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瀛瀛留王莹吃午饭。尽管对白瀛瀛心存妒意王莹还是接受了。白瀛瀛毕竟是哥哥的未婚妻而且迟早会成为嫂嫂的。王莹跟随白瀛瀛去做饭,发现房前屋后画满了水彩宣传画。烟薰火燎的灶间墙上画着一个男青年坐在轮椅上伸手指着广阔田野,表情很是豪迈。王莹伸长脖子看着男青年,原来是哥哥的形象。这一定出自白瀛瀛的画笔。于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归根结底王莹对白瀛瀛依然心存芥蒂--她毕竟抢走了亲爱的哥哥。白瀛瀛夺走了我心爱的哥哥,就等于夺走了我内心炽爱。我的人生首次失败发生在这个名叫金水村的村庄。这里有田野,这里有炊烟,这里有苦水井,这里有骡车,这里大队部和广播喇叭。白瀛瀛赢了,终于能够跟哥哥朝夕相处了。我败了,无论怎样我都要干出一番事业,败不气馁。大灶返烟,灶间里宛若仙境。仙境里白瀛瀛还是坚持做熟了饭。她伸手从锅里拿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又捏了一撮子雪里蕻放进大碗里,起身送到后院去了。王莹好奇,不声不响跟去了。白瀛瀛走路很好看,摇动腰肢好似风摆柳条。王莹看到后院一间柴房里钻出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儿,从白瀛瀛手里接过大碗就返回柴房了。这老头儿穿着黑夹袄黑夹裤,一副面孔似曾相识。王莹回忆着,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呢?一时想不起来。吃了午饭,王莹想打听柴房老头儿的情况,白瀛瀛在场不便询问,就告辞了。走到村头,迎面看到村支书拉着粪车去积肥。王莹看出他也成了"走资派"靠边站了,便轻轻叫一声大伯。这位身处逆境的村支书仍然不忘发表感慨,白瀛瀛是好孩子,为了跟王援朝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投了井!这是以死明志啊。她是我们金水村贫下中农的亲闺女!听了这番话王莹心里很不是滋味。唉,我败就败在那口苦水井上啦。
八个月之后,收到阿富汗寄来第二封家信。此间王莹思念哥哥却没有理由前往。妈妈来信了,她兴高采烈踏进金水村。只要有接触哥哥的机会,王莹绝不放过。正逢初冬季节。这时的金水村里规模最大的群众造反组织是"贫下中农战斗队"简称"贫战队",夺了权。他们推举王援朝掌管金水村。王援朝以下肢残疾为由婉言谢绝,坐在家里读《资本论》。看到妹妹进门,他放下《资本论》阅读妈妈第二封家信。牟棉花的第二封家信介绍了巴格拉密纺织厂的建设进度,说:"眼下正在调试设备,必须确保试车成功。阿方厂长托菲基阁下是阿富汗王室成员,对中国专家很友好。托菲基厂长招募了一百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我把他们培训成为挡车工。我的老天爷,这些小伙子都是游牧部落的后代,骑马放羊粗手大脚,怎么接纱头啊。""我告诉托菲基厂长,您得招募女工。那位翻译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伊斯兰国家妇女不出来工作,从来没有女工。果然,我在大街上见到当地妇女身穿黑袍蒙着脑袋,顶着水罐走回家去。"牟棉花在这封家信的末尾写道,"我的援外任务两年,也可能延长到三年。你们就等待我胜利回国吧。王金炳同志好吗?"王金炳同志好吗?妈妈为什么这样问呢……读了母亲远方来信,乡村知识分子王援朝陷入沉思。王莹认为这是妈妈对关押在牛棚里的父亲的思念。革命者是不能说"我想你爸爸的"。白瀛瀛下地干活儿去了。王莹猛然想起后院柴房里的老头儿,便跨出哥哥住房门槛。身后追上来哥哥声音,灵莹啊,你要去后院当心吓着瀛瀛的爷爷……王莹转身回到哥哥屋里。原来柴房里老头儿是白瀛瀛的爷爷?我记得他是三条厂工厂的资本家白鸣岐啊。资本家也是人。王援朝让王莹坐下,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水说,十月革命之后莫洛托夫乘坐装甲车去外高加索演说号召人们加入集体农庄。说是号召其实是强迫。于是出现了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富农的过激事件。我们中国不能那样。咱们是平民百姓做不成国家大事,总做得成凡人小事吧?哥哥,你是出于对白瀛瀛的感情才收留了她爷爷吧?王莹反问。
那天我们从市里返回金水村,白瀛瀛发现一人躺在水渠边,她说这个人看着面熟,其实是不敢认。我们找车把人弄到镇卫生院,抢救的时候白瀛瀛才认定这是她爷爷。这老头儿批斗会上摔折一只胳膊,逃了出来。我知道哥哥富有同情心。不过这种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就不是收留而是窝藏啦。王援朝笑了笑说,不管是收留还是窝藏,我是把白鸣岐当做一个研究标本的。《资本论》是死的,资本家是活的呀。标本?在王莹思想里标本是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哥哥把资本家白鸣岐当做研究标本,她很不理解。灵莹,当年白家也是地主。传到白鸣岐的父亲,他一口气卖掉全部土地,来到三条石开了一间铁铺,从铁铺到铁工厂,这当然是原始积累阶段。传到白鸣岐,他是货真价实的资本家了。我计算了一下,白家当年卖掉的田亩与白家后来拥有的工厂相比,资产翻了三番。这就是地主吃地租与资本家吃剩作价值的不同结果啊。王莹睁大眼睛听着哥哥说话,满脸迷茫表情。王援朝继续说,假若以后有机会建立村办工厂,白鸣岐是有用之人。我看中国农业迟早要向工业转化的,尽管非常遥远。他知道妹妹对政治经济学不甚了解便拿起妈妈家信说,灵莹,既然咱妈在信里问到咱爸,我认为应当回信说明爸爸的现实处境,让妈妈通过外交部或者总后勤部把爸爸从"牛棚"里解放出来。哥哥,你这样做就分了妈妈的心啊!王莹非常惊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