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亲爱的敌人

穆仰天和卜天红的交往是个偶然,这个偶然来自穆童。换句话说,是因为穆童,穆仰天才和卜天红认识了;如果没有穆童从中牵线,穆仰天和卜天红只会是两架以自己为圆心的陀螺,永远也不会转到一块儿来。

卜天红就是穆童的班主任卜老师。

那次穆童往班长庄晓背上贴条子,和庄晓吵架,错误算不上大,没大到违法乱纪的地步,但已经影响到班长庄晓在班上的威信,在班里造成不安定团结的局面了。卜天红刚送走毕业班,因为教学经验丰富,调到穆童班上当班主任。她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知道利用最合适的时机给学生最大可能的帮助,引导他们度过危险的青春期。本来穆童往庄晓背上贴纸条这件事被庄晓告到她那里,她批评一下穆童也就行了,可她认为这件事情是个好机会,如果掌握好分寸,合理诱导,可以借题发挥,帮助穆童认识到同学之间友谊的重要,从而使穆童调整和同学之间的关系,提高学习的兴趣。卜天红因此就打电话,把穆仰天叫到学校来,和穆仰天共同研究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并且与穆仰天探讨教育穆童的若干问题。穆仰天接了电话来到学校,这样,两个人就认识了。

只是,两人最初的认识,是以学生的班主任和学生的二叔这样的关系开始的。

卜天红穿一套中式蓝印花外衣,黑色混纺面料长裤,清清秀秀,单薄柔弱,人长得不算漂亮,皮肤却很好,细腻得让人看都得小心翼翼地看,看重了眼神都会弹破皮肤,有塞尚①笔下人物那种易脆的质地感。穆仰天在和卜天红谈话的时候,注意到卜天红眼神里淡淡的忧郁,这让他一开始就对她有了好感。

后来两个人来往渐渐多了。基本上是因为穆童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儿,卜天红觉得应该慎重处理的,或者穆童学习上有了进步,卜天红觉得应该向家长通报情况,让家长配合着在家里表扬和鼓励一下的,就打电话给穆仰天。两个人在电话里谈,或者约了在学校办公室谈。两个人彼此都有好感,愿意见面,这样既有理由又有念头,接触得越来越多,话题也渐渐地不局限在穆童身上。

卜天红的声音柔美,很好听,可话却不多,言简意赅,什么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往下说,如果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会给对方礼貌和宽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人,安静地微笑,让人在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开始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

卜天红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穆仰天。她那次给穆仰天打电话,约穆仰天谈穆童制造“四月傻瓜”的事,在电话里一听见穆仰天的声音,心里就有了预感:她会和这个男人发生一些什么事。

两个人一见面,卜天红认定了自己的感觉,只是对先前的念头做了一些修正。她想:我和这个男人之间会发生很多事。

穆仰天当然不知道卜天红心里想什么。穆仰天最早认为,卜天红是一个单纯的知识女性,没有什么经历,只是想象的画幅上的人物,褒贬由人。有一次开玩笑,他叫她大学女生,让卜天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但很快的,穆仰天不这么认为了,他为卜天红平静之后的强大自我感到困惑。一个看起来非常平静和宽容的女人,一个能为别人做很多事情、并且能把那些事情做得十分熨帖的女人,其实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孤独的、没有呼应的。卜天红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穆仰天还有一个自私的念头一直没有告诉卜天红:他拿卜天红和童云作过比较。后者的单纯是真实的,有点儿像秭归香溪桃花潭里的桃花鱼①,鳍翅如羽,晶莹剔透,美而无骨,是只能在无污染的山泉里生活的生命;前者则是复合的,韧性的,有点儿像蒙族的长调,节律简单,自然如天籁,可以率性而歌,但面对的是苍天而非人类,你永远也无法真正抵达那个沟通的境界。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卜天红才引起了穆仰天的特别注意。

穆仰天对卜天红动心的真正原因,其实无关桃花鱼和蒙族长调,而是卜天红和孩子之间的那种和谐关系。

穆仰天无意中看到了卜天红主持的那次班会。那天也是因为穆童犯了事,穆仰天应召到学校点卯,去的早了点儿,正赶上穆童班上开班会。穆仰天在教研室里呆得不耐烦,偷偷来到穆童的班上,站在走廊靠后门的地方,探了头向教室里看,于是看到了班会的现场。

卜天红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学生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理理那个的小辫儿,就像大姐姐和她的弟弟妹妹们,关系融洽得很。班会的主题却让穆仰天吓了一跳。卜天红要她的学生们说出不喜欢班集体的理由,而且要说真话,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然后大家一起来归类,看他们的集体有什么、差什么、大家需要为它做点儿什么。

班上的学生们一听这样的主题,开心得要命,笑成一片。男生猴急,争着发言,理由都是冲着女生去的。比如“女生总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班上有那么多帅男生,却没有‘疯狂美少女’,不公平”;“老师总是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和最难看的男生安排在一起坐,让人看不到希望”;“为什么女生可以扎小辫,男生就不可以染头发?”等等。女生自然不肯妥协,也急着发言,说“男生总是白看我们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男生没有一个像桑普拉斯一样的绅士,算什么臭男生”;“班足球队的香港脚臭得还不如一支幼儿园球队,让班上的女生跟着丢脸”;“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等等。也有不带攻击男女生,是对班干部和学校提意见的,说“班干部中除了零点五个之外,剩下的全是马屁大王”;“班里的生活不是我梦中的外星球生活,它让我感到无限悲哀”;“我只不过在睡觉时大喊了一声我爱李贞贤①,就遭到了五双臭鞋子和三只枕头醋意大发的袭击”;“考试的时候我打了两次小抄,结果被举报了两次,看不到互相合作的任何可能”;“脏衣裳从来没人帮着洗,这样的集体要它干什么”;“每天必须喝牛奶的校规惨无人道”;“学校不让从下晚自习后上网一直到第二天上早自习,摧残未来的比尔·盖茨”;等等。

穆仰天站在后门,很快被活泼的班会弄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甚至还有点儿兴奋。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在学生们中间走来走去的卜天红。他发现卜天红始终笑眯眯的,不断冲她的弟弟妹妹们点着头,鼓励着他们,好像他们的那些理由,也是她的理由,她很欣赏他们的坦率和张扬似的。穆仰天有一刻有点儿发愣,冲动很强烈。他有一种急迫的愿望,想走进教室里去,把手举起来,或者根本不举手,直接站到板凳上去,大声地、摇头晃脑地、夸张地把自己不喜欢这个世界的理由说出来,比如“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永远”;“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人孤独”;“孩子为什么不能理解大人”;等等。然后他就等着她,等着那个和蔼可亲的班主任朝他走过来,笑眯眯地伸出手,鼓励地摸摸他的脑袋。

也就是那一刻,穆仰天觉得他喜欢上那个单薄而文静的女教师了。

男人和女人毕竟不同,卜天红对穆仰天有好感,却把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不让穆仰天知道,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穆仰天有了那样的念头,却生出了阴谋,找着机会和卜天红接近,要把自己的喜欢告诉对方,并且要对方也来喜欢自己,两人共同地,把这样的喜欢坚持下去。

客观地说,穆仰天和卜天红接近,最初并没有别的目的,没有把两个人的关系往深处里想,只是卜天红是女儿穆童的班主任,女儿在卜天红手上,浇水施肥除草捉虫的事都得靠她,就算他不巴结她,至少也得和她搞好关系。何况,她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师,让他实在想不出不巴结她的理由。

穆仰天邀请卜天红外出。他请她吃饭,还请她看了一场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表演,剧目是《胡桃夹子》①。两个人坐在剧场里,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眼神交流,但两个人都被剧情打动了。演出结束的时候,穆仰天从存衣处取出两人的外套,替卜天红穿上,自己眼睛里有了湿润,看卜天红,卜天红的脸蛋红扑扑的,桃花一样鲜艳着,也是动了感情的样子。

那天穆仰天没有把卜天红直接送回位于汉阳开发区的学校去,而是把车开上了金山大道,沿着清水蜿蜒的金银湖绕了一圈,让湖风狠狠地把两人梳洗了一番。

绝对不是穆仰天在生意场上混油了,凡事要拿出技术的套路来套对方,而是穆仰天生就有一副童心,因为早早地做了人夫,做了人父,做了公司老板,在别的时候,童心是潜栖在骨子深处,要等到风高月黑的日子而且有了知音时才肯释放出来。

但那样的释放是有节制的。穆仰天那段时间正和柳佳、崔筱园交往着,没有想到在自己和喜欢的班主任之间建立男女朋友的关系,在和柳佳、崔筱园交往失败后,又记着自己不再交女朋友的决定,不会出尔反尔。再说,他在这方面是个失败者,无可救药者,那些自我作践是铭心刻骨的,记忆犹新的,他不会愚蠢得再重蹈覆辙,自取其辱。

穆仰天请卜天红吃饭的地方是汉口滑坡巷。他请卜天红吃那里盛名的辣鸭脖子,喝牛骨头汤。

武汉这个地方是中性的,既不在热闹的时尚中,没头没脑地捕风捉影,也不敝帚自珍,恪守早已没落了的文化传统。武汉人知道如何生活,也乐于享受最普通的生活。说四川人爱吃、广州人爱吃,其实四川人和广州人在吃的问题上早已落入样式的窠臼中,远不如武汉人的实在和花样翻新。武汉人的爱吃不受环境制约,不受吃之外任何条件的制约,能把一荤两素三菜一汤的家常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一碟清炒红菜苔、一碟豆豉红椒炒腊肉丁、一罐排骨煨莲藕汤,满腹满脑就有了云蒸霞蔚的香气。这样的本事,别的地方没有。

比如油腻腻的滑坡巷,这是武汉众多餐饮街中的一条。在自家餐馆门前巨大的白铁桶边,那些精明干练的年轻嫂子们手脚麻利地卤着鸭脖子、炖着牛骨头,满眼红汤鼎沸,白汤滚涌,香味弥漫得一街都是。隔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年轻的嫂子们和掌勺的汉阳厨师们快乐地打情骂俏,高声地叫自己进货出货的男人给自己送冰镇啤酒来解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管是不是食客,不管进不进自己店里,都有笑脸和热得发烫的话迎来送往。武汉是座码头城,讲的是帮规,可到了滑坡巷,什么样的帮规都失去了意义。慕名到滑坡巷啃鸭脖子喝牛骨头汤的人当中,有商业集团的年轻老总,也有15码头下货的汉川挑夫,大家往辣气呛肺的简陋棚子里一坐,湿漉漉的冰镇啤酒一箱箱抬上来,一碗碗牛骨头汤端上来,冰镇啤酒对着嘴灌,牛骨头手抓着啃,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呀。爱斯基摩人鼻子大,是因为长年处理冷空气的需要;武汉人精明,是因为武汉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可以需要什么,将需要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中,一分一厘也不丢,别的一概不要,省却了想象中达不到的那些失落。这样的精明不光实在,也更具浓浓的人情味。

卜天红一点儿也不掩饰她对滑坡巷惊讶的喜好。卜天红那天快乐得要命,在穆仰天的怂恿下,她一只手里抓着鸭脖子,一只手里抓着透味儿牛骨头,啃一口左手上的,再啃一口右手上的,眼睛还没忘了惦记着盘子里的大粒卤蚕豆,完全颠覆了优秀女教师的斯文形象。她还不顾穆仰天的劝阻,和女老板逗着嘴,两个人分别喝下了一瓶啤酒,喝得她满脸红霞,直说自己醉了,不行了,上车时摇摇晃晃撞了门,要不是穆仰天眼疾手快地搀住,也许就溜到地上坐着嘟囔地数手指头了。就这样,人坐进车里了,还捂了嘴傻笑。穆仰天问她笑什么。她咬住嘴唇摇头,不住地打酒嗝,死也不肯说。这个样子不像以往静若幽兰的她,有了水蕨的灵动,有了薜荔①的活泼,还有一点儿想要捣蛋的孩子气,让穆仰天看出了新鲜,不由得心里怦然一动。

那天穆仰天把车开得很稳,放了所有的车绕过自己,驶到自己的前面去。两个人也没去别的地方,穆仰天直接把卜天红送回了学校,替她泡了一杯新茶,叮嘱她喝了茶,漱过口,洗个澡,早点儿上床休息。然后,穆仰天回到车上,把车开走了。

卜天红专业上出色得要命,是学校里的顶梁骨干,个人生活却隐匿着,像沼泽地里的水葫芦,弱不禁风,风来的时候会轻轻地环住自己,同时不易觉察地叹息一声。这让穆仰天面对卜天红,有一种时时袭来的疼怜感。穆仰天是个粗线条的人,容易激怒,习惯于生命的对抗,心理障碍严重,而且那是他的有意识,痼疾已深,可和卜天红在一起,他无法不柔肠寸断。他和卜天红在一起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吓住了她。卜天红冰雪聪明,自然看出来了,因此越发迷恋穆仰天。

卜天红向穆仰天表示出她的爱慕,是两人认识一年以后。这期间穆仰天经过了柳佳和崔筱园,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儿信心,烟抽得很凶,酒喝得也很厉害,只是酒不在外面喝,在家里。每天晚上处理完穆童的事情后,穆仰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人坐在露台上,也不用酒具,一瓶王朝启了橡木瓶塞,对着嘴一口口地吹瓶子,一个人看漆黑得触摸不到的天空。那么静静地看着,就想起苏轼的《王巩屡约重九见访》中的两句:知君月下见倾城,破恨悬知酒有兵。

后来卜天红说给穆仰天听,说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穆仰天说他知道,猜出来了。卜天红问怎么猜出来的,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穆仰天想了想,说这个不好说,也许和黑云之后的星星有关。卜天红不问黑云是怎么回事,星星背后又是怎么回事,笑了笑,问猜出来了怎么不告诉她,要等一年以后她说出来才接这个茬。穆仰天当然不能说自己状态不佳,是拿赌气支撑自己,经历或经历过了几个回合,分明没有赌赢谁,反而把自己赌得一塌糊涂,已经有些懒心无肠了,而且对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有着怀疑,下了决心不再往泥泽里跳。穆仰天不说破这些,只说自己胆子小,担心自己自作多情,若是猜错了,反而讨个没趣。卜天红就笑。穆仰天说你笑什么,我没说什么呀。卜天红抚一下眉间荡漾下的一绺散发,收住笑,安静地一语道破说:我知道。

穆仰天有些奇怪自己的运路,想到童云是赵鸣儿子的老师,卜天红是自己女儿的老师,自己的生命竟就那么巧,和做老师的结下了不解之缘。穆仰天这么想,有一次笑着问卜天红:你爱上了学生的家长,你教这个学生外国语,再和她的父亲谈恋爱,算不算公私兼顾,违背职业道德?卜天红不笑,安静地看着穆仰天,说:不算。穆仰天看卜天红一本正经,有些失望,说:这是个玩笑,你就没听出来?卜天红仍然是一副安静的样子,说:听出来了,但我没觉得这是个玩笑。

穆仰天面对这样的卜天红,想拿调侃掩饰自己的烦躁和恐惧都无门,知道她智商不比自己低,要论专业和性格,比自己优秀得多,只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不接他的茬罢了。穆仰天偏偏又是喜欢那种不拿生活开玩笑的人,那种不拿生活开玩笑的人,让穆仰天在自惭形秽之后,有一种生命的再启动,有一种良心的觉醒,再有了一种强烈的附依。穆仰天在这样的卜天红面前,根本就没法用语言来表现自己,只能把卜天红搂过来,嵌进胸里,风抚大地般地亲吻她,说:

“你是一个让人没有办法的女人。”

卜天红不驳穆仰天,任他拿了她的嘴、颈、耳根做报复的对象,任他拿她做成一个暖和的窝,寄存他的软弱和无所附依。卜天红知道穆仰天的风抚大地是一种假相,他把她嵌进他的胸腔里也是一种假相,他其实是虚弱的,在害怕。

令卜天红感动的正是穆仰天的这个,是穆仰天强撑着、不说出来的、渴望着要她做他的窝的骨子里的诉求。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被强悍男人内心深处的那种柔软的情感所打动。大部分女人都会妥协于强悍的男人,妥协于强悍男人强有力的征服,但只有少部分女人会在这之中保护住自己,把自己的胸窝筑成一座两个人藏风避雨的伊甸园。卜天红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卜天红就那么听凭穆仰天亲吻她。等他在亲吻中找到了平衡,安静下来,才开口说,没办法的不是他,而是她。是她先爱上他的。她要有办法,就不会爱上他这种危险而且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男人了;她会把自己守住,安安静静当她的老师,而不是当自己学生家长的情人。她之所以爱上他,因为他是一个让女人在想象中感到安全的男人。

穆仰天被卜天红最后一句话说中了。他拿不准卜天红是在宽慰他,还是在暗示他他过去的失败。穆仰天经过了一场毁灭性的婚姻灾难,不自信是深深地埋藏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但在卜天红这样好到让人心疼的女人面前,他的不自信藏都藏不住。

“可是,”穆仰天迟疑地求证,“我自己都没有安全感,能给谁安全?”

“为什么要这样?”卜天红目光忧郁地看着穆仰天,摇了摇头,“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

“你错了,”穆仰天被激怒了,盯着卜天红那双淡淡的忧郁的眼睛,“我没有糟蹋自己,我就是一个让人感到不安全的男人。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的妻子就是我杀死的。”

“不,你说的不是事实,”卜天红并不妥协,不让穆仰天往坏里走,她安静地看着穆仰天,说,“是命杀死了她。”

卜天红的话一下子击垮了穆仰天。他呆在那里,想她怎么会相信他呢,怎么会明白了他的危险和不能把握,并且在深知他只是想象中的人物之后还相信他呢?怎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把他深深的罪孽推给了一无所知的命运了呢?他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让他猜不透。

让穆仰天真正感到吃惊的是,他和卜天红在一起竟然恢复了性能力。

那天是星期天,卜天红抱了一袋书来家访,因为事先没有说好,穆童不知道,一大早就疯出门约小慧去玩了。穆仰天给卜天红开了门,笑卜天红,说她家访会找机会,专找学生不在家的时候,分明是拿家访做幌子,要给学生的家长上课。卜天红也乐了,抿着嘴笑,坦白自己到汉口来逛书店,在书架上翻着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突然想他了,而且念头很强烈,止都止不住,就来了。

穆仰天往小慧家里打电话,对穆童说卜老师来了,要穆童打个车回来陪卜老师。穆童鬼鬼祟祟的,压低了声音,先问穆仰天是在哪个房间里打的电话,卜老师在什么地方。穆仰天猜到小魔女在玩心眼儿,就说是在自己书房里,门关着,卜老师坐在客厅里喝茶。穆童听说卜天红不在穆仰天身边,就在电话那头变了音调,嗲声嗲气地,说老爸好老爸,求求你,好容易混到周末,骨头痒得不行,正和小慧玩得兴起,回家等于是杀她,要穆仰天帮自己骗卜老师,就说天罗地网查遍了,找不着人,110又忙,不好麻烦,再请卜老师吃冰箱里的荔枝,吃得她一肚子冰糖水,甜腻腻地送她回家。还许愿说,老爸你就权当牺牲一次,你牺牲这一次,以后遇到麻烦,我也替你牺牲回来。

穆仰天在这种问题上从来没有缠赢过穆童,无奈地放了电话,笑着给卜天红说了穆童在电话里说的话。卜天红也笑,说穆童这段时间学习上有进步,背课文能把早晚自习背过去,不再溜课躲在宿舍里上网聊天了,难得一个周末,让她放松了玩一玩,也是应该的。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笑着说了一会儿穆童的事。然而穆仰天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干坏事,止住了话头子,目光炯炯地看卜天红。卜天红先是被吓住了,有些紧张,把茶杯捧在手心里,睫毛微微颤动着,人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穆仰天不让卜天红逃避,起身过去,从卜天红手里取下茶杯,远远地放在一边,捉了卜天红,纳入自己怀里,潜水似的慢慢贴近了,吻她。卜天红没有推辞,像一只等待挨宰的羊羔,紧闭着双眼,屏住呼吸,仰了脖子在那里,两只胳膊不知所措地僵硬在那里,然后,她环住了他。

第一次和卜天红在一起穆仰天就成功了。卜天红让他关注,让他渴望着投入,好像鱼儿入了水,鸟儿上了天,腾挪遨游,无需谁来首肯和教授。两个人的事情,是水到渠成。

穆仰天没有在卜天红那儿体验到性欲。至少不完全是性欲。他能感到她矛盾着的紧张和渴望。但她没有经验,这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他的经历和经验,她真的是太年轻了。为此他深深地生出对她的怜爱。

事情过后,穆仰天汗水涔涔,像傻瓜似的躺在地毯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发呆。卜天红有些惊慌,抓过衣裳掩住自己,爬过来紧紧地搂住穆仰天,问是不是她的表现太幼稚,反应太呆板,不在他的期望中,让他失望了。卜天红那个样子,就像一只慌不迭的小兔子,一下子被丢在空旷的雪地里,而且脱离了巢穴和草丛,没有遮掩也没有庇护,让穆仰天心疼得要命。穆仰天是在冲动中打开了自己,而且放纵了,罪孽也好,邪恶也好,都不肯再收藏起来,就在地毯上,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包括应招女的事,一古脑都说出来,说给卜天红听。卜天红听了,把穆仰天搂得更紧,眼泪噗噗地就落了下来,洇湿了穆仰天的胸膛。卜天红哽咽着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她反反复复说着同样一句话,让穆仰天无颜面对。

后来卜天红才告诉穆仰天,她说穆仰天“怎么是这样的人”的意思是,穆仰天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怎么会和命运较上劲,和自己过不去,要去搏一个天穿地陷。那天卜天红一直在流泪,一双丹凤眼始终泪眼迷离,搂紧了穆仰天,不肯分开,点点清泪,直渗入到穆仰天的骨髓里去。

接下来,穆仰天就不肯迟疑了。卜天红消瘦,这让穆仰天在迷恋之外,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心疼。穆仰天迷恋卜天红松萝一般细腻的皮肤、平滑结实的小腹和球白菜似圆润的乳房。他喜欢把她的两只小巧而结实的乳房同时握在手里。它们是那么的完美,他把它们当成他失足后泅回到岸边来的缆绳,由此一把一把攀回到自信。

恢复到初始的穆仰天是所向披靡的。他无穷无尽,不肯罢休,并且让卜天红高潮不断。卜天红开始有些紧张,甚至有些压抑。她汗水淋漓,在穆仰天怀里轻轻颤抖着,身体绷得很紧,并且内敛着,自责着。这让穆仰天更加心疼,同时也煽动起穆仰天要开启她和拯救她的欲望。穆仰天真的做到了这点。他开启了她。他让她一点点地放松了,敞开了,并且一次比一次热烈起来。

卜天红承认自己很害怕,而且一想起这件事就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不过没有用多久,她就开始迷恋穆仰天的身体以及自己的身体,迷恋两个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巨大能量和变幻无穷的姿势。她有些困惑。一方面,她忧虑自己是不是因为堕落才有了这样的快乐,比如咬了苹果的夏娃;另一方面,她又不能摆脱要去堕落的欲望,不能放弃那枚缺了牙儿的青涩苹果。她问过穆仰天好几次,她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邪恶的女人、淫荡的女人、无耻的女人,是过去掩藏得太深了,别人没有发现,自己也没有发现,命运要他以蛇的名义来诱惑和揭穿她?

穆仰天知道什么是乐极生悲。事情总是这样,生命的真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在接受后也不是所有人能够承受。人们需要文化,是人们害怕自己人性真实的一面,要拿文化来遮蔽自己,如不这样,人们就自卑得无法生活下去。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他会尽量克制自己,小心着,舒缓了节奏,注意不伤害了对方。但穆仰天同时也知道什么是命运。他讨厌它。他不能逆忤它,却要反抗它的主宰,所以他其实不会也做不到让事情真的舒缓下来、节制下来。通常的情况下,他会让她如满弦之月,高悬在他的上空,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看着她,长久地守住她那双秋湖一般伤感的眼睛。更多的时候,他愿意专注她的点点细节,比如她流星一现的忧郁眼神和她身上散发出的古铃草般的味道。他注意它们并让它们进入他的身体深处,然后心满意足地深深睡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和她融为一体了。他说不清楚,这是不是表示他已经爱上了她。

卜天红在空中,就像一只静止在气流中的鸟儿,这样她就可以清楚地俯瞰穆仰天了。穆仰天躺在她的身下,像一片不服气的山丘,额头高高的,颧骨突出,头发长而零乱,完全是个失去了家园的鞑靼流浪汉。她流着泪,自空中伸下手去,隔着静止的气流抚摸他的脸,呢喃着说,你,你这个老家伙,你很勇敢呢。

和与童云的一见钟情不同,穆仰天是逐渐爱上卜天红的。但相同的是,她们都让他牵挂,让他魂牵梦绕,让他在和她们在一起时就深深地开始怀念她们了。

穆仰天对卜天红没有隐瞒,直率地告诉了卜天红,自己有过几个女朋友,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并且告诉她,女儿穆童反对他交任何形式的女朋友,对他把女朋友带回家不高兴,因此父女俩还闹过意见。

卜天红表示能够理解穆仰天的处境,并且能够理解穆童的感情。这个家五年前破裂了,作为家庭女主人的那个女人被死神带走了,那记忆毕竟是撕心裂肺的,而且太深刻,没有哪个留下来的家庭成员会无动于衷,没有哪个留下来的家庭成员的伤口会在一夜之间愈合。从第一次两个人在穆仰天家有过那种事情之后,除非穆童在家、有真正的家访,卜天红不再到穆仰天家里来。这是卜天红主动提出来的。卜天红说她不想伤害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女主人,也不想伤害到孩子;她不愿意进入到那样的存在里去,从两个女人那里夺取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

于是他们改了地方,去卜天红的宿舍。

卜天红的生活随意而洁净。这和她的人一样。穆仰天从来没有在卜天红那套简单整洁的宿舍里看到过CD、浴盐、咖啡和时尚杂志一类的东西。这种干净,让穆仰天老是想到“圣洁”这个词。穆仰天看出来了,卜天红的随意是抵制着刻板,是天性中的东西,没有丝毫做作,让人觉得很受用。但穆仰天还是能够猜测出,作为一名和孩子们一起不断长大的教师,卜天红得拯救自己的自由灵魂,所以这种天性的随意中,仍旧有着对传统文化的离经叛道,而这一点恰恰是穆仰天喜欢的。

“你说,”穆仰天问卜天红,“童云会责怪我吗?”

“不会,”卜天红肯定地说,“但我会责怪我自己。”

“可是,”穆仰天伤感地说,“事情都是我做出来的,凭什么要你来承担?这对你太不公平。”

“这世界上没有公平,”卜天红平静地说,“除非你把平衡算上,或者欺骗。”

穆仰天没有想到卜天红会那么冷静,把事情看得像片假名那么单纯。那样的冷静和单纯相反是一个砝码,让他感到对她抱歉,无数地欠了她。穆仰天想说自己没有欺骗,但想了想,自己已经在寻找理由了,而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呢?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看穆仰天在那里发着愣,卜天红伸出手臂,巴掌做了芬芳的托了露珠的荷叶,堵住了他的嘴,说:“我不要你再说什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欺骗。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

有一件事是穆仰天很难启口的,但他不愿意瞒着卜天红,不愿意两人的关系在一开始就是一种技术谋略,他还是把它告诉了卜天红。穆仰天告诉卜天红,他是自私的,而且障碍重重;他不打算再次成家,只想和她保持一种朋友的关系。

卜天红似乎并不在意穆仰天这么说,或者她自己也是那样的想法,至少在穆仰天说他不打算成家的时候,她脸色平静,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任何不同意的话。

不管怎么说,他和她交往得已经很深了;他迷恋她,也被她迷恋着,却不能把她带回家里去,这种关系毕竟生涩,有些怪怪的。

后来,穆仰天知道,卜天红不在婚姻上做追究,是卜天红在情感生活中受到过一次深深的伤害。那次伤害缘自于一个婚姻的承诺。卜天红在希望得到的时候却没有得到,因此在以后的日子里,忌讳再提及婚姻。即使穆仰天不提出止于朋友间的关系,她也会提出来。

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卜天红在感情上有过几次经历,基本上都是浅尝辄止,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惟有一次除外。

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姓孟的黄石籍男同学追卜天红,从一进学校就开始追,整整追了四年。孟同学在哪方面都算不上出色,卜天红认定自己和对方是河与平原的关系,没有当一回事,还和自己的闺中密友在背后拿孟同学说笑过。孟同学没有得到卜天红的响应,很痛苦,从此默默无闻,苦心读书,只是他钟情而悲伤的目光,总是黏在卜天红身上,一直没有移开过。

到了大四,孟同学像是破了地壳的火山,突然发威了,短短一年时间里,不光成绩从班上的中不溜秋跃进到系里的尖子,代表学校参加中南地区专业科目比赛拿到了银奖,还出版了两部诗集、申请下一项国家发明专利。因为孟同学的出色表现,学校好几个正在物色弟子的教授主动提出,如果孟同学愿意,他们非常欢迎他报考他们的研究生。

学校的女生们发现了新大陆,纷纷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向孟同学示好。孟同学却痴情不改,仍然苦苦追求卜天红。卜天红渐渐被孟同学的痴情打动,在闺中密友的说服下,终于犹豫着迈出了那一步,接受了孟同学的玫瑰。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令卜天红不知所措。两人相好不到两个月,孟同学在一次体检中,被查出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来孟同学在大二一次暑期旅游时,为救一位旅客受了伤,在医院进行抢救的过程中,输入了带病毒的血清,因此埋下了隐患。

卜天红一时蒙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她刚刚接受孟同学的爱情,对孟同学的感情并不深,可孟同学和她毕竟是恋人关系,如今孟同学遇到了这样大的灾难,他的家人得知他患的是艾滋病后态度复杂,基本上不管他,学校的同学们都远远地避开他,连那些曾经热情地想要收孟同学为弟子的教授们都闭口不再提考研的事情,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也不认识孟同学这个人似的。而要她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她于心不忍。

最初的那些日子,卜天红每天下课后就往孟同学身边赶,从武昌到汉口一路转车换船,匆匆赶到同济医院。可每次等她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时,孟同学却不见她,指使护士把她拦在病房外。卜天红好说歹说,求过情,流过泪,请护士放自己进病房。护士很为难,申明不是医院不通融,是患者有言再先,凡是女性,包括自己的母亲,一律不见,医院为患者的病情和心境考虑,只能尊重患者的意愿。

卜天红想不通,委屈得很,从书包里翻出纸和笔,站在病房外垫着墙壁给孟同学写信。卜天红一边流着泪一边在信中说:我们不是一对恋人吗?我们不是正在恋爱吗?为什么恋人之间要由门和护士来阻拦?为什么不能让我走进病房,让我在你身边坐下,我们手握着手,以恋人的名义面对彼此、面对一切?

流着泪写好信,交给护士,由护士传递进病房。一会儿护士出来,抱歉地对卜天红说,对不起,病人还是不愿意见你。

卜天红再从书包里翻出纸和笔,枕着墙壁写第二封信。她在信中说: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见我?得了病就算权力吗?要是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那四年默默跟着我的目光?让我怎么相信人生?

护士再一次进入病房,然后从病房里出来,红着眼圈对卜天红小声说,你,还是走吧,别再打扰病人了,他已经很衰弱了,真的很衰弱了。

卜天红那天是一路哭着回到武昌的学校的。

事情拖了几个月,最终由孟同学给解决了。孟同学做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从医院里出来,参加了自己的毕业典礼。卜天红听说孟同学回校以后跑去找他,他以预防传染为由,拒绝和卜天红见面,扭头就走,凭卜天红怎么追着他,喊他,他都不回头。当时有好多同学和老师在场,都看到了这一幕。卜天红的好友替卜天红打抱不平,说凭什么呀,艾滋病又不是名望,摆那么大的谱干吗?卜天红拦住女友,强迫自己挣出笑容说,没事儿,他追了我四年,就当我是在还他的债,我也得追他四年吧。

谁知道,卜天红根本就没有追孟同学的机会了。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孟同学很快填写了志愿,独身一人去了西藏。走的时候也是悄悄的,没有告诉卜天红,只给她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卜天红非常生气。两个人毕竟有过一个多月的恋人关系,谈过一个多月的恋爱。是这样的关系,他在医院治病的时候,怎么就可以拒绝和她见面?他追了她四年,不是她主动,海誓山盟的话,他没少对她说,现在她要主动了,她愿意反过来追他,让他感到欣慰,他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感情上的事情就算不可能有结果,就算要分手也该说到明处,大家勇敢面对,怎么说走就走,连陌路人都不如?卜天红那一气,也就不再理会这件事,就当被人抛弃了,自己温书考研,把生活过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卜天红是在得知孟同学在西藏的一些消息之后,才生出深深的惭愧的。那是两年之后的事情,卜天红已经临近研究生答辩了。孟同学到西藏后,分配在山南地区泽当镇当教师,教那些脸蛋儿上顶着两朵高原红的藏族孩子们汉语和自然,也教他们了解祖国内地的地理和历史。他把那些可爱的藏族孩子,全都当成了自己这一生不可能再拥有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把自己时日无多的生命,全都献给了他们。而那些朴实的藏族人,一点儿也不歧视他的病。他们把孟同学当恩人,争着接他到家里做客,请他吃烤羊排、喝青稞酒,还在弦子的伴奏下手拉手地跳锅庄舞,拿他当自己前世失落掉的异族兄弟。

从西藏回来的人还提到一件事,说孟同学每年的4月30日都会请一天假,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没有几个人知道4月30日意味着什么——那是卜天红的生日。卜天红想起来,大学四年,孟同学每年的这一天都会通过邮局给自己寄一张生日贺卡,祝自己生日快乐,年年没有忘记。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卜天红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翻出孟同学过去几年写给她的厚厚的一沓信,摊在膝头,在灯下一封封地读,读得泪流满面。然后她再翻出孟同学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捂着嘴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再也读不下去,扑在枕头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卜天红向家人宣布,她将进藏,去和孟同学完婚——不管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管他还能活几年,她要做他的妻子,陪伴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父母不同意她的决定。她对父亲说:爸,您小的时候,猩红热和鼠疫也让人们这样恐惧,对吧。她对母亲说:妈,我小的时候,肺结核和天花也让所有的母亲谈虎色变,对吧。她平静地对父母说:不,现在我不再恐惧了,不再害怕了,我和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战胜一切。

卜天红不顾家人和闺中密友的竭力反对,向学校告了假,拎着简单的行李飞去成都,再由成都飞进藏,去了山南泽当。她没有想到,等待她的不是殉道般神圣的婚礼,而是一场噩耗。

就在卜天红从武汉启程飞往成都的那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山南地区,孟同学为了救两名藏族孩子,冲进铺天盖地的泥石流里,把一缕孤魂留在了高原。他好像知道卜天红的决定、知道她要放弃一切来陪他度过他余下的日子似的。他把自己的拒绝做到极致,在最后一刻,仍然扭头走掉,没有给卜天红留下任何追赶他的机会。

得到噩耗的那一瞬间,卜天红从心腔深处一下下生出剧烈的疼痛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呆呆地盯着告诉她消息的泽当镇镇长乌金,人像傻了似的,半天没有醒过神来。因为情绪激动,卜天红呕吐不已。她一路呕吐地前往孟同学任教的那个学校,到了孟同学的墓地上还在呕吐。她就那么呕吐着坐在孟同学泥土新鲜的墓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因为受了寒气,染上了肺炎,高烧40℃不降,被很快送回武汉。

从那以后,卜天红不和任何男性有超过同事间关系的来往,也拒绝谈恋爱。卜天红坦言害怕谈得太深,失去时措手不及。她不会勉强自己,自然没有权力勉强这以后进入到她生活中的穆仰天。

卜天红不喜欢让友谊变成爱情,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鸟儿变成了火鸡。在爱上了穆仰天之后,卜天红又提醒自己别去涉足婚姻。若是做了爱情火鸡,失去了森林的领地,没有了鸟儿自由自在的野性生活,起码圣诞树下的献身是美丽的、悲壮的、予人快乐的,能落上一头;要是步入婚姻的殿堂,那婚姻是一座时时处处危险的烈焰,人入其中,就不再是火鸡,而是拼着性命的蛾子,只能与烈焰共焚了。那份承担的责任,不是死可以造就的。

卜天红的信念,却因为和穆仰天的一次出游,彻底地瓦解掉了。

那一次,穆仰天应三峡大学城市建筑系执教的老同学之邀,去宜昌讲课。正好是在暑假期间,卜天红赋闲在家读书和补习德语。穆仰天那个时候已经有点儿离不开卜天红了,去什么地方都不由自主地想着卜天红。他试探着给卜天红打电话,邀卜天红和自己一起去宜昌,自己讲完课后,两人去清江①玩。卜天红很喜欢,当下一口答应。

穆仰天在三峡大学讲完了课,两个人前往长阳②。在清江漂流的时候,穆仰天一兴奋,从木排上跌进了湍急的江水里。

穆仰天从木排上掉下水去的时候,卜天红尖利地叫了一声,想要驾排师傅停下木排来,把掉进江里的穆仰天捞起来。穆仰天不是一条鱼,不可能一直待在江水里,从八百里清江的上游利川①一直游到长江口,再嘴里衔着一枚滑溜溜的江贝,耳朵上挂着一簇新鲜的水草,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但驾排师傅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朝穆仰天落水的地方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毫无怜悯之心地狠狠撑了一下篙竿,木排眨眼间绕过两块礁石,漂出了百十米远。

卜天红跪在木排上,抓紧了木排上的牛皮皮套。她的整个人都被浪头打湿了,平时飘逸的秀发,这时糟糕地贴在脖颈上,这使她像个样子诡秘的水怪。

卜天红转过身去朝后看。她看见几簇浪花由翠绿迅速变为雪白,借助礁石高高地跳跃起来,扑向天空;还有几只在浪花的眩影中飞来飞去的红颈翠鸟儿,箭儿似的自高处扎下来,消失在湍急的江水里。浪花和飞鸟都活跃着,却没有穆仰天的影子。

卜天红想,穆仰天完了。卜天红还想,真是奇怪,昨天晚上穆仰天还生机勃勃的,那么凉爽的鄂西六月天,他就跟一汪泉水似的,浑身淌满了晶亮的汗粒儿,健康的皮肤呈现出玉米饱满之后的金黄色,一腔热情,没完没了。卜天红完全被穆仰天折磨惨了,人先是在云端上,然后从云端飘落,到后来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穆仰天仍然止不住,倡议说还要来一次死亡的方式。

卜天红先没有明白,喘着气说自己已经耗尽了,跟死去没有什么区别。穆仰天痛恨卜天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死亡方式不是生理上的,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要在死亡和性爱中找到一个沟通点。卜天红不依,美人鱼似的赤裸着从穆仰天身下滑开,银光闪闪地去了屋外,在月光下跳进山涧里,痛快淋漓地冲了一个澡,把穆仰天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谁知道穆仰天真的生了气,没有了对手,竟然独自一人去沟通死亡,在第二天漂流时反过来把卜天红一个人孤独地抛在水腥味十足的木排上。

即使这样,卜天红仍然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卜天红是笑穆仰天从木排上摔下去时的样子。在摔进江里之前,穆仰天正站在木排上朗诵诗歌。他是因为朗诵诗歌才从木排上摔进江水里去的。卜天红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她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她遇到的人,不是往泥石流里冲,就是往江水里掉。她想把眼泪抹去,刚一松手,浪头打来,身子一晃,差点儿没落下水去。她不得不再度抓紧牛皮绳套,让泪水和浪花一起从脸蛋儿上自由滚落。

卜天红想错了。穆仰天没有完。穆仰天在江底手忙脚乱地扒拉了一阵,从湍急的江水里冒了出来,人站不稳,被水流冲得七倒八歪,手上却捏着一块石头。

卜天红老远看见了从江水中冒出脑袋的穆仰天,不流泪了,开始紧张。她担心穆仰天撞到礁石上,撞个血肉模糊,或者是顺水而下,耗尽力气,再被水流带到哪一个翠绿的深潭里,像屈原一样深深地叹息一声,万般不甘地沉下深潭。不管哪种结果,她都将是最后的目睹者,是看见了挥手告别的那种沟通,却被排除在沟通之外。

卜天红后来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奇怪。一个和自己亲近得越过了肌肤的人消失了,不在了,去寻找死亡了,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反而笑,甚至笑出了泪;而那个人出现了,朝生而来,她却紧张和担忧,仿佛他不该从死亡那儿出来,不该去了一个地方又放弃掉,让人对义无反顾生出失望之心。卜天红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正是从这个时候,她开始隐隐地担忧她和穆仰天的关系了。

驾排师傅长臂猿似的吼了两声,绕过十八滩,把木排靠在盐池附近一片开阔水域的岸边,跳进水里,也不商量,一勾手,强盗似的把卜天红捞上岸,往白得炫眼的沙滩上一丢,然后系牢木排,自己坐到一边,点了旱烟袋,美滋滋地抽起来。

十几分钟后,穆仰天水淋淋地也从那里上了岸,一上岸就瘫在石头上,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十辈子才能经历的事,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卜天红歪歪扭扭,踩着鹅卵石朝穆仰天跑过去。她在穆仰天身边跪下,手忙脚乱地从穆仰天身上往下扒湿衣服。这比平时的难度要大一些,但盐池的阳光很好,热气腾腾的温泉边,一大群吃饱了小鱼的翠鸟在啁啾嬉戏,穆仰天出奇地安静,乖乖地像个处子,卜天红有了这样的环境和配合,进展顺利,很快就把穆仰天剥光了。

穆仰天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卵石划撞的伤痕,新鲜地渗着殷红的血珠儿,人躺在卵石上,眼没睁,睡着了。卜天红心里想,她和穆仰天的交往,日子不可谓短了,却从来没有在穆仰天身上留下过这么深的记痕,只不过一条陌生的河流,只不过短短的十几分钟,穆仰天就改变成这样。这个念头,让卜天红有些难过。

太阳偏西的时候,穆仰天醒过来了,肌肉结实的他像一条清江鱼似的,冲一直跪在他身旁发呆的卜天红咧嘴一笑,翻身从滚烫的卵石上爬起来,穿好满是阳光芬芳的干衣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满处去找他的鞋。

晚餐是在鱼峡口吃的,很丰盛:腊猪蹄火锅、盐煎土豆片、辣椒柞、苦瓜煎鸡蛋、懒婆娘豆腐汤,饭是金银包谷饭。卜天红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豁出来了,也不管这一顿饭的代价会如何惨重,奋不顾身,吃得肚子撑得滚瓜儿圆,还吃。穆仰天不怎么吃,塞了一嘴红得令人心跳的辣椒柞,放了筷子,坐在那里,先给卜天红讲了一个关于盐池的故事,然后就发愣。

故事说的是盐池这个地方发生的事。传说四千年前,廪君①率领他的部落离开武落钟离山的赤穴玄穴,泛槎夷水,溯水西上,寻找建立宏基伟业之地。船经盐池,被盐阳女神②拦截住。盐阳女神既美丽又炽烈,一见到英俊勇敢的廪君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廪君也为盐阳女神的多情所迷,两人干柴烈火,同坠爱河。廪君与盐阳女神缠绵数日,有一日,突然想起西行的初衷,便召集部落人马,辞别盐阳女神,准备上路继续西行。盐阳女神不愿意廪君离去,愿意让出自己的政权,以盐池之富和自己的爱情挽留廪君。廪君不为爱情所惑,执意西行。盐阳女神使出手段,白天化做蛾子遮掩天日,令廪君无法辨别方向;夜里化做云雾,遣来廪君的住处投宿,与廪君如胶似漆,同床共枕。廪君无法摆脱盐阳女神的痴情,又放心不下西行的念头,终于忍痛作出抉择。他送给盐阳女神一条丝巾,要她白天戴上丝巾来与自己相会。盐阳女神果然中计,戴上心爱的人儿送的定情物前往赴约。她临死也不曾知道,她脖颈上的丝巾让她在遮天蔽日的蛾子中暴露无遗,廪君正是借助这个,挽弓执箭,弓响箭出,射杀了她,然后率领部落踏上了西行之路,最后完成了建立巴国的宏伟大业。从此以后,盐池一带就有一种细颈绿翅的鸟儿在清江上飞来飞去,不断地叫着“哥哥回来”、“哥哥回来”,清江边上的人们都说,那就是盐阳女神变的。

卜天红泪流满面,把喝剩的懒婆娘豆腐汤,一勺勺舀了,添进穆仰天的碗里,再一勺勺地舀起来,倒回汤碗里去,抹一把泪,说:

“吃饭以前为什么不讲?吃饭以前讲了,我死也拒绝乱七八糟的人间俗物,纵是珍馐香醪放在面前也不动一筷子。”

穆仰天不说话,呆呆地,盯着手上看。卜天红没有应对,看穆仰天,然后顺着穆仰天的目光往他手上看,就看到了穆仰天手中的那块黑黢黢的石头。卜天红想,难怪给穆仰天脱衣服的时候那么难,人躺在河滩上睡觉的样子那么怪,原来全因为这块石头。

“一块石头,老捏着它干什么?”

“等它变。”

“变什么?变一条鱼出来?”

“不是鱼,是玉。它会变成一块玉。”

卜天红差一点儿笑出来,但她看穆仰天的样子很严肃,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就不笑了。她想,对穆仰天不能太认真,认真了,考察下去,十有八九他就不是地球上的人了。

卜天红把目光从穆仰天身上移开,移到竹楼外,那里有一大丛高大的柿子树。卜天红突然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穆仰天,冒出了这么一句:

“一个好男人,就像一棵好果树,应该生很多很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