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点亮油灯去开门。谷香身穿蓝棉袄蓝棉裤走进屋来,显得鼓鼓囊囊的。她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饭盒说,小牟你赶紧吃吧还没凉呢。牟棉花小鸟儿抢食似地打开饭盒抓着虾酱炒豆腐就吃,之后喊了一声咸。奶奶感动得老泪直流,你俩才认识几天就跟亲姊姐似的,这是义姐义妹的缘分啊,我看挑一个好日子你们结拜吧。牟棉花放下饭盒一把搂住谷香的脖子说,好啊,你就是我亲姐姐!
谷香对奶奶说,您老人家也尝尝这虾酱炒豆腐吧。这是我爷儿们亲手做的。他叫勾华东是铁路信号工。您就当他是您孙女婿吧。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牟棉花一旁笑嘻嘻说,您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女婿!你的脚伤疼吧?那天罚站你要是穿棉鞋也不会冻掉脚趾头啊。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双棉鞋吧。谷香关切地说。她从小逞强好胜,我给她做了两双棉鞋她不穿,说不冷。奶奶抱怨着。
我走啦我得上班去啦,去晚了又得罚站。谷香跟牟棉花拉了拉手又朝奶奶点了点头,匆匆走了。奶奶追着送出大门拉着谷香的手说,你是天底下头一号好人啊。
普天下穷人一家亲!谷香说罢奔东洋纱厂上班去了。
牟棉花吃上了虾酱炒豆腐,一餐解了八辈子馋,满足了。
一连串的光景过去了,她喝着菜糊糊养好脚伤。右脚缺了一根小脚趾头。穿鞋下地走了一圈好像并不碍事。想起小林白,她心里就有气。想起谷香,她心里就欣慰。坐在桌前抚摸着谷香留下的饭盒,她犯了寻思。谷香姐姐你怎么一猛子扎下去不露面呢?莫非你把我给忘啦。思念谷香,牟棉花双手托腮坐在屋里怀春似的。奶奶悄悄出去打听。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日商东洋纱厂。工厂大门口,下班的女工们不声不响排起长队等待搜身。两名身穿制服的女人猫腰摸一摸女工裤裆,抬手戳一戳女工脊背,一努嘴儿放行一个。一张张女工面孔拉洋片似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这大姑娘啊小媳妇敢情天天让人家当贼审啊。这时一个女工却被逮着了--她腰间缠了好几圈白布,哭哭啼啼被警卫队押走了。真不给中国人争气啊。奶奶撩起大襟擦了擦眼睛,突然看见谷香从大门里走出。老人家奔过去一把拉住谷香的手,落泪了。谷香满脸憔悴,瘦了。她一头扑到奶奶怀里说,我家散啦!勾华东一句话没留就走啦!奶奶以为勾华东死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他走得太年轻啊!我还没认这个孙女婿他就走啦!老天爷不睁眼啊……谷香不哭了,告诉奶奶勾华东那天下班穿着铁路制服就走了,托人偷偷带回口信说去了光明的地方。我也不敢打听那光明的地方到底在哪儿。跟随奶奶回家,进了门谷香哭了。牟棉花反而变成大姐姐,安慰年长八岁的谷香说,三年五载之后勾大哥带着马弁坐着汽车回家接媳妇,他是薛平贵,你就是《大登殿》的王宝钏。奶奶嗔怪说,胡说八道!王宝钏寒窑吃苦十八年,登基享福十八天。谷香姐姐是一辈子享福的命。勾华东倒是说过,中国劳苦大众总会有享福的那一天。谷香擦去泪水说。天气热了。牟棉花外出捡煤核儿坐在东洋纱厂大门外。遇见熟人问她坐在这儿干什么,她便说等着招工呢。我一定要杀回东洋纱厂,让小林白知道中国姑奶奶的本事。一天下午。东洋纱厂大门外贴了一张告示。牟棉花不识字,别人告诉她这是招工启事。牟棉花乐得直蹦,好像东洋纱厂重新录用了她。回到家里奶奶告诫说,小日本儿记仇,他们不会再招你的。
牟棉花打比方说宣统逊位不是照样去满洲国当皇上嘛。奶奶气得笑着说你小丫头片子敢跟大清皇上比,犯上作乱啊。盼到考工的日子,牟棉花半夜跑去了。这次等候考工的人不多。人不多,她依然拿到第三十五号。我两次都拿到三十五号,无巧不成书啊。天儿一热,考工场从冬天冰窖变成夏天蒸笼,人也从冰疙瘩变成热包子,一进去一身臭汗。好不容易轮到三十五号,牟棉花走进考工场抬头看见考官还是靳大姑,忍不住笑了。满脸横肉的靳大姑好像不认识她,嘴里照旧叼着一颗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沉着面孔问道,你看这屋里有苍蝇吗?牟棉花说有。靳大姑说你怎么知道有苍蝇。牟棉花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小死丫头,你
以前考过东洋纱厂吗?靳大姑冷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