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宿的雨,沈欢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睡了,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分不清睡觉和醒着的时候有什么差别,不管什么时间,茜茜的模样总是在她脑子里转悠。与这件事相比,跟韩东方有关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昨夜的大风吹落了不少花瓣,它们躺在积了雨水和泥浆的小路上显得格外纯洁,醒目得犹如黑暗世界里的一点亮光,充满了希望。看着雨过天晴之后满眼的翠绿和清新,沈欢心头的沮丧荡然无存,蓦地有了一种全新的体味: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并为此而挣扎得心力憔悴,其实你根本没动。
吃过早饭换衣服的时候沈欢发现亮子没说瞎话,她的确是瘦了。去年夏天她跟沈欢一起在商场买的那条墨绿色的麻质长裤已经肥得卡到了臀部,而那条韩东方从美国给她寄回来的本来小一号的范思哲牛仔裤也只能系条皮带才勉强穿得出去,而她的脸,早已达到了从前苦苦追求的那种棱角分明。
来不及找孟宪辉借“炮筒”照相机,沈欢把旅馆里住的一个年轻摄影家的设备给拎了出来。
沈欢喜欢旅馆里的这些年轻人,他们总是很轻易地就交到朋友,互相给予真诚和帮助。沈欢认为,这是物质生活提高之后的必然结果,相比她在十几年前找同学借五块钱还得写张借条的那个时候,现在的年轻人慷慨得让人感动。
车子到了旅馆门口,生子按了几声喇叭,沈欢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刚一上车,亮子就给她发了个证儿,沈欢翻开一看,立即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说,这证儿上写的是十年前的日期,相片可是现在的,这也忒不符合逻辑了。”
亮子一听,也连忙翻开看,“操,大意了。”
生子一边开车一边瞅着亮子乐,“凡是办砸了的事,您都说自己大意,怎么不往深里找找原因?”
“往深里说,我这种办大事儿的人有点不拘小节了。”
沈欢侧着身子瞧了亮子一眼,“亮子,对外你千万别这么说,容易把人惊着。”
生子是个老实人,虽然他知道自己要去参与一件对沈欢而言很重要的事儿,但他没多问为什么,他对别人不想说出口的秘密永远不会表现出像亮子一样的好奇。
沈欢把相机的闪光灯递给亮子说:“你扮演生子的助手,负责背器材……”
亮子接过来,看了生子一眼,“兄弟,要不咱俩换换角色?”
“还是别了,我看大多数摄影师在干活的时候都不言声儿,而且穿得都破破烂烂的,我比较合适。下回……下回,有机会让我演老板的时候我再跟你换。”
听生子这么说,亮子心里美坏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向生子发问:“兄弟,你也认为我的气质像大老板?”
生子嘿嘿地笑,“不是,你看着比我像骗子。”
看着亮子的表情,沈欢在一旁乐得喘不上来气儿。
生子把车开上高速公路后不久,他们目睹了一场车祸的发生,一辆本田撞上了前面的奥迪,本田车里的一个小孩从汽车里甩了出来,滚到了紧急停车带上。生子叫喊着踩了刹车,条件反射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沈欢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身后,果然,后面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紧急刹车,但还是有几辆发生了追尾。
沈欢跳下车的同时,后面的司机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找死呢你们!”他对着沈欢怒吼。
“你没看见那孩子吗?”沈欢顾不上搭理他。
怒吼的司机消停了,跟着沈欢一起跑向那个孩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头和大腿都在冒血,脖子歪着趴在公路上。奥迪车上的一男一女已经报了警,正趴在本田车的窗户上对着司机呼喊,但他好像已经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天哪,天哪……”沈欢的腿都软了,一条胳膊搭在谷小亮的肩膀上,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生子脱下身上的衬衫,想把小男孩抱起来,随后赶来的那个陌生司机大喊:“别动,别动他!千万别动!说不准伤到了什么地方,你一动可能就麻烦了。”
生子犹豫了一下,站住了。这时,小孩忽然张开了眼睛,动了动脖子,小声地说着什么。沈欢跪在地上仔细地听,听见他在说:“妈妈,妈妈,妈妈……”
“天哪!怎么办,怎么办啊——”周围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沈欢扭着身子对他们喊。
人群里没有人说话,奥迪车上的两个人无辜地向人们解释,说他们正常行驶,本田突然撞了上来……他们的描述跟生子和沈欢看到的一样。
警车和救护车一前一后赶到了现场,小孩被抬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血渍很快被太阳晒干,引来无数苍蝇。
警察在疏导交通,留下了生子的电话号码之后,让他赶紧把车开走。沈欢上了车,一直说不出话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坏了。她很担心那个小孩会不会死了。
亮子说:“这种事儿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发生,不要太在意。”
可沈欢却害怕得要死,她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做过母亲,却那么担忧那个小孩,难道这是思念茜茜所产生的后遗症?显然,生子和亮子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接下来的路程,大家全都一言不发。
到了学校,说是来采访的,保安说他们已经接到了通知,今天上午有记者来,马上放行。校长宋玛丽是个50岁上下的女人,浑身上下被财富武装,手上带的戒指上的钻石足足有花生米那么大。
“沈欢,欢迎你。”她像老朋友似的跟沈欢拥抱。她们之前在电话里谈得非常投机,宋玛丽不仅介绍了学校的情况,还向沈欢讲起了她的五六次失败的婚姻。
沈欢一边跟她寒暄,一边在心里想,拥有这么肥硕身材的女人,如果失去了她的财富,又该如何去面对残酷的生活。
“这是我的两个同事,摄影记者李京生和谷小亮。”沈欢一边介绍,一边掏出了证件,递到宋玛丽眼前,“您要不要看一下我们的证件?”没想到,被宋玛丽一下挡了回来,“不用看,不用看,你们《天下父母》杂志我早就看过,办得很不错,欢迎你们来我们学校采访。”
没想到一百块钱白花了,沈欢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为了工作,谁会大老远的跑到这个地方来呢?
来到宋玛丽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沈欢把提前准备好的采访提纲拿了出来,生子则装模作样地一手举着照相机,一手在比划着。
“不用急着工作,我们先喝点咖啡吧,这是我从巴西带回来的顶级咖啡,专供英国皇室饮用的,保证你们没有喝过。”宋玛丽的话音落下,她的秘书已经把咖啡端了上来,顿时,香气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沈欢不经意地抬眼,发现这墙上居然挂着韩东方的一幅画。她装作随意地问:“宋校长,这是谁的画?看起来真棒。”
宋玛丽看了一眼墙上的画,马上自豪地说:“沈记者有眼光,韩东方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画家,他的这幅画是我花高价从法国的一家画廊里买回来的……”
生子和亮子已经围了过来,带着异样的目光等待着宋玛丽的下文。宋玛丽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问道:“怎么?两位先生好像对这幅画很感兴趣。”
“不是,不是,我就是对韩东方这个名字挺耳熟。”谷小亮解释说。
“噢,原来是这样!去年在纽约,我有幸在一个朋友家的派对上见到了韩先生和他的家人,他的女儿很可爱,将来我希望她能到我们在纽约或者悉尼的分校去接受教育……”
沈欢的目光和亮子碰了一下,她赶紧调整了心情,接着宋玛丽谈到分校的话题开始了提问。沈欢的计划原本十分明确,先跟宋玛丽扯上一个小时左右,接着提出到学生的宿舍和教室参观,以便找机会了解茜茜的情况。她没有想到宋玛丽居然如此健谈,问完了提纲上的问题,宋玛丽开始和向沈欢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创业史,从她偷渡出国开始,已经讲到了第三次婚姻的失败,谷小亮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沈欢不得不鼓足勇气打断她。
“宋校长,我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到学生们中间看一看,待会我还要随机跟您的学生聊聊。”
宋玛丽看了看手表,“好,我们到高中部去看看?”
“哦,我想重点了解一下低年级学生的情况,您知道,他们的年纪都比较小,家长送他们来寄宿,说明了对这所学校的信任……”
宋玛丽一听,喜笑颜开,“你说得对极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学和设施都是一流的,他们的父母怎么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这里来呢?要知道,他们可不是一般家庭的小孩,你知道我们这里光是学费一项,每个学生一年要收取二十万。”
沈欢跟着宋玛丽来到一楼的一间教室,小孩子们正在上舞蹈课,沈欢一眼就看到了茜茜。黑黑的头发梳成了两个小辫儿,紧身的练功服让她看起来更加纤瘦,阳光正好投射在她的身上,随着舞蹈老师的节拍,茜茜一丝不苟地做着动作,踮起脚尖旋转的那一刻,沈欢觉得她精致得就像八音盒上随着音乐舞动的小小仙女。她感到不能理解,这么一个水晶般的小孩居然跟自己有着某种联系,沈欢感到有些不太真实。
“这是我们这年龄最小的班级,他们只有五六岁,可是英语水平全都能过四级,我们给他们安排了小学二年级的课程……”宋玛丽的话还没说完,亮子已经跳到了孩子们中间,房间里的十来个小孩全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
舞蹈老师见了宋玛丽,恭敬地跟她打招呼。
“这是杂志社的记者,来我们学校采访。”宋玛丽介绍道,“这是海伦老师。”
海伦顾不上跟沈欢打招呼,转过身去制止正在拍照的生子。私立学校的一个重要的义务就是确保学生的安全。
生子端着相机不知如何是好,他尽管到现在还不清楚沈欢和照片上的小女孩有什么关系,但他可以确信,沈欢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小女孩。
宋玛丽笑着向海伦解释:“没关系,你不用太紧张,他们都是有证件的。”
茜茜跟其他的孩子一起,懵懂地看着眼前的三个陌生人。亮子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试图化解突如其来的尴尬,他蹲下去,笑呵呵地看着茜茜,“茜茜,你真可爱……”
话音落下,沈欢犹如五雷轰顶,心想,这下子一切都泡汤了。
“你怎么知道我叫茜茜?”茜茜问。
亮子一时语塞:“因为……因为,我本来就知道啊……”
沈欢看着谷小亮拙劣的表演,几乎晕厥。
“噢,我知道了。”茜茜忽然笑了起来,指着墙上的照片,“你是看了那个,对不对?”
包括宋玛丽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墙壁,那里挂着孩子们表演时候的照片,一张小天鹅造型的照片下,写着郑茜茜三个字。
谷小亮慌忙笑了,说:“想不到你这么聪明。”
宋玛丽也笑了起来,对沈欢说,“这个孩子是最受小朋友欢迎的,我们这里的小公主。”
沈欢也走向前去,为了显得自然一些,她先在一个小男孩的面前停下,摸摸他的脸,“你真漂亮。”然后才走到茜茜的面前,温柔地对她说:“茜茜小朋友,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沈欢。”她向茜茜伸出手,茜茜先是愣了一会儿,继而,伸出小手抓住了沈欢。茜茜忽然笑了起来,窃窃地对沈欢说:“阿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