前你认识他啊?”
陆璐更加妩媚地笑。“妩媚”这个词是我现在才想到的,当时只觉得陆璐笑得很让人心动,是个男生就没跑儿。“他说话声儿真好听。”
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当初把程开介绍给陆璐认识是对还是错?陆璐听到程开声音的那一天,我就应该看出女孩子心底萌动的情愫了。可当时我才十五岁,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什么都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