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自从易敏之去世后,内心极为空虚。再加上吴亚子的事情,他常常闷闷不乐地坐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穆洁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就是心里空空的,又像上大学时一样,很悲伤。”穆洁说:“是不是易敏之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太大了?”张维说:“就是。”
然而张维还是有些消沉。任世雄来索稿,张维把在广州写的文章给任世雄看了,任世雄看后说:
“太好了,这一篇比上篇更惊人,更有分量。大凡一个名人刚刚去世的时候,正是他在人世间红极一时的时候,因为在这个时候,妒忌之心已无,怀念之声却四起,易敏之正是时候。在这个时候,如果再推出你这篇绝世佳作,岂不是一举成名。”
张维听后,把书稿从任世雄手中要过来,仔细地看了看,说:
“任老板,让我再仔细地看一遍,过两天我再给你,怎么样?”
任世雄说:“好,就这么定了。你先把其余的部分给我,我先让人去录入、校对。”
张维把其余的部分内容都给了任世雄,包括那篇批评莫非等的文章,而把批评易敏之的那篇放下了。下午,张维去找老吴。老吴也是好久不见张维,说是正要去看看他。老吴说:
“易敏之去世了,你可能是最伤心的人之一。一个人一辈子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能碰到一位良师益友,那是他的造化和福气。你碰到了,可惜……唉,不过,你不要太伤心。我虽说做不了你的老师,但总可以做个朋友吧!”
张维笑着说:“吴老师,你太谦虚了。我过去不知道谦虚,现在也不会,但我知道,谦虚对一个人是有益处的。”“总算有些长进了,啊,来来来,我们今天再喝一杯。”
一说起喝一杯,张维就想起那天听见那两个人说的话,就给老吴说了,老吴说:“我也听说了。还传得神乎其神,说易敏之当时与崔静怡见面时,崔静怡就问易敏之身体怎么样了。易敏之说,好了,那么大的运动都整不死我,一场小小的病能奈我何。崔静怡就说,你是不是还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易敏之说,过去有过什么事啊,都是时代的错误,个人哪有错误?崔静怡就说,时代是时代,个人是个人,个人也是有错的。易敏之说,算了,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两人就说了这些,崔静怡就走了。然后就碰着了老方,唉,都是老方这个人啊,嘴碎。”
张维叹道:“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太可惜了。易老师一生也算是轰轰烈烈,晚年说是看透了,什么事也不管了,什么书也不著了,就是写好的书也觉得没必要出版。他总是让我们要宽容一些,我们都以为他真的看透了,不会为什么事而烦恼了。没想到几句玩笑竟然让他生了气,要了他的命。”
“话也不能这样说。易敏之的人生境界固然与一般人不同,但也仍然有一般人的情状,也会生气啊。当然他肯定会化解的,所以他就喝了几口酒,谁会想到几口酒就要了他的命。真的是想不到。实际上,也不能怪谁,即使老方说的是实情,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处理。你不是说,易敏之上次病危时,崔静怡没去看他吗?易敏之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肯定还是很在乎的。这是一种遗憾啊!这一次他们相遇,大概是要了却从前的遗憾吧,可没想到会铸下更大的遗憾。”老吴叹道。
“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遗憾!”张维喃喃道。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易敏之这一生虽然坎坷不平,但他活得坦坦荡荡,真实可信。不说他影响了世人的思想,单说他自己这一生的所思所为,真是世人的楷模啊!他是早就闻道了,所以现在死也就可矣。”老吴说。
“易老师生前把他写的所有书稿都给了我,因为我给他说,要写一篇与他争论的文章。我本来写了一篇五万多字的文章,给他看了,他说很好。但我在看了他的书稿后,就决定重写。我写了好多篇,都写不好。因为我每看一次他的书稿,都有新的收获,而且收获很多,以前写的文章自然就被否定了。直到这一次我在广州访学时,才写了篇三万字的文章。林霞看过了,说很好。可是,我不放心,想让你看看。”张维说。
“我可不行。不过,我可以给你校对一下。我想问一问,易敏之很支持你吗?”老吴问。
“是的。他当年就是和自己的导师胡理先生争论而走上文坛的,而且他又是一代宗师,谁要走上文坛,肯定是要与他交锋,他也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帮我把一把。没想到,文章刚刚写成,他却谢世了。他在去世时让我一定要把写好的文章发表或出版。”张维叹道。
“你自己怎么看你的文章。”老吴说。
“我不想先说出来,等你看完后,我们再说。出版商要得急,我想你若能早点看更好。”张维说。
“好,今晚我就看完,明天一早你来拿。”老吴说。
张维第二天一早就来找老吴。老吴早早地就候着了。张维问老吴怎么样,老吴问张维:
“你让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要说实话,这篇文章不仅仅关系到我和易老师的感情,还关系到我一生的命运。”张维说。
“好吧,我就说实话。文章写得非常绝妙,可以说是绝世佳作,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在这半年多来思想上有很大的转变。说句不好听的话,都有些基督的灵魂了。当然,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总之,文章写得非常好,可以看得出来,你是位天才。真的,不是我恭维你,我有什么必要恭维你?但是,张维,我觉得你的文章里有一种怨气,甚至有杀气。在易敏之刚刚去世的当儿,你发表这篇文章,恐怕是要遭非议的。”老吴一直看着张维的眼睛。
张维点了一支烟说:“你说得对。我这篇文章是在看了吴亚子以后写的,当时我满腔愤怒。我也觉得这篇文章太锋利。我知道,过不了一年,甚至半年,这篇文章对我来说,就会成为垃圾。我现在发表它,不是为了求道,只为成名,所以,我决定不发表它了。”
“张维,你能这样,我真的非常佩服你。我是你的朋友,我才这样说,如果不是,我就不会说了。出版商还是商人,他们看重的是利益,不是什么道不道的。”老吴说。
张维从老吴家出来,心中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特别想念易敏之,就买了瓶酒,坐了车,到了易敏之的墓前。一站在那儿,他的心平静了。他含着泪微笑着坐了下来,对着易敏之的遗像笑道:
“易老师,在你生前我从来没觉得你对我有多么重要,现在你走了,我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儿,无依无助。你是真正地超越了功名利禄,为道存亡的人。我已经写成了那篇文章,可里面有怨气、杀气。是我的欲念太深,是我的名利心在作祟。你的离去对我来说是一次最为深刻的反省。今天,我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我已经写成了那篇文章,我把它烧到这里,你看看。这不是我最后的文章,我还要一直和你争下去,还要一直写这篇文章。直到我不写的时候,我的文章才算是真正写好了。到那个时候,我还会来和你对饮的。”
张维把那篇文章在易敏之墓前烧了,喝完了酒,回到住处。只见任世雄一直在楼底下等着他。他告诉任世雄,那篇文章他在易敏之墓前烧了。任世雄一听大惊失色,问是怎么回事。张维便说了。任世雄愤怒地骂道:“你真是个疯子,这么好的机会你都要错过,我们的合作也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张维一听,心里正好有气,就对着任世雄吼道:“任老板,你今天不说这句话,我还一直很尊敬你,认为你是条汉子,是位与其他商人不一样的文人。易老师是我的老师啊,不错,他支持我,也给我创造了绝好的机会和条件,但是,你知道吗?他的死对我是多么大的损失,成名对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你看着办吧,你愿意出,就把以前的那些东西出版,算是我还你的债,如果不愿意出版,我就还你的钱。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们恩断义绝,再不来往。”
任世雄没想到张维会这样,转过身走了。张维便上楼去了。张维刚刚躺下,有人敲门。是任世雄。张维放他进来。任世雄一进门就问张维:
“我说,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你不是刚写完没几天吗,还可以把它再写一遍。”
“我已经说过了,难道还要让我再说一遍吗?”张维吼道。
任世雄走了。张维躺了下来。从易敏之墓前回来,把任世雄的事打发了以后,张维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他睡着了。
自从张维告诉穆洁去看过吴亚子后,穆洁总觉得张维存有异心。她还听到很多关于张维的传闻,她对离婚一事暂时放下了。张维也因为各种原因无力顾及这件事,再也没提过。
这一天,张维拿着易敏之的书稿来找林霞,对林霞说:
“这是易老师最珍贵的东西,你把它保存好!”
林霞仍然惊魂未定,对张维说:
“你拿着吧,他既然给了你,就成了你的。实际上,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应该明白,你拿着吧。你不是说它对你很重要吗?”
“可是,可是……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可能不重要,对后人认识他却非常重要。”张维总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由林霞来保管,“如果以后有哪家出版家愿意出版,也可以让后人全面地了解他啊。”
“他生前就能出版,但他不愿意出版,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曾经给我说过,人世间最无法消除的战争就是人的思想之间的战争,是思想让人对立,让人仇恨,圣人自以为在教化天下,孰不知在分化天下,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仇恨和矛盾。他最恨的就是圣人,所以他不愿意使自己的文字也成为仇恨的一部分。他常常说,先前出的那几本书也不应该出。你知道他在跟我结婚的这段时间里,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享受生命,热爱生命,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林霞说着又哭起来。
张维只好拿了书稿回去,把它放在箱子里。他想,什么是圣人呢?大概莫过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