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队部里吃晚饭。黑面饺子,没肉。灯光照耀下,王莹低头吃着,同时瞟着白瀛瀛。白瀛瀛无意之间与王莹对视,苦笑了。吃完晚饭。王莹和王凤跟随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去了临时住处。王凤拢着半湿的头发问道,白瀛瀛怎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啊?你多嘴!王莹低头制止着妹妹,笑着跟工作队老大姐道了晚安。
村支书打着手电筒领着白小林去王援朝屋里睡觉。王援朝住房是一条大炕。平时做饭烧灶,只有炕头热乎。王援朝将村里送来的被褥铺在炕头,自己的睡在炕尾。村支书说了声你们休息吧,转身走了。屋里掌着一盏油灯,炕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绞刑架下的报告》。
没电啊?白小林脱下深蓝色夹克衫露出白色衬衣,小声问道。
今天赶上停电。只好点着油灯看书了。王援朝进一步解释说,四周郊区村庄都通了电,大队部里有广播喇叭,还有电话。我觉得城乡差别正在一步步缩小,广阔天地真的大有作为。我们休息吧。白小林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试探说。
王援朝起身从柜子上拿出牙缸子和毛巾,去院里洗脸漱口。白小林从提包里取出洗漱用具,跟随主人来到漆黑的院里。看来王援朝依然保持着城市学生的卫生习惯,晚间刷牙。院里有一口水井。黑暗里王援朝熟练地摇着辘轳汲了一桶水,从桶里舀水刷牙。白小林模仿着,把一口牙齿刷得山响。王援朝刷了牙,蹲在水桶前面双手捧水洗脸,说这样节省一只脸盆。白小林问冬天呢。王援朝说冬天照常这样。白小林想说日本陆军学校就是这样训练士官生的,没敢说。你夜晚也戴着墨镜,不黑吗?
不黑。习惯了。比如养成晚间刷牙的习惯,不刷牙就睡不着觉。无论什么事情,总会养成习惯的。回屋上炕睡觉,熄了灯。黑暗里王援朝问白小林懂不懂俄语。白小林说只懂日语。王援朝说初中学了两年俄语,手头有一本俄文原版《铁流》。白小林想说日本男作家小林多喜二,也想说日本女作家宫本百合子,都没敢说。我知道你爸你妈都是著名劳动模范。你母亲还保持着全国织布挡车工接头速度第一吧?如果我没记错她一分钟接头突破五十大关了,神速。你对我母亲熟悉吗?黑暗里王援朝的声音飘荡过来,沉降在白小林耳畔。他下意识地摘下墨镜放在枕边说,应当说比较熟悉,我也在国棉十九厂工作。王援朝纵深询问道,我母亲生病住院是不是疲劳过度造成的?
沉默好似浓浓夜色,渐渐凝固在这间农村的土屋里。既然白小林默不作声,王援朝说了声对不起,便侧身去睡了。终于响起白小林的声音,深沉而绵长。棉纺行业是劳力密集型作业,而且存在环境伤害,那就是噪声和棉尘。噪声影响人的神精系统,棉尘影响呼吸道和肺部。纺织女工如果超强度作业,过度疲劳在所难免。过度疲劳的最坏结是过劳死。就说日本的档车女工吧,她们都是穿着旱冰鞋穿梭往来的,好像一只只燕子。不过目前日本小岛家族正在研制射流织机,那是非常厉害的。怎么厉害?王援朝很感兴趣。
白小林字斟句酌地说,以前啊,日本是把中国当做他们领土用战争方式加以占领的,今后呢,日本会把中国当做他们的市场用资本手段加以占领的。就说小岛家族吧,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当年东洋纱厂是日本产业……我们是社会主义主权国家啊!王援朝吃惊地说,帝国主义任意欺侮我们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说小岛家族它只是一个家族而已,我们是拥有六亿五千万人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你说将来日本资本会占领中国市场,我不敢苟同。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完全可以不同意。白小林说罢,不言语了。
半夜里,王援朝突然醒来了。他思忖着"半夜里我突然醒来"这句话的俄语怎么说,之后将目光投向炕头注视着黑暗里熟睡的白小林。这时候白小林轻轻说了两句梦话,不是汉语也不是俄语更不是英语,好像是日语。王援朝无奈地笑了。说梦话也是日语,白小林都把自己研究成日本人了。这时候有人轻轻叩击后窗。王援朝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这种声音弄醒的。他起身凑近后窗低声问道,谁?窗外一阵沉寂,之后轻轻响起白瀛瀛的声音。援朝,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即使千难万险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说罢,窗外的脚步声远去了。唉,我何尝不喜欢你呢,这也是磨炼我的革命意志啊。王援朝叹了一口气,悄悄躺下了。清晨起床。白小林随手戴上墨镜望着土炕不解地问道,王援朝你睡在炕席上不铺褥子啊?你看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吧,主人公拉赫梅托夫为了磨练革命意志故意睡在钉满了钉子的毡子上。我跟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说着,王援朝从板柜里找出一件白色线衣穿在身上--这是王莹拆了十九双劳保手套用课余时间给哥哥织成的,还在胸前用红线绣了"前进"二字。沿着村道,王援朝引着白小林去村支书家。村里两个二流子蜷着身子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看到白小林大戴着墨镜一个二流子大声说,你是从城里面粉厂来的吧?白小林停下脚步困惑不解地反问,您怎么认为我是城里面粉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