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鲜明老师是柯家小屋场猪婆婆的第二个儿于。大跃进运动中,柯家小屋场猪婆婆的老头子饿死时,柯鲜明和哥哥柯鲜光都在大学读书,两兄弟明白大事理,没有状告当年斗死父亲的闻典礼连长,柯鲜明从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回到东山中学教历史。他同我常来常往,我们两人经常在一起谈学问,谈历史。
柯鲜明拉着我,要我找一个僻静人稀的地方,他急于要向我谈一件事,我说就在我这房子里谈吧,他连连摇头说不行。我说到外面大广场去谈,他口里连连说:“不行,不行,更不行。”
他使劲拉着我向远处的森林走去。
从林场我的房子到那远处的森林,要走很远的一段路,我叫他边走边谈,不必到那么远的森林里面去。他说沿途人来人往,也时常有农人耕作,这不是谈那件事的地方,要我不要怕走路辛苦。他苦笑着向我说:“老曹,不要怕走路辛苦,我们走路的时间不多了。”
老柯今天怎么搞的?有什么秘密的事要进森林里面去谈?他叫我不要怕走路辛苦,说我们走路的时间不多了,这话里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意思?这些都让我产生了好奇的感觉,好吧,我就不怕走路辛苦,跟着他向那远处的森林走去。
终于,我跟着他走进了樟树林,刚才从远处望的森林即是这片樟树林。这片樟树林,是我当年同吕好新副场长带领林场工人营造的。当时栽的是树苗,如今都成了大树,铺天盖地,四季常青。樟树为何叫做香樟?因为它可以制造樟脑,樟脑有清凉的香味,可以使衣服防蛀。今天老柯与我走进这香樟林,我洗耳恭听他所讲的一件事。
他拉着我在樟林里,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然后在樟林的深处向我说:“老曹啊,我想自杀,你想自杀吗?”
我好生奇怪,他怎么会想到自杀?要说自杀,应该是我自杀。他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呢?而我呢?即使辛小化与闻典礼大队长通奸,我也没有产生自杀的念头。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主张自杀,在那反右派的政治运动年代,十万大山林场会计易之初自杀了;反右倾中,副场长吕好新自杀了;文化大革命中,书记万长青自杀了。我在反右派和文化大革命两个政治运动中,都遭受了极端的人格侮辱:挨斗。挨跪,挨骂。挨打。但我忍受着活下来了,活到了平反冤假错案的时代,活到了依法治国的时代,活到了重视公民权利的时代,活到了重视知识分子的时代,闻典礼奸污辛小化这件事,东山乡党委肯定要处分他,我的这口气不就出了吗?我不自杀,我不自杀。
不过,我不自杀的决定没有向柯鲜明直接说出来,我只问他:“你为什么要想自杀呢?”
柯鲜明苦笑着回答我说:“你不必问我为什么要自杀,我自己也不想讲我为什么要自杀。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自杀,而且,我觉得你也应该自杀。而你为什么要自杀,这个,这个,我也不想讲明。如果我讲了,你的心必然犹如刀割般的疼痛。所以我们两人干脆学习郑板桥,也来个难得糊涂。我们两人在这香樟林里,糊涂地自杀算了。老曹呀,难得糊涂死呀!”
柯鲜明说到这里,把皮包的链子拉开,拿出准备好的绳子,继续向我说:“老曹,我本人自杀的绳子拿来了,我也将你自杀用的绳子带来了;绳子活套我也做好了。森林里是我们两人集体自杀的最佳地方,我来喊一、二、三,我两人的脖子同时伸进绳子活套里,同时甩开脚下垫的石头,然后同时死去。难得糊涂死,难得糊涂死呀!”
柯鲜明说罢,他自己选择了一株香樟树,又为我选择了一株,准备上吊,接着,他又搬来几块石头,垫在香樟树下,并将两根上吊的绳子系在樟树枝上。然后等候着我同他一起进入自制的“绞刑套”。
我的头脑比较清醒,不会为了老婆跟闻典礼大队长有过男女关系,就到香樟树里来自杀,了不起与妻子离婚就可以了。当然,这时候我不必再问他要自杀的原因,因为,我隐约听人说过闻典礼与村里20多名妇女发生过男女关系,其中有年轻的女人,有年老的女人,有已婚的女人,有未婚的女人。闻典礼是柯家村的上门女婿,在这些女人中,有他的长辈,有他的晚辈,总而言之,闻典礼尝了柯家村里20多名女人的味道,可能柯鲜明的妻子也在其列,所以他要自杀。柯鲜明要求我不要讲明自杀的原因;这就是他所说的难得糊涂死的含义。
在柯鲜明决然要自杀的紧急关头,全靠我开导他了。我有开导他的办法,我向他说:“鲜明啊,如果你自杀了,你那正在研究的历史课题,不就半途而废了吗?你那个课题,对当代。对后代都有重大的意义:大跃进中。三年自然灾害中,全中国到底饿死了多少人?反右倾和反右派中,全中国到底多少人自杀了?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国总计死了多少人?对这个历史课题,一定要研究出来。你有勇气研究这个历史课题,就要把这个历史课题研究出成果来。我们要把这些变成千代万代的历史教训,这是你历史学家的责任和义务。你大功未成身先死,你对得起当代人吗?对得起后代人吗?”
我完全明白柯鲜明今天是下了决心要自杀的,叫他今天不自杀,他的思想弯子必然一时转不过来。因此,我又向他说:“鲜明,我们两人今天都不必自杀。假使你一定要自杀,请你将这个历史课题研究出成果来,到那一天再自杀也不迟。你今天要我与你一起自杀,你也应该让我有时间想一想,或许,你将这个历史课题研究出成果了,那一天,我陪你一同自杀也有可能。你讲,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想将柯鲜明从自杀的话题,引到历史研究的话题上来。果然,他便同我谈起了他研究的两个历史课题。刚才我提起的是他要研究的一个历史课题。他现在向我谈起了另一个历史研究课题。
我们在樟林里,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香樟树枝为绿色,树叶四季常青,我们坐的草地也是绿色的小草铺成的。柯鲜明在这绿色而又寂静的香樟林里,向我畅谈他的另一历史研究课题。第二课题的题目,他名之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未解之谜》。
好了,柯鲜明不自杀了,他也不要我自杀了,他还要继续研究这个谜的谜底哩!从此以后,柯鲜明没有向我提出过自杀,他同他的妻子汪文秀,不久便重归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