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节前夕,吴亚子终于给张维回信了。这封信很短,短得张维几乎要发疯。
张维:
近好!
收到你的信很久了,一直不能回信,因为我的泪水一直未干。我是为我们的过去而流的,不是为我们的将来。我们不可能有将来了。我上封信已经说过了。再见吧!我不会再接你的电话了,也不可能再给你回信了。上次就是我的犹豫才导致你还心存幻想,以后我再不会了。
假期我要去欧洲旅游,不回北京了。
再见!
永远的朋友:小亚
张维拿着这封信在宿舍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泪水却一直流着。也没有人找他,楼上的人都回家了。偶尔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的楼道里用煤油炉子做饭的研究生他大多不认识,也不想与他们认识。
天渐渐黑了下来,宿舍里慢慢地被黑暗和孤独所浸透,仿佛他倒成了黑暗和孤独的中心。他没有开灯,仍然直直地坐在桌旁。泪水已经流干。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死了。有人敲门,他充耳不闻。他不想见任何人。敲门的人走了,他倒是又想是谁在敲门,于是起来去开门。人早就走了。
他打开了灯,然后又把灯关了。他觉得这灯光是如此地刺眼,如此地恶毒,仿佛在嘲笑他。他喜欢黑暗。他觉得有些累,便躺在床上继续想起来,他在想吴亚子为什么这么绝情?为什么会不喜欢他?难道真的是她说的那些原因?他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原因有些不屑。他便又把他们从相识到分离的整个过程又想了一遍,也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多少次想了。
他觉得有些饿了。但宿舍里什么都没有,除非到外面去吃,他又不想出去。他想到自己是多么爱她,而她又是多么绝情时,他伤心地又哭起来。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可怜的张维哭着哭着,竟睡着了。也怪,这一晚上,他睡得特别沉。
第二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中午,他莫名其妙地坐车来到了颐和园,在凄冷的阳光下,他坐在昆明湖的边上,静静地看着冰封的湖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大衣,衣领高高地竖着,一条枣红色的围巾在风中被吹歪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睛里全是泪水,却再也滴不下来一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并没有想到要自杀。他也没有想什么王国维,他的心里仍然只有吴亚子一个人。他在想: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她为什么要到欧洲去呢?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对她好吗?有他对她那么好吗?他的情绪糟糕极了,但看上去平静极了。
下午很早的时候,这里就要关门。他只好又回去。他在学校附近找了很大一会儿,才找到一家开门的饭馆,在那儿吃了些东西,他又回去了。
天渐渐地黑下来,他打开了灯。他又一次拿起吴亚子的信来看。那几行字他背都背下来了,可是,他总觉得这不是她写的。但是,每一次看的时候,又觉得千真万确是她写的,他甚至觉得这封信应该早一些来到。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现在不是来了吗?可是,现在他才觉得这太残酷了,他无法接受。
远远地,响起了放鞭炮的声音。张维知道别人家都在过年。他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那时,过年是不孤单的,有父亲在。他们也要准备一些年货,要在门上贴对子和门神。父亲一边贴着,一边给他讲对子的内容,还给他讲怎样写对子和写毛笔字。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就能写对子了。父亲为了显示儿子的天才,把附近村里的对子都包了下来。过年的前三天,他就一直在给村民们写对子,所有的人都笑着点头,不住地称赞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年三十下午,他无事可做,就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转,实际上是看他写的对联究竟怎么样。有些村民不识字,把牛圈门上的对联贴在了大门上,于是大门上就会出现“牛羊满圈”一词。大家知道了,跑出来读,笑,但对联已经贴上去了,取不下来,张维只好再写两幅。上大学时,只要他回去,过年的前三天仍然由他来写对子。这时,他已经不满足照着书上的对子写,他经常给别人编着写。有些是父亲赞同的,有些是不赞同的。有一年,他家的门上就写了这样一幅对联:平生爱自由,一世有英名。横批是:无为而作。父亲很喜欢,逢人就说。张维想起这些,就有些伤心,觉得父亲死得太早。他还觉得对不起父亲,因为他今年不回去便无人给父亲上坟,不知道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怪罪他。他又想起了母亲。母亲不识字,不会写信,只让刘洋或刘田给张维写过几封信。他常常想回去看看母亲,但他身无分文。他把林霞给他的两百元钱中拿出一百元给母亲寄了去,算是他的一点儿孝心。真心说,他是常常忘掉母亲的。他和母亲的感情并不深,他除了觉得有一种义务外,别无其他。有时,他觉得这种感受比没有母亲更让人痛苦。
最后,他拿起笔来,满腔悲愤地给吴亚子写最后一封信。他用刀尖挑破了自己的手指,开始写起信来。每页纸上只能写十几个字。他写了十页。
写完这封信后,他真的感到了死之痛苦和生之轻于鸿毛。他看了看床上的安定药片。那是他买来为失眠而用的,是前不久才买来的,只吃了几片。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他平静地坐下来,他想,还有什么没有办的事吗?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悲哀,在即将赴死之际,他觉得自己学习了十几年,苦苦地追寻了很久,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仍然一片空白:人死了后灵魂会不会存在?人死了后真的不存在了吗?那样的话,我死不死有什么重要呢?他觉得死亡在刹那间变得如此苍白,却又如此神秘,如此沉重。
突然,他跪在了地上,对着上天说道:我宁愿人是有灵魂的,我死后,请赐给我爱的人欢乐。
泪水恣肆汪洋。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地不幸啊!
水已经温了,他把药片拿在了手里,满满一手。这时,他的头脑突然一片空白。他先喝
了口水,然后他数着药片,大约有九十多片。
再见了,世界!再见,爱人!我生是为寻找人生的意义,死是为祭奠人生的无意义。
决心已下。
正在这时,门响了。他一片慌乱,有几片药撒在桌上。一个女的问他:
“张维在吗?有长途。”
是门房阿姨的声音。他赶紧放下了药和水杯,飞了出去。一路上,他在想,肯定是她,是她后悔了。老天有眼,不让他死。泪水和欢乐在楼梯上飞。
他拿起电话,心跳得很厉害。他说:“喂,小亚吗?”
那边不说话了。他又问:“是你吗?”
“是我,巫丽!”巫丽很生气地说。
张维失望之极,有气无力地说:“巫丽啊,你在哪里?”
巫丽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就是想知道张维在干什么。她没想到张维开口就以为她是吴亚子。她清楚地意识到,张维和吴亚子彻底地完了。她便安慰了一阵张维。张维好多了。
等张维挂了电话,上了楼,进了宿舍后,他的心里空空的。
巫丽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再想一想,他觉得还有林霞也同样在期待着他。再想一想,他觉得母亲虽然与他的感情不是很深,但她仍然是他的母亲啊,他不能扔下她不管,那样多绝情啊!再想一想,他还没有震惊世人的巨作出现,事业尚未完成,怎么就这样弃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