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谁吗?王莹站在柴房门口,仔细打量着这位资本家:眼睛不大,目光有神,光头方脸,大耳阔口,还有一双寿星眉。白鸣岐抖动着寿星眉说,我知道,你是王援朝的妹妹王莹。
你说的大资本和小资本是什么意思啊?王莹追问。
什么意思?就是说小工厂比大工厂要好,小工厂养人啊。你在小工厂里上班比在大工厂里上班舒服,是吧?我在大工厂里上班。王莹旗帜鲜明告诉对方东方制冷设备厂不是小工厂。白鸣岐听罢似乎有些失望,起身走出柴房说,我在村里办了一座小玛钢厂,才八个人。你在这儿办了小工厂?这是资本主义尾巴!王莹急赤白脸说,你这是给我哥哥添病啊。这是你哥哥让我办的,你哥哥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他都兜着。白鸣岐振振有词说着并且对王援朝表示钦佩。你哥哥胆子真大,他若是出生在八国联军打中国的年代,一定是大英雄!王莹回到前院,哥哥坐在轮椅里等待她了。她看到哥哥头发湿湿的便抄起毛巾包裹着他额头说,小心感冒啊。白瀛瀛诚惶诚恐给王莹端来一大碗白水。
王莹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压低声音说哥哥你怎么敢在村里办小工厂呢,当心被人揭发啊。哥哥古铜色脸庞,一双目光炯炯有神,当年文弱内向的大男生变成刚毅沉稳的社会主义新农民。他不慌不忙向妹妹解释着原由。一是自行车零件厂闹派性,没人干活难以完成出口阿尔巴尼亚自行车的生产计划,只好将自行车曲柄的生产任务扩散出来,金水村趁机建起一座焖火窑接过这批玛钢曲柄退火的任务;二是以村办小玛钢厂为活案例,从头到尾分析中国基层农村如何创造生产资料。全国批判三自一包,我们拥护。毛主席还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嘛。
我们金水村以粮为纲普遍种了冬小麦,那全面发展也应当包括副业吧?小玛钢厂就是我们金水村的副业。抓革命促生产,我们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实践典型,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啊。噢……王莹听罢,哑口无言望着坐在轮椅里的农村思想家。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切切实实感受到哥哥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何等深沉何等强劲何等不同凡响啊。然而,哥哥这种生产资料理论与毛主席的阶级斗争理论毕竟南辕北辙,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哥哥平静地读着妈妈来信,突然兴奋起来。他认为妈妈在巴格拉密纺织厂的工作,平凡而伟大。一是她招收了三百名纺织女工终止了阿富汗妇女居家不出的古老传统,二是建立八小时工作制废止十二小时工作制,这两点功绩绝对具有划时代意义,一定会进入阿富汗王国史册的。
王援朝坐在轮椅里激动地挥动着胳膊好似中国版本的列宁。灵莹啊,进入人类历史--我们做人就是要做这样的人!我们做事就是要做这样的事!你知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吧?妈妈敢情这么伟大,已经跟哥伦布摆一块啦。王莹完全被哥哥震住了,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一向眩晕的妈妈自从到了阿富汗便没了眩晕,病好了。她很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哥哥听,从工厂清洁工到进驻上层建筑的工宣队员,从上层建筑工宣队员退回工厂继续做清洁工。一会儿是龙,一会儿是虫。然而她还是没有开口。面对哥哥,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渴望亲近又不敢亲近。哥哥此时当上了金水村革委会主任,吃过饭要去大队部办公。
王莹跟哥哥告别。白瀛瀛友好地送她走出院门。王莹回头注视着业余女画家问道,你怎么还不跟我哥哥结婚?面色苍白的白瀛瀛淡淡一笑,说这事儿你应当去问你哥哥呀。别了白瀛瀛,王莹走到村头往东望去,果然看到远处冒出一股黑烟。那是哥哥冒险开办的小玛钢厂。不知为什么,她心目之中的哥哥倏地陌生了。熟悉的那个人没了,变成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她若有所失地思忖着,心里莫名地痛苦起来。回到东方制冷制备厂上班,王莹懵懵懂懂的好像在金水村喝了迷幻药,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感觉哥哥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或许从前哥哥就是这样,我不了解而已。如今哥哥真是理想主义者,铤而走险做着凡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业。就那样饲养着一个资本家作为研究标本,就那样建立一座村办小工厂作为实践基地,就那样尝试着走一条创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路子。哥哥胆量真大,可是随时都会被扣上一顶"和平演变"大帽子的。抡着扫帚清扫厂道,她想起白鸣岐的言论,小工厂比大工厂好。她不同意这种说法,大工业就要大工厂,大工厂促进大工业。这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腾起来:我既然进工厂当工人就应当研究工厂这门学问吧?什么是工厂,什么是工人,工厂与工人是什么关系,机器与工人是什么关系……这一系列问题我不能稀里糊涂,必须搞清楚弄明白的。董泰建终于出现了--这是王莹遭贬回厂以来这家伙首次露面。
他留了两撇小胡子,好像故意将自己塑造成为国民党特务形象。王莹为了避免尴尬开口就问,我的自行车购买证你还没搞到啊。董泰建不以为然说你真的搞不到一张购买证,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儿呢。我告诉你,滨河日报的一位见习记者四处抓素材呢。我撺掇他来采访你。你做好思想准备啊。说完董泰建匆匆走了。王莹永远不会忘记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那个下午,她左手拿着抹布,右手拎着不锈钢小铲子,擦洗厂道两侧的标语牌子。乍暖还寒,她的两只小手儿变成十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滨河日报见习记者吉顺利远远观察着,对这位清洁女工任劳任怨的主我翁精神产生了敬意,举起照相机啪啪拍了几张照片,之后跟她走攀谈起来。
王莹似乎意识到这是展示自己的大好时机,充满诗意地对见习记者吉顺利说,我认为做清洁工很有意义,深秋清扫落叶,内心充满对来年春天的期待。隆冬清扫积雪,内心希望理想像白雪一般纯洁。夏天清扫积水,内心对水流千里归大海的道理有了深刻认识。我做清洁工时间不太长,可是思想觉悟却有不小提高。一把扫帚,教给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见习记者吉顺利惊了,他为王莹诗一样的语言吸引,尤其是"一把扫帚,教给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这句话无疑构成一篇通讯的"文眼"。临近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来了一个老记者。
他的举止稳重很像中学语文教员,漫不经心询问着王莹家庭情况。王莹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这位老记者先是一愣,然后会心地笑了。解放初期的《群众日报》刊登大字新闻《勇士验枪记》,正是这位名叫罗成汉的记者给军工503厂修械所青年工人王金炳拍摄照片,发表在头版位置引起广泛关注。光阴荏苒似流水。小伙子变成老头儿,罗成汉却无巧不成书地采访了王金炳的女儿王莹。一个记者的镜头和笔尖,二十年间塑造了父女两代工人形象。当年你爸爸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撂倒一只野兔子。缅怀往事的老记者嘟哝了一句。王莹听不懂。
她不知道当年爸爸在靶场验枪歪打正着射中一只野兔,结果上了报纸;更不知道爸爸拎着这只野免去李亦墩同志家里相亲,女方正是纺织女工牟棉花。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那天,《滨河日报》在"纪念三八"专版右下角位置刊发表来自工业战线的通讯《一把扫帚,教给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署名本报记者罗成汉、吉顺利,主人公正是东方制冷制备厂的女清洁工王莹。那位老记者名叫罗成汉啊。
王莹牢牢记住这个名字。董泰建跑来满脸坏笑说,看见报纸了吧?祝贺你卷土重来!祝贺你东山再起!祝贺你复辟成功!东方制冷设备厂轰动了。不认识王莹的人们特意跑来看看这位上了报纸的女清洁工,参观大熊猫似的。
厂部会议室里,厂级领导们人手一份《滨河日报》,紧急开会研究如何对待王莹。一方意见是找到《滨河日报》,强调这篇通讯见报之前应当由厂方审稿。一方意见是既然已经见报应当因势力导培养爱护王莹这个青年女工的先进典型。午休时间,王莹来到工具库对董泰建说了一声感谢。董泰建竟然羞涩了,低头说你不用感谢这是你自己努力工作换来的荣誉。
王莹没有想到董泰建如此腼腆,一下被感动了。下班之后,王莹怀里揣着一份刊登着自己劳动照片的《滨河日报》,回家途中买了门票走进人民公园。她寻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失声痛哭。这是一场淋漓尽致的泪水,这是一次畅快至极的释放。从小肩负家务劳动的王莹首次感受到哭泣对自己来说是多么舒心惬意。
她尽情地哭着,从有声哭嚎转入无泪啜泣,渐渐感到浑身轻松。安师傅,阙师傅,我为弟弟走后门儿进工厂,你们就要一棍子打倒我啊。可是我没倒,我扶着一把扫帚站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妈妈当年就是从一把扫帚开始的,如今我也是从一把扫帚重新开始……我永远感谢老记者罗成汉,我永远感谢小记者吉顺利,我永远感谢《滨河日报》。
她自言自语着,一直说到天黑。几天之后,清洁工王莹被厂里推荐到市委党校"工人学哲学读书班"去了。毛主席说,"让哲学从哲学家的书本里和课堂上解放出来,成为广大人民群众改造世界的武器"。王莹学习十五天结业回厂,感觉收获不小。怪不得哥哥酷爱哲学,它既是显微镜又是望远镜,可以把世界看得很小也可以把世界看得很大,真是好武器。半个月的学习,她认识了同班的小伙子孔小围。回厂没几天,王莹脱产了。放下扫帚离开后勤组,调到"厂办"当干部,俗称"以工代干"。这个新的工作岗位是坐在办公室里给各式各样的人开具各式各样的介绍信,手里写字的铱金笔正是董泰建送给她的"英雄牌"。
走出人生谷底,王莹还是想借机将哥哥与白瀛瀛剥开。她几次给金水村打电话,请求下肢致残的哥哥回城休养一段时间。王援朝彻底谢绝了妹妹的好意。他立志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志向没有改变,他立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决心没有改变。王莹深知,自己对哥哥的爱慕既不能表达也不能实现,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兄妹就是兄妹,这是铁定的血缘关系,这是今生今世根本无法逾越的珠穆朗玛峰。
一天下午,工具库出了工伤故事。王莹听说被砸伤的是董泰建,嗡地一声脑袋大了。一排货架突然倒塌一只锥型齿轮恰恰砸中董泰建后脑,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她马上跑到工具库看见满地血迹。你们告诉我,小董没有生命危险吧?没人回答王莹的提问。只有沉闷的空气笼罩着事故现场。五脏六腑好像变成铅块。一个工人小声说,昨天公休我在黑市还看见董泰建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张自行车购买证呢。赶到医院手术室。门前亮着"手术中"的红灯,安全科长告诉她董泰建还在抢救之中。楼道里椅子上堆着董泰建脱掉的血衣。王莹冲动起来,想哭。
这时候她渐渐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个外号"董公公"的小伙子。尤其他热情外向的性格,令人感到踏实。安全科长从董泰建的上衣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她看到信封上染有血迹,打开信封看到信纸里包裹着一张自行车购买证。
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王莹,有人送给我一张自行车购买证,我用不着它,送给你吧。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咱工人阶级就是说话算话。我觉得你当了办公室干部应该买一块手表,工作需要嘛。你要是没有手表购买证,我可以帮你搞一张的……"王莹的泪水洒落在自行车购买证上,心里又酸又热。你这个倒霉鬼,你花三十块钱在黑市买了一张自行车购买证,还跟我说大话呢。手术室门外的红灯熄灭了。一个男医生走出来毫无表情地说,人不行了,你们送太平间吧!什么?王莹猛然冲上去指着男医生的鼻子说,你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这位医生吓得倒退几步,想跑。
王莹揪住他衣领声嘶力竭喊叫着,臭老九,你马上把小董给我救活啦!你马上把小董给我救活啦……
她的失态似乎说明,她彻底失去了自己并未察觉的人生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