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带雨 2-桃之夭夭

老板这样的柴米生计,亦不会有此道上的关系,只是送个主意,再指点几处地点。不料,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笑明明只走了头一家,便成了。她都没想到要搭点架子,再跑上另几家,比较一下。她当即应下,第二日便去应卯了。虽是战时百业萧条,舞厅里倒欣欣向荣,多少是大难临头前的醉生梦死。此时的香港,其实是又一处卡萨布兰卡,各路流民汇入此地,再流往各处。但凡能走动逃离的人或是有钱,或是有脚力,在这中转客居的地方最合适做什么?做舞客。过客中上海人占不小的比例,所以,像笑明明这样的上海小姐,就顶受欢迎。可是,谁也不会想到,笑明明会说唱演剧,出得来趟,却不大会跳舞。在上海时,与那痴心郎去过几回舞场,但都是他就她。灵巧轻盈的她,下到舞池里就木了,非是同她跳过不会知道。踩过几回舞客的脚,又撞过几回人,便是坐冷板凳多,下海少了。一半时间,是坐在边上,用手中可数的几张舞票当扑克牌摆着玩。这舞厅的规矩和上海一样,凭舞票关饷,像她这样,自然不会丰裕,只够在那客栈里继续住下去,回上海的船票是谈不上的。�

她所在的舞厅,位于铜锣湾,属中上等,当然不能比上海百乐门、仙乐司的排场,但人气亦相当旺。底下几层是百货铺面,顶上几层是民居,窗户对了马路,市声涌进,舞曲的间歇便漏进的电车声。灯光稠密,不是说明亮如白昼,却是热闹喧腾的夜色。红绿黄紫的霓虹灯,颜色总是乡气,还是暗色,可团在一起,你灭我闪,是一派俗间的烁烂。那些舞客,亦都有一种乡气,尤其是本地的,多是黑,瘦,土。广东人的脸型,似乎多是谋生计、苦劳作的现实的人相,特别不适于声色的场所。内地来的客人呢,亦多是封闭长久,这时来开眼界的,带了内地人的畏缩或者鲁勇。有一些老舞客,派头要大一些,却又有自己的老相识,跳不了几曲便双双消失。所以,笑明明的受冷落,一是因为舞技生,还是因为她骄傲,也活该她兜不到生意。不过,这也是笑明明有脾性的地方,到什么境地都不落相,有自恃。转眼间数月过去,回上海几成泡影。上海也不会有人记挂她,像她们这样,从小进了班子,与家人便没了往来,好比是没有父母的人。身在香港,却人地两疏,做舞女都是用了别名,“笑明明”这名字太没有性别,没有艳色。于是,在闹哄哄的人世里,她这个人就好像丢失找不到一样,无声无息。然而,不曾想到,有一个人倒还记着她。当然,光是记着不行,还要有机缘,有机缘遇着她,将她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这个人就是多年前,戏剧学校招生,问笑明明叫“啥个么事”的人。�

这人是个纨绔,家里开面粉厂,在产麦区徐州买了地,租给农户种,将收成运来上海加工,销往全国及东南亚地区。父祖辈因是做实业的,思想比较开明,对子弟们并不仅限于经商承继家业,而是鼓励他们受西方科学教育。这大约还是从动荡的时日里得来经验,万顷良田一夜之间都可易主,身有一技之长倒能确保衣食。所以下一辈里无论男女都读公学,男孩子或学机械,或学铁路,抑或学化工,大多出洋留学。女孩子择婿也是往洋务那一派上走。惟有这一人,很没出息。书也读了,却不用心,喜欢的是文艺。家里长辈最厌的就是这类无用又会移性的东西,明令禁止他往片厂、大世界、戏院子里去。可腿脚长在他身上,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管是管不住的,于是又想开了,就当他是田里的稗子,反正也不承望他什么,随他去了。他得了大自由,干脆表面文章也不做了,自己停了学,专门搞文艺。他在这方面实也没什么才艺,只是热心和喜爱。但这样也好,他对戏曲艺术就没什么高下贵贱的偏见,一律都敬仰,只要是唱做弹跳,与实际生计无关的,虚拟的,空想的,假作真、真作假的东西,他全盘收下。他虽然哪样都不会,喉咙是哑的,长相瘦、干、黄,摆样子都不成,但他有他的长处。他懂得人情世故,这就有些“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的意思了。尤其是文明戏,不像京昆有程式,有传继,平白一个幕表,全凭着演员自己生发情节。他就给演员说戏,也不是针对性地说,而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说了也不取报酬,班子都很穷,又从来没有“导演”这样的空额,所以反是他请客茶水,甚至到馆子里开一桌。因他说起来有瘾,就怕无人听。他这样的角色,有那么一点北京的齐如山的意思,不过齐如山是前朝遗老,有文墨底子,通的是国剧,又有际遇,碰上梅兰芳这样上品的艺术者,于是才能做成大事,海内外留名。他在上海这洋场地方,风气是新,可也浅俗,离大器甚远呢!可是,他也是与齐如山老先生一样,讲的都是戏里边的人性、人生,大旨是不离的。渐渐地,他在上海演艺圈里也有了种帮闲的名气。他对文艺真是热爱,哪里有演出,他就奔哪里,甚至跑外码头。此时,是听消息说,红线女到香港演粤剧,他就到面粉公司领了个视察香港经销处的差事,支了钱,带几个朋友来看戏了。到香港才知是误传,可来也来了,不妨就玩几日。这一晚,在铜锣湾饮了茶,顺便走进一家舞厅,竟然,他乡遇故旧。�

初进去时,笑明明正坐在暗处,用手里的舞牌在桌上玩着弄堂小鬼的玩意儿,刮片。她穿一件银白同色织锦回纹的无袖旗袍,电烫的头发剪得极短,贴在耳后,露出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了手动一闪一闪。新进的那客人觉得这情节很可玩味,坐冷板凳却还自得其乐,不由多看几眼。那女子觉出有人看她,也回过头来,两人都觉得面熟,却还没认出来,怔一怔。客人问:跳一支曲子吧!笑明明将舞牌一揽,立起身,迎上去。走了几步,客人用上海话,自语道:跳得勿哪能。笑明明即用上海话回说:又勿是跳舞出身!这般的接口令,又令客人一怔,似曾相识,而且,是上海人。他再仔细低头看一看,才看出端倪,说原来是你啊,如何跑到这里来了?笑明明还有几分疑惑,因为在上海见的人多,不知此人是在哪一出里的。于是客人提醒她,什么地点,什么时间,彼此又说了哪些话。笑明明就要叹气:如今真给老大哥你说中了,“啥个么事”都不是了。客人说:退一万步,总归还是个小狗小猫吧!就此,两人定下了终生的称呼:“老大哥”和“小狗小猫”。这称呼可说最好地表达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始于恩义,终于恩义,中间从未走过弯路。在笑明明一方,她是看不中老大哥的相貌,老大哥这一方呢?他家里再允他胡闹,也不会答应娶一个文明戏女演员,他自己也不作此想,因到底与笑明明不是一路人。恰因为没有婚嫁的嫌疑,两人倒结下长远的友情,伴随一生。

老大哥替笑明明买了回上海的船票,还将她典在当铺里的旗袍赎了回来。只是香港天热,当铺里织物衣被又多,难免生了蛀虫。就这样,这一周的周末邂逅老大哥,下一周头上就上了回程的轮船。一来一去间,已有大半年的时光倏忽而去,笑明明则觉着隔了一世。香港这地方,于她没有可留恋的,只是溽湿,暑热,失意。惟有旅店老板,这老伯的慈祥,想起来觉着温暖。他那自酿而不得法、微酸的米酒,他们一坐一立,一杯对一杯地喝下多少,不醉人,却会胀气,在愁肠百结的昼与夜里,带给了她人世间的体己之意。�几乎是前脚着陆,后脚太平洋战争就爆发,海陆封锁。心里着急老大哥滞在香港怎么办,其实他是搭乘飞机,还比她早一天到上海。但两人再次通上消息,却是要在几年过后了。笑明明到了上海,立即回归老行当。恰好有几班独脚戏和文明戏相拼搭班,去苏州演戏,她进去了。她虽离开不算久,但滑稽行里倒有了新变化,独脚戏和文明戏掺在一起,生发出多场次的滑稽大戏。这对笑明明有利,因她是文明戏出身,会演,而不顶擅长发噱。并且,从香港回来,经受一次历练,她开窍不少,也泼辣不少。先只是扮个无名的龙套,她却把这无名氏演得鲜龙活跳,于是戏分越加越多,这角色不仅有了名姓,还跻身前列,“笑明明”这三个字也挂出牌去了。此时,她的形容渐脱孩子相,脸型丰腴了一些,这改变了原先清丽妩媚的格调,显出一种妇人的气质。那时节时兴细弯的眉,她便也将眉修得更细更弯,就多少有点妖冶。身上也丰满了,过去做的旗袍有些紧,又手头拮据,不及做新的,裹在身上,线条毕露,但还没到局促,而是熟透的样子,就有另一派风范。剧团在苏州大戏院演了十天半月,无锡的戏院又来接洽,于是,统往无锡。无锡之后再到常州,在沪宁线一带往返。郁子涵就是在这个时期登场的。�

郁家本是苏南地区的大家,只是已经星散。像郁子涵家,单门小户不说,还贫寒得很,但却不肯落架子,家中保留有许多世家的怪毛病。小自不穿短衫,不吃猪头猪下水、黄金瓜这类杂碎,大至子弟不务商贾,不学手艺。但其实,耕读为本的传统到了近代,说来容易做来难,“耕”无田地,“读”呢,多是要为所用的。所以,家里就多是闲人,吃一星点可怜的地租,读几年私塾,因没有钱花销,所以都还老实,成天关在门里,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不知道。到了此时打仗,城外的几块地已经收不到租子了,只得将住家院子的前进出租,租给谁?就租给上海来演戏的滑稽剧团。郁家的门户要么不打开,一打开就是这么个闹哄哄的世界。戏班的生活总是喧腾异常,上午睡觉,睡到下午二三点,方才懒懒地起床开门,在院子里漱口洗面,晾晒衣服,不时唱念几句。四五点钟光景就都出得门去到戏院点卯,这一去要到夜间十一二点才能回转来。戏院里的戏散了,这里的戏却就开场了。男男女女坐一院子,吃茶,说话,声音并不很高,因要照顾邻里,但语调很快乐。演出的兴奋还未过去,又方才吃了消夜,这一餐消夜是一日以来为主的一餐,就必要消消食。他们可坐到凌晨二三时,才会觉着困乏,然后回屋里睡觉。苏州的月色好似特别的沁凉柔滑,人清爽极了,连睡意都是清明的。郁家人通常是早睡的,因无事,又加饥寒。不过镇日闲着,也是没多少觉的,所以,到了晚上,人睡在黑里,耳朵都竖起听前边的动静。艺人们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要唱上一段,其中有个沙哑的女声,唱得最活络,各路方言小调唱起来都很是那个意思,最出彩的是一出“搓麻将”,其中有学苏州官话的,竟丝毫不差。到了次日午后,听见前进院子有声响,郁家人按捺不住,就要从门缝里朝外张一张,将人和昨晚的声腔对一对。�

笑明明出来倒洗脸水,看见东屋的窗后,掀起一角素色布帘,一个少年人正朝外张望,那样子有些木呆。在他看见笑明明以前,笑明明早看见了他,觉着好玩,便一笑。他慌了,松手放下布帘,不见了。那样子倒像个深闺小姐,十分有趣,笑明明就有了印象。第二次看见他,他站在了院子里,与他小妹妹玩挑绷的游戏。就是用根线绳,两头系个结,两手撑开,和对方互相挑,挑出花样,却不能乱和散。这是小姑娘的玩意儿,可这少年,穿了洗白的毛蓝布长衫,藏在梨树的花影里,真像一个秀美的姑娘。回眸间,看见笑明明,无端地红了脸,笑明明不由心里又是一阵好笑。第三次,笑明明就与他说话了,问他要不要看戏,她可以带他进戏院。他两手在身后交叠,靠在门框上,羞红了脸。笑明明这回看清了他的长相,窄窄的长圆脸,因素净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几近透明。鼻梁却很高,双目细长,单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间有一个浅窝。真是清秀啊!他没曾想笑明明会与他说话,窘得不知怎么好,最后只得退进门里,进去了,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笑明明亦正探了头看他,两人都笑了,这就有了些默契。以后,少年见了她,还是要躲。逢到笑明明有兴致,逗孩子似地紧赶两步,作势追他,这时的逃就有些像游戏了。但是,令笑明明万般想不到的是,当剧团离开苏州来到无锡,忽有一天,她正往戏院去,前边路上站了细条条一个人,却是少年他。笑明明吃惊不小。凡女演员,都有几个垂慕者,也不乏死追烂打的,但这一个到底不同,从来连自家院门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无锡。笑明明不由傻了,以往姊妹淘里,常常交流的应付周旋的伎俩,这会儿一件也用不上。两人呆立了一时,少年开口第一句话,竟像戏台上角色出场的自报家门:我叫郁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