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挺直了后腰,僵僵地坐着,筷子拿在手里,眼睛望着菜碗里清水寡汤的菠菜粉丝和咸菜豆腐,只觉口中也像碗里的汤水一样寡淡无味。
怀孕六个月之后,原先吃东西如同小鸟啄食的润玉突然变得像得了馋痨一般,喉咙里老有一双手伸出来,不停地抓挠着要食物。偏偏这时日本人已经封锁了从江边到盐城的一条公路,东乡沿海的食盐出不去,西乡南乡的猪肉油脂南北杂货进不来,冒家再是有钱,也不能顿顿大鱼大肉的吃着。逃难时从家里带出来一些腊肉火腿香肠什么的,天天也就是在饭锅里蒸个一小碟儿。之贤自然是顾着润玉,荤菜碗里从不伸筷子。之良之诚却不行,一是半大小子还不知道照顾人,二是兄弟俩正当发育长身体的时候,肚里也需要油水,有多少肉都吃不够。一家子坐上饭桌,润玉还没好意思动筷子,几片肉已经被兄弟俩风卷残叶,连蒸出来的肉汁都倒进饭里。润玉从小娇生惯养,父亲对她宠爱有加,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饭,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尽着她!如今肚里怀着孩子,正是最该受照顾的时候,偏冒家的人不对她重视。润玉哪里能受这个委屈,坐在那里,筷子拿在手上,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出来。
之良之诚没有在意,三口两口扒完碗里倒了肉汁的饭,丢下碗离开饭桌。之贤见润玉这副泪汪汪的小可怜样儿,心里很是难过,又不好说什么。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娇妻,当了父母的面,他总不能明显向着妻子,喝令两个弟弟别动那碟肉吧?只有独妍脸上很不好看,明明白白地说:“有饭有菜还嫌怎么样?看看左邻右舍,谁家不是一天三顿玉米接儿粥?”
之贤替润玉说话:“她肚里还有个人要吃饭呢!孕妇总是要多点营养才好。”
独妍哼地一声冷笑:“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摆她大小姐的架子罢了。”
冒银南看不过去,打圆场说:“怪只怪小日本可恶,要不是逃难,家里要吃什么没有?明天叫人多到集上转转,看能不能买到点荤腥。润玉的营养还是要保证。”说完碰碰独妍的胳膊,意思叫她不要再说了。
独妍哪里又是个肯饶人的人?马上对银南瞪一瞪眼睛:“你这个好好先生做得地道,连儿媳妇都要讨好。我是看不惯她那副娇滴滴的样子,好像生下来就是千金公主。知道的呢,晓得不过是董济仁宠出来的;不知道的呢,还以为真是什么金枝玉叶呢。”
润玉一听这话,敏感到独妍又是在拿她母亲心碧的出身作讽了,心里一时恨极,筷子一摔,起身就离开饭桌。
之贤跟上来,追着润玉说:“你别听这些话,我娘的嘴就是损。”
润玉回过头,恨恨地叫道:“再损也不能损到自家人头上!她这是看着我娘事事处处比她出色,心里嫉妒呢。我娘哪儿招她惹她了?娘是没文化,可娘为人处事的气度要比她大得多,她赶一辈子都赶不上!”
之贤也不辩解,由润玉把心里的火发出来了,才笑笑说:“声音轻点,别伤了胎气。”
润玉回过神来,不觉“嗤”地一笑,对之贤自嘲地说:“看看,这就是婚姻的好处,天天这么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日子水一样地过去了,如花如玉的容颜老了,如烟如霞的梦幻灭了,如歌如吟的爱情死了……”
之贤一把捂住她的嘴:“谁说爱情死了?它不是被你我藏起来了吗?藏在肚子里,只有我们的孩子知道。”
润玉说:“我厌透了躲躲藏藏的生活。”
“那好,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去重庆。那里有好多刚迁过去的大学。我们可以读书,也可以找事情做。”
润玉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肚子上:“求我爹在天之灵保佑,让他快点出世吧!”
一天之贤从外面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润玉说:“快跟我走,我雇了辆推车,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润玉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都不肯说出来?”低头望望自己臃肿不堪的腰身,“这副样子,也出不得门去,白让人笑话。”
之贤不由分说,拿过自己的一件黑呢大衣往润玉身上一披:“这不就遮住丑了?人家只以为你是胖的。”
润玉就穿了之贤的大衣,随他出门。
独轮推车吱呀吱呀在乡间的路上走着,车上只坐了润玉一个人,之贤随车走在润玉一边,一路拉着她的手,天南地北说些解闷的话。推车的乡下人很有办法,他把车身微微倾斜一点,坐在车轮左边的润玉的重量就转移了一部分到车轮右边,他推起来可以不必歪了身子在一边使劲。之贤见了笑着对润玉说,人不是本能地就懂得力学原理吗?这大学里的力学课不开也罢。润玉回头看看,再朝自己身下看看,跟着也笑起来。推车的乡下人不知他们笑些什么,又见他们频频看他,知道必是跟自己有关,便随和地把大嘴一咧,嘿嘿地笑了。
初冬时令,如果在海阳的南乡北乡西乡,田地里该是绿绒绒一片麦苗和蚕豆才是。然而在东乡,在他们脚下走的这条路边,土地泛出一层灰白的盐碱,到处是半人来高的干枯的红草,草中冒出一棵棵掉光枝叶的高大的皂角树。之贤告诉润玉说,这好大一片地方都是冒家的产业,几十年前,这里还是海水时涨时退的潮滩地的时候,冒家就派了人把这地方用芦苇围插起来,请当地官衙丈量、登记、纳粮。纳了粮,潮滩地就属冒家私有了。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滩地长出水面,盐户们便在这里筑灶置锅煮盐。再过几十年,这片地上的盐分经雨水冲淡,慢慢又成良田,地价跟着提高,变成不小的一分产业。
润玉惊叹道:“天!还有这么容易的发家办法!”
之贤笑着:“说容易也不容易,因为起先用芦苇圈地的时候,地还在海水下淹着,若是运气不好,圈出来的地永难露面,这也是有的。这时煮盐不成,粮赋却年年要纳,因此而亏损至破产的人家也不知有多少!”
润玉说:“这不跟赌博差不多了吗?像你们家大业大的,多圈上几块,总是有一两块最终能出水。若是小户人家,就折腾不起了。”
后面的乡下人插话说:“运气少不得,眼力也是要紧的。有那懂行的,看潮水和下面沉沙的流向就能有数,圈出来的地八九不离十。”
润玉道:“这人不是能发大财吗?”
乡下人就苦笑着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哟!你看那专替人看地的风水先生,有几个是自己做大财主的?人命由天定,不该你发的,你浑身纵有百般本事也没用!人哪能抗过命呢?”
润玉听他说得悲凉,不禁两腿寒飕飕的,摇头打个冷战。
独轮车进了制盐区,便再也无路可走,地上尽是柴草、盐包、撒落的盐粒、牛车轧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车辙。润玉下车,之贤给了车夫几个钱,叫他在庄上喝茶等着,就搀了润玉往里走。之贤说:“吃了二十年的盐巴,还不知道海盐怎么烧出来的吧?今天叫你看个新鲜。”
正说完这句话,一辆牛车一摇一晃慢腾腾地挪了过来,车上装的是从海边运回来的饱浸海水的草木灰,海水沥沥拉拉一路不停地滴着,浓烈的咸腥味熏得润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盐场上依次排满了锅灶和盛盐卤的砖池,锅大得吓人,润玉见过定慧寺里和尚们煮饭的大锅,眼前这锅却比和尚用的锅更大,有的热气腾腾,四面火光直冒,有的冷锅冷灶不见有什么动静。之贤和润玉跟着那牛车到得其中一口锅边,早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在等着卸车,他们调转车屁股对着砖池,抽去车厢后面一块活动木板,人爬上车去,两把铁锨舞得风快,一会儿工夫已经把一车湿漉漉的草木灰卸在池边。此时他们看见之贤,呲牙一笑,算是招呼。两个人模样很像,都是黑红脸膛,头发被海风吹得茅草一般,腰间用一根草绳系着当腰带。之贤说,这是父子两个,是冒家的盐工,父亲叫土根,儿子叫蒿子。润玉奇怪之贤怎么知道这些,之贤说他昨天就已经来过了,是替润玉打的前站。
草木灰堆在砖池边,灰中的盐卤开始缓慢地渗出来,汇成水流,源源不断流进砖池。池中盐卤眼见得就在一点点升高。围着砖池有一溜四口大锅,锅底全都火光熊熊,锅中盐卤咕嘟咕嘟起劲地翻腾着,海风呼呼地吹过来,热气贴着锅边就四散开去,弥漫开一股说不出来的呛人的气味。土根和蒿子父子俩流水作业,哪口锅底下的柴草快烧完了,赶紧跳过去再塞一捆。塞进去的是润玉一路上看过来的红草,一捆总有三五十斤上下。那烧火的铁叉也特别,长有一丈开外,用一根竖着的粗木杆吊住,借了杠杆原理来叉草,再往锅膛里塞草,又方便又轻巧,看得润玉赞叹不已。
润玉不知道这一锅盐卤要烧多少时间才得完,问蒿子,回答说总要三五天吧。润玉一口锅一口锅地去看,只见锅中有的还是满满一锅盐水,有的剩下半锅,显见得盐分已经极浓。在最后一口锅前,蒿子开始撤火,土根用个蒲包兜了一包什么东西撒进锅里,沸腾着的盐卤略滚几滚,竟慢慢地显出奇迹来:盐卤开始结晶成盐了!起先只见一处地方发白,跟着发白的面积越来越大,就像墨汁在纸上渲染开来那样快,看得润玉目瞪口呆。她捅捅之贤,问他撒进去的是什么宝贝?之贤大笑道:“不就是我们路上看到的皂角树嘛!把皂荚和种子晒干磨成粉,就成了你说的宝贝。神奇不神奇?”
说话间,又一件事情让润玉始料不及:只见蒿子变戏法似的从草堆里拖出一只宰净去毛的肥鸡,噗地一声扔进盐锅。锅中腾起一股轻微的白烟,就听见鸡身上油脂吱吱的欢叫,冒出一个又一个小油泡泡,跟着奇异的香味也出来了,惹得润五口舌生津,喉咙里似有无数小馋虫在爬,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带点期盼地回头去看之贤,之贤却绷紧了脸,故意不朝她看。润玉肚里咕噜噜地叫着,毕竟是女孩儿家,不好意思过分露出馋相,忍着不动。
蒿子用铁叉拨弄锅里的鸡,将它翻一个身。朝上的一面已经焦黄,香味越发浓烈。润玉简直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此时鸡的颜色和香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荒唐得有点残酷。幸好时间不算很长,蒿子又拨动铁叉,把油光闪亮的一只鸡叉了上来。土根在旁边用个干净蒲包接了,转手递给之贤。
润玉大喜过望,不敢相信地问之贤:“给我们的?”
之贤一手托了鸡,一手伸过去捏了捏润玉的鼻子:“给你的!”又说,“没见你刚才那个馋样哟,眼珠子都要看捧出来了!”
润玉睑红道:“人家没见过这种烤鸡的方法嘛!”
之贤拿了鸡,把润玉带到红草垛子避风的一面,坐下来,说:“这叫盐局鸡。能吃到这样的美味可不容易哟,皇帝老儿未必有这份福气呢。”
之贤说着,动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润玉。鸡皮是琥珀色的,鸡肉却极嫩,呈淡淡的粉红,骨头缝里似还有血丝渗出。咬一口,咸味已入鸡体,鸡味却未失分毫,香得润玉闭紧了嘴巴,不忍再张开似的。之贤侧了头,不眨眼的看着她吃,满眼都是怜惜和快乐。润玉催促再三,他只撕了个鸡翅膀,在嘴里慢慢地啃着。
润玉说:“吃完这只鸡,叫蒿子再弄一只,带回去给你爹你娘吧。”
之贤笑起来:“傻哟!你以为是多容易弄的?为这一只鸡,那一大锅盐就变了味,再也没用了!”
润玉愣住了:“那……这一只鸡要多少钱?”
之贤说:“这还得看面子,他要不高兴替你弄,你棒了大把的银子来他也不理会你。”
润玉犟起来:“你一定要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之贤嘻地一笑:“我身上能有几个钱?我是偷了我娘给孙子定做的银项圈,到镇上换了钱给他们的。”
润玉瞪大眼睛:“之贤你做这样的事!”
之贤正色道:“有什么不能做?”
“那可是我们孩子的东西呀!”
之贤看定润玉,缓缓地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饰物罢了。什么东西能有你现在的健康和快乐重要呢?在我心里,你的需要才是第一位的。”
润玉嘴角一翘,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眼泪从她依旧乌黑晶亮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滴落在因怀孕而略显浮肿的手背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鬼子封锁公路线已经三个月有余,现在正像是之贤说的那样:手里捧了银子也弄不到盐局鸡了,因为盐工们卖不出盐去,纷纷熄了灶火,回家猫冬,盐场上变得荒无人烟。
好景不常。好味难再。正因为此,那次去盐场吃盐局鸡的经历便久久存留在润五心中,使她想起来就觉得快乐。世上再没有比之贤更疼她顾她的人了,这是她做女人的福气。当年她爹济仁对她娘心碧,怕也没有这样的情致吧?
开春,润玉的产期眼看着要到了。虽说营养不够,到底润玉年轻,胎儿发育得极好,润玉的肚子膨大如鼓,走路蹒蹒跚跚,之贤拿她逗笑,说她像那画片上的南极企鹅。
之贤去找母亲独妍,商量要不要回海阳城里请个妇科医生来的事。独妍瞪大眼睛说:“你不知道日本人的封锁线过不去呀?前几个有一伙私盐贩子想偷着运盐进城,统统都被日本兵打死了,拿机关枪扫的呢!说是浑身打满了枪窟窿,血肉模糊的,连张三李四都分不出来。你说说,谁还能再替你卖命往城里走呢?”
之贤说:“我自己去。”
独妍冷了面孔:“你去更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做父母的心里怎么样不说了,就是丢下润玉一个人,你怕是也不忍心吧?再想想,你就是命大福大进了城,那妇产科的医生又在不在城里呢?我们这么多人都下乡逃了难,人家医生就不逃难?你这孩子真是,做事一厢情愿,脑子也不多转几个弯。”
之贤被她这一说,倒真是手足无措。
独妍手里笨拙地织着一件婴儿毛线衫,脸上似笑非笑:“你们这些出去念过几年书的,反倒婆婆妈妈比别人多事。告诉你,生孩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我生你们兄弟三个,哪有什么妇产医生?还不是请个接生婆帮帮忙拉倒。”
独妍说完这些,低头摆弄她的毛线,像是再不值得为这事多说什么。之贤觉得没趣,略站一站,也就出去了。
清明那天,独妍按乡下人的习惯,叫之良之诚到河边持了些嫩嫩的杨柳叶子,回来剁碎,和进面粉中,加些油盐,在锅里摊杨柳面饼。一家人围在桌边吃着,润玉才吃两口,忽然不动了,脸色发白,眼睛里有很奇怪很惊恐的神情。之贤马上扔了筷子,问她:“是哪儿不好?”
润玉又想笑又想哭地:“我怕是要生了!”
之贤慌得像着火,手忙脚乱,又想动手去拉润玉,又不敢用力,伯拉得不妥坏了事,只得拿眼睛向独妍求助。独妍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经不住事,慌慌张张的!润玉的胎气才刚发动,离生还早呢。”
果然润玉又没事了。之贤却是不敢马虎,坚持要扶润玉进房躺下,又张罗派人去请镇上的接生婆。结果润玉一天里都没什么大的动静。接生婆闲得无聊,跟厨房里几个下人们坐着玩纸牌。
到晚上,润玉的阵痛突然紧了起来,疼得她连声呻吟。接生婆这才丢了手里的牌开始忙碌:烧水,往润玉身下垫草纸,检视洗刷和包扎婴儿要用的东西,把她带来的剪刀放在锅里煮了消毒,又向独妍要块干净帕子,预备到时候让润玉在嘴里咬着。
润玉心里害怕,死死拉住之贤的手不肯放。之贤在她床边坐着,一张脸也是神色紧张。接生婆就说:“大少爷你得出去才行。”之贤不肯,说他是润玉的丈夫,对他没什么好避讳的。接生婆坚持这是规矩,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旁边看。又威胁说,之贤不出去,她就出去,要叫她当男人的面替人接生,这事她没干过,也干不来。之贤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整整一夜,润玉在房中叫声凄厉,无奈胎儿恋着娘肚,就是不肯出来。之贤隔门听着,面白如纸,丧魂失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独妍开门去拿参片,之贤一把将她抓得死紧,问她润玉是不是难产,独妍皱皱眉头说:“怎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是难产,不过胎儿长得大了点,又碰上是头胎,难免费点事罢了。”
之贤不相信,抓住独妍的胳膊不放:“娘,你要告诉我实话,你不能骗我。”
独妍不高兴地把之贤的手一甩:“真是少不经事!我说了没事就没事,再要不信,莫非要我拿命作保?”
之贤木偶人儿似的,呆呆望着独妍笔挺的背影,奇怪娘在这个时刻怎么能这样泰然处之。
天光大亮了,曙色把这个泥墙茅顶的农家小院照出一片澄红,檐下的燕子已经飞出老巢,啾啾地叫着开始觅食。冒银南一脸倦色从前院过来,看样子也是一夜无眠。他走到之贤身边,正要跟他说句什么,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之贤怔了两怔,一时像是不能反应过来。冒银南伸手摇摇他的肩膀:“怎么发傻?做爸爸啦!”
之贤一个转身,没头没脑就往房间里跑,刚好跟开门出来的独妍撞个正着。独妍说:“跑什么跑?你娘累了这一夜,都没说个‘谢’字?”
之贤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一句:“润玉她没事吧?”
独妍气得白他一眼,一个字不答地回前院补觉去了。
之贤冲进房里,接生婆正用一条红布带子给婴儿打包,之贤顾不得看孩子,先俯身在润玉床边,握住她一只凉凉的手,话没说出来,倒流出两行喜泪。
润玉疲倦不堪地挣出个笑容,告诉他:“是个女儿。”
之贤说:“好。”
润玉说:“去看看吧,长得像你。”
之贤又说:“好。”
接生婆在旁边笑起来:“大少爷真是高兴傻了,怎么就会说个‘好’字?”
之贤满脸是泪:“我听你这一夜惨叫,差点要急疯过去。我不知道生孩子这么可怕。无论如何我再不会让你生了,无论如何!”
接生婆过来,把包裹好的孩子递给之贤:“做爹的看看吧,方面大耳的,好福相呢。”又说,“也别赌咒发誓地说什么不再生儿了,我这耳朵里也不知听多少人这么说过,屁股一转,还不是接二连三地生下来。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不信过上两个月你再问少奶奶,她准保想不起来今夜里疼的滋味。”
之贤一脸决绝:“她忘,我不会忘,我永生永世都记得。”
说完这话,再看润玉,她已经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之贤仔细替她掖好被子,把她额上汗湿凌乱的头发理到旁边,对接生婆做个手势,抱着孩子轻手轻脚退出房门。
润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之贤进房看了几次,想叫醒她吃点什么,终是不忍,又退出去。
傍晚润玉被奶胀醒,一睁眼,之贤抱了婴儿坐在旁边。润玉埋怨道:“怎么不叫我?孩子该饿坏了。”
之贤说:“我娘替孩子找了个奶妈,已经喂过她一顿了。我娘我爹都说孩子乖,吃饱了就睡,一声不哭的。”
润玉伸手要过孩子去,搂在被子里,左看右看,笑微微地问之贤:“起个什么名字好?”
之贤也笑着:“我爹提了个名字,你看行不行?爹说,孩子落地那一刻,曙光正亮,一个院子照得红艳艳的,天地里都透着喜气,就叫她曙红。”
润玉点头道:“也还不俗。”她对之贤说奶胀得难受,解开衣领,要给孩子喂奶,手才碰到奶头,奶水哧地一下喷出好远,又粘又稠。她笑着说:“这么好的奶水,还请什么奶妈呢?回了她去吧。”一边掰开孩子的小嘴,把奶头塞进去。孩子睡得正熟,嘴巴里突然有了东西,眼睛也不睁,本能地吮吸起来,两边的嘴角一抽一抽,嗓子里还听到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润玉和之贤就相视对笑,心里都有种初为父母的又新鲜又奇异的快乐。
当夜,孩子跟奶妈睡,之贤在房中照料润玉。到半夜,润玉那头有悉悉卒卒的响动,之贤醒了,问她是不是要喝水?润玉说她想解手。之贤慌忙下床,伸手去扶她,架住她的腰。润玉身子软软的,脚才沾地,已经是气喘吁吁。坐在马桶上,好半天都没动静,之贤问她,她答说尿不出来。之贤不经意地说:“尿不出来就是没尿,你先上床,别坐久了着凉。”
润玉上了床,却是再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她忍不住说:“我还是想解手。”
之贤又起身,扶她坐上马桶,顺手把油灯也点了。之贤看见润玉脸上潮红,用劲憋气,很有几分痛苦的模样,就去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一边说:“你放松点,别这么紧张,越紧张越不行。”
润玉哼哼着说:“我憋得难过。”
之贤过去,在她对面蹲下,安慰道:“怕是压根儿就没尿吧?你老觉得自己有尿,是心理作用。”
润玉有点发急:“怎么是心理作用呢?我自己有尿没尿我不知道?”
之贤说:“那好,我叫你个方法,你听着:闭上眼睛——闭上了吗?想像小溪小河的流水声,哗啦啦的,清冷冷的,水花四溅的……现在怎么样?”
润玉带了哭声说:“还是不行。”
之贤没了主意,在润玉面前蹲着,不知道怎么才好。他想像不出来有尿又解不出来的滋味。
润玉产后虚弱,坐着坐着只觉心慌气短,头晕目眩,胸口泛泛的,直想呕吐。她生怕自己会栽倒下来,只得又让之贤扶她回床上躺下。因为这一阵折腾,她疲倦得很了,不多会儿竟迷迷糊糊睡熟过去。
到天亮醒来,第一个念头仍旧是解手。坐上马桶,又仍旧是滴尿未下。之贤心想怕是不对,润玉从前天夜里到今天,已经是两夜一天没尿出来了。之贤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尿滞留在体内会使人中毒的道理,就丢下润玉,慌慌张张去找他娘独妍。
独妍说;“这倒真是怪,孩子都平安无事生出来了,怎么尿尿会尿不出来?”跟着之贤就往后院来看。
此时的润玉,面色苍白,满脸冷汗,肚子胀得在床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竟是难受得不行的样子。见独妍进来,她气息微弱地喊一声娘,眼睛里就涌出泪来。独妍见这情景,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她三步两步走到床边,弯下腰,柔声说:“你旦别急,娘替你想办法。你先让娘看看。”
润玉双手将被子撑开一些,独妍小心伸进去一只胳膊。手掌触到小腹处,只觉皮肤紧绷如鼓,比怀孕足月的时候更加邦硬。独妍手里稍稍用劲一按,润玉“啊”地一声大叫,双手下意识地护了过去,满脸汗出如水,身子弯折成虾的模样。之贤在一旁心疼地大叫:“娘你弄疼她了!”
独妍退下来,对之贤使个眼色。之贤会意,跟她出了房门。独妍抬起头,忧心忡忡望着儿子:“怕是不好呢!”
之贤一把抓住独妍的手:“娘你要想办法救她!”说着竟咚地一声在独妍面前跪下来。
独妍吓一跳,忙拉起之贤:“你这是干什么?娘会这么心狠,能救她不救?只是逃难逃在这么个荒僻地方,娘就是出几十上百两的银子,也没法请到个高明的医生。”
之贤说:“你多出钱,多派人,往四乡八镇打听去,越快越好!”
独妍叹口气:“这个自然。只是请到请不到,还看她的运气了。”
说完这些,独妍去找跑腿的人,之贤回到润玉房中。润玉一双漂亮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巴巴地望着之贤说:“我能猜出来你跟你娘说些什么。”
之贤强作微笑:“还能说些什么?左不过催我娘快派人去寻医生呗。”
润玉就不说话,头在枕上转过来扭过去的很是烦躁。过了一会儿,她说奶也胀得难过,叫之贤抱曙红来吃奶。之贤不肯拿孩子来烦她,自己跪在床边,用嘴巴帮她吸空了奶,吐在旁边的痰盂里。润玉似乎稍稍舒服一些,又要起身上马桶,却仍旧尿不出。
润玉离床的当儿,之贤眼疾手快地在床上铺了厚厚一层原是给曙红用的垫子,叫润玉往下别再起身了,随时想尿,往垫子上使劲就是。润玉勉强笑道:“之贤,难为你对我这么好,人若真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之贤大惊失色,煞白了脸儿站在床前,说:“润玉你不要吓我,我不信活人还真会让尿憋死,这不可能。”润玉抬手一下子捂住了脸,手放开来时,满脸都是泪。之贤拿一条手绢替她去擦,手无意中按在她脸颊处,却按出一个浅浅的圆坑。之贤如雷轰顶。他知道这圆坑标志着润玉全身已经开始浮肿,尿毒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之贤手颤抖着,勉强给她擦完脸,丢下绢子,一步步退到门口。脚一出门,转身朝大门外疯跑起来,跑到庄后无人的海堤上,一头趴下去,放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觉背后有人,坐起身一看,是他爹银南。父子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默对视,半天都缄口无言。后来银南说:“你娘派出去的人已经把先生带回来了,是个懂医的和尚。”之贤就起来,一言不发地跟银南往家走。
之贤到家的时候,和尚正替润玉把过脉,往前院里独妍的房间里来开方子。和尚对独妍说:“冒家大太,出家人不打诳语,少奶奶这病,是妇科上的病,叫我来治,我说不上有几成把握,也就是开张方子吃着试试吧。吃得好,是我佛慈悲;吃不好,是她命中只有这点寿数,太太和老爷、大少爷也要想得明白才是。”
独妍不死心,问他说:“师傅可知道这附近乡镇还有没有善治妇科的先生?”
和尚略一沉吟,答道:“上埝镇有个薛暮紫薛先生,怕是能有点办法。奈何此地跟上埝镇隔了条日本人的封锁线,谁又能过得去?就算过去了,再进来也不容易。况且两地遥遥相距七八十里……”
之贤不等和尚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独妍往外走。独妍问他:“你去哪儿?”他答说:“我要守着润玉。”独妍就重重地叹一口气,在后面对银南说:“之贤会不会急出毛病来?你要看着他点。”
润玉的房;司里门窗紧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甜丝丝的气味。之贤怀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亡的气息。可是他不敢去想。
润玉朝他侧过脸来,因为浮肿,脸形都稍稍有点变了。润玉问他说:“和尚说了些什么?”
之贤忍住伤心,编造了几句:“那和尚像是医术不错,说你是分娩时用力过度,耗伤了气血,气化失职,不及州都,而致膀胱不利。开了些当归、茯苓、川芎、肉桂什么的,拍胸脯担保你吃他一剂药就好。”
润玉勉强笑一笑:“有这么灵?”想了想,又自语道,“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乡村里或许真有藏龙卧虎的人呢。”
之贤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伸手替润玉掖掖被子:“你不要多说话,把气养着,待关键时候再用。”
润玉便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接近中午时分,药煎好送来了,浓浓的小半碗。之贤用调羹舀着,小口小口地喂进润玉嘴里。之贤怕润玉情绪紧张,会影响药效,便故意东拉西扯说些天南地北的笑话,分散润玉的注意力。润玉昏睡着,似听非听。过半个时辰,润玉睁开眼睛,说她总在做梦,总是要解手,总是解不下来。说着她要之贤扶她起身。之贤叫她往尿褥子上解,她不肯,坚持要坐马桶。之贤几乎是把她抱到了马桶上。结果润玉仍然滴尿未解,并且就此陷入昏迷。
独妍进来看看,对之贤说;“怕是不行了。我把曙红抱来,你想法唤醒她,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之贤双手捂紧了脸,哭着,摇着头。
独妍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事到如今,也不能光顾你自己伤心,该料理的要想着料理才好。”
之贤放下手,满面是泪,对他娘凶凶地叫道:“你别说了!润玉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我们说好了要到重庆去读大学,还要去美国留洋,她怎么会死?只有你心里才这么想,你不喜欢她!”
独妍叹口气,她想之贤这会儿神经大概有点错乱了,她犯不着跟他计较。她转身出去,亲自抱来了曙红。
孩子正在熟睡,她一点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她的小脸因睡眠而红彤彤的,鼻翼张开着,小嘴巴下意识地一努一努,像是在睡梦中吃奶。之贤小心把她从独妍手里接过来,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她浑然不觉。之贤抱着她到床边,一声声呼喊润玉的名字,见润玉没有反应,狠心在曙红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骤然受惊,大声啼哭起来。哭声把润玉拉回到人间,她努力翕动着眼皮,又做出抬手的表示。之贤赶紧把曙红放进她臂弯里,她用尽力气搂了一搂,嘴角一翘,像是要笑,笑容未及出来,人又重新陷入昏迷。
傍晚,独妍又来,要换之贤去吃点东西。之贤死活不肯走,娘儿俩便一同在房中守着。之贤半是对独妍、半是对自己,寂寂地说:“当初我要不学工科,学了医科,该有多好!”独妍说:“你就是当了医生,这里买不到药品,不还是一样。”之贤默想一刻,无法反驳娘的话,就不再开口。
床上的润玉忽然像被人打了一掌似的,身子骤然一跳,清楚地喊道:“娘!”独妍急步过去,应着:“润玉,娘在这里!”润玉把眼睛睁开,看了看独妍,叹出一口气来,眼神里十分失望。独妍心知她喊的是心碧,也就不计较,悄悄退到旁边去。之贤见她睁了眼睛,竟是万分欣喜,俯下身说:“润玉,我这就派人找你娘去,你千万要等着呀!”润玉又叹一口气,微弱地吐了几个字:“不必了。”从此再没有睁过眼睛。
润玉弥留了整整一个昼夜。她年轻的生命仿佛苦苦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她心爱的女儿和爱她的之贤,她舍不得就这么离他们而去。如果此时她仍然能清楚表达心中的意愿,她要说的一定是两个字:救我。
润玉的呼吸是缓慢地、一点点地消失的。之贤跪在床边,不断用手去试她的鼻息,他总觉得呼吸还有,脉搏也还有。后来独妍拿了一面小镜子放在润五鼻孔下面,片刻之后又拿给之贤看,镜面上没有水汽,这说明人是真的死了。之贤大为光火,把镜子抢过来,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恨独妍在这种时刻的出奇的冷静,居然想到用镜子来判断润玉的死活。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之贤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星期,谁也不见,连亲近女儿曙红的兴趣都没有。一星期之后他开门出来,对家人宣布说他要去重庆继续他的学业。收拾行装时,他把润玉贴身的衣服拣了几件打进包袱里,又找一根竹竿,一头弄通,把润玉留下来的首饰灌进去,拿蜡封死,就用这根竹子当扁担挑行李,先去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越南河内,辗转从云贵公路到达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