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与天鹅(六)-生于1980

我和刘好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汪玉涵,只见她们都在看着我们。

我去找韩燕秋,刘好去看吴静怡。韩燕秋的眼睛红红的,一见我又哭起来。宿舍里其他人一见我就都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俩。我坐在她旁边,哄她道:

“别哭了,我都知道了。没什么。”

“可别人都认为我干了那种事。”她还是哭着。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拍着她的肩膀说。

她扑在我怀里哭了起来。我也将她搂着,轻轻地哄着她。她说:

“只要你相信,我就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了。”

“我当然相信你。”我说。

她不哭了,但她仍然依偎在我怀里。说真的,即使在那里干过又怎么样?只要她从此改过不就行了。我劝她饶了吴静怡,她愤愤地说:

“我本来也不想和她闹成这样,可是你想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却竟然说我干过那种事,一个姑娘家,如果被人都认为是那样的一个女人,还有人要她吗?这并不是一般的侮辱。”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是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我说。

“不行,如果院里不处理她,我就要到法院去告她。如果我就这样饶了她,别人就会认为我真的干过那种事。”她说。

“算了,我让她向你公开道歉。行不行?”我说。

“怎么个公开法?”她问我。

“我请客,把你们的同学多请一些,让她向你赔礼道歉。”我说。

“那不行。她这种人的心太小了。她就是觉得我和你好了,不开心了。她还觉得没面子,所以就编出这种话来败坏我的名声,想断绝我和你的来往。”她说。

“好了,我不是先来找你来了吗?”我说。

她满足了。在我调停下,韩燕秋饶了吴静怡,并且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但是吴静怡在私下里还是找了我,骂了一顿韩燕秋,说韩燕秋真的当过三陪女,但这种事怎么能证明呢?她说她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韩燕秋饶了。她希望我以后不要再跟那种女的来往。我笑了笑。

这事儿有了悬念,我也只是笑笑,私下里想想,也只是笑笑。韩燕秋自从那天在我的怀里哭过后,有好多天没有来找我。但是吴静怡天天来找我,要么让我请她去看电影,要么就是带个女孩子来我的住处听我弹吉它,再就是听我瞎聊。她的来临倒常常使我想起韩燕秋来。

这天晚上,等吴静怡几个走后,我给韩燕秋打了手机。

“你这些天是蒸发了还是闭门思过,怎么不见人了?”我问。

“我在一直等你的电话啊!天天都在等。”她在那边温柔地说。

“为什么?”我笑着问她。

“女孩子太主动了不好。”她说。

“好吧,那我就主动一些。现在怎么样?能不能出来?”我问她。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说。

“你可以住我这儿啊,我睡沙发,你睡床。”我说。

“听起来很有诱惑力,但是……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睡下了。咱们明天好不好。”她温柔地说。

她居然拒绝了我,这拒绝使我又对她产生了一种渴望。第二天晚饭后,我早早地就给她打手机。她如约了。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电影院门前见的面。她打扮得异常漂亮。一条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包装得修长而丰满。她特意化了妆。我远远地看见她心就怦怦直跳。

电影是奥斯卡片《毕业生》和另一部恐怖片。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了,我对其中的一些情节的设置始终充满了怀疑和不弃。谁知前面的是恐怖片。我觉得很无趣,她却很有兴致。我一直觉得这样很别扭。明明本来是没有看上她,可现在居然看上了,而且就以这样的方式谈下去。真是滑稽。美国的电影都是那种模式,想象力太差。电影中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她要睡觉了,于是导演先让她性感起来,把观众的眼球全部热起来,然后在昏暗的豪宅里孤独地睡着了。即使睡着了,她仍然流露着她的性感与迷人的部分。突然,一个黑影出现了,镜头再近一些,只出现了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它慢慢地伸向这个迷人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浑然不觉,甚至在睡梦中微笑。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双手慢慢地抓住另一个人的手。这是电影院里的必备情节。韩燕秋也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有些颤抖。我也有些颤抖,紧紧地抓住了她。我们彼此不敢看对方。我也只好装出很投入的样子。

电影中又出现了那个女人。那个黑影也出现了。很显然是个男人。他注视了一阵这个迷人的女人,他被她强烈地吸引着,举起的刀久久地不肯扎下去。这时,那个女人又翻了一下身,露出了多半个乳房。他的手在颤抖。数秒钟之后,他回过神来,站定了身子,然后坚定地扎下去。

电影院里一片寂静,但韩燕秋一下子抱住了我。她的身子在发抖,看上去的确被吓坏了。大概还有别的女人也倒在了她的男人怀里。这也是电影院的烂情节,但它很有效。我紧紧地抱着她,身体里一阵电闪雷鸣。我们再也舍不得分开。

就在那个黑影要扎下去的一刹那,那个漂亮的女人忽然间醒了,并迅速地移动了身子。他没有刺到她。她夺窗而跳。这时,恼怒的他也紧紧追来。电影继续下去。太缺乏想象力了,模式太陈旧了,但我还装得很认真地看下去。

后来,那个漂亮的女人被她的情人救下,才知道杀她的人是她的丈夫。在她的情人的床上,他们又展开了做爱的情节。

我们的手握得紧紧地,屏着呼吸,仿佛我们在看着自己那样,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动都不敢动,只到那个漫长的情节过去后,我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发现握着的手里都是汗。

一切都被一场电影左右和复制。我们的爱情就从那天晚上开始了。我们手挽着手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聊了很多开心的事。在夜里十二点以后,我们一起到了我租住的房间。我们相拥,热烈地相吻,甚至摸遍了对方的身体,但我们都没有再往前走。那是一场没有结束的心跳。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已经很亲密了。我用自己长长的胳膊将她拥进我的怀里。她的个子其实也很高,大约在一米七左右。她的肌肤有一种滑滑的感觉,这使我诧异。我发现欧阳真的是老了,至少已经度过了青春。这发现使我有些神伤。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长久地相吻相抚。我们的身体都湿透了,但我们还是矜持着。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经和别的女人有过性经历,大概她也不想太主动。直到第三天晚上,我们再也无法抑制地溶入在一起了。她的确不是处女,但她的解释也使我满足。她说她在中学就有男朋友,在见到我以前还没有断,直到最近才断掉。我宁可相信是这样。我们是平等的。不像和欧阳,我始终感觉有一种距离。而且我们是自由的,快乐的,不像和欧阳那样充满了压力。

大概一个星期后,吴静怡来找我。

“听说你们谈上了。”她看上去像个法官。

“我觉得她是真诚的。”我说。

“你真的喜欢她吗?”她的眼睛里有仇恨在压抑。

“大概是吧!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有些不快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突然望着我哭起来。

“我怎么了?”我不解地望着她,有些不忍。

“我给你说过,她真的是一个婊子。”她在泪光中狠狠地说,“可你为什么不听?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真想给她一个嘴巴,但我下不了手。我只是气愤,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从来没有和人好过,也没看上过别的男的。我就是喜欢你。我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可你为什么要和她好?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她厉声问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过了好半天我才有了言语:

“我知道你肯定不高兴,但是,我和你只能是朋友,很好的很真诚的朋友,我无法对你产生那种感觉。对不起!”

她哭着跑了。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第二天上课时,刘好给我写了个纸条,让我下课后等她。吴静怡又在她跟前哭过。刘好问我真的爱韩燕秋吗?

“如果吴静怡不来哭,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很爱燕秋,但在她走后,我想了很多,我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你告诉吴静怡,就算韩燕秋真的是个妓女,我也一样爱她。吴静怡太小气,嫉妒性也太强了。”我说。

“她是真心喜欢你,为你好才说的。”刘好说。

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她是个处女,可处女就一定有骄傲的资本了吗?你现在还是个处女说明你没有吸引力。当然这只是气话,我还是希望燕秋是个处女。

大概我给刘好说的话让燕秋也知道了。她对我更加好了。她越来越漂亮了。我知道,有很多男生都为她发疯。美术学院有好几个男生一直缠着她,要她做模特。她有些兴奋地来问我,我不高兴地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美就是美,何必要招摇呢?”

她没去。

服装学院的学生要她去当服装模特,她又来问我,说这个没什么。我说,这个是没什么,只要不是私人的模特,我也不会反对。她去了。我陪着她排练过一次。在演出的当晚,我在会场里发现有无数双眼睛都盯上了她。她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她也因此出了名。

有一天,刘好对我说,吴静怡病了。我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刘好说,神经上有些问题。我听了后有些难过,但我不能再去看她了。我怕燕秋不高兴。又过了一周,刘好说,吴静怡已经不能上课了,头痛得很厉害,精神有些恍惚。我说,我们去看看她吧。刘好在路上给我说,吴静怡的病跟我和燕秋有很大关系。我没想到她会这样。

吴静怡见我来看她,一下子好了。又是倒茶,又是让座。我看见她又瘦又黑的样子,觉得自己真是不该。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好。她说就是睡不着觉,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真的,我觉得她是真的爱着我。如果她也会和韩燕秋那样早一点在我怀里哭,如果她也会像韩燕秋那样会一些女人惯用的招数,我就会坐在她的身边了。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刘好哄着她,我却坐得远远地。我只坐了一会儿,就示意刘好走。我们提出要走时,她对刘好说,让刘好先走,她有话要对我说。我一听就知道不妙。

“我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仍然爱着你,像过去那样关心着你。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燕秋的事,也许你不会和她那样快地谈起来。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我们有缘无份,你能来看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燕秋和社会上一个老板有那种关系,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断。你自己处理吧!”整个晚上,我觉得她非常正常,没有一点儿病相。

我也注意到燕秋常常和一个男人打电话,那男人每次打电话来时,她都很快地一个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问过她那人是谁,她说是她叔叔,她爸爸的同学。我们谈恋爱以后,她就不跟我学吉它了。我也要过英语四级,时间很紧。她说她要参加一个演出,课余时间都要排练,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六月下旬,我的英语考试刚完,就给她打电话。她也在考,不知她考得怎么样,我的感觉可糟糕透顶了。她在电话里说,她的感觉很好。不过,这并不是个好兆头。考过英语四六级的人都有一个经验,就是当你感觉特别好的时候,会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你确实学得非常好,那就没问题了,另一种则是你考得肯定不行。恰恰相反,若你平时学得也不错,而感觉不好时,你的英语竟然过关了。

那天,我的感觉并不好,但她的感觉很好。我们一起去吃了肯德基。是她付的帐。她特别喜欢吃这种东西。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吃中国菜,一种很淡的味道,独自一人坐在一个临街的窗口,一边看着街上,一边随意地想着一些事情,一边慢慢地吃着。那是一种享受。吃肯德基是另一种感受,一种刚刚暴发的感觉,一种随波逐流的感受。

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了我的住处,在那儿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幸好睡醒来一切都忘记了。又躺了一会儿,起来到附近的澡堂里洗了个澡,两人又一起吃了饭,只觉得一件大事暂时告一段落。

此时夕阳正好。燕秋要让我给她弹吉它,而且要到操场上的坐台上去弹。我不喜欢招摇,但为了她我只好去了。我轻轻地弹奏了一会儿,她要让我给她唱几首歌,我又轻轻地唱起来。当我们起身要走时,蓦然间我看见汪玉涵一个人在我们的后面坐着。我看见她不好意思看我,微微地低着头,似乎有一股哀愁围绕着她。

这些天来,我已经将她忘记了,如今又神秘地出现了。她的出现使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似乎是一种忧愁,又似乎是一点儿激动,转念一想,实际上是一种惊奇和渴望。

她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呢?

我们走了。

故事讲到这儿时,已经有些累赘了。我知道人们更关心的是欧阳的命运,但我不能绕过后来的历史。这些情感与心灵的历史使我变得满目沧桑,满心伤痛,然后又使我突然间顿悟人生的很多道理。

父亲认为我完全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那是经过数次谈话和他对我的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他曾问我想好将来要干什么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对很多事都没有兴趣。他又问我,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南子认为你很有天赋,好几次说你可以在这方面发展。我就奇怪了。父亲从来不喜欢我搞这个,怎么听了别人的话就信以为真呢?这就是他们这代人,总是很在意第三者的态度和旁观者的意见,而往往对自己和对方的意见持怀疑态度。我告诉父亲,我弹吉它绝对不是为了表演,也没想过在这方面要发展,我就是喜欢它,就是想享受它,仅此而已。他有些恼怒地问我,那你花那么大的精力来学它干什么?你总有个目的吧。我也生气地说,为什么非要有明确的目的呢,高兴就是目的。他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但我却很清楚他的想法。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们是一群少年时期长期忍受过饥饿的人,也是一群曾经有理想而且为理想奋斗过的人,所以他们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指向。可是,我的很多同龄人和我一样,我们胸无大志,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也没有忍受过什么大的痛苦,我们整天在没有飞鸟的都市中像人鸟一样穿行,看惯了易逝的风景和各色人等的命运,所以我们不像他们那样老是痛心疾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我们很平静。我在大学里一个很明显的感受就是,农村来的学生总是很刻苦,有着明确的目的,他们继承了前代人的优良传统。我们这些城市的候鸟们不一样,我们是寄生虫。

关于这一点,父亲曾经骂过我,他以为这个名词会触怒我,会激发我,但他错了。我对寄生虫很有好感,而且见解独特。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过的就是寄生虫似的生活。大自然的果实太丰富了,人们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就能得到食物。人们吃饱后就睡觉、游玩、生育,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快乐。只是生物之间的竞争使人类不得已告别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和大自然、生物界展开了斗争。当人类战胜自然并争取到生物界的霸主地位时,人类就彻底告别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从而进入所谓的文明时代。人类的文明是以牺牲人类的自由为代价的。人类激励欲望、激励竞争,文明才得以延伸。结果人类就开始了战争,这战争先从生存的政治、经济间展开,慢慢地伸向了文化思想。实际上,吃的已经够吃了,穿得也已经够穿了,用的也差不多了,可是,人类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为什么还要掠夺和竞赛呢?现在竞赛的是什么呢?是人的欲望。很显然是本末倒置。从一切圣人的理想来看,人类最终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就是物质生活极其发达,也就是说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着再劳役身体,人类可以尽情地享受精神生活,也就是像我一样尽情地弹吉它,但却不是为了吃饭。这就是大同世界,共产主义生活,也是极乐世界,是彼岸世界。难道这不是寄生虫的世界?我们及早实现了共产主义,难道不好吗?再说了,你们已经挣了那么多钱,反正都是钱,你们不让我花,也得让别人花,既然是人花,谁花不一样,为什么非要逼迫让我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的钱呢?这是个大道理,一般人是很难想通的,但我能想通。

父亲怒不可遏,但无言以对。他的自行车在楼道里放着让人偷了,他非常生气。我说,能丢到哪里去呢?还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丢,只不过所有权不同而已,何必生气呢?他气愤地说,就是这个所有权被别人侵犯了。我说,百年之后,谁在乎这个所有权啊?他骂我说,你这是虚无主义,是对恶的纵容。我说,此一时彼一时,虚可化为实,恶也可能转为善,何必执着呢?

我就是因为这些也看不上他们这一代作家,境界太低,总是执着于一些小道,却对大道不察不悟。

有一次我正在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看见了,问我,是不是看着很过瘾?我说,刚开始还行,但看着看着就觉得情节的布置上有些不明晰,不大能抓人。他看了看我说,我是说那种生活的态度。我妈也在场,她说,你们说什么呢,不就是一个孩子在青春期的一些迷茫而已吗?我说,就是,你们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我觉得他们那时候的想法跟我们这代人这时候的想法很相似。父亲有些不屑地说,你以为这就赶上他们了?赶上他们就是好了?这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毛病,你看,现在流行的那是些什么先锋文学啊,都是些抄袭而已,还名其名曰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后殖民等等。他觉得我仿佛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对着我大加责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旦提起什么后现代这些名词时就愤怒不已,大概是那些人破坏了他的理想,解构了他们捍卫的道德,成了他们内心中的敌人吧。你看,这就是思想,思想使人与人产生仇恨,还没见面呢,就已经恨上了。我看思想也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愿意有什么思想。

“想把一切都破坏,解构,却没有任何建树。这就是你们的特点。”他后来气愤地说。

“鲁迅不也一样吗?”我说。

他又无话可说了。

似乎我和父亲永远都有一种难以填补的鸿沟,那不仅仅是代沟,还有思想,还有城乡文明的冲突。但另一方面,我发现他又很在乎我,因为我是他儿子。反正我们一见面,很可能就是战争,这战争也往往是他先挑起的,我往往只是个应战者而已,但战斗的结果往往是我胜利。当然了,他宁可相信是他战胜了我,不愿意和我争下去了。

给你们说这些废话,主要是想告诉你们我在这个家庭里是有敌人的,我呆不下去。另外,我也想告诉你们,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父亲这一代人是多么地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他们听不进任何劝告,但他们又整天地忧心忡忡,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我们却很宽容,在暗底里笑着他们的可笑之处。我们像那只猫,该有情绪的时候是有情绪的,我们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我们对一切功名视若粪土。他们则像那只狗,忠实地守候在他们那明知是虚无的信仰的大门口。我们在那门前做出无数种可笑的表情,讽刺过他们,但他们仍然故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做谁的吧,谁过谁的日子吧,和平是多么珍贵啊!

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那个当院士的外公老爷子意外地获得了一辆别克车。那是省上给二十多位院士的特殊优待。听说还在给他们盖小别墅。最高兴的仿佛不是我外公外婆,而是我妈。她给我说,你想想,你外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她还不是得给我们,那别墅最终也是你的。对,他们的一切最终都是我的。我外公突然间也有些高傲了,他对我说,子杰啊,你要好好地用功,一定要考研究生,或者就出国留学,反正你得好好读书。我一听头就大了。干吗啊?一个是知名作家,一个是著名的院士,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想让我超过你们啊?别做梦了。干吗非要劳役我呢?我也曾经在好多个晚上想过这事,但我得仰起头来看我要达到的高度,那是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一想就觉得达不到,也不想达到。

我是很物质的。你想想,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什么都不存在了。我爷爷那辈子还相信人有灵魂,到父亲这辈子就犹疑不定了,实际上,在口头上他们是反对灵魂说的。到我这辈子,就彻底地物质化了。这是祖国教育的成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到现在,也快一百年了,我们果然被树立起来了。

既然如此,我干吗要奋斗呢?说真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件事。我曾经用稚嫩的语言问过我外公,你相信人有来世吗?他起初吓了一大跳,然后又犹疑不定地说,大概没有吧。我问他,既然没有,干吗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去晒晒阳光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他笑着说,他只有这样工作的时候,才感到快乐。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靠工作而并非生活支撑着他的生命。我后来还问过父亲这个问题,他说的很堂皇,人就是要在奋斗中体会和享受快乐,就是要为理想而奋斗。我那时还不会用脑子来刺激他,还是好奇地问他,这理想管用吗?人必须要有理想吗?他也像我外公一样先是一惊,然后慎重地对我说,我必须得有理想,有了理想,人生才有了质量,才会有快乐和幸福而言。我说,人死了不就一切都没有了吗?他说,那就管不着了,我们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快乐就行了。

我聪明就聪明在这一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生很虚妄,但快乐很重要。也就是说,活着就是要追求快乐。他们有他们追求快乐的方式,我也有自己的方式。我的方式就是像猫那样消遣。他们的生命在他们看来总是很短暂,但我的生命在我看来很多很长。空余的生命是那样多,这种空余使我对人生有了与他们别样的态度。

当然,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这两代人也是很残酷的。他们把一大堆问题留给了我们。比如,刚才我说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余的生命呢?就是这个问题造成的。它使我们对很多过去的事情丧失了信心和巨大的兴趣。我们常常漫步于人流之中和广厦之间而不是大自然中间,可能就是在寻找这种失却的东西。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恰恰可能是父亲失缺的那部分。

果然,一切都被我妈言中。外公对我说:

“子杰,喜欢自己开车吗?”

“当然。”我喜形于色。

“别让他开,他得到这些东西太容易了。”父亲说。

“不让他开,谁开啊?我们都上了年纪了,你们肯定也觉得学起来吃力。我就他一个孙子在跟前,不给他开给谁啊?”外婆说。

就这样,我轻易地得到了外公的别克车。一个暑假就拿了一个执照。实际上,我早就会开车,但父亲说必须要有个执照。但是父亲对我约法三章:一,不准我开着车去学校;二,只能在周末开着玩;三,要爱护车。我愉快地同意了。我给你们说过的,我并不喜欢招摇。

开学之前,我开着车,全家去了乡下看我爷爷和奶奶。我妈最得意了,一路上给我爸说,如果将来我们再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把爷爷和奶奶接上来住一段日子。我爸一直沉默着。

最开心的却是我爷爷。老爷子一辈子了,没有坐过一次轿车,这下他准备好好地坐坐。我拉着他和奶奶去了县城看二叔和三叔,一路上,爷爷摸着车里的皮子问我,是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可贵了。我把音响放开让他听,他问我怎么看不见喇叭。路上碰到一位爷爷的老友,他从窗户里喊着那老人的名字。我停下了车。我爷爷问他到哪里去,老人说是进城去。我爷爷说,上来吧,这是我孙子的车。老人疑惑地上了车,一路上把我爷爷吹捧着。我奶奶则一直爬在车窗边看着路上的树哗哗哗地翻过,突然她对我说,她的心里有点恶心。我对她说,你别一直看着窗外,向前看,这是晕车。到了二叔家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地吐了起来。我爷爷就骂她命贱。回去的时候,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坐我的车了。令辉给她去买了晕车药,她才上了车。令辉看着我的车,脸红红的,看着我一直笑咪咪地。我给他说,下个假期我把车开到这儿来,给你教开车。他一听,比上大学还要开心。

爷爷对父亲说,他准备把院门重新修一修。父亲不解地问为什么。爷爷说,子杰的车现在进不来,总不能一直停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这个院门有些窄了。奶奶沉默了半天说,会不会断了我们的风水?人家不是都说咱们家的院门好吗?爷爷一听也犹豫了,我爸说,那就算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我们在那里一共呆了三天,若是我不出车,车就停在院门前。爷爷拿个板凳坐在车旁边抽旱烟,一是为了看车,二是告诉所有的人,这是他孙子的车,是他亲家送的,好几十万哪,庄稼人几辈子都挣不来啊。好多的人都围着我的车看着,议论着,羡慕着。

我妈对我爷爷和奶奶说,现在方便了,以后等我们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让子杰开车来接你们去我们那儿住一段时间。爷爷笑着说,算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住在这儿最自在,到你们那儿去,上厕所不方便,又不能抽烟,这儿平平的,一出门就能看见天,多好啊!

我也觉得乡村其实挺好,就是交通不怎么方便。我和欧阳那时就曾想过将来住在郊区的农村。回去的路上,我妈睡着了。我爸则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我喜欢他的这种姿势。这才是真正的男人。那颗默默的心既显示了他对故乡的眷恋和作为人子而不能尽孝的遗憾,又表现了他坚强的内心和对未来的信心。我则一路想着欧阳。说来也奇怪,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起过燕秋。

见到燕秋是开学的前两天。她提前来说是为了见我。我开着车去了,还带着她到城外去兜风。燕秋比我还激动。我们一起去了郊外,还在车上干了那种事。当然很刺激。以前老在老外的小说里看见老外们在车里和公园的椅子上孕育下一代,现在我也尝过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从头至尾,我老是觉得身边坐的是欧阳,而不是燕秋。燕秋过分的激动使我很不舒服。开学的时候,我是打着车去学校的。我没有给任何人说我有车的事。但是,没过几天,认识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我有了一辆豪华的别克车。都是燕秋说的。我对她的这一点也不满意。

吴静怡修学了,据说精神还是有些问题,身体也很差,不能上学,医生说可能要修复一段时间。燕秋从来不提吴静怡,她们成了真正的敌人。我是听刘好说的。刘好说,吴静怡太要强了,也太自闭了,她从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你,但她没有勇气说出来,燕秋又是她的朋友,她自己觉得样样都不比燕秋差,可你偏偏又和她好,她能不出问题吗?我听了后心里也非常难过,觉得和燕秋恋爱是一个错误。

一天晚上,我和燕秋做爱,她激动地坐在我身上,那技艺的娴熟使我快乐,然而当我们结束了那快乐之后,我却介意了。我本以为我对她的过去是不在意的,然而我渐渐地发现自己很在意。当然,我也承认,在意的主要原因是我对她的招摇的性格很不满意。

自从有了车以后,一到周末,我妈就老是打电话要我回家,让我周末开着车去转街。实际上根本没必要。我们家就在城市的中心,用不着开车。可我妈非要让我开着去。大概女人都是这样虚荣。往往是我们要转这个商场,可是必须要到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去停车。转了一天,我们不仅多掏了好多停车费,还走了很多的路,比我们随便打车转街累得多,还和交警发生了好几次口角。我牢骚满腹地回了家。我爸也向着我说,干嘛非要开个车呢?人是为了方便,即然开着车没有不开车方便,以后就别开车了。所以,从那以后要是上街,我是死活也不开车了。

燕秋跟我妈一样,一到周末,就要让我带着她去玩。她倒不是去商场,而是去很多游乐场。我是宁愿去郊外。这下倒是能用着车。

我舅舅在开学时来探亲,给了我一台IBM笔记本作为见面礼,比我爸的笔记本要高档。听说要两万多元。我当时想,干吗要给我买这个东西呢?我又用不着,还不如给我这些钱呢。我将它拿到了我住的地方玩游戏,结果被燕秋看见了,整天地背着它去给同学们玩。这一点我也很讨厌。她老是要炫耀。

燕秋的生日在中秋节。我准备带她到郊外的一个山庄去过一个很特别的生日。在那里,可以在田野间散步,可以静静地看圆月。

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我去燕秋的练身房找她。走到楼底下,发现她正和一个女同学说笑着,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那个女同学就冲她招手告别了。我想吓她一下,就悄悄地从她附近的一条小道上过去。快到跟前时,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冲一个人撒娇说:

“不行,我要一条项链,钻石的。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我大惊失色,继续听下去,只听她又在电话里说:

“不行,你不能来学校找我。已经有人知道我跟你好的了,如果让我们院里的领导知道了,我会受处分的……明天的生日我不过了,明天晚上我们有课。周四晚上见。”

她打完电话,进去了。我却愤怒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说的是真的吗?她在跟谁打电话?

我突然想起她原来的那位叔叔。我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进了练身房。燕秋一看我来了,很高兴,跟其他同学打了声招呼出来了。我们往宿舍里走。她一直在说她们刚才发生的一个可笑的事。我的心里一直想着她刚才的情景。

进了宿舍,我说我的手机没电了,用一下她的手机,并让她给我倒杯水。她把手机给了我,然后到隔壁宿舍去给我倒开水。我打开她手机上的“已接电话”一项,第一个号码就是“叔叔”。再一看打的时间,正是刚才。

她进来后把水给我,我还是冷冷地坐着,没有理她。她捧着我的脸,问我怎么了。我看见她冲我笑的神情,蓦然间一股怒火冲起,抬手一个嘴巴:

“你刚才在楼外面给谁打电话?”

她摸着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冲我喊道:

“你干什么?我不给你说过吗?是我的一个叔叔。”

“你别再骗我了,我全听见了。”我气愤地说。

她一听,跌坐在床上。我起身就往宿舍外走。她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说:

“你听我说。那是以前的事,我和他早断了,可他一直不放过我,我骗他的。我对你是真的。”

我不愿意听她的解释。我出了学校,一直顺着街道往城外走。我觉得胸中有一口闷气吐不出来。城市太小了,我需要到更为广阔的地方去把它吐出来。直到我走累了,还没有走出城去。城市太大了。我打了一辆车,让它把我拉到附近最近的市郊。其实车还没走到市郊时我让他停了下来。我看见了一座荒凉的山,我要上那座山。坐在山顶上,我觉得还是不舒服,便躺了下来。慢慢地,我忘了燕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就看见欧阳正向我款款走来。

我的泪水终于出来了,反正没有人看见,我就尽情地哭起来,哭着哭着,我竟然大声地吼起来。这样做很有效果,哭过后就觉得一切都成了过眼烟去,可以置之度外了。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欧阳和燕秋都有过去?现在我终于明白处女的好处来。

我搭了一辆卡车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回到了学校附近我租住的地方。我什么也不想吃。开了门,也不想拉灯,就躺在床上。我突然觉得屋子里冷极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秋天的冷。我拉开了被子,没脱衣服就睡去了。刚开始睡不着,总觉得还有些悲痛压着胸口,后来就到嗓子眼上了,慢慢地,它好像又压回到我的呼吸系统中,最后浸入我的血液中去了。我知道它将永远地存在于我的身体内部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睡去。

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我知道可能是燕秋。我没有动。我真的不想再见到她。她见我没有动静,就在外面喊我。我还是没有动。她就在外面哭。我还是没动。最后她走了。我翻了个身,只觉得浑身无力,又沉沉地睡去。

后来燕秋还找过我好多次。她每天要给我打十次手机,我一次都没接,后来我干脆把手机关了。她曾将我堵在上课的路上,当着众多学生的面将我抱得紧紧地,还要吻我,像电影里的那样,我反感极了。她始终不了解我,而且太任性了。我冷冷地对她说:

“没用了。你不要再这样糟蹋你自己,注意你的形象。”

她跟着我竟然到了我上课的教室,还坐在我旁边。我又移到了别的地方,她又跟着坐到了我的旁边。全班同学都看着我们。我的脸红红的,所有的面子和自尊都没有了。老师来了,她就向她旁边的我的同学要了一张纸,还借了一支笔。她给我写着信,告诉我她的难处。她写道,她是真的不能没有我。这些天来,她没有上成一节课,她的脑子里全都是我的影子。老师批评了她,她也不能静下心来。她说,那个“叔叔”的确和她以前有过一段不正常的来往。他是一个老板,她到他那儿打过工,他盯上了她,一直缠着她。

她再没往下解释,我也不想知道。我看过后给她写了一句话:一切与我无关,用不着解释。

她跟了我两次,我就无法上课了。我现在是又怕她又讨厌她,为了躲避她,我退了租的那间房子,在附近我又租了另一套小房子。我也不敢回家,生怕父母亲知道骂我。我整天躲在那间房子里看书,倒是看了不少书。

半个月之后,我才去上课。刘好一见我就说,你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我问找我干什么。她说,燕秋有一天在学生区写了一张告示,上面写道:胡子杰,我真心真意地爱你,今天下午三点半,我在实验大楼顶上等你,如果你不来,那就永别了。所有的同学都到处找你,可是没找到。他们还给你家也打了电话,你妈说不在家。这件事惊动了学校上上下下,几乎全校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和韩燕秋的关系,也知道你现在抛弃了她。

幸好没有人找到我,而她则被校警找到了。

从那以后,韩燕秋的理智似乎恢复了。她把我的电脑让刘好还给了我。我打开电脑,就看见电脑的显屏上出现一行屏保字:我永远爱你。我再打开文档,只见里面一个她写给我的文档。在那篇文章里,她写了她的很多感受,包括她那次若是见到我要自杀的遗言。我看得惊心动魄,却一点儿都不感动。经过她的这么一折腾,我对她的这些行为充满了反感。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她的那张告示使我也在学校里成了名人,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走在路上,我常常会看见女生们在我后面指指点点。

人们说,吴静怡被我弄得神经出了问题,修了学,现在韩燕秋又被我折磨得像失了魂似的,而我对她们似乎除了玩弄之外,没有一点儿真诚和节制。有一天,刘好对我说,女生们私下里都叫我花花公子。我当时听过后很生气,用眼睛瞪着她。她既想笑又有些害怕地说,我可没说,再说,你自己觉得自己不像吗?

像就像,我才不在乎呢。

我想过了,其实天底下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不过大多数人认同某一种做法,且这种做法会给人们带来好处,这才有了道理。这道理并不一定就是对的,朝朝代代都有变数。后来就有了权威,于是有了所谓的真理。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大部分都是为某些人服务的。我才不信呢,凭什么我们的行为都要让那些条条框框来衡量?凭什么我们就得相信圣人的想法是对的而我们的想法就是错的?

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上面说人类最初是没有家庭的,是群婚制,后来有了一种家庭的简单形式,说什么一个家庭的所有兄弟是另一个家庭的所有女人的丈夫,再后来又出现了一种叫对偶婚的,即一个男人在一定时期内只可以和一个女人好,当他们不愿意时马上就可以分手,而和另一个女人好,没有离婚的麻烦。我觉得这个制度是最好的。至少人们不用考虑那些多责任,也不用那么麻烦地结婚和离婚。人们可以永远地谈恋爱。多好。如果我生在那个社会,就占便宜了。

使我惊异的是,在很多民族的原始时期,女子要出嫁时都要出门和别的男人好一次,即可以乱来一次。到现在有些民族还保持着这种习俗。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可见,过去是没有什么贞洁观的。现在为什么会有呢?我对韩燕秋的厌恶是不是与这种可恶的贞洁观有关呢?肯定是,只不过我自己不知道而已。人的有些观念是在暗处起作用的,比如人的血统。

既然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道德,就不能说这个时期的道德是对的,那个时期的道德是错的,只能说这个时期需要这样的道德,而那个时代需要那样的道德。这大概就是历史观吧。但这是个自由的时代,开放的时代,只要你不违反法律,不伤及到别人,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为什么不呢?

这就是我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也并非我独有。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是这样,只不过很多人容易随波逐流。而那些随波逐流的人就成了所谓的集体,他们并且构成了时代,还要消灭我们这些个别的异端。

其实父亲每天都能收到好多书和杂志,都是新出的。有些有他认识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想引起他注意的,甚至想让他写几句,当然最好是说几句好话。父亲是很吝啬的,他很少评价别人。他的评价一般都是在我的大脑里发表。正好我也是学文学专业的。我妈也不希望他说好话,如果要说,拿钱来。有时候我并不觉得我妈不对,因为父亲是要付出时间和心血的。很多杂志和书他并不看,特别是那些前卫的或时尚类的,而这些就成了我的快餐。我将它们拿到我租住的房子里去。久而久之,我似乎对什么都知道。父亲知道的全说给我了,他不知道的我则替他看了。

吉它我也很少再弹了。即使要弹,也肯定是弹给某位女生听。我将那把欧阳送我的吉它从一个很古的牛皮吉它袋子里取出来(那个袋子是我专门让人做的),然后走过去拉掉灯,将吉它轻轻地抱起来,随意地拨弄几声。那几声是最能拨动人琴弦的,它们虽然没有章法,但因为它的出现使人们忽然从别的世界里进入到一个纯粹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正是人们久违了的内心世界。等屋子里的黑暗慢慢地散去,外面的暗光透进来,当然最好是有月光坐在地上,我才会轻轻地弹奏起来。我不会去看吉它,我早已熟悉了它,就像阿炳早已熟悉他的二胡一样。我会闭上眼睛,或者会看着窗外。那些女生从我忧伤的眼睛里看见音乐从那里汨汨地淌出来,流了一地,流到了她们的心里,然后从她们的心里又流出去,到了很远很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仿佛是去了虚空。就像光,不知道它们最后停留在了哪里。有时候想起这一点,让人突然伤感和绝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不能达到的地方真是太空了。空到了让人不知所措的地步。

在月光更亮,在不夜天更静,在她们的心完成地沉浸在自我的大海中时,我才会轻轻地停下来。实际上,这种停止是我和她们早已想要的,因为我们都不想长久地停留于自我的汪洋大海里,但是我们又有些不愿意,所以就在音乐的海洋里飘泊。当琴声停下来时,她们忽然间觉得是自己停下来了。有人还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进行了一次心的跋涉。有人忽然间被惊醒,内心的眼睛刹那间睁开,现实又苏醒了。有人从头至尾一直在看着我的手,害怕我把某个音弹错,一直在内心中惊异。还有人则适时地流泪,她们脆弱的内心不堪一击。也有人在鼓掌,但她们肯定是不懂音乐的。

直到得到一片赞美声时,我才会放下琴,起身去把灯拉开。另一个世界来临。但是,她们内心中某个隐秘的世界被打开后就再也不是处女地了。我一直觉得人的内心中有无数个世界,有些是被开发了,而有一些是很少被开发的。那些开发的世界已经被多多少少地污染而失去了知觉,但那些刚刚被开发的世界则很敏感。

敏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爱情即将来临。它惊异、慌乱、好奇、新鲜、激动、无措,甚至无知。它们是一颗心即将委身下嫁于另一颗心的端倪,是神经。

一把琴居然有如此的魔力,确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过去漫长、混乱而又荒芜的大学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清过它。它使我忧伤,使我有一种高尚的微念。

是的,高尚,这说起来多少有些可笑。在我的内心中,无所谓高尚,也无所谓卑鄙。这一点与父亲是绝然不同的。我觉得一个人做某件事和怎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不一定能知道。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所以要想了解一个人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所以我不愿意去了解人。我愿意做的是尽量地不去发牢骚,但事与愿违,很多事总是看上去很霸道,你无法无动于衷。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花花公子的贵族生活。英语勉勉强强地考了六十点五分。真悬,有时候我觉得那些阅卷的老师真他妈可笑,干嘛不给个六十一分呢?但我给别人说的时候,我觉得很是吃亏。那零点五分真是多余。我对这种全民学英语是很反感的。作为一种教育似乎有些道理,但把它强调到丢弃我们的国语可真到了卖国的地步。只有这一点,我和父亲达成了一致。他说,等到我们的第四代、第五代时,就不会国语了。我笑着说,那时候,你写的这些东西肯定不存在了,你别希望他们看到,即使看到了,也看不懂。他不笑,他真的伤感起来,真的害怕他的后代看不懂他了。

我不愿意考研究生的一个原因就是外语。虽然我的外语还可以,但考汉语的研究生竟然可能会被外语拒于门外,实在是件可耻的事,就像过去那条“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标语差不多。如果把外语当成一门考查课,我可能会考;如果不改,我是永远不会去进那个门的。我宁愿一直呆在中国,反正我这一辈子也不愁吃不愁穿的了。

不过,关于学语言这一点,父亲倒是有点遗憾。他老给我说,他应该学点外语,鲁迅当年还自学呢。我反击他说,人家那是为了启蒙,是要把大部分人看不懂的东西翻译过来,你就不同了,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什么了,而且有专业的翻译人员翻译出来了,你干嘛还要浪费时间呢。他说,他老是不大相信别人翻译的对不对。我说,那你也不一定就理解对啊。

骂归骂,但学英语的风气在学校里是压倒一切的。很多人想出国,就让人家学呗。反正我不想,我就呆在我的租界里消遣光华。青春的确是有光的。有些女孩子并不漂亮,但浑身都有光。它会照亮我们的心。

朗莎就是这样的一个发着光的女孩子。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那时我正和同学们说笑,只觉得有一种力量将我的头和目光毫无异议地扭转过去。我只看到她在笑,是和她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孩子打招呼的。就在她转过头来时,已经与我擦肩而过。我只好回过头去看她,只觉得她浑身还散发着香甜的力量,她走得很快,黑发在飞扬,她一直笑着,让人觉得她的心是一粒光。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实际上,那是在我第二次见她时回忆起来的感觉。第二次见面就有些奇特了。

一天,南子突然来学校找我。他当然是无头的苍蝇,无处找我了。就问我爸我的手机,于是我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是来找演员的。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很脏的人,胡子很大很乱也很脏,据他介绍是电视台的一位导演。那位导演想把南子的一首诗拍成诗歌TV,而那首诗是一首爱情诗,于是就要出现一位美女,且是很妩媚很会演戏的美女。南子说,你不是认识很多艺术学院的女生吗?

我不大愿意去那里,就找了个借口没去。后来那位导演说,干脆写个海报让愿意做演员的到你跟前报名得了。我一听很高兴,但一想就不干了。我怕燕秋来报名。再说,我也不想住在宿舍里。我给他们找了一个学生会的干部,让学生们到学生会去报名。为了先感谢那位干部,南子特意要请他喝啤酒,于是,我的那位朋友和我们一起坐到了学生区附近的一个小卖部门前。

喝了一扎啤酒后,南子和那个导演有些微醉了。那个导演竟然开始在大路上跳起舞来。南子将他喝住。南子也是南大毕业的,所以才取名为南子。南子对南大是有敬畏的,或者说是有感情的。他很少说话,说也只是说他曾经在这里的枣树林里读过书,和两个女孩子约过会,可惜那个年代太保守,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他为她们写过不少诗,有些都刻在那些枣树上,只可惜它们都不存在了。那里现在是一片高楼。他诅咒着现代社会,声音大到让很多人驻足观闻。突然间,他又沉默了,黯然神伤。他比父亲要小得多,所以我不害怕他。他也觉得我和他不应该是两代人,应该是兄弟。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忧伤,手里的香烟散发出的烟雾将他的眼神每每模糊。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有些女性气,一脸的温柔。这是我在一些诗里面和小说里读出的所谓的江南才子的脸。原来是抽象的,今天忽然间有了具象。这使我感动,拿起酒杯和他碰杯。我的话很少。

他突然间说起那次在我家里听我弹吉它的感受,强烈要求我必须在现在给他弹一曲。我说吉它还在租的房子里,离这儿有段距离。他不行,非要我拿来。我说,要不就到我那儿给你弹。他说,不行,我今天晚上必须在这儿度过,我要重温大学的浪漫和忧伤,我今晚上睡也要睡在这里。他的话虽然不像是真的,但他说得很真诚。我的那位朋友自告奋勇要替我去取吉它。我给他说了具体的地址,给了他钥匙。不多一会儿,他拿来了吉它。南子看着我的吉它套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说,他妈的,你太叫人伤感了,你他妈的本身就是件艺术品,无论你的身体发肤,还是你的内在精神,都他妈的叫人神往。

我给他弹起来。有些不适。我很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弹吉它,但为了南子我愿意破例。我只好闭上眼睛,因为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嘈杂的人群,会影响我的情绪。好在我弹了一会儿,就觉得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妨碍我了。我弹了一曲《老鹰之歌》,又弹唱了一首《爱的宣言》。南子听完后眼里噙满了泪水,连声说“杀人的音乐”。

我睁开眼睛,发现不远处有一对恋人在看着我。我的那位在学生会的朋友认识他们,跟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过来了,跟我们一一认识着。那位女孩子满眼都是春风,我觉得在哪里仿佛见过她。在她转过头时的一刹那,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发着光的女孩子。

她就是朗莎。外语学院英语系二年级的学生。她的眼睛并不大,似乎是单眼皮,但是很有神,特别会笑。乍一看,她并不算漂亮,可是,当她冲你笑过后,你就再也不能这样去评价她了。我发现她长得很精致,白净且光亮的皮肤,微微上翘的鼻子也似乎很亮,笑起来露出亮晶晶的牙齿,牙齿也很整齐,像是精心长上去的。嘴很小,笑起来时小嘴儿嘬着,鼻子上露着一些小皱纹,眼睛里异彩四射,非常迷人。她的穿着也很讲究。一件紧身的套装使她显得与众不同,同时又使她的身体从那身体里流了出来。对,不是显,而是流。那件套装婉如职业装,又很休闲,肯定是费了很多工夫才买到的。里面的衬衫也是既时尚又有些严肃,领子上的碎花看上去很鲜活,很可能是手工做成的。我妈就很喜欢这种衣服,但这种衣服是很挑人的。有些人装上它不伦不类,还不如穿得平实些,但有些人穿上它就是锦上添花。这种衣服还不好买。看得出来,她的家庭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