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间书记办公室,王莹寻思着。当年设子被造反派扒了裤子,说是搜查黄金,这形成了心理阴影吧?这样想着,她来到宽敞明亮的机修车间,远远地看见满脸油污的弟弟跟随师傅修理一台马达。多年以来分担着母亲角色的姐姐,激动了。设子啊设子,你不是从小就喜欢修理机器吗?这次姐姐让你遂了心愿。工宣队开会敲定留城名单,我说是举贤不避亲,可是符合留城条件的学生太多了,姐姐为你走了后门儿啊。设子你一定要给姐姐争气,你要是不给咱家争光可就伤了姐姐的心啊!这样想着王莹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其实肩负着一家之长的重任,为了弟弟妹妹随时挺身而出。一心一意跟随师傅修理电机的王建设并不知道姐姐来访。他抬起手背蹭了蹭额头汗水,递给师傅一只扳手,然后低声请教着电机的线圈箍数。这个小徒工与大机器的终生恋爱,就这样开始了。快步走出华北电机厂大门。王莹看到一百多人拉着一百多根绳子,嘿哟嘿哟拖着一辆"地牛"缓缓驶来。三十八只胶皮轮子的"地牛"上载着一台巨型锅炉。华北电机厂的大门楼太低了。几个工人手持焊枪正在切割,焊花儿好像一簇簇节日焰火。这是蚂蚁啃骨头啊。王莹被工人阶级的力量感动了,跑上前去扯着绳子。这时候,她确实感到自己就是一台大机器上的一颗小镙丝钉。中午时分赶回长征中学,简简单单吃了午饭,一块发糕一根咸萝卜,喝了一杯白开水。下午工宣队长范金斗找她谈话,头一句就说王莹你回厂吧。什么,您让我回厂?王莹毫无思想准备,吃了一惊。
原来,长征中学工宣队里,苦大仇深的安师傅和复员军人阙师傅对王莹公然举荐弟弟王建设留城,很有意见。俩人联名给上级领导写信,强烈要求处分走后门儿的王莹,以达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一开始上级打算不了了之。安师傅和阙师傅出于高度革命责任感,连续向上反映情况。经过几次研究上级领导认为公开处分王莹等于是给进驻上层建筑的工宣队抹黑。那就让王莹同志回厂吧。上级领导一句话,范金半只得让王莹离开长征中学工宣队,返回东方制冷设备厂。王莹回厂了。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说她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有人说她经济方面出了问题,有人说她阶级立场不坚定,就是没人说她走后门儿让弟弟选调留城了。王莹觉得好笑,懂得了假做真时真亦假的道理。她继续做清洁工,抡起扫帚沿着厂道清扫着。冯五一闻讯跑来询问原委,你怎么没有提干反而还做清洁工呢?
王莹扛着扫帚,笑而不答。冯五一告诉她,我脱下军装就地复员去华北电机厂报到,过几天就走了。你也去了华北电机厂?王莹突然咯咯笑了。这笑声来自遗传,跟当年牟棉花面对白小林发出的笑声一样--就是觉得好笑而且发自肺腑。冯五一显然不能适应这种笑声,感到莫名其妙。其实他是专门来向王莹表明心迹的。他事先背熟的台词是:王莹啊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留下很好的印象。现在我复员地方了,希望你我以后保持联系。我还希望咱们在革命同志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个人关系。错过表明心迹的机会,冯五一怏怏而去。几天之后,解放军战士冯五一复员了。市荣复转退军人安置办公室果然将这位南方口音的复员军人分配到华北电机厂武装部,担任干事。冯五一与华北电机厂的缘分,从此开始了。性格强梁的王莹继续做东方制冷设备厂的清洁工,天天抡着扫帚往地上"写大字儿"。她还负责给厂区小树浇水。遇见熟人,她既无愧色也无惧色,反而弄得对方特别不好意思,远远躲了。怎么董泰建那家伙也没露面啊?难道我真的成了瘟神。王莹心里空落落的。妈妈当年在东洋纱厂做清洁工,只干了三个月日本就投降了。我要有做一辈子清洁工的思想准备。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我要以攻为守。一天,她穿着高靿雨靴戴着橡胶手套,推门走进党支部郑重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然后大声说我要入党。党支部书记表情窘迫说,你从学校工宣队回来群众议论很大,再说你没有入团就申请入党……王莹表示决心说,有很多革命老前辈都是没有入团直接入党的,我要向他们学习!走出党支部王莹笑了。看党支部书记不知所措的样子,足以说明我王莹在东方制冷设备厂绝非等闲人物。好吧,咱扫地也要扫出大名堂。这时候,她特别想念大朝哥哥,恨不得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公休日,王莹带着两封妈妈的来信,去金水村看望哥哥了。下了郊区公共汽车行走十二华里,一路快走进了哥哥的院子,听见屋里哗哗水响。白瀛瀛的声音传出来。灵莹,我正给你哥洗澡呢,一会儿就好啦。王莹坐在石礅上等着。这时她想起资本家白鸣岐,起身去了后院。后院柴房敞着门,花白头发的白鸣岐闭目养神,坐在屋里自言自语着。大工厂啊,一弄就把市场全占了,那叫大资本主义。可是养活劳动力主要依靠小工厂啊,这叫小资本主义。大资本主义,太大了就容易死。小资本主义,反而容易活着……王莹在技校学过政治经济学,知道"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垂死阶段"的名言。看来白鸣岐说的大资本主义就是垄断资本主义,便轻轻咳了一声。白鸣岐被惊动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王莹,不浓不淡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