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连过了十多个晴朗的日子以后,庄稼人终于盼来了一场“贵如油”的春雨。
雨是从下午开始落的。先是一股儿一股儿湿润的凉风,吹得一片片正扬花的小麦,掀起层层碧绿的波浪,掀起油菜肥大的叶片簌簌摇动。一些没脱落的最后的花瓣,也纷纷被摇落枝头。风声中,天上的云彩越来越阴,越来越低。后来,在不经意间,人们感到有一种凉凉的粉末似的东西,扑到脸上。眼前到处都弥漫着轻飘的,潮湿的烟雾。过了一阵,人们一抹头发,发觉头发湿沥沥的,眼睫毛上也有了米粒一样细碎的水珠。四周的麦苗、草叶上,都湿润地发着油一样的光芒,并且不时从上面掉下一滴晶莹的雨水,人们方才知道下雨了。
到了晚上,雨下得大了起来。雨点落到竹林、树木、庄稼上,发出了均匀的浙浙沥沥声。不久,从房顶上开始滴屋檐水,滴滴答答,不紧不慢,不大不小,优雅地响个不停。
这清爽、温柔、及时的春雨,如果没有忧愁、烦恼和痛苦,会让每一个庄稼人感到高兴。他们的心,会像畅饮这春雨的麦苗、花草、小溪一样,默默地对上苍表示感谢之情。
文英出走已经是十多天了。对于余忠老汉一家来说,每个晚上,都几乎可以说是不眠之夜。虽然人人都没说出来,可人人都表露得很明白——希望文英能浪子回头,希望在某个夜晚的某个时刻,能听见她的敲门声,能看见她像从天上降临一样,突然出现在亲人们面前。
这天晚上,余忠老汉靠在床头,两眼失神地望着账顶,手中捏着不知啥时候熄灭了的旱烟袋,又一次陷进了对女儿的思念中。自从文英走后,老汉常常像失魂落魄一般,做事丢三拉四。人也整个瘦了一圈,肝火也莫名其妙地旺盛起来。文忠、文富、文义和老伴去找文英,甚至连他们说话提到文英,他都要吹胡子瞪眼,可他心里,一刻也没忘记女儿呀!有人说,儿女是娘身上的肉,对于父亲来说,儿女却是他心头的肉呀!有好多晚上,他都梦见文英,一会儿是襁褓中胖胖的婴儿脸和甜甜的笑;一会儿是张着两只小手,口里喊着爸爸,向他跑来的淘气的小丫头;一会儿又是他背着她去上学,在溪水中摇摇晃晃地走;一会儿又是她在医院里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每每从梦中醒来,老汉便再也难以入睡,他多盼望女儿能回来呀!他靠着床头痴痴地想着,外面一阵春风刮过,吹得门窗一阵“窸窸”的响动,老汉猛地从床上跳下来,黑天摸地地在床前找鞋。田淑珍被余忠老汉怪异的行动弄醒了,也呼地从床上坐起来,问:“你咋的了?”
余忠老汉一边穿鞋一边回答:“文英好像回来了!”
田淑珍一惊,忙问:“在哪儿?”
余忠老汉说:“在敲门!”
田淑珍听说,急忙跳下床,去拉电灯开关。谁知用力过猛,灯绳拉断了,灯却没亮。接着,就在桌上摸起火柴来。
余忠老汉没等老伴点上灯,摸黑走到大门边,打开了门。
屋外漆黑一片、春雨簌簌有声。
田淑珍端着油灯走了过来。四处照了照,然后问:“哪儿有人?”
余忠老汉又朝外面看了看,嘟哝似地说:“这就怪了!我真的听见有人敲门呢!”
田淑珍说:“你怕是又犯糊涂了。”
余忠老汉没答话,他倚在门框上,良久,两滴清泪滚了下来,喃喃地说:“走了,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这短命的鬼女子,向我讨了半生的债,不会回来了!”
田淑珍听了,也倏地滚下泪珠,说:“说去把她找回来,你不让呢!不回来,你又要难过……”
余忠老汉在昏昏的油灯下,狠狠地瞪了老伴一眼。要是在白天,他准又会发火的。然后,耷拉着头走回到床边,重新躺了下来。可是,夫妻俩都圆睁着眼,想着心事,不时发出伤心的叹息。直到很晚很晚了,他们才睡过去。
他们没想到,就在他们睡过去不久,果真响起了敲门声。然而,他们都没有听到,听到这轻微、胆怯、犹豫的响声的,是睡在楼下的文义。他像一只机灵的兔子似的,立即翻身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扑过去就开大门。
站在门外的,却不是文英,而是浑身淋得透湿像一个流浪汉似的朱健。
“是你?”文义惊讶地问:“你从哪里来?”
朱健垂着头,任身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往地下滴。过了一会,才小声地回答:“我从城里回来。”然后抬起头,对文义迟疑地、恳求地问:“我想……在你这儿,借个宿,行不行?”
文义又把朱健打量一遍,见这个昔日的伙伴,此时一张清瘦的脸煞白,嘴唇已被风雨冻得发青,头发和衣服,被雨水淋得紧紧贴在了皮肤上。本来瘦弱的身子,这时仿佛风雨中的一棵纤弱的禾苗。文义不觉对他充满了同情,忙把他往屋里让,说:“咋不行?快进屋吧!”
文义把朱健让进屋,又找出自己的干衣服给他换了,才关切地问:“你咋不回家去?”
朱健一边擦着头上的雨水,一边神色黯淡地回答:“我回去过!喊了半天,他们都不开门。”
“哦!”文义应了一声。他马上想起朱健也进城里打工去了,想问一问他知不知道文英的消息,可一见朱健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又忍住了。
两个朋友都不说话,屋子里一下静谧下来。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如催眠的柔板,优美柔和地响着。
过了一会,文义催促朱健说:“睡吧!”
朱健坐在一只方凳上,刚刚擦了雨水的头发凌乱地蓬松着,脸色灰白,嘴唇紧闭,一只胳膊肘支在文义的小桌上,手掌托了头,眼珠直直地翻着,盯着屋顶,似乎沉浸在了一件久远的往事中。听见文义的话,他头也没抬一下,半天才懒懒地回答:“你睡吧。”
文义惊奇地问:“你不睡?”
“我?”朱健苦笑了一下,随即又淡淡地回答:“不想睡。”
“这就怪了!”文义说:“这么大一晚上了,你还没有瞌睡?”
朱健没回答文义的话,他仍那么呆呆地、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可文义发现,他那停止了转动的眼瞳里,分明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泪光。
文义看见,又不安地问:“你咋啦?”
朱健这才觉得对不起朋友似的,冲文义摇摇头,说:“莫得啥子,你先睡吧,我坐一会。”
文义感到疲倦,只好先躺下了。可是,没过一会,朱健又过来摇着他说:“把你的纸和笔给我用用。行吗?”
文义翻身坐起,不解地看着这位深夜间来的不速之客,疑惑地问:“深更半夜的,还写啥子?”
朱健没回答,却对文义露出了乞求的固执眼光。
文义没法,只好又起来替他找了纸和笔,然后回被窝里躺下。可是,文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为这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的怪异神情弄得不安起来。难道他仅仅是因为叔叔、婶娘,不为他开门而难过吗?不,绝不是!看他那副形相委琐、消瘦的样子,那一对黯淡无神的眼睛,以及刚才那种木然呆坐的姿势,都说明这位朋友,此时正遭遇着一场重大的打击。可是,是一场什么样的打击,让他这样痛苦呢?文义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在被窝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用充满迷惘的眼睛,像要弄个明白一样,去观察这位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的伙伴。
这时,文义看见了伏在案上的朱健,他的头几乎埋到了纸上,不但握笔的双手在痉挛地颤抖,而且两只瘦削的肩膀,也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在一上一下地颤动。一种痛苦的抽泣,经过强烈的压抑,发出的声音像喘息一样涩重。这只有在绝望中的人才有的痛不欲生的抽泣,让文义刚才那份同情心更重了。霎时,他决心要尽一切力量,去安慰、劝解自己的朋友,弄明白朋友痛苦的根源,帮助他走出绝望的深渊。
想到这里,文义像有一种力量推动他,猛地跳下床,两步就走到朱健身边,一只手把着朱健的肩,一只手夺过他正在写着的纸说:“你有啥子事信不过我,也不对我说?”
朱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文义,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要来夺文义手中的纸,却被文义一把压住了。
半天,朱健哆嗦的嘴唇发出了模糊的抽泣声,同时,泪水断线般地从那呆滞的眼睛流了出来。哭着,他把身子伏在了桌上。
文义迫不及待地看起他写的东西来:我心爱的文英: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也许早已做了阎王殿前的小鬼!
此时,我感到周围是一片漆黑。我的身子,仿佛是掉进冰河中一样发冷。我无法对你说清我此时的心情。我只能说,我的心在淌血,一滴一滴殷红的血!
我爱你,爱得比大海还要深。尽管遭到你的拒绝,可我仍然没有死心。我觉得,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回心转意的。所以,当听了你进城去打工的消息后,我毅然辞去了代课教师的职业,进城来寻找你——我心爱的人儿!我也想在城里找份粗活,好经常看见你,和你在一起。但是,没想到……
你不知道我最初是怎样寻找你的。我像一个流浪汉一样,在街头踟蹰,又像一条狗一样,在茫茫人海中四处望你。直到三天前,我才在县皮鞋厂前碰着你。并且知道你已经在这个厂找了份临时工做,我真替你高兴呀!然而,你连理也不理我,像一个高贵的公主似的,昂首挺胸地就走了过去。以后,我又来找你,可你连面也不愿见我。那时,我心里虽然在哭泣,可并没有完全绝望。
在后来的三天里,我忽然发现,你在悄悄地和那个叫林平的人幽会。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亲热得像一对夫妻似的,我还是不相信你们中间有啥事。可是,在今天晚上,当我看见你独自一人,走进县报社那幢办公大楼时,我悄悄地尾随了你,你在楼上敲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那门打开时,我看见林平把你迎了进去。接着门关了,屋里也没点灯。我以为你很快就要出来,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家家窗里的灯都熄灭了,你还没出来。我把耳朵贴到那扇门上,听见了你们亲昵的说话声,还听见了一种怪异的声音。霎时,我的心一阵绞痛,仿佛是被钝刀子割着。我知道我完了,彻底地绝望了。我跑出来,疯了一般在雨中空旷的大街奔跑。然后,我不明不白地跑回了家。
文英,我现在啥也没有了。失去了职业,叔叔、婶娘也不愿收留我了,把我拒在门外。我没处安身,只好到你们家借宿一夜。这封信,就是在你三哥的房里写的。
文英,我决定去自寻短路。在死之前,我仍要对你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不管你做错了啥事,我都爱你!我是为你而死的……”
文义看完朱健这封和着眼泪写就的信,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既为自己妹妹做出的事感到羞耻,同时又为这个痴情的汉子对文英深深的爱而感动。他没有想到,这个性格内向,平时不大言语的伙伴,早就默默地爱上了文英,并且,爱到了要为她去死的程度。他被朱健的深情感动了,这时,他一把抓住朱健的肩,把他提起来,然后,瞪着一对迸射着炽热光芒的眼睛,摇晃着朱健问:“你为啥子要这样?你说,为啥子要这样?”
朱健仍旧淌着泪,惶然地看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
文义见朱健惶然的样子,口气温和了一些又问:“你真的还爱文英吗?”
朱健听明白了,深情地点了点头。
文义又摇晃起了朱健,同时有些发怒地斥责起来:“那你为啥子要想到死?你还像个男子汉吗?你死得值吗?”
朱健怔了一会,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文义松开了朱健的肩,抓起他冰凉的手,推心置腹地一口气说了下去:“你不该去死!你要好好活着!你要鼓起勇气去追她!林平是有家室的,他不可能和她结婚,你明白吗?”
朱健听了文义这番话,*先是茫然地点了点头,接着,感激地望着文义。他还以为文义会像文英一样看不起他,嘲笑他。可是,文义却是这样支持他,鼓励他。朱健心里立即又燃烧起一种新的希望之火。然而,这火却又很快黯淡下来。他望着文义,失望地说:“可是,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呢!”
文义也沉默了下来,可过了一会,忽然说:“你还是要进城去!我城里有个老同学,在滨河公园下面开预制场,我给你写封信去,你去他那里一边干活,一边找机会去接触文英。另外,我给文英也写封信,你拿去交给她。我要在信上把你的事给她说说。”
朱健听了,忽然像绝处逢生一样,反过手来紧紧抓着文义,并且深情地喊了一声:“三哥——”
这一声“三哥”,喊得文义心里发热,因为朱健的年龄比他大呢!
第二天,朱健揣了文义的两封信,像吸饱了春雨,重新抽校发芽的一棵逢春枯树一样,又充满信心地进城去了。
朱健走后,文义本想把这件事马上告诉父母,可又拿不准他们,特别是父亲的态度,就暂时装在心里没说。晚上,文义正睡迷迷糊糊,忽然听见父亲在门边轻声喊他。文义爬起身,过去打开门,见父亲神色木然地站在门外。文义不知怎么回事,忙问:“爸,有啥事?”
余忠老汉半天没说话,父子俩默默看了一会,余忠老汉才勾着头,像喝醉酒一样走进文义的屋子,在文义床沿上坐下,轻声说:“爹没出息,向你下话来了。这里没外人,你帮爹拿个主意,文英的事究竟咋办?”
文义听了,知道父亲心里想文英想得太苦,不然,这个一向倔犟、爱面子的庄稼人,不会深更半夜来向儿子讨主意的。文义想了想,说:“爸,我知道你舍不下文英,其实我们也一样,哪天晚上不梦见她呀!”
余忠老汉听了儿子这话,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说:“这鬼丫头,心也不知是啥做的,说走就走了,信也不捎一个回来。”
文义觉得把朱健的事告诉父亲的时候到了,就说:“爸,你也不要太操心。文英不捎信回来也有她的苦处。现在最要紧的,是想一个万全之策。”
余忠老汉忙说:“你有啥主意,快对爹说。别看文忠、文富比你大,爹平常也爱说你,可爹心里清楚,这家里主事,除了爹就是你。”
文义第一次听见父亲这样肯定他在家庭中的价值,一时十分感激起父亲来,也就推心置腹地说:“爸,要解决这个事,我想最好是给文英找个对象,让她割断和林平的关系。”
余忠老汉说:“找个对象当然好,可一时又到哪里去找?”
文义说:“爸,有一个人,不知你中意不中意?”
余忠老汉望着他:“谁?”
文义说:“你看村里的朱健,适不适合做你的女婿?”
余忠老汉沉吟了一会,说:“按说呢,这小伙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也诚实,也念过书,倒是不错的。可是,不知道人家嫌弃不嫌弃?”
“爸!”文义听到这里,深情地喊了一声,说:“人家早对文英有意了!”接着,就把昨天晚上朱健来家里的事,一口气告诉了父亲。余忠老汉听着听着,张大了嘴,似乎不相信地望着文义。及至听完,他的嘴唇哆嚏了起来。十多天来,他算是第一次听见了女儿的下落,知道了女儿在外没遭罪,还进了厂,一下他放心了。还有文义这种安排,也让他十分满意。他真想过去搂抱住儿子,像小时一样亲他一下。事情到此,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没几天,文义收到了文英出走后写回的第一封信:亲爱的三哥:
收到你的信,我高兴得哭了。我做错了事,你们没恨我,还写信安慰我,使我感到了亲人间的温暖,我咋不高兴呢?
你在信中,劝我去爱朱健,这叫我怎么说呢?我知道他很爱我,但我一直不爱他呀!我爱林平,虽然也知道不能和他结婚,但我还是爱他呀!我这一辈子,大概不会结婚了,就独身过一辈子。所以,三哥,请你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巴!我在皮鞋厂做临时工,工作很轻松,希不要挂念。
爸爸、妈妈好吗?大哥、二哥也好吗?我知道爸爸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脸回来见他们。农忙就要开始了,叫爸爸、妈妈、大哥、二哥都保重身体吧!
你的妹妹文英
文义看完信,长叹一声,嘴角裂出一丝苦笑,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但同时,他绝不相信妹妹会这样过一辈子,这只是她现在的冲动而已。他在心里默默地为朱健祈祷起来,希望他坚强,坚强,再坚强,勇敢地走自己的路,早日将丘比特的神箭射中自己的妹妹。同时,为了不增加父母的焦虑,他也没有把信的内容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