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郁子涵的阅历,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他虽然不出门,不谙世事,可他却解风月,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照理世家是不当看这些闲书,可年轻轻的闷在家里,大块大块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于是,大的带小的,男的捎女的,或是看,或是讲,《玉梨魂》、《泪珠缘》、《啼笑因缘》、《春水微波》,等等,诸如此类。外面人是不知道,郁家夫妻间嬉笑怄气,都像从文艺小说上裁下来的情节。郁子涵是家中男孩里最小的,离婚娶尚有日子,读来的小说没有用武之地,就常在肚里演习。本来可一径演习下去,不料来了一个上海的剧团,将热火火的一团人气带到家门口,其中还有一个笑明明。�
郁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温,又少见识,看小说看得都有些迷糊,说话行事就像在做梦。他从来没见过笑明明这样的人,如此活泼和生动。家母和姐嫂在屋里议论到她,说她俗,可他不就是喜欢这个“俗”!他,及他们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清了,清到寡淡。上海的剧团走后,院子里晾晒的各色衣衫收走了,青砖地上再没了那错乱簇挤的影,无限的空旷。夜深时分的嘁嘁喳喳歇止了,不是静,反而闹将起来,是肚里的心事闹。郁子涵倒空了扑满里的钱,又借了小妹妹扑满里的钱。这些钱都是过年节大人给的,从来不用,他们是连如何用钱都想不到的。他没想到,两个扑满,叮叮〖XC〗〖XC〗的钱,买一张苏州到无锡的火车票,仅余下没几个了,钱竟是这样不经花。这可说是郁子涵对外面世界的第一个认识。所以,对于郁子涵到无锡找她这一笔,笑明明又是看高了。他不是勇敢,而是无知,或者说无知了才勇敢。在以后的日子里,笑明明会逐渐发现,怯懦的人还会非常的果敢。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从未出过门的单弱少年,能够来到无锡,再问到上海的剧团演出的戏院,还找到戏院所在的马路,与笑明明碰个正着,亦可称为壮举了。过后的日子,郁子涵就是挤住在男演员的住处,晚上与大伙儿一起上戏院子,坐在台侧,锣鼓钹铙边上。他并不怎么爱看戏,他是看文艺小说出身的,属伤感主义那一流。滑稽戏里热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显得粗鄙而缺乏想象,戏院子里又是嘈杂脏乱,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紧,他只要有笑明明。有点像吃奶孩子恋母,带几分赖皮的不舍。他自己的母亲,生性冷淡无趣,并没使他体会到什么母爱。�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里,可说是个异数。艺人们多是有市井气的,又是他们滑稽行当,演的是当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游离开世俗一些。他们可是戏里戏外都浸泡其中。演艺生活且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比乞丐不如,人都锻得很结实,哪里能像郁子涵这般娇嫩与柔弱。再是败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风范,像他们这家与世隔绝,更是将这风范封存起来一般,没有受到时局变化的损耗。看郁子涵在剧团的同人中间,就像是天外来客,说不出的冰清玉洁。剧团的同人们,笑明明自然不会以为鄙俗粗俚,她从小在他们中间长大,他们都是她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她喜欢他们,同他们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骂,可是不逾规矩。也是有敬爱的,这敬爱在居家惯常里面。笑明明对郁子涵的心情,则是两个字:心疼。却也不是母爱的性质,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质,而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点像越剧舞台上,坤旦对坤生的感情,是当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实是女。这倒不是同性爱,说同性爱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约是太稔熟男女之爱,反看成没什么,他们所受吸引的总是较为特殊的情感。郁子涵坐在幕侧,眼面前交互往来的人和物,他均视而不见,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从这一侧下场,他便迎着她笑。看起来,他像是不惯于笑的,一笑便脸红,像是发窘,其实是处子之笑。�
本以为他来几天就回苏州了,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奇怪的是,他家里人也不来找,或许是觉得少一个吃口也不错。这样坐吃山空的家境,最终的结果大约就是大家走人。就这样,无锡演完,他又跟去常州,再到太仓,昆山,又回到苏州另一处戏院。郁子涵回了一趟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从院子里折了枝梨花,又来了。梨花是送给笑明明的,插了一个玻璃瓶。同人们都说这孩子痴,也都觉得他痴得很美。从苏州演罢,一部分人往无锡去,组了一个剧团,其余人则回了上海。笑明明将郁子涵安顿在师兄家里暂住,她自己与小姊妹合住的一个亭子间是再住不下一个人的。到下午,他依然跟着去戏院,依然坐在幕一侧,看笑明明演戏。他自己并不觉着什么,笑明明却觉着此不是长法。从外地回来,就有一些结束蜜月旅行,开始要过日子的意思。其时,她就去找老大哥了。如今,笑明明有几分当他自家人,除去他,还有谁在社会上有办法,又与她有交情的?笑明明说,郁子涵年纪还轻,到底要有个立身之本,方可在世道久存。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桩事,他想上海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风淳朴,尤其是对小地方人,初开眼界,刺激就很大,闲来无事最危险。至于做什么事,两人意见一致,读书。问题是读什么?郁子涵读过几年私塾,与公学不大接得上轨,再说也需读点实际的,好找事做。老大哥出了个主意,去北碚读立信会计学校,他家某个亲戚是校董之一,他去说说,让郁子涵免试就读。立信会计学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在社会上声誉很好,毕业生多能谋到正经的职业。再说,到北碚读书,也比在上海好。上海学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到时候,书没读进去,倒学了洋场恶习。笑明明将这计划同郁子涵说,老大哥也在场。郁子涵的反应比较冷淡,似还有些不乐意。笑明明一味相劝,为他描摹未来:读完三年,领了证书,再回来上海,那时说不定战事已经平息,到外滩洋行找个差事,天天夹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再做一身西服,配一副金丝边眼镜。哄小孩子似的。老大哥一边看着,有几次和郁子涵目光相遇,不知多心还是真有,从他眼光中看出一丝怨毒,好像晓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也晓得老大哥的用心。老大哥不免对这位世家子弟生出些戒心。看在笑明明面上,老大哥说通人情,免去一半学费,又出资路费。笑明明还陪送到九江,两人方眼泪汪汪地分手。郁子涵新剃了头,推得略嫌短,看起来有些不像。脸架子似乎大出一条,眉眼间便紧窄了。笑明明只是觉着他可怜,疼还疼不够。因晓得邮路无有保证,所以将从香港回来后的积攒,统统交与他。郁子涵已经领教了钱的不经用,就并不嫌多,将一叠纸钞拦腰一折,顺手掖进长衫下的裤兜。两人就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哪一日�重逢。��
他们再次见面,就是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时光过去四年。其时,笑明明已和一名壳牌公司的职员谈婚论嫁。这名职员亦是老大哥牵的线,广东人,自幼失怙,依仗了家道殷实的姑夫姑母长大,受完中等教育便入洋行做练习生。因生性本分勤勉,一级级做上来,进了壳牌,做个小小的部门主管,到此已年届三十。演艺圈的女性,多半不会在本行当里找丈夫,因为深知其中的辛苦与不安。一般总想找个诚实的先生,谋一份中上职业,钱倒不在多少,她们自家都是有些积蓄的,也晓得钱会带来福,亦会带来祸。总之是,要有一个安定稳妥的家
。这名职员正是这样的人选,并且,不是出身名门,还没有父母大人,不会对笑明明的职业存偏见,婚后她依然可以演戏。在这件事上,那先生果然没提出什么异议。到底是老大哥,精通世故,也了解“小狗小猫”。两人见了面,彼此都不讨厌。那先生是典型广东人长相,高颧凹腮,但在大公司里做事,训练得很有规矩。西装穿得笔挺,白衬衫领和袖雪白,没一点污迹。指甲,头发,修理得极整洁。一身上下服服帖帖,礼貌也周全。笑明明这样自小出来闯荡社会的人,又是戏台上出入,外表是不会给人挑出不是的。更何况,在她善于交际的言行底下,不自觉地会流露出热忱的本性,是让人信赖的。所以,再接着第二、第三次约会,不久,广东先生就带笑明明去了他姑母家。终是养育他的人,是当作父母对待的。然后,两人一同去看和租房子,买家具,拟登报启事,还邀了老大哥做证婚人。正忙得兴头上,郁子涵出现了。�
郁子涵敲开笑明明同小姊妹合租的亭子间,小姊妹早一年就结婚搬出去,笑明明不日也要离开了。陡一见郁子涵,她都没认出来。郁子涵长高半头,穿一套破旧西装,很可疑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柴油气味。这些都还不是改变他形象的要害,要害是他的脸型不一样了。原先柔和的弧度现在全被较为坚硬的直线所取代,变得有棱角了。眉棱,鼻梁,脸颊,腮骨,唇线,都含有一点锐度,几成一张长方脸。像是蚕从蚕蜕中脱生,这就是青年从稚气柔嫩的少年外壳中脱生的形态。还不单是这样,似乎脱去蜕壳后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种磨砺和历练,形成了眼前的形状。�
郁子涵在离开的四年中,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是笑明明不会想到的。其实他在北碚的会计学校读了一年多些,就离开了。读书的生活是清苦的,北碚地方又小,此时壅塞了穷学生和穷先生,摩肩接踵的,只觉着一股穷酸气弥漫。郁子涵受穷的日子,是在清门闭户里过的,所以穷得洁净。一旦走出家门,到了社会,闹是闹了,俗也俗了,却是丰饶的。艺人们都讲究吃穿,手面很阔。凭本事赚进来,凭性子花出去,豁朗的人生观。郁子涵学会了享受,几乎把受穷的日子忘记了。北碚的风格,倒也是豁朗的,却是豁朗的穷,就粗糙了。年轻人的欲望,活力充沛,那穷酸便也是浓郁蓬勃的。学生们可将被褥当了打一餐牙祭,然后钻进别人的被窝打通腿。赶墟的日子,他们挤在街上,一样买不下,眼睛倒可把人家篮里的活鸡吞下去。这些很令郁子涵生厌,觉得羞耻和龌龊。读会计学校的,多是寒门小户的子弟,更是拮据得可怜,郁子涵加倍看不入眼,在班上特立独行二三个月,方才结识一个同好。此人姓王,亦是从上海来,其实是个“瘪三”,但郁子涵这么点见识,怎么识得出来?只是见他人样长得好,派头好,穿西装,戴金丝边眼镜,就像笑明明当时哄他时说的前景。此人说话还很有趣,又与他一样看不起北碚的人和事,有着共同的话题。两人一旦结交,立即割头不换,天天下馆子,郁子涵会钞,王同学专讲山海经。后来,郁子涵手头紧起来了,上海方面的周济是供一个人,又不是供两个人。王同学便找来铁皮,三敲两敲,敲出一个火油炉。这人的手很巧,又大约是做过工的,这技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大有用处。敲出火油炉以后,王同学又显示出厨工的才艺。到了赶墟时,两人便一同去买来荤菜素菜,回来煎、炸、炖、煮,将饭馆搬到宿舍里。郁子涵已经吃开了胃,在这种地方,除了吃还有什么呢?王同学至少还有些烹饪的乐趣,郁子涵又不会,最多剥点葱姜,然后就眼巴巴等着锅开鼎沸,两人一同大啖。这时节,他成了真正的饕餮之徒。别人家还有些书卷气,他可没有,一味的口舌之欲。仗了年少清俊的模样,还不至让人讨厌。�
他对读书已无兴趣也无信心到极致,几次会考,他均不及格。王同学奉承他是文章古风之人,不适宜会计这种现代庶务,撺掇他去昆明读清华大学文科。他当然听得进。其实两人都是腻烦了北碚这地方,想去昆明大码头。于是,先退了这边的学,省下学费,一边向上海方面写信,告诉笑明明清华大学文科预备班录取了他,需转移昆明的盘缠和另一笔学费。等钱的时节,两人则走青木关去了次重庆,看看这山城,尝尝风味小吃。陪都的苟安繁华使郁子涵想起上海:大世界和笑明明,亦有一线伤感。但毕竟那与现实相隔太远,无济于事,于是精神还是回到眼前,看和吃。王同学教会他享乐,也教会他能将就,有一晚,他们竟然是在桥洞底下过的,幸而天不冷。因计算下来,钱不顶够了,两人将行李——所谓行李不过是两件衣服,牙刷毛巾,留在客店,抽身回北碚,结果又被什么玩的看的牵住,只得延宕一天。回到北碚,又过些时候,笑明明的钱才汇到。拿到钱,郁子涵先去旧衣摊置办了行头,一身三件头西装,将长衫换下。这一套行头,便是陡地出现在笑明明面前的那身。王同学很有计算地,将他们的火油炉,锅勺,还有书,作价卖给同学,得来的钱至少可以下两趟小馆。然后,两人往昆明去了。这一路其实蛮艰险的,好在他们目的心并不迫切,怀着漫游的心情,在山水间昼行夜伏,就像两位古代的名士。他们有时乘车,有时走路,有时行舟,还有时,搭了异族人的骡车,手里掂根枝条,学作驱使状,颠颠簸簸而去。亚热带的太阳,将他们晒得墨黑,但空气新鲜,无忧无愁,所以并不见憔悴,而是意气风发。等抵达昆明,已是半年之后,他们并不去寻找清华大学,而是租房子住下,安心过起日子。昆明果然另一番情景,不说别的,光是气候就要宜人得多,视野里则一片明媚,不像北碚那边阴湿。此时,已在频传胜利停战的消息,人们开始讨论回家的计划。遗憾的是,邮路混乱,几近阻塞,以至与上海断了信息,寄出要钱的信均石沉大海。其间,他们曾经考虑自生财路,屯积了些肥皂,再兜售出去,赚一小笔,维持一段。王同学又用铜片铁皮敲成异族女人佩戴的饰件,送到墟上去卖,卖了些小钱。到此关节,倒看出王同学是个重义气的人,没有抛下郁子涵这个吃口。是顾念花了他不少钱,也是出门在外,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商量,所以就甘愿养他。再有大半年过去,抗战真的结束了,欢腾喜悦之际,又是一场大混乱。北归的人与车,日日从街上过,这城市不禁显出凋敝。这两位如何按捺得下,上海一径地在向他们招手,两人都得了怀乡病。这时,他们中间还多出一个人,一个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八九,说南京话,穿着很摩登,看样子是跑单帮的,不知怎么落了孤身一人,滞在此地,租住他们隔壁,做了街坊邻居。本来并不多搭讪,但都知道外地来的,待到胜利思乡时,不由地话就多起来,讲的全是回家。三人终于商得一策。先由王同学用铁皮精制一枚徽章,图案是中、俄、英、美四个胜利国的国旗。然后南京女客穿成贵妇的样子,去到一家小五金店定购此类徽章,并缴纳定金二十元。第三,轮到郁子涵出场,带了王同学的作品去兜售。老板一看正是女客要的,即刻预付一千元钱定制两千枚。一千元到手,三人连夜离开昆明,在一无名小镇宿一夜,联络到一辆烧柴油的卡车,以工换车资,三人上了车斗。行走不过数里,南京女客就坐进驾驶室里,将先前搭乘的一个江阴单帮客换出来,一路与司机谈笑,提高他的士气。那江阴客上了车斗,心里不服气,想自己是付了车资的,就不肯劳动。因此,从头到底,都是王同学和郁子涵,负责一路的饮食,烧水做饭。此外,柴油烧尽,接不上火的时候,卡车就要启动另一套装置:烧木炭,这样他们就要提水和摇鼓风机。这一辆卡车,行路几千里,最终将郁子涵带到笑明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