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天堂素有"华北机器工业摇篮"的三条石大街,灯火通明。天气大热,人心比天气更热。这一条老街遍布工厂,一座工厂推出一台批斗会,好似唱起连台大戏。桅灯制造厂批斗一对坏分子,奸夫是副厂长,奸妇是出纳,一人脖子上挂着一只破鞋,双双低头交待着奸情,时有不堪入耳之细节。机械铸造厂批斗漏网中统特务,一只痰盂扣在老头儿脑袋上,只露着一张嘴,呼呼喘着秽气。一阵阵革命口号响起,将三条石大街变成巨型音箱,处处回荡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声浪。通用机械附件厂前身是华昌机器厂。它批斗会主角自然是反动资本家白鸣岐。天气热。热得灯光仿佛泻下一团团火光。一只只夏虫积极扑向灯火,有蛾子有蝲蝲蛄有油壳螂,主动申请着死亡。人们脚下踩着昆虫的尸体高呼打倒反动资本家白鸣岐。白鸣岐低头站在台上,大热天被迫穿着黑色棉袄棉裤,好似铠甲。铠甲捂出的汗水立即被棉袄棉裤吸收,身体脱水呈现木乃伊趋势。木乃伊胸前挂着"反动资本家"的牌子,头戴"木壳帽子"--就是称量粮食的斗。有人向白鸣岐投掷烂西红柿和臭鸡蛋。这"斗"竟然起着战场钢盔的作用。反动资本家暗暗庆幸,心里对"木壳帽子"充满感激。造反派头头梁三升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去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李亦墩;一路去抓"人造黑劳模"王金炳。在此之前,柴油机厂召开了批斗大会,"走资派"李亦墩闭口不谈日伪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经历,包括把瘦猴儿佟小喜尸体悄悄埋在华昌机器厂后院,将根据地急需的药品装进棺材运往冀中的内幕。他站在台上说这是党的保密纪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去抓李亦墩的一路人马空手而归,说"走资派"成了香饽饽,柴油机厂造反派攥在手里不肯放人,必须拿厅局级当权派跟他们交换。去抓王金炳的一路人马凯旋归来。造反派头头梁三升当即给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挂上一块"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戴上一顶白纸糊的写着"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尖顶帽子,噔噔噔押上批斗台。人造黑劳模?人造还是黑的,发明这词儿的人太损了。白鸣岐心里颇为王金炳抱不平。我是旧社会资本家你们批斗我,王金炳是新中国劳动模范你们批斗他,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低头站在台上,王金炳想不通。十六年前我挑着行李去找李亦墩同志参加革命工作。离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嘱咐说,从今往后你千万不要回来。十六年兜了一个大圈子,我挂着"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戴着"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的帽子回来跟老东家并肩挨斗。真是山不转水转啊。王金炳是吃晚饭的时候从家里揪来的。通用机械件厂革命群众冲进家门,高喊打倒"资本家的黑伙计!打倒资本家孝子贤孙!"的口号。人们推着搡着骂着叫着,把王炳押走了。王凤小鱼儿似地溜了。造反派冲进卧室把正在修理闹钟的王建设摁在地上,一个大胡子说狗崽子屁眼儿里藏着金条,动手扒裤子搜身。王建设浑身颤抖好似虎口小白兔。灯光照耀下,通用机械附件厂批斗会吸引了大批革命群众。一是由于王金炳的知名度,从"工业战线红管家"变成"人造黑劳模"。二是由于白鸣岐的特殊装束,人们毕竟没见过大热天身穿棉袄棉裤的。一个农民打扮的老汉站在台下,声泪俱下控诉着。我是佟小喜的叔叔,解放之后我们迁坟,找到西营门外义地刨开坟头找不到棺材。敢情是空坟啊。万恶的资本家白鸣岐,你把我侄子佟小喜的尸首弄到哪儿去啦?梁三升上台掀去"木壳帽子"大声逼问,白鸣岐你把我们阶级弟兄佟小喜的尸首弄到哪儿去啦?你们送殡去了坟地,我坐在家里怎么知道哇?白鸣岐低头辩解着。
打倒万恶资本家!几个小伙子冲上台来挥动皮带抽打着。失去木壳帽子保护的白鸣岐双手抱头,东躲西闪。你们不要打他……不知从哪儿借来胆量,王金炳喊了一嗓子。两个小伙子冲上来扳起王金炳胳膊往下狠狠一压,让他坐了一个"喷气式飞机"。胳膊很疼。肩膀很疼。腰很疼。腿很疼。从头疼到脚,然后从脚疼到头。王金炳患有腰椎增生和关节炎,咬牙扛着不敢挣扎。他知道挣扎必然挨打。梁三升朝着台下大声说,革命群众你们看,一个是反动资本家,一个是人造黑劳模,俩人一丘之貉!台下响起打倒人造黑劳模的口号。坐了"喷气式飞机"的王金炳心里说,有人造革,有人造棉,有人造丝,还有人造劳模?你老实交待!佟小喜尸首到底埋在什么地方?梁三升厉声问道。王金炳明白了,梁三升这是存心诬赖好人。批斗会现场一派静寂。一个人大步咚咚走上台来说我要揭发。王金炳听出这是当年看门人的声音。那时候我在华昌机器厂看大门,有一天半夜学徒大炕冒了烟,伙计们都跑了出来。我亲眼所见白鸣岐命令佟小喜爬到树上去给王金炳拿铺盖卷儿,夜风一拍受了凉,受凉发烧去摇大轮,没几天就死啦。这是一条人命啊!这一番证词,腾地点烧了人们心头怒火,也改变了批斗会大方向,从追究瘦猴儿佟小喜的尸体下落转向追究佟小喜的死因。既然佟小喜是被万恶资本家弄病的,那么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们冲上台去,八条胳膊四双手,一起揪住反动资本家白鸣岐。白鸣岐虚脱了,身子挺直昏倒台上。梁三升说资本家装死,一群人合力抬起身穿棉袄棉裤的白鸣岐嘿哟一声扔到台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顺着灯光,一群黑色油壳螂呼啦啦腑冲下去,爬满白鸣岐全身。顿时,反动资本家仿佛穿了黑亮亮的盔甲。王金炳以为白鸣岐摔死了--虫子来吃尸体。台下有人拎来一桶凉水,哗地泼在白鸣岐身上。这水声诱导着王金炳--吓得尿了裤子。梁三升将批斗会准星瞄向人造黑劳模说,王金炳!当年军工503厂发生爆炸死了一个叫杜大喜的,那颗手榴弹是你放进焦炭堆里的吧?我的天,这梁三升怎么嘛事儿都知道哇。王金炳心惊肉跳地想着。佟小喜尸首还没找到,他又把杜大喜的人命往我身上栽。王金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台下革命群众义愤填膺。几个汉子挽起袖子上台,就要动手打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要打人!一队女学生突然进入批斗会场,一人手里拿着一册红皮《毛主席语录》。为首的女学生身穿绿军衣腰间扎着铜头皮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语气冲天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触及人的灵魂,不要触及人的皮肉!谁是这里的负责人?梁三升应答说,我!你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