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一)-生于1980

现在我得讲欧阳了。也许让各位久等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之所以要讲讲玉涵和花仙子,因为她们是我生命中无法忽视的两个人。她们是我对欲有了另一种认识后的两场纯精神的恋爱,这种爱就像魂魄一样无法摸到,但却不能丢掉。它附在你的灵魂上,呼吸在你的呼吸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她们还使我对人生有了更为透彻的认识。如果说欧阳使我痛苦和疯狂,燕秋则让我难过,而玉涵让我怜爱,花仙子让我忏悔。她们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我不是为讲故事,为赢得你们的耳朵和眼睛才编这些的,它们是我真实的生命。我是为了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才讲到她们的,我是为了告诉你们我那些可怜的人生感受。它不是哲学,它只是我的一点点感悟而已。

其他人的故事都是很容易讲完的,唯有欧阳的故事很难讲。我的头痛病因为上次受伤好像更厉害了,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花仙子之后的几个月内,我感到内心一直在停顿。不知你们感觉过一种叫心死的疾病没有?就是那种走在路上轻飘飘地,心里没有一点点的着落,而一切都像虚幻的影子在我面前若有若无地晃着。更确切一些说,就是我虽然长着耳朵、眼睛,但却不闻不睹;虽然我每天都在吃饭,但不知道什么是香什么是酸。我感到心力不支,呼吸也有些微弱。我常常走着走着就会坐在某一处,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一切对我来说都似回忆。我还觉得心也在隐隐作痛,鲜血变成了风,随着呼吸被排出了体外。我的血液越来越少,少得有时觉得体温都在渐渐地失去。是的,我的体温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呼吸,而世界并不给我温暖。这是一种让人冰冷的感觉。真的,过去我觉得我就是我,我是一个非常完整而又滴水不漏的容器,我只管装着来自我之外的阳光和各种温暖,而现在我好像千疮百孔,不仅仅是我的血液在往外吹着,还有体温,过去积存下的自豪、自恋、可笑的贵族气等等,都在往外泄,一点点地往外漏,想存都存不住。就像老人存不住风的牙一样,我觉得我忽然间老了,老得比我祖父还要老得多,老得一点儿都不想动,一会儿都不想活了。阳光在我内心也冷冷的,各种颜色莫名地在我眼里都没有了颜色,都变成了黑白照片。我虽然跟所有的人都仍然笑哈哈地打着招呼,但我却一点儿都不爱他们了,一点儿都不留恋他们了。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有一次,我从床上跌了下来,自以为痛得不得了,可竟然不以为痛,就像是掉下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影子而已。我的胳膊上流出了鲜红的血,转眼间我觉得它变成了黑色,然后就成了无色的。

回到家里,我也落落寡欢,似笑非笑的,往往是和我爸我妈看着电视,正看得热闹呢,我却忽悠起来了。起来却又没有别的目的,起来仅仅只是起来。我在阳光下呼吸了一些新鲜空气,才觉得我被这世界吸得差不多了,也需要向世界呼吸一口了。我妈看着我可怜,给我做这好吃的买那好穿的,我对我妈说:

“妈,你们以后别再在我身上乱花钱了。”

我妈一听,吓得哭起来。她说,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挣钱就是要你过得好一些,你不要我们的钱,我们给谁啊,我们要它还有什么意思?你可不要想不开。我爸也不敢说我了,他异常沉重地对我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再大的苦也得受,因为他不仅仅对他的亲人负有责任,还对这世界负有责任。最后他还低低地但却重重地补充道,轻生是最懦弱的表现。

是不是最懦弱我不知道,但我不需要这样做。我只是轻轻地笑了下说,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觉得我这个人生下来可能是个错误,我没有给祖先争过光,也没有给你们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尽过孝,而且我还到处惹祸,到处给你们丢脸。我只是觉得活得很无聊。

我妈一听,更吓得不得了。她说,子杰,谁也没有骂过你啊!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需要去挣钱,至于我们和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你能逗我们乐,就是对我们尽了孝,还怎么尽孝啊?好了,你再别乱想了,把我都快吓死了。

我爸的脸沉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知道他在强压着怒火,便对他说,我说的是真的,你想骂就骂吧,想打就打吧!

他用那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走进他书房去了。我也去了我的卧室。不一会儿,我听见我爸我妈两个吵了起来。我妈怪我爸老骂我,我爸则说骂我算什么,一切都是我妈把我惯成这样子的。

我是在他们正吵得很厉害时站在他们身后的,我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我说,你们别吵了,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不好,我现在准备回学校去,很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家了。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坚决地制止了他们。他们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妈首先撑不住了,她说,你别走了,好了,我们不吵了。然后她转过身去,对我爸吼道,我说你别跟我吵,非要跟我吵。我爸也吼道,谁跟你吵了?是你跑到我这里来大呼小叫的。

我转过了身,准备走。他们不吵了。

我走的时候,我妈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我有些不忍,便说,你别这样,我心里最难受了,你们别再为我吵了,我知道自己以后怎么办。

我把车钥匙也放在了茶几上,嘱咐我妈把它交给我外公。然后,我乘着夜色坐上了公共车。在我的记忆里,我坐公共车到南大大概不出三四次。车上人很少,车窗都开着,空气很畅通。其实公共车也很快。坐在陌生的人流中,想着过去的事,怀着对未来的设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就比如现在,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一样,回到了久违了的生活一样。

我再没有在外面租房子。事实上,我现在也不敢一个人再住了。我怕孤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紧紧地卡我的脖子,还可能会在我熟睡的时候爬在我身上,沉重地压住我的呼吸,使我窒息。我也怕我自己会忍不住起来剁下我的双手,或者像梵高那样割下我的耳朵。我怕我在阳台上向下看的时候,被一种无法说清的力量推下楼去。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我不想死。不想死,并不是我觉得活着有多么美好,而是对死亡的疑惑。真的,现在我能理解贾宝玉为什么出家的缘由了。并非曹雪芹将他写成那样的,而是他的命运决定了他必须那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曹雪芹只是一个写字的人而已,是被贾宝玉带着走的。但我不能出家。宗教已经在这个时代基本上消亡了。再说,我也无法相信灵魂的存在。

不过,也有有意思的事。不在我身上,在我的视野里。大卫因祸得福,不仅有了苏杰之爱,还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工作是父亲给他找的。大卫很实惠,也很爱讲排场。他常常说,现在在大报社里当一名大记者可真是好,不仅天天有红包,而且顿顿有好吃的。父亲就是给他找了份记者的工作。他好了之后,就得去上班了。苏杰的工作也有父亲的功劳。她愿意当一名中学教师,也如愿了。

现在就剩我了。我并不是愁工作,而是愁我该干什么呢?只要我想好了这一点,我外公和我爸就会让我心满意足的。问题就在这儿,我想了四年,也无法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比如大卫,他只是想找个工作,想的是脱贫问题,所以只要是高工资就可以了,而我就不一样,我想的是我的爱好,想的是与我本性相一致的东西。这太难了。把它当一个问题,也许根本是错误的。人就是要有些逆来顺受才行,人不能这样一直鼓励和迁就自己的性情和爱好。太迁就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唉,人类实在是太为难了,一个时代是这种说法,到了另一个时代,这种说法有些过头了,于是就骂它落后,要换成新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它又变成了落后品,又要被翻新了,有一天,一个懂历史的人出来说,这不就是原来提倡的那些东西吗?是啊,人们擦亮眼睛才发现,它们的确不是什么新东西。人类是自己在哄着自己。

算了,议论这些真是有辱我们的内心。我还是讲讲有趣的事吧。还记得那个追求宫春梅的李玉军吗?他最近又闹了一场新闻,这一次闹得可大了。

六月份他回到了学校,日思夜想着宫春梅。我也替他约过宫春梅,但宫春梅明确给我说了,他不喜欢李玉军,觉得他太不真实了,内心太小了。这话说得好,也说得狠,算是把李玉军说透了。我委婉地劝过几次李玉军,可他不听。

也是一个黄昏,大家刚吃过饭,就看见一辆载满玫瑰花的车驶进了校园,一直停到宫春梅住的楼下,然后三个姑娘将车上的玫瑰花大花篮取了下来,走了。大概有几百枝玫瑰,在那里炫着。很多女生都围了过来。

这时,李玉军出现了。他拿出手机,不停地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从窗户上探出了头,看了一下楼下,宿舍里马上就有几个头伸了出来,紧接着长长地伸出来的是她们的惊奇的眼神,她们大张着嘴,一会儿以后,都狂笑起来。

李玉军今天打扮得格外帅气。他本来就很帅。这就引来了很多女生的眼神。有人认识李玉军,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给宫春梅送花。那人问他,这是多少朵玫瑰。李玉军说,九百九十九朵。那人就把这话告诉了别人,别人又告诉旁边的人,这样,大家就都知道他这是向宫春梅求爱的。有人还记得上次李玉军向宫春梅求爱的情景,觉得他可能脑子有问题。也有女生认为李玉军求爱的方式太了不起了,还有人认为李玉军太帅了。什么人都有,什么话也有。

李玉军不停地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已经不接了。可能是她宿舍的接上了,李玉军就说,如果宫春梅不下来把它抬上去,他就不走,一直等在这里。

半个小时后,来了几个记者,拿着照相机和摄像机。不知是什么人招来的这些人。他们向李玉军走去,可把李玉军吓坏了。他挥手对那些记者说,干什么?这是我私人的事,不允许你们报道。可是那些记者非要缠着他问个所以然。他没有理睬他们。那些记者又过去采访周围的同学。

这下李玉军有些下不了台了。如果在这时候宫春梅还不下来,他可真是不想活了。他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也看见了楼底下的记者,便接了电话,对李玉军说:

“你回去吧,你别这样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玉军哪里肯听,他在电话里央求道:

“你一定要下来,不然的话,我真是无脸再活下去了。不知道是谁叫来了记者,明天很可能就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求求你!”

宫春梅对他的这种腔调极不喜欢,她犹豫了一下说:

“不行,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合适。我挂了。”

正在这时,那些记者似乎已经知道李玉军在向谁求爱了,要上楼去采访宫春梅。李玉军一下着急了。他生怕宫春梅在那些记者面前郑重地宣布她不爱他,便赶紧制止那些记者。一个记者说,我们又不采访你,你挡着我们干什么。这下可惹火了李玉军,他向那个记者吼道:

“你们谁敢走进这个楼,我就砸了你们的那些东西。告诉你们,这是我的私生活,我不允许你们报道。”

那个记者也生气了,和李玉军吵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三个女生下来将花篮抬上楼去了。李玉军一看,是宫春梅宿舍的。他想,宫春梅终于同意接受他的礼物了。一高兴,就扔下那个记者,跟着上楼去了。那些记者不敢再上楼,返去了。

然而,宫春梅还是没有答应李玉军。她说,她是不愿意看见他和记者打架,才愿意收下这些玫瑰的,但收了玫瑰,并不就是表示她爱他。李玉军虽然很伤心,但还是觉得有了一些希望。

第二天,报纸上将李玉军求爱的情景披露了出来。一时之间,全社会都在讨论现在的大学生的恋爱观和生活观。有人反对,有人赞同。一周以后,这场讨论休息了,但李玉军的求爱活动仍在继续。

他每天都要去找一趟宫春梅,最初宫春梅也觉得没什么,就在宿舍里和他聊几句,后来她就受不了了。李玉军到宫春梅宿舍后,宫春梅看看他说,来了?李玉军一看宫春梅理他了,就笑着说,嗯,来看看你。宫春梅说,你坐吧。李玉军就坐下。宫春梅从床上撕了些卫生纸,去上厕所。李玉军在宿舍里等啊等,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宫春梅。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宫春梅。他以为宫春梅把他忘了,便一直等着,直到其他同学回来了,宫春梅还是不见人。

他最后不好意思走了。宫春梅实际上就一直坐在隔壁宿舍里,李玉军一走,她马上就回到了宿舍。可是,李玉军会在第二天定时出现的,就好像是谁给他上了闹钟,到时候他不闹不行。几次以后,宫春梅实在无力承受了。现在是全校都知道李玉军爱着她,而她不爱李玉军。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躲不过这个人。

经过宿舍全体成员的共同讨论,一个拒绝李玉军的方案终于出炉了。这一天,宫春梅突然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走在校园里,看上去好像挺亲密的。这个消息马上传开,并雷击了李玉军。李玉军是红着眼睛站在学生区门口看着人家一对亲亲密密地荡过去的,他的心被击碎了。

就在那天晚上,昏了头的李玉军又一次敲开了四楼的宫春梅宿舍。谁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谁都能看见他的魂魄离他而去了。他语无伦次、傻傻呆呆地向着宫春梅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他对着宫春梅说: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和我下去一下。”

“你有什么话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我现在很累,想休息了。”宫春梅冷冷地说。

李玉军尴尬极了,他看了看别人,别人都低着头,故意装作没听见。他一字一句地问:

“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宫春梅说。

“你们什么时候谈的?”李玉军的眼睛里有一把带血的刀子。

“就这几天。”宫春梅并不怕他。

“你真的很爱他?”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是。”声音仍然冷冷的。

“你真的对我一点点都没动过心?”声音已经有些瘆人了。

“没有。”宫春梅说完就转过身去整理床铺。

只听李玉军碰了一下窗前的桌子,大家齐齐地抬起头,就看见李玉军的身子从窗子上飞了下去,仿佛一个鬼影子一闪。所有的人都惊呼了一声,然后站在原地呆了。

李玉军就这样摔死了。死了的李玉军仍然是个英雄。而宫春梅则被取名叫“冷血动物”,大家对她多的是责备。

我看见宫春梅的时候,发现她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层忧郁。远远看上去,有一种杀气。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一日又一日从校园出发,漫无目的地顺着一条树木很多的路往东走。两站路后,就是永安街的街口。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啤酒摊,是露天的。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很热很热了,衣服几乎粘在了身上。我再也没有去踢过足球,再也没有弹过吉它。这两样爱好随着花仙子的逝去和玉涵的离去,仿佛从我身上突然退役了,再也不干了。我的心很累,很空。我的心仿佛一下子从过去很小的一人世界或是二人世界或是小家庭世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我想起贾宝玉出家时的情景,原来那个“白茫茫”就指的是内心中的空茫,并不只是大雪之后的空无。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李白说的好,我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受就是这样。坐在那儿,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过去的几个情人,我对她们再也没有讨厌与恨了,我对她们只有爱。我想,假如现在让我和其中的任何一个好好地生活,我会珍惜她们的,可是一切都成了记忆,成了年龄的增长,并随着我身体发肤的脱变而脱去了。她们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欧阳始终在开始是彩色的,但她后来会变得苍白,一如雨天里的天空。燕秋也是红色的,但最后变成了黑色。玉涵是粉红色的,最后还是粉红色的。而花仙子最初是春天的多彩,最后变成了秋天的愁雨,与欧阳的相一致。

实变成了虚,有变成了无,而这虚,这无,又明明是在我心里存在着,它相对于眼睛是虚是无,而对我的内心却是实是有。

已经越来越不能对比了。欧阳真的比燕秋、玉涵和花仙子要好吗?谁最适合我呢?我应该最爱谁?我应该恨燕秋吗?应该去找玉涵吗?应该为花仙子做些什么吗?似乎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成了历史。我说过,历史是无法相互判断的。那么又由谁来判断呢?似乎应该有一个高于之上的“他”,就像庄子说的那样,他应该代表道。可是,这个无法言说的“他”又在哪里呢?

游人如织,过客匆匆。一切都只不过是种幻象而已。我对于他们,也同样只是一种幻象。就是对于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也只是我们未来和过去的幻象。任何一种存在都充满了千万种机缘,都可能会有亿万种可能,然而它还是按我们的内心存在着,虽然有时它不是顺着我们的心意,但它发生后,我们突然发现它原来早已暗藏在过去的存在中了。我们不可能真正把握任何命运,但智慧者可以顺从命运,从而运用命运。

一切都不可执着,然而人最难以做到的就是放弃执着。世人却赞赏的是执着,鼓励的也是执着。是世人错了,还是我错了?

尤其对于情,更不可如此。然而世人必当反对我,世人所信奉的是爱情。爱情已成为世人的宗教。我过去也经历过这种磨难。世人都曾经历过。是要活在磨难中,还是要超越它。放弃算不算超越?死亡又算不算超越?

超越是一种和平,超越也是一种坚持,是大难不死后的开悟,是苦难中结出的甜果,深渊里开出的鲜花。

啤酒摊上的枯坐,使我的内心倒一天天地洞明了。

当然,在这里我想的最多的还是欧阳。因为一喝啤酒,欧阳就仿佛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了。我们是在喝啤酒时认识的。这就回到了故事的最初,那个在永安街喝啤酒看美女的我那儿。我说的跟那个美少妇像的人当然就指的是欧阳了。

有一件事我还是无法陈述,那就是我将来究竟要干些什么。自从上次花仙子死后我父母吵完架后,我爸几乎不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我不回家他们也无法问我。但我外公问了。他不像父亲那样严厉,但仍然使我羞于启齿。“I’dratherbeasparrowthanasnail”,是的,我不愿意成为大卫。“I’dratherbeahammerthananail”,是的,我不愿意成为我的父亲。父亲摆脱了他生他养他的大地,却又在自己开垦的名利的大地上被扣留,“tiedup”,多么贴切啊!他在那大地上实际上也仍然是唱着忧郁的歌。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他还是“givestheworlditssaddestsound,itssaddestsound.”想到这一点,使我伤感。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谁都是从一张网中挣脱,又进入了另一张网。北岛写得多好,《生活》就只有一个字:“网”。然而人人又都得在这张网中生活。谁能够真正挣脱这张网,feeltheearthbeneathmyfeet。真的能够这样吗?

在毕业就餐的那一天,我们班的同学聚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里。那天,男女生都有些失控。大家在喝了一些酒后,想到这场宴席之后即将各奔东西,都有些伤感。有几个男同学坐在一起,拼命地碰杯,眼睛里全是男人的伤感。男人的伤感是一种力量的弯曲,尚未出征就已看见自己失败的沮丧。但有一些男生心里想的全是自己想了四年的女同学,他们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真情,眼看再也见不着了,就大胆而冲动过去,坐在女同学旁边。女同学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些冲动和感动。男同学在酒的助威下,终于当着大家的面说,某某某,今天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种人,但我也没有奢望过会和你谈恋爱,唉,他妈的,说什么呢?总之,一句话,祝你幸福!说完,男同学就看都不看别人,先把杯中的酒一仰头干了。女同学也微笑着干了。

也有女同学向男同学表达这种感情的。我竟遇到了好几位。首先是刘好。刘好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很亲热地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一直说笑着。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所以她不伤感。伤感的是我从未说过话的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位从农村考来的女生,她要参加工作了,要回到老家去。我们肯定是再也难见面了。她走过来时,我并没有看她,我没想到她是冲着我来的。那时,我正给刘好讲一个笑话呢。是刘好捅了一下我,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憨厚的可以信赖的脸。她红着脸说,我们班的帅哥,不,是南大的帅哥,我敬你一杯。我倒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我站起来笑着问,为什么要敬我。她说,你知道吗?我们班上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你。我一听,就笑着说,不会吧。这时,刘好说,你不会喜欢他吧?那个女生脸红了,说,我是喜欢他,不过,我知道人家是不会看上我的。她一直笑着,没有一点的矫饰。我有些感动,只说了一个词,干。说完,我就干了。然后我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办的。她笑着说,好的,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事求你的。我们又笑了。然后她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生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要跟我喝酒。她说,听说你酒量很好,我们今天不醉不归。我一听,就笑着说,好啊。于是,我们就喝。她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没有想到她有别的目的。喝到微醉时,她突然说,子杰,有一句话,不知道你爱听不爱你。我说,你说。她说,你这个人,今天我就不避话了,直接说了,你这个人,别人都叫你花花公子,我们很多女生也是这样想的,都觉得你这个人花心的很,不可靠,不敢跟你谈,但是却都喜欢你,你不要摇头,你有很多优点,比如直率,打方,真诚,义气,就是长得太帅,家庭条件又太好。刘好听得不知她要说什么,就说,你就明着说好了,何必这样饶舌呢?我也笑着说,你是不是要骂我?她笑着说,好,我说,说真的,我也喜欢过你,你知道不知道?这话可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不知道。她笑着说,是真的,但我就不敢去追你,我就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你这个人其实挺负责任的,对人很真的。我笑着说,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吗?你如果和你男朋友分手,我马上追你。她笑了一下说,不会的,你这个人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根本看上见我们这些人,不过,我想告诉你,你以后要靠你的内在的东西取胜,而不要靠你的外在的东西骗人。我一听就笑道,你这明明是在骂我嘛!她一听,摆着手说,不对不对,我是说你要注意你的内在修养,如果你的外表能和你的内在修养相一致,你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我笑道,我不会做什么最完美的男人,我要做一个有缺点的人。她认真地说,最后我有个要求,你能不能跟我碰三杯酒。大卫在旁边说,干脆就喝交杯酒算了。我还没说话,她竟说,好啊,只要胡子杰愿意。我笑了笑,首先将胳膊伸出去。好多同学都伸头看着我们。我发现,她在喝下酒的一瞬间,无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只喝了一杯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她走了。

刘好就说,你说你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个害人精。大卫也笑着说,就是,真个一个妖怪。

宴会散去后,我伤感极了。想到自己糊里糊涂地四年过去了,那么多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孤单单地一个走着,想着刘好和大卫最后骂我的那些话,心想,我真的也许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我不是长成这样,如果我的家庭条件一般,我也许生活得很开心。

我出了校门,径直往永安街口走去。一辆出租车经过我的身边又退了回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直喊我的名字。我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只觉得面熟。

“不认识我了?喝完啤酒就不认帐了?”他笑着问我。

劳改犯。我一子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让出租车司机走了。我说,走,今天我请你喝啤酒,前面街口子那儿有个很大的啤酒摊。

劳改犯在狱中表现很好,还托朋友给他到处打点,所以提前出狱了。他还有些积蓄,正准备在南大附近开一个饭馆。喝了一瓶酒后,劳改犯突然问我:

“哎,你和那个张澜究竟怎么样了?”

我就把情况给他说了。他一直笑着看我,我没有在意。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这一点我很不满意。等我说完后,他手托着腮,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香烟,白色的烟晃晃悠悠地随风冒飘着。他的手上戴着很名贵但也很俗的戒指。他笑着问我:

“你们后来再没见过?”

我点点头。

“你也没找过她?”他问我,用那种狡黠的笑。

“找了,但一无所获。”我失望地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她吗?”他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说:“她根本就不想再见我,也许她早就不在这个城市了。”

“不,你错了,她在,她现在还在。”他笑着说,像个电影中的黑老大。

我惊奇地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得今晚上请我泡个妞。”他说,一双眼睛死盯着我。

“可以,不过……”我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已经请我喝啤酒了,就说明你还把我当朋友。不过,我给你说了,你不要伤心。”他说。

我点点头,急切地望着他。

他又点了一支烟,喝了一口啤酒说: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我当初给你说过什么来着?我说她是一位小姐,可你不信。事实上,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当过小姐。因为她长得漂亮,还爱慕虚荣,但她太穷了,她所要的东西都得不到,于是她就去当了小姐。”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有些不高兴地打断了他。

“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的。这是她入狱后向上面交待了的事。她说,她们宿舍的有好几个都干过那一行。刚开始都是好奇,后来就不干了,但这是抹不掉的事实。你刚才说的那位要和她结婚的老板,就是在她当小姐时认识的。他把她实际上是包了。那位老板很迷她,后来,在她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她弄到自己的公司去了。结果,那位老板可能后悔了,觉得她毕竟当过小姐,嘴里说要和她结婚,实际上一直拖着。她就要走,那位老板又舍不得了,就和老婆离婚,但一时半会又离不了。她说她有个弟弟的事,那都是骗你的。她是最后在那儿呆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你知道他哥哥是干什么的吗?是个黑社会老大啊。”他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一听,吃惊地看着他,他继续说:

“他哥对她很好,可为什么很好呢?主要是她小时候就被抱养到姨姨家了。告诉你,也并不是她什么乱七八糟的弟弟抱养给了别人,而是她。她从小心理就有些不健康。他哥是靠什么发起来的?靠倒卖白粉,靠到处抢劫。她本来姓张,叫张澜,她的的姨父姓欧阳,所以她也就姓欧阳了。知道了吗?”

原来是这样?他继续说:

“她认识你,和你好,其实是真的。她是真的喜欢你。在后来她知道你的家底后,她有些害怕。她怕你有一天会知道她的底细而不要她,所以她有些犹豫。她想,那个老板反正是要离婚的,如果真离了,她就跟他结婚。你比她小得太多了,她等不及。她都多大年龄了,她得结婚啊!所以她后来又和那个老板好上了。但是,她和你交往后,对她哥也是有帮助的。她要求她哥不能再干那些违法的事,她哥也勉强地答应着。实际上,你想,狗改得了吃屎吗?她哥还是暗暗地干着那些营生。那玩意来钱快啊。”

原来是这样。我的心里难过极了。劳改犯似乎讲得来了兴致,继续说:

“那次车祸后,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敢和你见面了吗?”

“为什么?”我有些生气。

“他哥知道你们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特意给那个老板下了命令,让他马上就跟老婆离婚,和他妹妹结婚,否则,他就去杀了人家全家。你说,那位老板不害怕吗?赶紧就来看了欧阳澜。他一来,再加上张潮的威逼利诱,欧阳澜就放弃了你。从头到脚,实际上是人家欧阳澜在泡你,而不是你在泡她。”他笑着说。

我不高兴地将头转过去,尽量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我的面前又一次出现了达?芬奇的那幅《丽达与天鹅》的油画,而叶芝的诗也同时涌现。不知为什么,每一次我在想起欧阳时,我总要想起它们。也许是我长久地观察那幅画和思考那首诗的缘故吧。对它们的思考使我不再恨欧阳,也对她从前的事多了些宽容。整个人类都有无道无德的时候,更何况一个在成长中的个体。我这样想并非要为她辩护,我只想原谅她。然而我毕竟在愤怒,这愤怒是因为她的不忠诚,不忠诚便是不贞洁。我并非在意她的过去,而是她对我的欺骗。

“当然,这话也许损了些。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是人家先看上你的。”他把我拉了一把,“这说明你小子招人啊!”

我只好转过来,看见他笑,我也苦涩地笑了。他说:

“还没说完呢。你们后来不是又好上了吗?一方面,是那个家伙在那边一时半会离不了婚,一方面呢,欧阳澜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就和你暗底里来往着。可是,你离毕业还远着呢。”

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劳改犯的这见句话将我刚才的愤怒刹那间驱散,我对她突然间充满了懊悔与怜悯。她是真的太难了。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从来都没有逼过我,从来都没有向我流露过她的不幸与苦闷。我们连平时恋人间的吵架都没有。是她一直在宠着我,惯着我。

在我陷入苦恼的时候,劳改犯还在讲:

“在那个‘五一’长假期间,那个老板终于离了婚,要和她结婚了。她矛盾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人都是现实的。他们很现实,而你和她之间太虚幻。她把你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他妈的,你说不是她泡你难道是你在泡她?”

我没有说话,在听着他被烟薰哑了的声音:

“你知道那一年是什么年吗?专打黑社会的一年。就在你们闹了别扭后不久,张潮出事了。他倒买白粉的事被人抖了出来。当时张潮不在本地,欧阳澜在。欧阳澜见事情无法遮掩,就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说这一切都与她哥无关。她给人安顿好以后,就自首去了。我想,她肯定是也不想和那个老板结婚了。她是觉得对不起你,就有了死的念头。”

“她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问他。

“你别急,我给你慢慢说。她哥在外地接到电话后,马上就回来了。张潮暗底里去找欧阳澜,想把欧阳澜换出来,自己去自首,可是欧阳澜很坚决,她对张潮说,你有妻子,有两个孩子,上面还有父母,中间还有一个弟弟,你是家里的大梁,你倒了,这个家就彻底地完了。她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以后再也别干这种事了,好好地干些正当的事业。她是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张潮说什么都不行,他说,你小时候我们就把你抱到了别人家,我们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你又为我背黑锅,我说什么都不能这样,我去自首。欧阳澜说,你如果去自首,我就自杀。张潮没办法,只好含泪告别了妹妹。说起来这小子也是他妈的人物。你可别小瞧那些人,他们义气着呢。本来欧阳澜是要被枪决的,张潮花了很大的代价,买通了法院和检察院的人,给她判了个无期徒刑。有这样判的吗?有钱就可以,这就是社会,没办法。又过了一年,她哥就把她弄了个有期徒刑20年。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她哥想把她再弄成个几年。你想想,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20年以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她自己觉得跟死了一样,甚至比死了更难受。可是,就在一年前,张潮最终还是出事了。他干的坏事太多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那欧阳就没人管了?”我问。

“现在还怎么管啊?”他说,“张潮进去后想把欧阳弄出来,所以他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把整个事情的真相都说了出来。”

“那欧阳就可以获释了?”我说。

“说是这样说,但现在还没出来。听说是还在调查,而且有些事情好像与欧阳澜还有一些联系,因为自从欧阳澜到百乐门后,张潮基本上就不在,但手底下那些人都是欧阳澜管的,那些人可无法无天,欧阳澜能没有责任?而且欧阳澜已经招供过去的事都是她做的,翻案可没那么容易。唉,说到底,现在是没有人帮他们。如果有人能帮他们,找一个好一些的律师,欧阳澜马上就可以无罪释放。”他说。

“那个原来的老板难道也不帮她?”我问。

“那个狗日的?他在欧阳澜入狱后就又和老婆复婚了,现在他肯定打死都不愿意再淌这道浑水了。张潮反正再不可能逼他了。”他说。

“那我给她请律师。”我说。

“我也觉得你应该帮她一把。”劳改犯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他。

“怎么告诉你?我也是才出来。我又不知道你的电话,来南大找过你一趟,他妈的,我看了看还不敢进。高等学府咱没进过,还有些怕。我在校园外转的时候,就发现在这里做点小本生意肯定不错。这是我第二次来。我就想,反正急也急不了这一时,等我过两天再去找你,谁知道今天就碰上了。”他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我有些疑惑地问。

“我和她关在同一所监狱里,你说我能不认识她?可是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触的。”他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是他哥告诉我的。他哥已经被判死刑,本来应该在最近这几天的‘全球反毒日’要枪决的,但因为他的案子还牵扯到欧阳澜就暂时放下了。在我出狱的前三天,他找到了我,给我说了一切,是他让我找一下你,请你帮一下欧阳澜的。”他叹口气说。

我叹了口气。

我想马上去见欧阳澜。劳改犯说,行。我们马上就打的去了。路上,劳改犯对我说:

“听说你爸和你外公跟学校的人很熟,如果我真要在南大开个饭馆,还需要你爸到时候给说和说和。”

“没问题,不过,开饭馆这种事办手续不就行了,还要找人吗?”我说。

“在学校里面开可就不一样了,是免税的。”他狡黠地笑道。

我明白了。他是有求于我,才肯这样。他并没有把张潮的话当回事。

他还告诉我一件事,欧阳可能患有严重的肝病。我一听,更加想马上见到她。

在劳改犯的带领下,我们坐在了探监室里。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头发有些蓬乱的妇女。她一看见我就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劳改犯说,就是欧阳澜。天哪!这哪里是我的欧阳啊?她的脸色黄黑黄黑的,整个人又瘦又干。一双眼睛因为瘦而格外大,但却没有了昔日的光彩。我的嘴唇动了一下,然后她就要转回去。我突然间大喊一声:“欧阳,是我!”我的泪水就出来了。

她站住了,半天才回转身来。劳改犯说:

“子杰是专门看你的,他要给你请律师。”

欧阳一听,马上就低下了头,然后她猛地抬起头来说:

“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刚刚才知道一切。我以为你早就跟那位……”我懊悔地说不下去了。

“你何必来看我呢?”她突然哭了。

“你别哭了,我回去马上就给你请最好的律师。”我说。

“你快毕业了吧!”她却答非所问。

“是的,我马上就毕业了。今天中午已经吃过散伙饭了。你不是说过,要等我毕业的吗?现在好了,我一毕业就可以见到你了。我们可以马上结婚。”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想给她一些希望。

她看着我在笑,两行眼泪却在不停地流。我想伸手给她擦去眼泪,可是前面的铁栏杆和玻璃把我挡了回来。

“你这又何必呢?”她又哭了,“我即使出去也活不久了,我得了肝癌,已经没救了。”

“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我央求她说,“等你出去了,我给你治。”

“没用的,我也是刚从医院出来不久。”她说。

“一定可以的,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说。

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说:

“谢谢你!你能记得我,还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欧阳,你听我说。我一定能将你救出去,还可以把你的病看好。”我恨不能进去。

她笑了笑,然后对我说:

“先不说这些了,你先告诉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你,我非常难过。”我说。

“你没有再找女朋友吗?”她说。

“找过,找过两个,都不行,我始终想起的是你。后来还有一个为我死了。”我说。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是我上网认识的一个在外地的女生,说是喜欢我,来找我,我当时正好住进了医院,没时间陪她,结果在一个晚上被一群流氓奸污后害死了。”我本来是不想告诉她这些的,可是我不想骗她。

“你太有魅力了!”她笑着看我,见我苦笑着,便说,“不过,这也是坏事。人还是平常一些的好。”

“是啊,等你出去了,我们就找一个地方过着平常的日子。”我说。

“你回去吧,探视时间就要结束了。”她却说,头低得低低的。我看见她的头发都有些稀疏,白白的头皮能看见好多。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东西?需要些什么药?”我几乎是哀求地说。

“真的不需要。药已经够多的了。”她仍然低着头,并摇着头说。

然后,她被狱警带走了。她走出门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我,满眼都是泪水。那一眼,我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我流着泪出来了。

我回到了家里。父母亲见我回来都非常高兴。我妈说,电视台台长想让你去给他当台长助理,问你去不去。我一想起朗莎和南子,就不想去那里。我爸有些生气,他说,我们现在已经给你找了不下十个单位了吧,这些单位都是一般的学生想进都进不去的,可你呢,考虑都不考虑就放弃,你自己去找好了。

我心里想的不是工作的事,而是欧阳。我想来想去,得去找外公。我出了门,打了车去了外公家。外公一看我,也问我工作的事究竟怎么办。我说,你们先别急了,我再考虑一下。外公叹着气。我对外公说,外公,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帮忙。外公说,你说吧。我说,你还记得那个欧阳吗?他点了点头,神情很严肃。我先把事情的大概给他说了,当然把欧阳前面的事隐瞒了。我对外公说,现在不是我们再谈不谈的事,而是她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她,他哥在狱中托人让我救一下她,她是无辜的。外公站了起来,犹豫着。我说,外公,人人都有难处,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不救她,我会内疚一辈子的,至于我救了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也不可能了。

外公一听就说,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你说。外公说,你必须答应我,我们把她救出来并治好以后,你不能再和她继续下去,只要你答应我你们之间再不来往,我就帮你。

为了救欧阳,我只好答应了。但我对外公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和我妈。外公也答应了。外公还给了我一千元,让我先给欧阳买些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又开上了外公的车。父亲出来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找工作啊。他气得哼了一声没有再理我。我给欧阳买了很多营养品和化妆品,还咨询了一位专家,开了很多药,然后我就去找欧阳了。

可是,今天不让探监。我只好把这些东西转交给欧阳。我还临时写了几句话,告诉她,我外公愿意帮我们,已经给我们找律师,并和法院、检察院联系了。

三天后,外公说,可能不用什么律师了。我惊疑地问他为什么。他说,法院和检察院的人说,这个案子实际上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张潮一个人干的,与欧阳澜无关,所以决定很快就释放欧阳澜。

我立即驱车去看欧阳。今天可以见到她。由于外公的努力,监狱的人对我也格外客气,专门安排了一间房子,让我和欧阳见面。

我坐在那儿时,浑身都在颤抖。我一想马上要见到我日思夜想的欧阳时,心里就无比地激动和紧张。她进来了。今天她打扮了一番。头发剪了,脸上也化了妆,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精神了百倍。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光彩。她坐在我对面一直看着我,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在颤抖,在我的手快要触着她时,她突然将手缩了回去。我失望地看着她的眼神。她低着头在痛苦地抉择着,她说:

“我有病,你不要这样。”

我一听,猛地往前一伸,将她的手抓得紧紧地,说:“我不管,要死也一起死。”

她的泪水又下来了,她仍然没有抬头,她说:

“我其实一直在骗你,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包括你和那位老板之间的事。我不介意。”我说。

“可是我不干净,我不能……”她从我的手里挣出去了。

“那有什么?我真的不在乎。”我说,并想再次将她的手抓住。

“可我,真的有病,医生说我不能接触别人。”她哭得非常伤心。

“我不管,你把手给我,给我。”我也伤心得哭了。

她把手慢慢地伸了出来,然后她用那种凄楚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都快碎了。我说:“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

她看着我,沉默着。我说:

“我外公说,你马上就可以出去了。我们也不用再找律师了。我外公和省上领导都非常熟,他说,法院和检察院那儿他都找了院长,人家说,你本来就没事,现在只要把有些手续弄清楚,就可以出去了。”

她一听,也非常高兴,问我:“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

“怪不得这几天这儿的人对我很好,可是,我哥他……”她又伤心起来了。

“你哥是没办法的。”我也有些伤感。

“他其实是一个孝子,对我们全家人都非常好。”她说。

我们又谈了一阵子,我见她高兴起来后,才告辞。

一周后,我彻底地毕业了。全班同学除了有几个没找上工作的,大部分人都走了。刘好也回家了。在回家的前一天,我请她吃了顿饭。那天,她喝酒了,喝得大醉。她倒在我的怀里,我将她扶回了宿舍。她在宿舍里吐得一塌糊涂,我看着等她睡着后才离开。

我知道她是怎么醉的。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我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她大概也知道我的想法,于是硬是将自己灌醉,也不肯说出。我们彼此都不想伤害这份纯洁的感情。第二天,我将她送上了火车。在火车启动的一刹那,她还是哭了。我看见她的泪水飞出了窗外,撒在列车轨上。

就在那天,我外公给我打电话,说明天就可以去接欧阳了。他再次给我说,你可要一定记得我的条件。我高兴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我开着车来到了监狱门前。我不想进去,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我便一直在那里等着她。我还带来了一束鲜花。在那束鲜花中,我特意抄写了叶芝的另一首诗《当你老了》。我在那儿等她的时候,我坐在车里轻轻地读起来: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看见我在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她泪流满面,无限深情地看着我。她是那样温柔。是的,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爱她的灵魂,和那有些衰老的神情和疾病缠着的身子。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我看见她抱着我给她的鲜花,幸福地看着我。我告诉她,我也有了一辆自己的车,我要带她去兜风,在郊外的小镇上吃中饭,然后我们在那陌生的小镇上从容悠闲地散着步,我们要一点一点地把过去回忆,把我们没有见面的这几年用各自的思念将它填满。我们躺在野花丛生的半山坡上,身子被青草和野花掩埋。在那里,她疲惫地睡去,头眈着我坚实的胳膊。我则一直注视着她睡熟了的表情,过一阵就要轻轻地吻一下她。风从我们的身上轻轻地吹拂着,淡淡的云也在我们的上面散淡地飘。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任何事情烦扰我们的心。然后,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醒来时,我发现欧阳在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柔地笑着。我们便拥坐在山坡上,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风从山坡上吹过,再吹过。一直要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再一次长久地看着那辉煌的时刻。当夜幕降临,我们才会听着《老鹰之歌》,朝着城市前进。

我还看见我们真的住在郊外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周围有小桥,有流水,有各种高大的树木和大片大片的草坡,我们还生了孩子,男孩都像我,而女孩则都像她,个个都非常漂亮。我们一家人开着车在飞驶着,头顶上有一只鹰在追随着我们……

多么幸福啊!而这一切即将实现。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不见踪影。我想,大概是她害怕见我吧。我便把车开到了隐敝一些的地方。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她的踪影。我心里有些打鼓,莫不是她的病又犯了,或者是她的事又出了问题。进去问,一个狱警告诉我,欧阳在一个小时前走了。一个小时前?我怎么从来没见着她。我赶紧问,她是被人接走的吗?狱警说,不是,她是自己走的。我说,我一直在门口啊,怎么没见着她。狱警说,她到了门口,但后来又转回去从后门走了。我一听就赶紧开着车跑。

我发疯般地找着她,可是,到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她的影子。我知道她是故意在躲我。我在半路上将车停了下来,我伤心地哭着。然后,我回到了家。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想,她究竟能去哪里呢?我找到了劳改犯。劳改犯说,你最好去找一下张潮。是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我立即到监狱,给我最近认识的一位狱警送了一条烟,他把张潮给我领来了。张潮一见面,突然给我跪了下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将他扶起,他抓着我的手说:

“兄弟,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也无法谢你,来世吧!”

我说,别说这些了,我问你,欧阳现在去了哪里?他惊讶地问我,你不是把她接走了吗?我说,我没有接到她,她是一个人走的,我现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必须要找到她,得给她治病。张潮给了我他父母家的地址,让我到那里去找。我站起来要走,他突然说:

“兄弟,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我说。

“我知道你和兰兰是不可能的,你不要生气。不是我们兰兰不愿意,而是你们家的人不愿意。这也是我当时反对你们的原因。但是,我求你一定要找到她,给她治好病。我再次给你嗑头了。”说着,他就扑嗵一下跪下了。

我吓得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他说:“我马上就要去见阎王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要求你的,只有这一件事。”

他家离省城有近一天的路程。第二天早上,我给我妈说,我出去一下,中午有可能不回来。我妈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找工作。她生气地说:

“你真的是在找工作吗?到哪里去找了?”

“我不是到处在找吗?”我说。

“唉,我一直都护着你,可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明明不是在找工作,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她伤心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在找工作?”我问她。

“你外公都给我们说了。”她伤心地说。

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妈问我:“你是不是要去找她?”

我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我见着她哥哥了,可能快要被枪决了,他跪在地上求我,一定要给……帮他妹妹把病治一下。一个快死的人托付的事,我必须得答应。”

“这算什么啊?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已经把他妹妹给救了出来,还要我们怎么样?你不能去。你可是答应了你外公的。”我妈说。

“我是答应过外公,可当时我也给他说过,一定要帮她把病治好。现在我不去管她,她还是死路一条,比在监狱里更糟。监狱里的时候,她的病还有人管,可现在呢,她是身无分文,怎么生活?怎么给自己治病?等她的病好了,有了自理能力,我就马上离开她。我说到,一定能做到。”我说。

“可现在她已经走了,你到哪里去找她?”我妈说。

“到她老家去。”我说。

“不行,你不能去,你算她什么人?这样下去,你们最后肯定不好收场。”我妈说。

“我必须得去,否则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宁。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等她的病好了之后,我马上离开她。”我说。

“你的话,我现在已经不信了。总之,你今天不能去。”我妈说。

这时,父亲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没有看我,却说了句连我和我妈都不能相信的话:

“让他去吧!但要注意安全,多带些钱。”

“不行。他不能去。”我妈说。

“算了,这种事是不能堵的,让他去吧。”父亲说。

我终于出来了。虽然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我从那一刻开始突然间尊敬起他来。

欧阳的父母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他们。半年前他们把张潮给他们买的大房子卖掉了,还了一部分人的债后,剩下的钱也只够老两口度日。如今他们住在一套四十多平米的小套房子里,又是一楼,老两口过得非常艰难,听说他们还患着不同的老病。我说我是欧阳的朋友,来找她。但他们似乎不信,以为我又是来讨债的。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我告诉他们,是我救了欧阳。他们这才给我倒茶倒水的,从他们的口里得知,欧阳并没有回来。他们还告诉我,张潮的老婆自从张潮被抓以后,也到外地去了,很可能已经又嫁人了。张潮的弟弟还没有娶上媳妇,现在也在外打工。我问他们欧阳是不是从小就给别人抱养了。他们谈起这一点很伤感,总觉得对不起欧阳。我又问他们,欧阳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得白血病死了。他们惊讶地看着我说,没有啊。

他们并不知道欧阳目前的任何信息,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欧阳得病的事。他们还给欧阳的养父养母打了电话,那边也不知道欧阳的任何消息。

他们要留我住在家里,我没有住。我在小城里开着车慢慢地走着,幻想也许能在某个地方会突然遇见她。夜里十二点时,我才住到了一个饭店里。我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