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欧阳的父母家,他们说,他们给欧阳可能去的很多地方都联系过了,根本没有欧阳的任何消息。看样子,欧阳并没有回来。
我只好失望地回去。回到家里后,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钟。我妈给我做了饭。吃饭的当儿,我给他们简单地说了我找的结果。我妈说:
“算了吧,看样子,人家也是不想再见你。你就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父亲沉默着。
“你现在对她是仁之义尽了。”我妈又说。
我也沉默了。一个男人,在他成熟的时候,也就是他学会沉默的时候。
一觉睡醒来,我还是不甘心。我又去找了一次张潮,可是,张潮现在任何人也见不着了。我再怎么给狱警说,他们也不敢让我见。最后,我给那位狱警给了两百元钱,让他去问问张潮,欧阳还会去哪里。不一会儿,狱警出来告诉我说,你找这个人,他会帮你的,如果这个人都没办法,就没有人能帮你了。
我照着张潮写的电话,给一位名叫孙国庆的人打通了电话。我约他出来,他不出来,只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是张潮介绍来的,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他妹妹。孙国庆说,好吧,就看在老朋友的面子帮你找,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我只好回家等着。我想,那个名叫孙国庆的人,肯定也是某个黑社会头子。我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的来往。
呆在家里,就得想工作的事。有一天我妈对我说:
“子杰,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先到电视台去上班,如果不合适,我们再换单位。”
我还没回答,父亲已经发火了:
“那怎么能成?要去就要在那里好好干,别以为这工作是好找的。我们全把他给惯坏了。”
我没有反抗,任凭他们骂着我。
第二天晚上,大卫来看我们。大卫来的时候拎了一箱饮料,说是让我们解暑的。父亲对大卫充满了赞赏,当着大卫的面奚落着我:
“我们子杰什么时候也能自己赚钱给我们买一扎啤酒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对父亲说:
“电视台我还能不能去?”
他看了我一眼,问我:“想通了?”
“没有。我去上班就是了。”我没有看他。
“好,我现在就给台长打电话。”父亲说。
我到电视台去的原因之一是,电视台的记者不坐班,可以四处走,到处看。我上班的时候,台上叔叔问我,子杰,你说吧,你是想当记者呢,还是坐机关?我说,去干干记者吧。他笑着说,好,应该这样,从最基层做起。于是我就去了记者部。因为台长给记者部主任特意说过要照顾我,主任对我比较客气。他说,这样吧,这两个月,你就跟着别人跑,想跟谁跑就跟着谁跑好了,没有任务,就先熟悉情况吧!
电视台里有几个女编辑,她们特别喜欢叫我跟她们去。有人还要叫我主持节目,我谢绝了。我每天都跟着不同的记者到处跑,可是我的心里一直想的是欧阳。我给孙国庆每隔三天就要打一次电话,可他总是说,还没有找到。
这一天,孙国庆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的人在一家房地产销售处看见欧阳在那里帮人卖房子。我问清了地址,马上就赶去。那地方几乎都到了郊区,是一个新建起的住宅小区。我往售房部赶去,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见欧阳的影子。我给孙国庆打电话,孙国庆说,不可能,你问问那里的人,她是不是正好回去了,或者有事出去了。
我去问那里的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欧阳澜的姑娘。他看了看我说,没有。我又问,她还有个名字叫张澜。他还是说,没有。于是,我只好给他描述欧阳的长相,那人听了说,有,有,她不是说她叫梦宇吗?当时我还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姓,不过,她现在不在,她说她有些不舒服,回去了。
我一听就急切地问他,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他说,不知道,不过,听说她就住在汽车厂附近。我问他,欧阳有没有联系方式。他说,她没有手机,不过,她招聘的时候倒是有个电话,你找她干什么?我说,她可能病了,我是她表弟。那人说,那好,你跟我来,我给你找找她的电话。
那人在桌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欧阳的电话。根据那人的分析,欧阳应该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拿了电话号码就打,却是公用电话。我问里面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她的电话具体在什么地方。她没好气地给我说了。
不一会儿,我就到了那里。那个女人大概有四十五岁左右,胖胖的,一脸的横肉。是个开小卖部的。为了赢得她的好感,我先在她的地方买了些东西,然后我问她,是不是有个叫梦宇的女的住在这附近。她说,是啊,就住在那幢楼的四楼,她刚上去。
我是跑到四楼的,我先敲了左手的门,里面出来一个男人,问我找谁。我问他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梦宇的姑娘。他说了声没有,就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我又敲开了右手的门,里面没有人。我又大声地敲了几下,只听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门开了。
是欧阳。她的脸色难看极了。她捂着肚子,一看是我,就倒下了。
我赶紧将她送到了医院,检察后,医生对我说:
“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这样回答合适不合适。
“她家里人呢?”医生问我。
“她家里人都不在,有什么事你就给我说吧。我是她男朋友。”我说。
“好吧,病人的情况非常差,可能不行了。”医生说。
我愣住了。医生问我,她知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肝癌。我说,她知道。医生问我,得病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我说,在上班。医生就奚落我说,病人都成这样了,怎么还能上班呢?你们可真没把人当人看。她也就没几天了,赶紧给她准备准备吧!
我一下子倒沉静了下来。我进去的时候,欧阳已经醒了。她看见我时,眼神非常复杂。我握着她的手说: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有病在身,不能干活,你知道吗?”
“我不能连累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是我没有生活费了。”她低着头痛苦地说。
“那你应该给我打电话。”我责备着她。
“我给你妈,”刚说到这儿,她又打住了,看了看我,然后说,“我给你们家带来的麻烦够多了,我不能再这样让你们家为难。”
“你知道吗?我到处找你。我去了你们家,见了你亲生父母。我还去找过你哥哥几次,是他让我找孙国庆的。我都已经找了你二十几天了,直到今天,他打电话说,他的人在那儿找到了你。”我说。
“医生怎么说?”她问我。
“医生说,你没事,就是累着了,让你好好在医院休息,过不了几天,你就没事了。”我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没有多少日子了。知道这样的话,我还不如死在监狱里的好。”她说着就哭起来。
我紧紧地抓着她,想将她搂在怀里,可是她不让,她说:
“你赶紧回家吧,你爸妈肯定在等着你呢。”
“不,我必须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的病好为止。”我说。
我想,父亲也许能理解我,我走到楼道尽头,第一次给父亲打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电话:
“爸爸,我找到她了。”
电话那边,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是吗?”
“是的,不过,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送到了医院,但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照顾。我也没带多少钱,但医院要让我交押金。”我说。
“你在哪家医院,我和你妈现在就去。”他问我。
我把医院告诉了他们,然后我回到病房告诉欧阳,我爸妈过一会儿就会来的,你就放心在这里养病吧。欧阳一听我父母要来,紧张得不得了。我给她说,你别紧张,我爸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这一次是他在支持我。我妈呢,她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说了,他们不支持我,我就去找我外公。
欧阳又昏过去了。我赶紧去叫医生,医生说,她可能是激动所致,也可能是说的话太多。
过了一个小时,我爸妈到了。他们一进门就看见了昏过去的欧阳,问我怎么样了。我把欧阳的情况给他们说了。我爸一听,就叹了口气。我和父亲一起去到门诊处给欧阳办住院手续,我妈则留在欧阳身边。路上,我爸对我说:
“我和你妈商量了,决定给她请个专门的护士看护她,你呢,就回去上班。”
我一听,就说:“那怎么能行呢?她现在特别需要亲人和朋友的照顾,她已经没几天了。”
我说完就想哭。父亲怔住了,他说:“真的没几天了?”
我终于哭了出来,哽咽着说:“医生给我亲口说的,让我给她准备后事。”
父亲再也没说一句话。办完手续后,我们一起去了病房。刚进病房,就看见我妈和欧阳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见我们进去,她们不说了。我妈一见我进来,就冲我说:
“子杰,你最近工作特别忙,我和你爸已经商量给她找个专门的护士来看护她,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行,妈,我必须守在她身边。”我说。
“不,子杰,阿姨说的对,你回去吧!”欧阳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我不能回去。”我说,一边看着父亲。父亲将母亲拉了出去。我看见欧阳用非常疲倦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昏了过去。
我赶紧出去叫医生,医生回来一看,就问我: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看了看我妈说:“没有啊!”
“病人的病情非常严重,你看,她的鼻子里已经有血流出来了。”医生说。
我妈看着欧阳的样子,脸色吓得非常难看。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除了我妈外,没有人和欧阳说过什么话。
父亲这时瞪着母亲说:“都是你!”
我妈眼睛里都有了泪水,她说:“我就是给她说,她不是答应我们不见子杰吗?为什么又让子杰找着了呢?我不知道她快不行了,我要是知道,我不会跟她说这些话的。”
“你说什么?你们见过面?”我惊奇地问她。
“算了,我们还是给子杰说明白一些的好。”父亲说,“你妈在她出狱的那天早晨就去找了她,让她永远不要再找你。你妈给她钱,她一分都没要。”
我一听,愤怒地看着我妈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是说你把她救出来以后就不再见她了吗?你还说她得了很重的肝病。我们对她是够好的了,还能怎么样?”我妈都快哭了。
我一句话也没有了。我默默地坐在欧阳的床前,看着她的血从鼻子里,从耳朵里往外流。我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赶紧给她父母亲打电话,告诉他们欧阳病得很重,如果他们能上来的话,就来看看她。可是,欧阳没能再醒过来。
火化她的那天,正好是她哥哥被枪决的当天。她的母亲疯了,被她姨姨和养父母以及她弟弟拉着走了。我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也疯了一般。我呆呆地看着巨大的火将欧阳卷上了天。
我活了才多大啊,已经第二次这样送自己心爱的人了。
我呆呆地回到了家里,在家里躺了三天。我不想理我的母亲。是她自作主张,断送了欧阳的生命。
第四天,我从身边拿起了一首诗看起来,是华兹华斯的《威斯敏斯特桥上》
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貌:
若有谁,对如此壮丽动人的景物
竟无动于衷,那才是灵魂麻木;
瞧这座城市,像披上一领新袍,
披上了明艳的晨光;环顾周遭:
船舶,尖塔,剧院,教堂,华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烟尘未染的大气里粲然闪耀。
旭日金挥洒布于峡谷山陵,
也不比这片晨光更为奇丽;
我何尝见过、感受过这深沉的宁静!
河上徐流,由着自己的心意;
上帝呵!千门万户都沉睡未醒,
这整个宏大的心脏仍然在歇息!
我以前是多么喜欢他的这首诗啊!我对城市的喜爱几乎都像他所写的那样,可是现在,我将它恨透了。一股莫名的愤怒袭上心头,我一下子将它撕得粉碎。明白了,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这个家庭养育了我,但也将我推向了深渊。是这个城市,造就了我,但也毁灭了我古老的梦。
外公来看我,我起来了。我妈就当着外公的面自我检讨着:
“我当时只以为她的病可能是治不好,但也不会到那种地步,所以就去给她说,让她别再见我们子杰了。是她首先负我们子杰的,然后我们又救了她,我觉得我们对她够不错的了。她也这样认为,所以就答应了我,远远地离开这里。我想,子杰找不着她,也就慢慢地忘了。谁知道她还在这个城市里,还被子杰找着了。唉,是她当时不要我给她的钱,如果她要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我沉默着。我觉得做为一个母亲,她应该说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可是她看上去很可怜。她努力地在讨好我,内心中充满了不安与内疚。
外婆一听,就说:
“我觉得你做得没错啊。如果她不离开这里,子杰肯定会去找她,而她呢,癌症缠身,不但不会被治好,而且还会拖垮我们子杰的。我们不给子杰作主,谁给他作主。她死是迟早的事。”
外婆的话冷极了,我一直无法弄清楚母亲对外婆不好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的心太狠太凉了。这个爱新觉罗氏的后裔,自以为是贵族的老太婆,生了四个儿女,对我母亲最差,最后是其他人都远走高飞,根本不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只有我母亲留了下来。她是自找的。
我还是沉默着。外公对我说:
“子杰,死者长已矣!你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你得振作起来。如果能上班的话,就去上班好了。”
“不行,他这个样子,怎么能上班呢?”我妈说。
“就让他自己作主吧,他也是该到自己作主的时候了。他想去上班就去上班,如果想在家里呆着就呆着吧。反正我觉得他现在是最痛苦的。才几个月,前后就有两个姑娘这样,唉,是谁都受不了。”父亲第一次这样说。
他们再也没劝我,再也没有说工作的事。我的心很疲惫很疲惫,也仿佛非常地衰老。我有时一睡能睡一天,起来的时候还是浑身无力。有时我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一看就是半天,但我实际上什么也没看。我在看自己心中的电视。一个个女子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上演。使我无限伤感的是,她们最后竟然都成了悲剧。欧阳死了,花仙子死了,吴静怡疯了,韩燕秋堕落了,朗莎也被名利和欲望左右着,而玉涵则一直含着悲痛生活着。即使是刘好,来时清纯无瑕,去时已是满心的疮痍。
父亲劝我多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我每天上午都会走得很远很远,最后一直走到鲁迅公园。我进去在那儿长坐着。我想起鲁迅的一生真是波浪壮阔,可是,到头来他还是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老了的路该怎么走,更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路。这个被尼采一直激励着的人最后还是含恨离开了人世。伟人又能怎么样?都是匆匆一世。我想起我的爷爷,那个生活在人世间最低层的普通农民,没有任何惊人之举,却也没有多少迷茫和愤怒。他生活得何其宁静,何其快乐!人生并不在于你能干多大的事,而是要生活得快乐些,生活得更本质些。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我爷爷要比鲁迅生活得更为真实而快乐了。再往远一些看,在苍茫的历史长河里,人类的伟大比起造物者来说,又是何等地渺小而平凡!平凡本是人生的常态。能安于平凡者必当快乐。
有一天,我在那里转的时候,看见一个姑娘领着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小孩要进来看鲁迅的雕像,可是她没有钱给孩子们买票,便苦苦地央求着管理员,可管理员说什么也不愿意。我走了过去,给她和她的孩子们买了门票。她感激地看着我,一声又一声地说着“谢谢”。我听她的口音,像是从山区来的。那些孩子,一个个看上去脸黑黑的,脖子也黑黑的,衣服脏极了,像一群讨饭的孩子,最可笑的是,他们的脖子里一个个还围着已经很脏了的红领巾。十几个孩子都惊奇地看着我。一个孩子问那个姑娘:
“郑老师,他是你亲戚吗?”
那个姓郑的姑娘脸红了,说:“不是,我不认识他。他是一位好心的叔叔。”
她们进到了公园,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便走了过去,对那位姑娘说:
“郑老师,我带你们去。”
她惊呆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用极浓的方言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刚才不是有个小孩叫你郑老师吗?”我说。
她羞涩地笑了。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在我们的身后,十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嚷着。姓郑的姑娘不好意思了,大声地让他们小声点。我问她: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山区来的。”她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家乡。
“这些是你的学生?”我问她。
“是啊。”她说。
“是几年级的?”我看着身后那些年龄不等的学生。
“几年级都有。”她说。
“怎么会几年级都有呢?”我问她。
“全校就这些孩子,只有我一个老师,我们那里又穷,请不起老师,来了十个老师,十个老师都走了,我是第十一个。我们那里的人都不重视教育,大部分人都不想让孩子上学。”她说。
“你带他们玩来了?”我好奇而又敬佩地问她。
“我们哪能来玩呢。我是带他们来开开眼界的,这是我第二次带他们来。第一次只有五个学生,他们回去后就好好学习了,想着有一天能跳出那里。在他们的鼓动下,很多孩子主动来上学了。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路费,一路挡的是大卡车,所以到这里来以后,他们看上去很脏很脏,都以为我们是讨饭的。”她极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护着。
“家长们没给你凑些路费?”我问。
“哪有路费可凑啊!我们那里很穷,每个学生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块钱,吃了几顿饭就没钱了。幸好我自己有一些,就只管他们吃饭了,哪还有钱买什么门票?”她说。
“家长们愿意把孩子交给你?”我好奇地问她。
“当然不愿意。我说了整整半年才把他们带出来的。唉,要说我们那地方吧,实际上也非常好,到处都是森林,可就是在山区,交通不发达,人的观念落后,不与外界来往,所以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说。
“到处都是森林?就是说,你们那儿很美了?”我笑着问她。
“是啊,我们那儿美极了。没有一点点污染,到处都是清泉绿水,奇花异草……”她说起自己的家乡时可骄傲了。
我们一路聊着,一路走着。我给她和孩子们一一地讲解着。一个小姑娘一直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她一看我对她笑,马上笑得不得了,和旁边的孩子们一下子笑开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就笑着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另一个孩子说:
“她说你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漂亮。”
我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郑老师一听也笑得不得了,对孩子们说:
“男的不是漂亮,应该是长得帅。”
大家都笑了。中午的时候,我带他们去了一家排档店里吃饭。郑老师看着菜谱对我说,太贵了。我笑了笑说,不贵,我请你们吃,你们就别管了。我看见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也吃得多了些。吃完饭后,我把身上剩下的两百多元钱都给了她。她死活都不要,我就说:
“这些钱你再带孩子们转转其他的地方,若是不够了,你就给我打电话。”
我把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都给了她。她问我的姓名,我说:
“你就叫我小胡好了。”
这一天我回家很快乐。我暂时地忘了欧阳。这件事也使我突然想彻底地忘掉欧阳了。人生太不容易了。我和那些孩子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谁更快乐谁更幸福?谁知道呢。
父亲接到中国作协的通知,说是中国作协在某个企业的赞助下,要组团到西北去旅游,可以带家属。父亲想到了我,便答应了。九月初,天气刚刚凉下来时,我们出发了。妈妈因为要上班不能去。先是坐飞机到兰州,然后又坐火车去了敦煌。我终于看到了在小说中描写的八百里戈壁。真是风沙茫茫。我在那里看见了雄鹰,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鹰。它们飞得特别高,像一个黑点。忽然间,它们会冲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上迅速地一闪,仿佛黑色的闪电,刹那间不见了。回过头来赶紧找,发现它已经又天空的一个黑点。我还在中午两点钟的汽车上,看见海市蜃楼。远远地看上去,在干噪枯热的戈壁滩上,突然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海子,可到了跟前,它却是一模一样的戈壁。在一片被烈火烧烤的沙山之中,有一片绿色,在那片绿色中,有一片心灵的森林,那就是千佛洞。一个讲解员给我们讲得特别认真,她把佛的故事一个个讲给我们听。我的心里一动一动地。佛所思考的问题,其它也是我所思考的问题。佛所能舍弃的,我也愿意,只可惜,我没有他宏大的愿望与悲悯,也没有他的牺牲精神,所以我只能成为一个凡人,一个浪荡子。佛与浪荡子只不过一墙一隔。
从敦煌出发,我们直接去了新疆。九月初的南疆真是太美了。大自然将我的胸怀彻底地打开了。我心中的痛苦随风而逝。生命应该像这自然。我在那里常常想起玉涵,但我已经没有伤感。也许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但愿如此!
回来的时候,又到了兰州。有人带我们去了一趟夏河拉卜楞寺和甘南草原。在那里,我又一次接受了佛的开悟。而在甘南草原上,和崇山峻岭间,我又一次看见巨大的鹰将天空划破。那才是真正的鹰!世界太广大了,而精神世界更为广大。
二十天以后,我们回到了家里。在下了飞机,坐着汽车刚刚进入我们所住的城市时,我突然间像是被一种力量扭曲了。我的心里痛苦极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我闭上了眼睛。一种痛苦自心底里深沉地浮起。我已经不喜欢城市了。
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我内心的伤痛已经在她广大而宽厚的内心感化下好了许多。过了几天,我就去上班了。我又跟着几个记者到处跑。我仍然无事可做,他们带着我去是因为我是台长的人。他们对我非常好。在拿红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要给我要一个。到处都是吹嘘者和被吹嘘者,人人都喜欢虚荣。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起佛的故事。佛说,人世间有至善,而至善就在我们的内心。可我的内心一片痛苦。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事物都能揭开我内心的伤疤。我分不清那痛苦与伤疤,孰善孰恶。每天在这个浮华的城市里穿行,在那些利欲间往来,我看见一切都变成虚无。文明是幻象,生命是幻象。哪是真实呢?佛说,生命有轮回,宇宙有轮回。可我无法相信,我的内心只有虚无的物质世界,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所以我痛苦。我痛苦是因为我无法确信人世间的任何事物。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到处都是“阿伽门农之死”,到处都是欲望的“浓烟烈焰”,到处都是艾略特的“荒原”,似乎根本就没有彼岸世界。佛啊,请挥动您风流的衣袖,将那天国之门稍稍开启一点吧!请给我些微的启悟吧!请把我从深渊里拉一把吧!
天空中下着雨。那是我的泪。非悔恨之泪,而是为我无法相信任何知识的痛苦之泪。那痛苦,非为个人,非为一己;那痛苦,来无踪,去无影,却又似乎时时缭绕在心头;那痛苦,是对人类过往的一切历史与知识的彻底怀疑,因而所有的知识在我看来,都是不可靠的。那痛苦,是要寻找人类原初的命名,是要唤回被人类遗弃的诸神,是对正在失去的大自然的眷恋和对技术主义者的仇恨。那痛苦,又是对这一切的深深的怀疑。
怀疑,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却又似乎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怀疑使我丧失一切,连那最起码的常识都无法拥有。
妈妈说,吃饭吧。我却在心里问,为什么要吃饭呢?吃着吃着,我便失神了。吃饭是为了身体,而身体有一天会死去。既然终有一死,为什么要执着呢?可是佛若不执着,哪有佛?
父亲说,今天你早点去,不要迟到。我在路上想,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吗?不就是为了挣口饭?而这口饭我本来可以不挣的。我是为了打发时间,为了驱散心中的伤痛,才做这些事的。但驱散它的真正的做法应该是到大自然中去,应该是问道。父亲曾说,常理便是道。我不明白。父亲真的闻过道?既然闻道,他又何必执着于自己的写作。写作对于他,早就成了一种工作,一种糊口的事业,一种名利的积累。我记得他在早年写过一篇文章,说他的写作是对真理的探寻,是自己要把握这世界的一种方式。然后当他成名后,一切都改变了。道,似乎在他身上早就亡佚了。
外公说,他最近又在人大会上提了一个方案,是关于城市中不能养狗等宠物的提案,已经通过并开始实施了。他说的时候非常高兴,他的理由是,这些宠物和动物是各种疾病特别是一些重大疾病的传染者。所以要将它们都杀光。杀吧!将这些东西统统都杀光,只留下人类,光秃秃的人类。爷爷曾经遗憾地告诉我,他多么想养一只狗和猫,可是农村已经无法养了。这些年来,不知是从哪里跑来了一种他们从来都没见过的大老鼠,长着很长很长的尾巴,个个都比猫厉害,所以农村里人家到处都撒着杀鼠药。我去的时候,天天都有卖鼠药的人在街上吆喝。然而这些鼠药把狗和猫全都毒死了。似乎只有城市里,它们是安全的,虽然它们成了别人的观赏品。然而,现在外公要杀了它们。外公只有高兴,似乎很少有爷爷的那种遗憾,我突然间觉得外公就像一条披着狼皮的羊,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识破他,现在总算是识破了。杀吧,把那些你们眼中的不愉快的生命全都都杀掉吧!别以为你们在为人类做好事,当有一天,那些生命都仆伏在佛的面前状告你们,你们将如何辩护?然而,我发现这是不成立的。他们不相信佛,他们只相信自己。他们自己就代表了真理。我无言以对了。我仿佛看见自己在为那些生命流着泪。
外婆的病又犯了。她要是埋怨,因为那些病全是她当年生我妈和我姨和舅时落下的。她总是说,干嘛要生那么多呢?你看他们现在连回来都不回来看我们,真是白养了他们。我妈听着是高兴的,因为越是这样,我外公的财产将全是她的。人人都是有所图的,就连亲人之间也如此。我不禁想起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来。何必埋怨呢?何必贪呢?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这并非后现代主义。我讨厌父亲将我形容成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我什么主义也不是,我就是我。千古一念,万载一叹而已。甚至什么也不是,是空茫中的空茫,不曾有任何形式。形式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怀疑使我的头痛病更加严重。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爱打扮了。我也不再向人诉说了。诉说对我的现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曾经想执着地从我记忆深处挽留下来的情感的历史,都变成了一些知识,从我内心中正慢慢地消失。消失就消失吧,它们不过是人生中的万千幻象而已。
我沉默得更深了。
特别是在晚上,我难以入睡。身体是越来越差。最要命的是,电视台的人都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妈也说,她单位的同事也在问我的情况,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一听,头都大了。要女朋友是要结婚,结婚为何呢?人必须要结婚吗?结婚是要满足人的情欲和养育后嗣吗?情欲,天之所赐,是该废还是该张扬?养育后嗣,乃生命之天职,然而人之成为生命界的天敌时,养育后嗣是不是可以废弃?
电视台有个女主持人似乎对我有些意思。她是去年分配到这儿的。她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来找我。说真的,我对她很烦。有人骂她,她是跟台长睡觉后才到电视台并当上了主持人的。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烦她,而是她的热情。
我每天都跟着那些人在人流之中穿行,使我非常疲倦。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不想每天都看到这么多的人在我眼前晃动,喧嚣。我想安静。
这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从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来看,还是长途。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电话,我也听不懂她的话。我给她说,你慢慢说,说清楚你是谁。她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郑,你还叫我郑老师呢。”
我一听想起来了,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她已经回到了老家。她说,我给她的两百元帮了她的大忙。那天我请客吃饭,一个孩子吃得太多了,结果病了,病得还很厉害,如果没有我给他们的钱,那孩子也许就回不去了,她也就无法给人家家长交待了。
她好像要跟我长聊,我也突然间想知道她那儿的情况,就让她把电话挂掉,我给她打过去。她说,我不能挂,我还有话要给你说呢,我挂掉你怎么给我打啊。我笑了,说,我的手机上有你的号码,你把电话挂掉吧。她挂了,我给她打了过去。
我们聊了起来。她尽量地学着用普通话跟我说话,每句话总是要说两遍。她说她今天是走了很长的路,到县城里专门给我打电话来了。我有些感动。她说,她走的时候,钱都花在给孩子看病和吃饭上了,又没钱了,所以不敢给我打电话,就求了一个卡车司机把他们拉了一阵,然后一路求人把他们拉到了家乡。我听得非常感动。她的心太朴实了。
她说,她回去后把这些情况给家乡的人说了,那边的人都非常感激我,想给我写份感谢信,问我的单位是什么,怎么寄信。我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在这儿也呆不长的。她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电视台。她一听就说,那么好的工作,你还想要到哪里去啊。我笑着说,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总之,我对城市厌恶透顶了。她一听就笑着说:
“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吧!”
“那好啊,我去给你当教师,你给我当校长。”我笑着说。
“开玩笑的,省城那么好的地方,我们这儿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看上我们这地方的。”她说。
“我说的是真的。”我笑着说。
“我不相信。”她也笑着说。
“那你告诉我你们的具体地址,一周以后我就到你那里报道。”我说。
“别开玩笑了,我们这儿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来以后连对象都找不上的。”她认真地说。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活着的意义和价值。”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后,她说,电话费太贵了,她以后若再来县城,一定会再给我找电话。她还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挂了电话后,就往家里走。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我对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
父亲猛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重复道。
“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乱麻。
“我要到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些孩子住的山区去当老师。”我说。
“你说什么?”他惊奇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压抑,我不喜欢城市,而且在这里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痛苦。我要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去工作。”我说。
“你要去多长时间?”他问我。
“也许几年,也许永远。”我说。
父亲颓然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可又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总是举起了手又放下。一会儿后,我妈回来了。父亲把情况给我妈说过后,我妈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看着我说:
“子杰,你是不是非常恨妈妈?”
我摇摇头说:“不,一点儿也不恨。”
“那你为什么要去哪个地方?”她不理解。
“我想安静。”我说。
“那你也可以到咱们老家去啊!”父亲终于说道。
“不,我必须得离开我的亲人一段时间。”我说。
“你是想去锻炼一下,是吧?”我妈小心地问我。
“不,是想去生活。”我说。
“你是说要在那里结婚、生活?”她惊惧地问我。
“我还没想过要结婚。”我说。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我妈又问我。
“不是。”我说。
不一会儿,外公和外婆也来了。他们更不理解我。他们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说父亲就是千辛万苦才跳出农门,来到大城市生活的,才有了今天的事业,而你怎么又倒回去了?你到那里有什么事业可做?
最后我只好说:
“我就是想去生活一段时间,你们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在这里只想到死,而到那里去,我想到的更多的是生。”
“也好,去生活一段时间也很好!”父亲叹口气说。
大卫也来了。我妈把能说服我的人都叫来了。大卫问我:
“你不是要去支援贫困教育吧!”
“不是,我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我说。
一周以后,我坐上了长途汽车。本来我外公要请人开着他的车送我去目的地,但我谢绝了。我妈一直哭着,我哄着她说,别哭了,你都长大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对我说,子杰,去转一转就马上回来。我外婆也哭着。我握着大卫的手说:
“你一定要每周都去看看我爸妈,若有时间,也去看看我外公。”
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
出了省城,汽车往南行驶。我默默地看着后面那个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心中说:
“再见了,我的历史,我的城市。一切都是幻象。”
我看见无数的车和人都在向它进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我看见自己已经到了那个风景秀美的没有被开发的山区,在一望无际的森林的小路上,我一个人走着,当我走到那个孤独的小学校里时,那个叫郑老师的村姑睁大了眼睛,手里的书本和粉笔掉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她和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飞出了教室,像一屋子的阳光飞了出来。她和孩子们咧着嘴笑了。
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森林也广阔地笑了。一只老鹰在一片金黄之上滑翔着,像是这森林的王。
故事到这儿应该是最好了,就像贾宝玉的出家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一样。我这样的结局跟他出家应该是一样的。在那个古典时代,皈依佛门是最终的出路。它并非悲剧,而是一种价值回归。可是,对于我来说,佛门虽然向我大开着,我却无法踏入。这是现代社会。我的心中没有佛。所以我只能走向自然。这似乎比皈依佛门更为人性一些,更加中国化一些。我想,更多的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合上书本,闭上眼睛。
可是,我不能就此止笔。我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真的是看见自己走出了这个我厌恶之极的家庭和城市,我真的看见自己像只鹰一样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并没有出走。我仍然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迷迷茫茫的人海中,仍然在思考我该干些什么。这个问题使我痛苦,也使我愤怒。我说过,也许它本来就不应该是个问题,可是它成了我的大问题,成了与信仰一样重要的然而又无法回答的终极问题。
也许在若干年后,我仍然如此。在那时,我可能不再听什么《老鹰之歌》,甚至想都想不起来。我也压根儿不再弹起吉它。我甚至会忘记所有的过去。这是很可能的,我的记忆力还是与日俱下。我不知道我还能记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破烂的容器最终能剩下什么。总之,我无不伤感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出走。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永远在自我嘲笑的纨绔子弟。
嘲笑我吧!我已经没有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