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加三等于七-北极圈失去了地平线

我没见过鬼,我爷爷说他见过。

我爷爷的老家在农村,他说他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两座大山,一座在西,一座在东,那时候日本鬼子跟八路军在打仗,日本人在西山上,八路军在东山上,每天总有那么几个钟头,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弹雾当中,日本鬼子在西山往东山上轰炮,这样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后来,由于有汉奸告密,日本人在一天下午从村子的边缘绕过,从正面攻上了东山,八路军由于弹药不足,只得向北部的另外一座深山撤退。我爷爷说,八路军死了好多人,他亲眼看见两个掉队的小战士并肩往山上撤退,其中的一个被鬼子打中了一条腿,另外一个要背他走,这个中枪的小战士不肯,另外的战士只好流着眼泪自己去追赶大部队去了。(说实话,我不太相信这些是我爷爷亲眼所见的,按照我的意思,如果他亲眼看见了这个小战士中枪,如果他没有能力救助这个点儿背的家伙,那至少也应该把他隐藏起来。嗨,谁知道呢,反正他跟我说的时候强调了好几遍是他亲眼所见。)

后来,日本鬼子很快就占领了东山,那个小战士,我爷爷说他亲眼所见,被一个鬼子用刺到戳穿了太阳穴,血就汩汩的流出来,最后流干了,那个战士就死了。我爷爷后来被鬼子喊到了山脚下,命令他把那个小战士给埋了……(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插句话,就是长辈给晚辈讲故事,一定得“靠谱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哪怕是编的,也得编的圆滑一些,不然的话,多年以后,晚辈长大成人,想起那些你讲过的故事,肯定忍不住要嘲笑你两句,我现在想起这故事就觉得我爷爷真能编。)

下面要说到重点了,就是关于鬼的。

其实打仗那年我爷爷不过十四五岁,等他长到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一个早晨,天还没亮,他要走路到集市上去,路过那个他当年埋小战士的地方,他说他亲眼看到两个受伤的八路军,一个拄着拐杖,另外一个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头、胳膊、腿上都缠绕着厚厚的纱布,满脸血迹……他们两个搀扶着往当年八路军撤退的深山里走……

其实当年我爷爷的村子里早已经没了八路军,不知道他是不是眼睛花了,还是他的爷爷给他讲故事讲多了,引起的幻觉。当时我年轻的爷爷就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小战士在山坡上越走越远,等他想起来村子里早已经没了八路军这码事,那两个战士已经消失了。天还是没亮,爷爷背上冒出了冷汗,也顾不上去赶集了,撒丫子往家里跑,据他自己说,到家就病倒了,跟家里人说了他见到的事情之后,家里人立刻找来了所谓的“法师”,“法师”说我爷爷撞了鬼,于是又跑到当年埋人的山坡上去烧了好多纸钱,在家里又做了一次法事,爷爷的病就好了。

这件关于我爷爷撞鬼的事儿是好多年以前,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我爷爷讲给我的,我当时根本没当回事,后来我上了初中,暑假里,爷爷又把这事给我跟闻铁军讲了一遍,当天晚上,闻铁军吓的不敢上厕所,憋尿憋的脸颊通红,后来还是我陪他去撒尿的,当时我就想,这大人要说起瞎话来,可比小孩邪乎多了!等到我考上大学那年冬天,我爷爷又给讲了一遍,那次,我奶奶在边儿上跟着起哄,面对我置疑的表情,她说,爷爷年轻的时候确实有这么档子事儿,当天晚上闻铁军一宿没睡。

其实我一次也没信过,我觉得天地之间,再没什么比人更可怕的了,且不说我爷爷是不是编的,就说人真的看见了鬼,也应该是人把鬼给吓的尿了裤子,人类连原子弹都发明了,鬼要是去个稍微远点儿的地方,除了干粮,恐怕还得多带几双鞋。

尽管我并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依然坚信,这世界上是有灵魂存在的,灵魂跟鬼是两码事。比如那天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听见纪峰的脚步声,我就觉得有可能是纪峰的灵魂。

闻铁军走了之后,我心里骂了他两句,正要睡觉,我听见阿秀开门的声音,翻身坐了起来,我跟她说到:“阿秀,帮忙给我倒杯水吧,我渴坏了。”

她关了门,直径走到我的床前,虎着脸问我:“迟大志的钱你怎么不还?”

“什么钱啊?我凭什么给他钱?”我瞪着阿秀,说完了话,忽然觉得今天的阿秀不像以

往了,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阿秀怯怯的看着我,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子,嘀咕着“我的钱都给你了,迟大志的钱你怎么不还人家?”

“阿秀你说什么呐!你这是说话呢还是唱歌呢!”凭心而论,阿秀自从来了我家,我给她花的钱比给闻铁军花的钱都多。蓦地,我想起来阿秀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我“嗖”的一下翻身下床,惊恐的看着阿秀。

阿秀看了我一眼之后继续看着自己的脚面子。阿秀的眼睛长得非常漂亮,并且充满着灵性,水汪汪的,我惊恐的原因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此刻阿秀的眼睛不似从前,眼神晦涩,忧郁,像极了纪峰。

“阿秀,是不是该做饭了,我陪你买菜去吧。”

她抬头看我,迟疑了片刻,说到:“你手疼不疼?我特别想你们……”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阿秀,阿秀,阿秀,你,你别吓唬我,我胆儿小你不是不知道。”我都快哭出来了。

我使劲闭着眼睛,接下去,我听见阿秀在不住的叹气,说是阿秀在叹气,其实完全是大发白的口气。

我忽然想起来我爷爷跟我说的,已经死去的人往往会放心不下生前最亲的人,魂灵经常会看望这个人,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往往会以托梦或者其他的方法告诉这个最亲近的人。当年爷爷说这些的时候我还小,完全当成故事听的,甚至成年以后我对他所讲的所有关于鬼神的故事都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嘲讽,想不到却是真的。

我想到爷爷当年故事里的主人公的那些做法,他们常常是装作那个人生前一样的跟他聊天,问他又什么心愿,然后替他去做,还有的就是对着他破口大骂,怎么疯狂怎么来,就把那个魂灵给吓跑了。

我抓起玻璃杯,大口大口的喝水,想着要跟大发白说点什么。

平静了片刻,我的恐惧消失了大半。

“大发白?”我在距离阿秀一米远的地方弯腰下去,我跟阿秀眼睛对眼睛的距离不足半尺。

阿秀点头。

“嗯……你怎么样?你真的是……纪峰?”

她还是点头。

“……你想让我替你还迟大志两千块钱?”

“嗯。”

“你还想让我干点儿什么?”我看电视里演鬼的时候,都是这么问的,我也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问了一句。

“衣服不够,鞋太小了。”

我相信真的是纪峰了,因为他快火化的时候,我们才想起来衣服换了新的,但是他的鞋还没来得及买,最后,迟大志把他自己新买的一双皮鞋给大发白穿上了,因为纪峰的脚丫子太肥,硬塞进去的。

想到这里,我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一点也不再害怕。

“行,我记着了,我明天就买了,烧给你。”我有点泣不成声,“你的案子还没破呢,纪峰,你快告诉我,谁害的你呀,你快告诉我吧……”

阿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跟大发白一贯的表情一摸一样。

“你的手疼了,就涂点酱油……”

大话西游里面的唐僧说过:做妖就像做人一样,要有仁慈的心,有了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我听到阿秀用纪峰的语调说出这句“涂点酱油”的时候,脑子里马上想到的就是唐僧的明言,忽然很想把他打倒,踩他的脸。

…………

听见敲门的声音,我的心里狠狠的颤了一下。

睁开眼睛,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难道我一直在做梦?我明明记得自己翻身下了床,就站在阿秀面前的。

天黑着,也没开灯,我想大概阿秀还没有回来。

我去开门,陈亮来了。

“怎么不开灯。”说着话,他把灯打开。

我转身往里屋走,想着跟陈亮说点什么。猛地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阿秀,我“啊”“啊”的尖叫着跳了起来,“他妈的,怎么回事,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我一猛子扎到了陈亮的怀里,心扑通普通跳的声音能听的很清楚。

陈亮慌张的左顾右看,连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瞪大眼睛,看着阿秀,看着看着,好像看到的还是纪峰,没错,纪峰像以往一样的躺在沙发上睡觉,并且保持着他一贯的弯曲的姿势,人家说,这种睡觉的姿势跟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是一样的,这种姿势睡觉的人是眼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我感觉到背上一阵一阵的发冷,忽然我看到纪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说了一句“叫迟大志把股票都卖了吧,别超过明天,千万别过了明天,叫他早点卖了。”说着就朝门口的地方走去了,我好像看见他悄无声息的穿过了紧闭着的那道门……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我听见陈亮在喊我,张开眼睛,闻铁军,和阿秀都在,我躺在床上,傻乎乎的看着天花板。

“吓死我了,好好的就晕过去了。”陈亮说。

我看沙发,阿秀刚才躺过的地方很平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是阿秀还是大发白?”

他们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别不是撞鬼了吧。”阿秀心虚的问他们俩,他们俩听了都有些惊讶。

“是做梦吧。”闻铁军说,问我“你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就晕了,把我们都吓坏了。”

“弄点儿水喝!”我对陈亮说。

他倒来了水,我连续喝了三杯,靠在床头上稍稍回忆了一下之前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做梦还是真实的情节,开始给他们三个讲述,听得他们张口结舌,陈亮听了以后马上表示他不相信会是真得,肯定是我在做梦。

猛地想起最后大发白交待我的关于迟大志卖股票的事儿,我马上给迟大志打电话,我想不管他信与不信,我都得将这件奇异的事情告诉他。

迟大志对我的叙述笃信不已,他电话里说,“我早觉得你不太对劲儿,我从小就能感觉到你身上有股子邪气,就是这种神神道道的气质你身上……”

“我怎么从小就不太对劲儿了,我是比你们缺心眼儿了?还是比你们少智慧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嗨,这么说吧,搁别人要说这事我觉得认为是编的,你要真遇上这事,我还真信!”迟大志对我讲的遭遇笃信不已,恨不得马上就把他手里的股票给抛出去。

我叫迟大志明天去给纪峰买双新鞋,找个十字路口给烧了,迟大志满口答应下来,说明天先把股票抛了,回头就去买鞋,买了新鞋之后来找我,我们一块去烧。

陈亮迟迟不肯回去,他说他担心我害怕,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只是想不明白阿秀,我明明是在她进门的时候叫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还有她躺在沙发上睡觉,陈亮也看见了,她就睡在沙发上,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却说一点也不记得了,就觉得很累,躺沙发上就睡着了。

晚上,我妈我爸都从医院回来了,他们听闻铁军说了我的遭遇之后颠颠儿的跑来,非要让我再给他们讲述一遍,没办法,我只得从头说起,闻铁军、阿秀、陈亮,还有我父母,他们五个人,恭恭敬敬的将我围在中间,听的嘴巴直冒泡。我原原本本的给他们讲了一遍,当然,关于大发白说的钱的事儿,叫我给忽略了。

我讲完了之后,他们谁也不说话,有点崇拜的看着我,他们这种崇敬的眼神叫我觉得不自在,特别是我妈,看得我浑身痒痒。

“怎么了你们?”我有些急了,“拜托了,我拜托你们了,我只是个平凡人,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

“噢。”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走了,走了,”她招呼在场的人,包括我,“收拾收拾,回家去吃饭了。”在她的招呼之下,几个人开始从我周围分散开来。

“哼,要我说,你准是在纪峰生前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明儿一早上你赶紧去拜祭拜祭纪峰……哼,跑不了,你肯定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了……”我妈唠唠叨叨往外走。

为了表示我的清白,我把胸脯拍打的震天响,跟在他们后面嚷嚷:“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后面的话我没敢再说下去,天地良心,我确实对不住纪峰,可是就算我拿着他的钱又能怎么样呢?人已经死了,他还要那些钱有什么用?我了解纪峰,他虽然唧唧歪歪,但他不会因为这点儿钱来纠缠我的,如果今天真的是纪峰显灵的话,我很清楚,他是因为不放心我的手,他想念我,所以他来看看我。

看得出来,陈亮很关心我,我们从8号楼往11号楼走的路上,他们几个人走在前面,我走的慢,陈亮狗一样跟在我旁边。走过那片柳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方明,想起了那天晚上方明跟闻铁军亲嘴的片断,我恨的牙根儿痒痒。

“闻昕,你最近精神好像不太好,要不以后我下了班儿就过来陪你吧。”陈亮试探的口气问我。

我心里忽然“腾”的窜上来一股火气,想起了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凌晨四点给他打电话,他居然在跟方明一块喝酒,我一想起方明,我就恨不得踹陈亮几脚。

我用白眼球看着陈亮,停下了脚步,“你这是说话呐?唱歌呢吧你!什么时候轮到了你来陪我了?”本来我想就说这两句,谁知道,说着说着自己都刹不住车了,“我告诉你说陈亮,别把你自己忒当回事儿!还‘要不下班我过来陪你吧’?”我撇着嘴角夸张的学着陈亮刚才说话的语气,“我用的着你陪?你该陪谁就陪谁去,别人拿你当个宝贝,哼哼,这可没人稀罕你!”

“你又怎么了?”陈亮快走了几步追上我,“我什么也没说呀,我是看你心情不大好,我是好心,要过来陪陪你,你瞧你……”

“我瞧什么呀?就你们这种龌龊的人我看一眼都觉得眼疼,成天跟那种破鞋搅和在一块,你跟闻铁军一样,都贱得肉皮子痒痒,欠打!”

“什么破鞋啊?谁?你说方明?她怎么你了,无非就是对我有点想法,我也没答应啊,再说了,方明人也不错啊,我把话跟她说明白了,她还是朋友,你犯不着这么小心眼儿吧。”

“你别不是脸红了吧!”我在路灯下看这陈亮,他刚才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我好像能感觉到一些什么,“陈亮,我给你点忠告吧,这样的女人不好招惹,你看她有文化,有智慧,收入也不少,你觉得方明什么都不缺了,我告诉你吧,其实这样的女人她什么都缺,什么都想要,你别觉得她爱上你了,她追求你,她没你活不成了,其实这种人她谁都不爱,你可别一时犯贱,半辈子都后悔…………”

“闻昕,你这些话说的有点过分了吧,我已经把话都跟你说明白了,因为我喜欢你,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不能因为这些就看不起方明……”

“我看不起她?!你吃了吗?你不是吃多了吧,你吃多了找厕所吐去,别跟我这喷粪!”我一时控制不住,居然跳了起来,“你喜欢她,或者你不喜欢她,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我谢谢你了,你别跟我说,谢谢您了……”我超前走着,扭头又指着大门口的方向告诉他,“门儿在那边,您自己走好!”

大概听见我跟陈亮嚷嚷的声音很大,闻铁军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看见只有我一个人走过来,回头想去找陈亮,叫我拦住了。我问他:“你是不是巴不得陈亮就把方明给娶了,这样你就干净了?”我这么一说,闻铁军站着就不动了,我走过他身边,向11号楼的方向走去,他长久的站在那里。

我妈妈跟阿秀两个人做好了晚饭,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把给米晨静吃的东西装在保温筒里,叫闻铁军跟她一起去了医院,我的双手疼痛明显减轻了许多,但吃起饭来还是比较麻烦,因此我吃的很慢,阿秀陪着我,慢慢的吃,我爸好像很不情愿跟我坐在一起的样子,我清楚,他对于米晨静流产让他失去一个孙子的这个意外耿耿于怀,并且把帐全都算在了我的头上。算了,我想,我不跟他们计较,好歹我现在也是个大人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自从我当天晚上在半路上跟闻铁军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一直不跟我说话,他的表情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似乎是我伤了他的心,我无法准确的体味他的感情,或许我对他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当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陈亮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打来电话之前,我跟阿秀一起正在把卖回来的黄纸剪成冥币的形状。现在,每当快到清明节或者各种祭奠死去的人的时候大街上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地摊儿,小贩们儿用不知道能不能在死人世界里流通的冥币来换取活人的人民币,天太晚了,我跟阿秀走了几条街也没有看到摆地摊儿的,再说,就算遇到了摆地摊儿的,也未见得就有冥币卖。我想起来我小的时候看见我奶奶就是用买来的黄纸自己“加工”冥币的。将黄纸折成几折之后,在折叠的地方剪出一个一个铜钱的形状,再将整张的黄纸摊开,剪成一个一个的小正方形就可以了。

我跟阿秀买了足足五块钱的黄纸,别看五块钱不多,换成黄纸,足足二十斤都不止。我们剪了整整一个晚上,手都磨出茧子来了,剪出的冥币装了两个麻袋,但愿拿到十字路口去烧的时候,没有人报警认为我们是在纵火。

陈亮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跟阿秀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纸屑,一堆一堆的,非常细小,我看着这些细小的纸屑,忽然有种感觉,就是有的时候死并不是一了百了的事儿,至少,活人得看在“死”的面子上时不时的想着祭奠他一下,在我和迟大志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当中都是那么唯唯诺诺的大发白,在死之后,忽然之间就成了我跟迟大志的“老大”,其实这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活着的人来说,是一件很令人难过却又无能为力的事情。

陈亮问我:“你这会儿干嘛呢?”

我说我在想事儿。

他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深深的叹了口气,我说我在想我死去的侄子。

陈亮犹豫了一下,马上又反应了过来,他安慰我,“闻昕,你哥跟你嫂子还年轻,这次意外,长个教训,明天再生一个呗。再说他还那么小,不知道痛苦,你心里不要太在意,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你说的轻巧,他就是再小,他也是个生命……我心里可没有责备我自己,我知道这事应该赖谁。”

陈亮听我说到这里就不作声了,刚要说点什么,电话里传来他妈喊他的声音,我从电话里听的断断续续的,好像是有什么人来家里找他了。

陈亮说,闻昕我先挂电话了啊,有人来了。

“别啊,刚说两句话,你去吧,别挂电话,我等着。”我不是真的想等着跟他聊大天儿,我是从电话里嗅到了方明的气息。刚才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我听的真切,就是方明。

陈亮放下电话就出去了,刚出去的时候门没关严实,我就听见陈亮很意外的说了一句“哟,你怎么来啦,还带这么多东西…………”接着,门被关死了,电话里一片死静,除了偶尔的吱拉吱拉的电流的声音。

阿秀招呼我去洗脸。这些天以来,我的双手不能沾水,洗脸洗澡都是阿秀的事儿,我的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我说不洗了,你受累拿条热毛巾给我擦两把得了。

给我擦脸之后,阿秀打开了电视机,开始看那个淡不拉鸡的香港电视剧,我把电话放再床头上,耳朵贴在听筒上,眼睛也盯着电视,演的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不一会儿,我觉得看阿秀比看电视有意思多了,她的情感波动很大,随着剧情的变化一会儿哭,一会笑的样子煞是美丽,于是我就一边听着电话的电流声,一边看着阿秀看电视的样子,保持着同一种姿势,待了两个多钟头,电视都演完了,阿秀招呼我睡觉,我说不睡,我到底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人家到外屋说去了,你能听得见?”

“我就是听不见,我也得拿着电话……我想象。”

阿秀铺好了床铺,不理解的看着我,看了好一会,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钻进了被窝。

过了一会,大约是经过了思想斗争的,她还是想跟我说点什么。

“……我想跟你说句话,……你听了,可别不高兴啊……”

“说。”

“你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

“看什么?”

“我跟嫂子都看出来了,陈亮对你多好啊,我觉着你们也挺合适的,你还是对他好点,嫂子那天跟我说,你要是不结婚,至少应该跟陈亮谈恋爱。”

“谈恋爱?”我看了阿秀一眼,她的眼神当中充满了期待,“嗯,可能吧。我喜欢过很多人,偷偷喜欢他们,嘿嘿,”说起这些我有点不太好意思的笑笑,“可是我还从来没谈过恋爱呢,在我的生活里,我爸、我妈、还有我哥是最重要的,依着我的意思,我一辈子守着他们,别让他们挨欺负,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这就挺好……可是你要说陈亮,我个人觉得,他也不是不好,挺好的,可是我发现他跟闻铁军一个毛病,都喜欢跟破鞋女人乱搞一气……”

“瞎说,大哥可不是那样的人。”阿秀替闻铁军辩解,“大哥对大爷大妈还有嫂子都可好了……”

“那都是表面现象,人前,你看着谁都像人似的,其实背后,都一样龌龊。别看陈亮穿个警服人五人六的,其实不定跟方明怎么样呢!”我说的口气十分肯定,“不然的话,这么晚了,方明去找他干嘛?”

说到这里,电话里传来陈亮的声音,“你这个人心灵怎么这么肮脏?方明怎么就不能来找我,她不能到我家来坐坐?”

我有些愤怒,刚才光顾着跟阿秀聊天,忘了电话还是通的,“能,谁说不能了,我只不过有点好奇,行不行?”

“闻昕你挺好一个女孩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喜欢在背后叨咕别人的坏话啊?真没看出来……”

“嘁,”我尽量将语气调整的轻蔑的不能再轻蔑,“得了,得了,陈亮,谁爱说你们那些臊气轰轰的烂事儿啊,我不过跟阿秀聊天,当成消遣……”

“你真是个混蛋!”

“那是我小名儿,麻烦你以后再叫的时候打个报告。”

“你就不能净化净化心灵,别用你那肮脏的思想衡量别人?”

“我能。”我的回答迅速而肯定,“我当然能了。不过,得分对谁,对肮脏的人我纯净不起来。”

陈亮叹气,败下阵来,语气变得十分缓和,“闻昕,方明也是朋友,她跟迟大志都是朋友,可能你跟迟大志从小玩到大的,对他更亲一些,我呢,我几乎认识迟大志的时候我就认识了方明,他们俩都是朋友……”

“对不住您了,我得去厕所拉个屎。”我懒洋洋的打断陈亮的话,扔下了电话,点起了一根烟。抽完了,倒床上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又坐起来抽烟,抽到第三根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我以为是陈亮打过来的,接起来,确是方明。

夜里一点多了,方明叫我下楼。

我没好意思惊动阿秀,自己胡乱套上两件衣服到了楼下。方明站在一个电话亭的边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我们院子的门口。

“没事吧你,刚跟陈亮家折腾玩了,又上我们家来闹腾。”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啊,睡不着。”

我尽量潇洒的挥挥手,嘿嘿笑了两下,“你们记者都这毛病。说吧,又怎么了?”

“找个地儿吧。”

这附近无处可去,我们俩只好来到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拉面馆儿,是一个面积不足二十平米的街边小店儿,里面脏兮兮的,桌子边儿上一圈的黑油。为了不至于让人家说我们俩在这白坐着把我们撵出去,我象征性的花两块钱买了碗拉面,搁桌子上摆着。

“我怀孕了。”方明开门见山。

“哟,恭喜,恭喜。”我早已经知道了,但在方明的面前还是装傻。

“你猜是谁的?”

“还有谁呀?陈亮呗。”

方明摇头。

“不是他?”我假装疑惑的思索着,“那就是迟大志的,没跑儿!这回肯定错不了。”

方明还是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也皱起了眉头,猛吸了一口烟,“你看,这既不是陈亮也不是迟大志,你这就难为我了,你们单位的男同事我也不认识啊,再说了,就算我认识,大街上男的那么多,我知道是哪个?”说完了,我哈哈笑了两声,反问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明端起桌子上的拉面,喝了一口汤,也没滋没味的咧开嘴笑了笑,“难道咱们认识的人当中,我就认识他们俩?你再想想。”

我装作思索的样子,然后猛的摇摇头,“可是,纪峰已经死了快一年了,你不能到现在才……”

“是你哥的。”方明终于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

“不会吧,你们亲个嘴儿怎么就能怀上了,你看那些演电视的,成天亲来亲去的……”

“别拿我开玩笑了,亲嘴儿是你看见的,你看不见的多着呢!”她又笑了笑,“闻昕,咱俩都是女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生下来!”我不假思索,“生下来,我嫂子刚刚流产了,我爸我妈特别痛苦,我鼓励你把着孩子生下来。”

“那你嫂子呢!”

“我嫂子再生呗!”我还是不假思索,“我哥他们在唐山,那边计划生育没那么严格吧,实在不行,把你这个孩子办个领养手续,我嫂子照样还能生。”

显然,我的答案不是方明满意的,她的脸色十分难看,想咬我两口的心思都有了。

“闻昕,我想……”

“你阿,什么也别想了,把你那工作也辞了算了,踏踏实实的,把这孩子养下来,要是实在我哥他们养不了,你给我,我给你养……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的精神真值得我学习,什么叫为了爱情啊?豁出去不要脸了,你说是不是?我这话说的有点难听啊,可是这道理是对的,方明,你自己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哼,你早就知道我怀孕的事儿,对不对?”方明还真是聪明。“你哥哥告诉你的。”

“是啊,我哥什么都跟我说了,也跟我妈说了,跟我嫂子说了,不过跟他们说的不如跟我说的仔细,他跟我描绘的比较详细……他说他那天把你折腾够戗,哈哈哈,是不是真的?”

方明终于气急了,猛的从凳子上站起来,端起桌子上的碗扔在了地上,把小店里的人们吓了一大跳,为了安慰他们,我赶紧扭头向他们明确的表示:“没关系,没关系,我赔,我赔,麻烦您再给来一碗。”

方明还在气喘吁吁的自己生气,“就你们……你们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闻昕你简直就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小流氓……你真是没有教养,你是个流氓!”叫嚷到最后,她居然开始指着我的鼻子,有重复了一边,“你就是个流氓!”

我也急了,不顾疼痛拍打着桌子,“你说对了,我就是流氓,可我是一个洁身自好的流氓,我不是破鞋!你高尚!你有家教!你是正经的知识分子!你还不是被闻铁军搞大了肚子,有本事你生下来呀,你不是高尚吗?我是小混混?!别说我不是,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混混,我也没有成天三更半夜混到别人家里,你那么喜欢陈亮?你还去他家敲门啊,敲开门你什么话都不说,往死了拼命往陈亮被窝里钻……你简直在说笑话,我再说一遍,我就算是个混混,也是陈亮狗一样的追在我屁股后面,不是我追他,我告诉你,喜欢了,我就把他叫过来玩玩,不喜欢了,我就踢他走,听见了吧,你要还是对陈亮有兴趣,等我玩够了,再扔给你……”我背对着门的方向,这时候我感觉有一个人飞快地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是陈亮,他愤怒地瞪红了眼睛,像一只发情的狮子。

我懵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拉着方明往外走去,他们出了门走了大概十米远的时候我醒悟过来,马上要追出去,不想被店里的小伙计一把拽住,非得让我付清了拉面的钱,还得赔他们一个碗。最要命的是,我根本就没带钱!

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方明靠在陈亮的肩膀上,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每当我心情不顺畅的时候通常都会整宿的睡不踏实,做梦,这个夜晚却是个例外,我睡的格外踏实,一直睡到了中午。

我是被电话叫醒的,张开眼,房间里被阿秀收拾的十分整洁,她这个时候应该把做好的饭给米晨静送到医院去了。这个阿秀,总是这么勤劳,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没见她睡过懒觉,所以我妈妈一直说,阿秀身上的勤快劲儿才像她的女儿,她说到这些的时候,总会顺便提起她年轻的时候挑粪的事儿,也不管是不是在饭桌上,更甚者,有一次,居然在我猛嚼一块儿滴着油汤的骨头的时候,她指着那滴骨头上的油,说他们当年挑粪,全都像“那种水滴一样,滴一路的粪汤,滴答滴答……”扔下骨头,我几乎把胃给吐出来。

迟大志电话里声称,早上九点把他4块钱每股购进的股票以七块七一股的价格卖出去了四千股,这会儿才十二点,已经跌到三块四了,他高呼纪峰为他做了一件好事,并叫我提前收拾好自己,他一会过来找我,叫我陪他一块去卖皮鞋。

我刚刷完牙,我们单位的同事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她来看望我,顺便叫我给她儿子算一算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我懵了,问她谁说我会算的,她却嘿嘿笑着反问我为什么我有这么大的本事不早一点叫大家知道,现在大家都憋着劲儿等我回去上班呢,都说让我给好好算算命,连我们办公室五十多岁的粱主任都跃跃欲试。

我正在寻思是哪个不开眼的给我造的谣言,就听门外头有人高喊着我的名字。

“谁呀!”我及其不耐烦的去开了门。

是7号楼的马老师,我们这个院儿里最有名的好事者,此人几年六十多岁,退休之前是我们他们大学里教授英语写作最牛逼的教授,她的女儿据说在联合国工作,夏天的时候一群人在路灯底下聊大天儿这老太太总是坐在中间的位置当主聊,其实人也挺好,我唯一对她最大的意见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遇见她,没见到人之间,肯定能先闻到一股子大蒜味儿。

“马老师,早上好。”我正疑惑着她有什么事儿来找我,“您有什么事儿。”

“还早上呢,我中午饭都吃完了。”她嘻笑着,大蒜味儿把我呛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马老师进屋,后面跟着一个身形消瘦,面色蜡黄,眼神十分迷离的年轻女孩。

“怎么了马老师?”

“坐,铃铃去坐到沙发上别动。”她打发那个神色怪异的年轻女孩坐到沙发上,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门边上,把嘴凑近我的脸,我赶紧腿了一步,用手挡住以免她再前进,我说您有什么事儿大声说吧,我这没别人。

马老师这才不太好意思的开口,“闻昕丫头,这是我侄女,”她指着女孩,“铃铃一直在乡下,本来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丫头,从前年开始,有一天上山采蘑菇回来,回来之后就这样了,疯不疯傻不傻的,看了好些大医院,也吃了不少药,小惠还从美国带回好些药来,听说都是美国的国家领导人才能吃到的,都不管用……”小惠是她在联合国工作的女儿,也是她能当上主聊的资本。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马老师您是无产阶级的代表,典型的唯物主义,咱们院儿最有能耐的老太太了,既然铃铃都病成这样了,您还不抓紧时间上医院挂号去!现在的专家号可都难挂着呢……”

“闻丫头,你可别再藏着了,我早听说了,你能耐大!”她神秘兮兮的笑着,笑得我莫名其妙,“铃铃这恐怕不是一般得病啊,从前找过一个大师给看了,说是一只刺猬上了她的身,那个大师法力有限,除不了……我也是昨天才听说你本领大,闻丫头,你好好给铃铃看看,跟刺猬大仙好好商量商量,送它走得了,别再耽误我们铃铃了……”

“马老师,您别逗了,美国国家领导人吃的药都治不好铃铃,我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小翻译我能有什么辙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现在这些人都怎么了,造谣能让自己多长点肉还是怎么着!

“我可听说了啊,你的能耐大,能通灵,你看见纪峰的事咱们院儿可都传开了,连迟大志的股票今天会跌你都知道……”

“您这事从哪听来的呀?”

“迟大志他妈说的,我早上看见你爸我还跟他证实了一下,他虽然没确切的说,但是也点头默认了……”

“这是造谣!”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连摇头再摆手,“马老师,这确实是谣言,我那是做梦,我撒呓症呢,您共产党员,不比鬼神厉害?!”

她还不死心,“闻昕丫头,你试试看,你发功试试,要万一治好了呢!”

“不用试,我根本就不会,我那天就是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迟大志的股票要跌,我随口就跟他说了一个笑话!”

“闻丫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我可经常看着你,你就试试……大家都还等着呢,我们都商量好了,我带铃铃先来,刘老师张老师罗老师他们随后就到……”

“马老师,马阿姨,您也说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受累回忆回忆,就我,就我这点出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爱好就是吃肉跟睡觉,您说我通灵,我长那个脑袋了吗我!人家正经通灵的人小时候都有异像的,您再看看我,我小时候除了比别的小朋友吃的多,我还哪跟人家不一样!?”

我这么一说,马老师低下头去似乎非常认真的回忆了我的幼年和童年时代,最后她失望的抬起了头,又看了看我,嘴里嘟囔着,“这倒是真的,除了吃的比别人家的孩子多点,你还比一般的孩子发育的晚,都五岁了,三加二知道等于五,二加三非说等于七……”她还不死心,“丫头,你真的……”

“啊,我真的不会,我但凡要会这种技术,马老师您说我还用在这委屈着吗?就说我去不了美国,不能给美国国家领导人算算拉灯师傅藏哪儿了,就算我不能为世界人民反恐怖做点贡献,最起码的,我也能报效咱自己的国家吧…………”

我说完了这句话,马老师可能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失望之极,招呼铃铃往外走,铃铃可能还没吃中午饭,把我刚买的一袋儿饼干顺走了。

我从窗户望下去,果然,刘老师,张老师,罗老师他们都等在下面,马老师带着铃铃下楼之后跟她们嘀咕了一阵,几个退休的老太太显得有些沮丧,垂头丧气的往各自的家中走去。

我跟迟大志一起买了五六双鞋,都是大发白穿的号码,在掏钱之前,我都让迟大志把所有的鞋穿在脚丫子上来回走上几圈感觉一下鞋底是不是软和、舒服,如果鞋底薄或者穿上以后感觉比较重的,我们都不买。

一路上,迟大志一直在问我关于“见到”纪峰时候的感觉,“说实话,你害怕了没有?”“他肯定还跟你说了点别的,你是不是忘了?再想想!”“大发白就真没跟你说是谁害了他?不能吧……”“对了,对了,闻铁锨,你成天骂纪峰这个那个的,这回好容易这小子逮住机会了,他就真没一口唾沫吐你脸上?!”…………迟大志跟只苍蝇一样,在我耳朵边儿上没完没了的嗡嗡来嗡嗡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自己当时究竟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我是在做梦的话,为什么不是直接梦到纪峰,而是见到阿秀的举止、声音甚至眼神都跟纪峰一摸一样;如果我没有做梦,我为什么连阿秀什么时候进的房间,什么时候倒在沙发上睡觉都浑然不觉呢?我想,不可能再有第三种可能了,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病了。

路过一家稻香村的时候,我进去买了一斤蛋糕,拎着袋子出来,自己先吃了一块儿,从上午11点一直逛到下午三点了,我又饿又渴,走路走的脚丫子都冒泡儿了,我把蛋糕递到迟大志跟前,让他也吃两块,他说,要不咱们找地儿吃点儿吧,我说不行,我已经发过了毒誓,再也不单独跟迟大志一个桌子上吃饭了。我受不了这个流氓对我平白的奚落,我他妈的心里憋屈。

我吃了两个蛋糕,迟大志吃了仨,吃完了之后他又把手伸进了塑料袋儿里,我阻止了他,我说:“别吃了你,一共就这几块儿,给纪峰留点儿!”

迟大志听见我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手悬在半空,然后他把手迅速的收回,插在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我也好像想起了什么,这话我好像在很久以前跟迟大志说过,同样的情景,同样的一句话。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几岁的孩子,我,迟大志,纪峰,我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迟大志转身过去,半天,我听见一些异样的动静,我转到迟大志的对面,他忽然猛地抬起了头,看着我,眼眶里面嗪满了眼泪。

“生活真像一个大舞台,同一句台词……可是……可是剧情全他妈变了……”他哭的时候,一张瘦脸扭曲着,像极了一块纵在一起的,很久都没洗过的脏抹布。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泪唰唰的掉下来,听不见声音,但是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抖动,是的,抖动的很厉害。

往来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将眼泪抑止,鼻子觉得酸酸的,喉咙里堵的慌。

“行了,行了,”我推了迟大志一把,“大街上别丢人了。”

“丢什么人?我心里难受……我想他……不行吗?我想他不行啊?”

这是这些年以来我为数不多的几次窥探到迟大志的内心世界当中的一次,这些年来,我们各自为工作忙碌着,见面的机会不多,迟大志在我的心里一度变的虚假、势利,我甚至怀疑有一天他会不会为了金钱而去犯罪,同时我坚信,在迟大志这些年来的感觉里,我也一样变得虚伪和势利,为了人民币不择手段。

“行了,行了,下回……要是我还能看见他的时候,我一定叫上你……”

迟大志转身又进了稻香村,过了一会,我看见他提着十几个塑料袋出来了,我估计他把店里所有的点心都买了一斤。

“走吧。”他接过我手里的两双鞋,一起拎在手里,拦了一辆出租车,往我家的方向开去。

迟大志抱着一堆东西,他的头几乎都给埋进了塑料袋里,他一路不说话,我的内心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状态,当你的内心空旷到自己都不知道该想一些什么东西来添补的时候,其实是很痛苦的。

下午三四点钟,还没到堵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开起车来心情似乎很畅快,看见我抽烟,他也拿出了一支,吧嗒吧嗒抽起来,车里的收音机打开着,北京音乐台的一男一女在怪声怪气的朗读闲人们发给他们的短信息,出租司机打从我跟迟大志一上车就想跟我们海侃一通,我们俩沮丧的表情让他也跟着沉默起来。

实在无聊,我也掏出了手机,发了一条段信给音乐台,没想到过了两分钟,那个男主持人居然将我发送的短信念了出来,他说:“下面的一条短信是来自手机尾号是1234的听众,她在短信当中说,此时此刻,她跟她最好的朋友正坐在出租车上,他们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好朋友买了很多的东西,她希望他们三个人在未来的某一天在另外的世界汇合之后仍然能够坐好朋友,做永生永世的好伙伴……”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迟大志扭过头来看着我,他没说话,但是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在我跟迟大志九岁的那一年,纪峰只有七岁,我们一起上二年级,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三个在二(2)班,我还当过学习委员。纪峰他很聪明,他是我们全班年纪最小的学生,经常被欺负。别人欺负纪峰我跟迟大志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我们俩曾经为了给纪峰报仇把一个当时我们班脸长得像柿子一样的“黄毛儿”的身上拿柳树条抽出一条又一条的血印子,纪峰经常不写作业,不写作业的下场就是罚站,为了报复那个经常让大发白站墙角的数学老师,我跟迟大志每天上学书包里都带个锥子,放学从自行车棚路过,只要条件允许,我们都不忘了向那个老师的自行车轮胎上来一下……我们当时的家属院儿门口就是修自行车的,经常,我跟迟大志就躲在传达室里面看着数学老师满脸无奈的样子笑得直岔气……

老师布置的作业纪峰常常不完成,但是我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却不敢不完成。纪峰不爱学数学,却对语文课充满兴趣,我则相反,上语文课就头疼。语文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当中经常是抄写生字,遇到这样的作业,大发白总是很高兴,他喜欢这种不假思索的类似体力劳动,似乎他能够从横平竖直和一撇一捺当中找到无穷乐趣似的,每当有抄写作业的时候,我都教给纪峰去替我完成。我记得因为纪峰替我抄写生字,曾经闹过一个很大的笑话,也是从那次开始我再也不让纪峰替我写作业了。

语文老师留了抄袭生字的作业,我又布置给了纪峰,第二天一早,语文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的作业在纪峰那,结果那天放了学,那个胖胖的语文老师找到了我母亲,那天晚上语文老师走了之后我妈莫名其妙的揍了我一顿,第二天我才知道,纪峰把他的作业跟替我完成的作业写在同一张纸上了,正面是他自己的作业,反面是他替我写的作业……

被我跟迟大志胖揍之后的纪峰给我的解释是这样的——他趴在床上写作业,写到很晚,实在太困了,懒得再去书包里拿另外一张纸……

我跟迟大志到了我的家,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下,我们俩一起坐在沙发上,相互靠着肩膀。我把腿搭在了茶几上,迟大志面无表情的说:“你怎么跟个土匪似的?”

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小到大。

我看了迟大志一眼,像换一个话题,我问他:“那个袁芳怎么样了?你上回说辞职,怎么又没信儿了?”

“唉,我这个人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儿!上回你说的对呀,我还是适合待在报社,做生意、发财谁都想,狼多肉少,我抢不过他们……”

“嗯。”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还跟他说点什么了。

“你……好像瘦了……”

“嗯。”

“……你最近……见着方明了?”

“嗯。”

迟大志伸手推了我的脑袋一把,“怎么了你?”

他一说起方明,我就觉得心里堵的慌,关于方明跟闻铁军还有陈亮之间的事儿,我不知道怎么跟迟大志说。关于方明,我十分需要向某一个人诉说,我认为迟大志是一个好的人选,如果他不是打算追求她的话。

“你……还是那么……喜欢方明?”

“嗯。”他点了点头,表情峻冷,马上又摇摇头,“不是,也不是那么喜欢,一开始的时候很喜欢……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就是,就是……因为是同行嘛,相互了解的多一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因为我谈的恋爱太少了,呵呵,呵呵……”迟大志的表情变得有些木纳,“说起来,这都怪你跟大发白,你们两个整天缠着我,叫我没时间去泡妞……对了,咱们高中的那个长得像胡慧中的六班那女的,前几天在街上遇见了,第一句话就问我,‘你跟闻昕该结婚了吧!’把我吓一跳,我心说我跟你结什么婚呀!”说到这里他夸张的看着我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接着说“那天我才知道,那女的从咱们上高中就开始暗恋我了,一直到她大学毕业都没交男朋友,前年才结婚,我把咱俩的关系跟她说清楚之后,你猜怎么着——”他夸张的瞪着眼睛问我,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她差点就哭出来了,追悔莫及,她说她一直以为咱俩是一对儿呢,左思右想都没敢插这一腿,她说她当时特别怕你追着揍她……哈哈哈,你真是落下了恶名……”

迟大志说起我的糗事总是笑的很开怀,我已经习惯了。

“嗯,”我懒洋洋的,不想张嘴反驳迟大志,“咱俩吃点点心吧,吃完了收拾收拾咱俩就出去。”

“天黑还早着呢,你给陈亮打个电话,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看得出来,最近你们的接触频繁……他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了?”

“告诉我他挺喜欢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迟大志定定的看着我,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见我神色平静,他终于还是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哇?陈亮人多好啊,心好,脾气也不错,家境尤其好,你知道不知道,陈亮他爸是海关的,关长还是副关长来着……”

“噢。”

“你不喜欢他?”

“喜欢。”

迟大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这次你的机会来了啊!你上次还跟我抱怨自己连个小款都碰不上,陈亮可是个大宝贝疙瘩……你愣着干嘛,打电话去呀!”

我嘿嘿的笑了两声,“陈亮跟方明好上了,你也别惦记方明了,我压根也不愿意搭理陈亮。”我懒懒从塑料袋里捏了两块点心扔进嘴里。

迟大志立刻又严肃起来,“你刚才不是还说挺喜欢陈亮的……再说了,陈亮上回跟我说了,方明喜欢他,这我知道,可是方明也知道陈亮喜欢你呀!”

“都他妈的什么跟什么呀,喜欢怎么了?不喜欢又怎么了?迟大志,我平时不愿意说你,可以你也忒庸俗了吧,我没法不鄙视你了!”

迟大志也不再跟我嚷嚷了,听见开门的声音,他颠颠儿的跑过去跟阿秀开了门。

阿秀手里拿着一个饭盒里,饭盒里装着一些吃的东西。看见迟大志,她笑着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今天做完了饭没再那边吃,带回来了,你们俩就在这边吃吧,我一会还得回去。”她转身又对我说,“嫂子一会儿要回来了,我再去帮她把床收拾的舒服点儿。”

我听说米晨静要回来的消息,心中十分高兴,以前,我对她没有太多的感情,现在,经历过了这次对于我跟她来说都十分意外的小灾难之后,我的心中忽然就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人,跟闻铁军一样亲的亲人。

我说,我还是亲自回去迎接米晨静吧,这回是我把她害得不轻。

阿秀也没再坚持,我披上一件衣服,溜达着往11号楼走去。

晚饭都已经做好了,闻铁军和我父母一起去医院接米晨静了。我进到闻铁军和米晨静的房间里,书架上米晨静给未来儿子买的小衣服、玩具、还有没织完的那条毛裤都扔在那,忽然心里一阵伤感。

从房间里又走出来,靠在沙发上,我感觉自己更加厌恶闻铁军。

对面的石英钟显示的时间是五点多,正是堵车的时间,估计他们到家怎么也得两个小时以后了。

我在沙发上打着盹儿,快睡着的时候被一阵铃声吵醒了,寻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是闻铁军的手机。我想他最近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这个人很细心,轻易不会将手机落在什么地方。

我是出于好奇才去查看来电显示的号码的,不出所料,果然是方明。长长的一串铃声过后,我料想方明必定会再打来第二次的,因此我在第一次响过之后立即将闻铁军的手机设置成了一个只针对方明的呼叫转移,也就是说,只要方明的电话一打过来,陈亮的手机就会响起来。

做完这个小动作之后,我心里暗暗得意,心说难怪闻铁军三个月就换一部手机,感情高级货就是了不起!

我刚把闻铁军的手机放回原来的地方,他们就带着米晨静回来了。我忙不迭的去开门,米晨静走在最前面进了门,她胖了,也许是这些日子都躲在医院病房里的缘故,她的面色非常苍白。闻铁军扶着米晨静,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似的,他们身后,我爸妈手里拎着米晨静在医院时候的用品,他们面无表情的看了站在门口的我一眼,从那简单的眼神里面,我能看得出来他们心中的沉重。

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我大声的说:“这回好了,不用成天急匆匆往医院跑了,医院那股子来苏水儿的邪味儿,熏的我眼睛生疼……”

“我们这没你的事儿,您赶紧回去修养吧,别耽误了工作,耽误您带团。”我妈白了我一眼,气哼哼的说。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我父亲制止了。大约,他看出来我最近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他说,“你妈说的对,没什么事吃了饭,早点回去歇着,这才几天,怎么瘦成这样了。”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夸张,好像是在故意说给我妈听的。

我也没说话,进去看了看米晨静,我问她,“不疼了吧。”

“早不疼了,早就好了,妈和你哥非得让我多住几天。你的手没事了吧。”

我意味深长的看了闻铁军一眼,他居然还有脸冲着我笑。

“噢,没事了,也快好了……你……嗨,抓紧时间洗手吃饭吧,阿秀早就做好了。”我本来想对这次失去的未曾谋面的我的侄子(侄女)的意外安慰米晨静几句,话到嘴边,我又给咽了回去。

我又看看表,快八点了,我跟迟大志得出去给大发白烧东西了。

“我走了啊。”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我准备往外走,扭头正看到闻铁军拿着手机在看,我们的眼神相对的瞬间,我看得出来他的手下意识的动了一下,我想,他应该是很害怕我发现方明给他打电话的这个秘密。“你看我干嘛?我说我走了。”我对着闻铁军轻松的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出去了。

不知道方明给他打电话有什么事情,闻铁军这个傻东西,他注定了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雌性动物,就连当年我爷爷家养的母狗,成日被我当成战马骑在胯下,动不动就用石头子儿砸它取乐,在我的面前是一个玩物的家伙,居然追着闻铁军满院子乱跑,甚至有一次还吓得尿了裤子。

我跟迟大志、阿秀三人找了一个钟头,穿过三条胡同才在我们家附近找到一个宽阔又比较少有人经过的十字路口,迟大志背着我和阿秀为纪峰剪的黄纸,我拎着点心,阿秀抱着几双新鞋。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的心里盘算着待会该跟纪峰说点什么,我听我妈说,向跟死者说的话不能老憋在心里,在烧纸的时候一定得念叨着死者的名字,并且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他能听见。

我看迟大志和阿秀的表情,大约他们也在心里酝酿着情感。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跟大发白说。

在十字路口靠近马路边的一块,迟大志将编织袋放下,气喘吁吁的看着我跟阿秀慢慢的走近。

“先烧哪个?”他看着我们面前的一堆东西懵懂的问。

“等等。”我掏出从家里带来的一只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两尺左右的圆圈,圆圈里写上了纪峰的名字。

“你这是干嘛?”迟大志诧异的问。

“听我爷爷说的,外面的野鬼太多,如果不这样圈起来,这些钱和东西都被别的鬼抢走了。”我煞有介事的向迟大志和阿秀介绍着,“来,先把纸点着,然后在陆续烧别的东西,阿秀,一会儿你看火烧起来了,把鞋和吃的东西陆续添进去,迟大志,咱俩一会得不停的喊着纪峰的名字……这样吧,我喊名字,你得不停的喊纪峰的出生年月还有家庭地址……”

迟大志和阿秀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特别是迟大志,很不情愿的样子。我给他们解释,“要不这样的话,别的鬼就把东西抢走了……”

“纪峰不会变成鬼!”一直沉默的阿秀忽然很坚决又很大声的说到,我看了看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留下了泪水。

我看了看迟大志,他也在看我,我们谁也没说话。迟大志默默的把黄纸倒在地上,抓起一把放到我画好的圆圈里面,点着了。

我见迟大志点着了黄纸,嘴里开始念叨着纪峰的名字,“纪峰,纪峰,我是闻昕,我跟阿秀、迟大志我们仨来给你烧纸了,纪峰,纪峰……”迟大志见我嘴里念叨着,他也念叨起来“纪峰,北京人,1975年6月出生………”

黄纸烧的很快,没有半点风,那些燃烧过的灰烬却扶摇直上,直冲云霄。

黄纸烧到最旺的时候,阿秀已经抽抽哒哒哭的快喘不上气了,她不知道要跟纪峰说什么,只是不断的小声呼喊着纪峰的名字。

阿秀开始往火堆里扔一些点心。

我见阿秀只知道哭,小声替她念叨着。“纪峰,纪峰,这是你最爱吃的点心,你要收起来,留着慢慢吃,要是吃完了,就告诉我们,我们再给你送来……”

“阿秀,你也跟纪峰说点什么吧。”迟大志说,他也流了眼泪,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因为难过。

“你是一个好人……你是一个好人纪峰,……我这一辈子都不后悔,我不后悔跟了你……可能是我命不好,是我自己命不好,你就这么走了……纪峰,你的鞋,这是你的鞋,他们给你买回来的,你穿上新鞋要常回来看看我……你是一个大好人,我对不住你纪峰,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把咱们的孩子打掉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秀,猛的记起她跟我回到家中不久,就是她每天都往外跑,出去找工作的那段时间,她的脸色蜡黄,经常莫名其妙的就大汗淋漓,而且那段时间,卫生间的纸篓里总是出现血迹……我忽然想到那是阿秀偷偷去打了那孩子……

我一巴掌打在阿秀的肩膀上,哭了起来,“你真是糊涂!阿秀,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对不起你纪峰……你是一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当时很害怕,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呜呜呜……”阿秀开始的时候是跟纪峰说话,后来是对我开始解释。

说到这些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将火苗吹向我的脸,我感觉一阵热浪拂过额头,闻到了头发的焦糊味儿,用手一捋,果然头发被烧了一块。

我哭着说:“纪峰,对不住你了,这事怪我……我没照顾好阿秀……”

迟大志接过阿秀手里的点心,全都扔在了火堆里,一手扶着阿秀,一手又将我手里的皮鞋扔了进去。

“你们俩也别难过了,纪峰如果真的能看见咱们,看见你们俩这么难过,他心里该哆嗦了。”他接着又转向夜空,嘀嘀咕咕地说到:“纪峰,你放心吧,我跟闻昕会好好照顾阿秀,你呀,没事的时候别往闻昕那跑了,你把她吓坏了……唉,你呀,纪峰,你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打从你妈死了以后你就说,你说真怕有那么一天,突然你也像你妈一样不声不响就死了……你这一辈子都过得小心谨慎,你那么胆小怕事……下辈子,下辈子你脱生个女的就好了,找个好男人保护着你,下辈子你要还是个男的,你就要勇敢一点儿,当个纯爷儿们……”

“纪峰,你从小就没了妈,你总羡慕我跟迟大志,你总说有妈真好……纪峰,这回你如愿以偿了,能跟你妈在一块儿,这些东西,分给你妈一点儿,嗨,其实都不用我说,你心眼那么好,对别人都那么好,别说对你妈了……”我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鼻涕和眼泪一齐流到了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纪峰在天有灵,想借着火光把我们三个的面庞都看得更分明一些,火焰熊熊,燃烧的非常旺盛。

哭了好一会,我们仨也有些累了,忽然全都不说话,看着火熊熊地燃烧着。我们都红了眼睛,不停地抽噎着,迟大志还时不时的将手里的点心扔向火堆。

编织袋里剩了不多的一捧黄纸,迟大志将编织袋倒置过来,一股脑的全倒在了火堆里,这时又一阵风吹来,忽然将火堆吹散了,燃烧的黄纸吹的到处都是。我们慌忙将散落的火苗聚集到圆圈里。我想,可能真的是纪峰能看得见我们,知道我们烧完了这些东西就要回去了,特意让我们多留一会。

火渐渐的熄了,我拍拍阿秀的肩膀,“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差不多了,我们也回去吧。”说着,我把手中的编织袋也扔进火堆里烧了。

“嗯。”阿秀点点头,接过了我递给她的一块纸巾,擦了擦眼泪。我正想也安慰迟大志几句的时候,忽然听的他惊叫了一声,“烧了,烧了,赶紧扑火。”

我和阿秀转头,循声望去,看见马路边的垃圾桶边上不知道谁堆了一堆的垃圾,有纸箱子,也有一些饮料瓶子,估计是哪个捡破烂的暂时存放在这里的。

我们慌忙去扑火,刚开始的时候用脚踩,没想到很快矿泉水瓶子也着了起来,我们又赶紧四处寻找可以灭火的工具。

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去找可以灭火的工具,大概一分钟之后,我们仨又空着手回到了原地,谁也没找到合适的工具。

“等着吧,等会就自己灭了。”迟大志说。

“纪峰可真是麻烦,每次干点什么事,只要跟他有关,肯定麻烦特别多。”我的心里暗暗地想。

正在我们四下张望,无聊的等待着火焰自己熄灭的时候,忽然迟大志又一声惊叫,“垃圾桶烧起来了!”

果然,刚才的一小团火焰扩大起来,气势汹汹地燃烧着。

“怎么这个垃圾桶还是个塑料的?”我恨恨地说到。

“现在怎么办?”阿秀怯怯地问,我看看迟大志,他也像阿秀一样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

我刚要开口说“等等看。”的时候,垃圾桶里“轰”的一响,将火苗炸的到处都是。也不知道里面什么东西发生了一次小爆炸。

“这下麻烦了。”我说着,连忙脱下了自己的上衣,招呼他们俩,“别看着啦,脱吧!都这样了,再不弄灭,咱仨都成纵火犯了。”

他们俩也赶紧脱下上衣学着我的样子买力的扑火。

以前真不知道失火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儿。本来以为没什么要紧的,甚至迟大志还异想天开说要等着它自己熄灭,可见我们低估了火的威力,因为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被分散的小火苗已经就近发挥起来,将周围可能点燃的东西都烧着了,并且有“燎原”的趋势。

马路边上是一拍铁栏杆,很多人为了担心自行车被盗,自作聪明将车用链锁锁在了铁栏杆上,刚才有一些带着火苗的垃圾桶的碎片飞到铁栏杆边儿上,这会儿的功夫,有几个自行车的轮胎已经着起来了,胶皮味儿刺鼻。

正在我们仨会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一串的警笛由远及近,向我们靠拢,接着看到一辆消防车“嘎”的停在我们身边,这时我抬头往铁栏杆里面看,栏杆里面的草皮早已经烧了一片!大概是附近的居民看到我们忙不过来,报了火警。

消防员也不搭理我们,三下俩下就扑灭了火,我们仨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大志刚想带头向消防员表示感谢,来了几个警察,不由我们解释就把我们仨带上了警车。

坐在警车里,我的心情很糟糕,几次想跟警察解释,都被他黑着脸的一句“有什么话到所里说”给挡了回来。“所里,所里,妈的,我是个良民,难道到了所里就成了坏蛋不成!”我心里想着,对警察也开始不屑起来。

我们仨被警察给带到了派出所,带我们回去的警察一进屋就对另外一个警察说,“这仨,简直就是纵火犯,把马路边上自行车轮胎给点着了。”

“我说警察同志,你可不能诬陷我们老百姓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点轮胎了……”我特别气愤,自从大发白那次我在刑警队呆了很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我看见派出所的门口都绕着走,并且我发誓一辈子不犯罪。我还要再说,被迟大志拦住了。

“警察同志,我们是去悼念朋友的,忽然刮起了风……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迟大志就会这一招,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麻烦,肯定把他的记者证拿出来,就好像他的记者证一拿就能证明他是个良民一样。

“噢,”警察将迟大志的证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报社的。”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将证件还给迟大志,转向了我,“你有证件没有?”我懒洋洋的也掏出了自己的证件,递到他的手里。

“呵,单位挺不错呀!”他看了看之后咧着嘴还给了我,又问阿秀,“你的呢!”

阿秀吓坏了,求助地看着我。

“她身份证放家里了。”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她是北京人吗?有暂住证儿吗?”

“当然是北京人了,她还是残疾人,她是聋哑人。”阿秀一直没有暂住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几分得意的口吻。

阿秀倒也聪明,自从我说她是聋哑人之后,谁再开口说话她也不抬头,眼睛盯着地面,直直的坐在椅子上。

我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迟大志把失火的经过写了一个材料,给警察看,警察看完了之后叫我们等在那间屋子里,拿着材料出去了。

“真倒霉。”我悻悻地说。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迟大志几乎哀求的口气跟我说,“你跟警察说话客气点儿行不行?你走到哪都跟个地雷似的,这是派出所,人家说了算的地方,你以为这是你们家炕头呐!”他白了我一眼。

我被他训了两句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咽了两口唾沫,又抽了一支烟。

迟大志掏出电话来,开始拨电话。

“陈亮,我,大志……问你个事儿,在我们家这边派出所有熟人吗?”

迟大志这个人就这样,走到哪都找熟人,我就知道,他肯定会给陈亮打电话的。

“噢,太好了,太好了……”迟大志笑着对我挤了挤眼睛,“叫什么?何小江是吧?……噢,你同学,好哥们儿……行行行,那你快来吧…………你就别问怎么回事了,我跟闻昕、阿秀仨人都在这呢,你到了再说……”挂了电话,迟大志的表情踏实多了,“来根儿烟!”他对着我伸出手来,我给他点了一根烟之后,他吸了两口,很惬意的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

“陈亮怎么说啊?”

“他这有个同学,叫何小江,他说先给他打个电话,一会儿他就过来。”

“就这么点儿事儿,至于吗?你还打电话找熟人!”

“至于吗——”迟大志瞪着眼睛把“吗”字拖得很长,“大姐,你没听人家警察说吗,说咱们在街头纵火!虽然咱们不是有意的,可是人家自行车轱辘都给烧了,垃圾桶也着了,咱得赔钱!得罚款!”他乜斜着我,“要不说你社会经验不足呢,有个熟人咱得少罚不少呢!”

我看了看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阿秀有些困了,忽然想到几个钟头之前她失口说出的失去一个孩子的事情,我的内心就在忽然之间充满了忧愁,下意识的握住了阿秀的手。她看了看我的脸,又把头低下去了。

“大发白,你如果真的有灵魂就保佑阿秀吧,别让阿秀再受苦,将来找个好老公。”我仰望电灯,心里虔诚地祈祷。

阿秀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了我地肩膀上。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身体微微地抖动。

“没事吧。”我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她摇摇头,表示没事。

“阿秀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迟大志也看出了阿秀的脸色苍白,“要不咱们一会去医院看看吧。”他提议到。

“不用。”阿秀无力地说到,“我歇会儿就好了。”

我把阿秀的头往肩膀上扶了扶,让她舒服一点。我说:“阿秀,过几天你就收拾收拾,去学校吧,我都打听好了,外语学院的进修班快开学了,到时候我把你送过去,你就住到学校吧,方便学习。从基础的ABC学起,你好好的学,将来也去参加个导游考试……你不是总羡慕我能到各地去旅游吗,将来你自己也能像我一样。”

“学费很贵吧。”她轻轻地问。

“不贵,一年几千块,你那么聪明,顶多用个三四年肯定没问题了。”我看了迟大志一眼,继续说到“纪峰出事的那天晚上曾经到我家来过,教给我三万块钱,叫我帮他收着,他说过些日子他要用这笔钱,谁知道他要用这钱干嘛呀……”我又看了迟大志一眼,他也在看我,我叹了口气,对迟大志说,“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谁关于这钱的事儿……那天咱们在停尸房的时候我书包里掉出来的就是那三万块钱,我还没来得及存起来……其实那天晚上,纪峰特意嘱咐过我,他让我替他还给你两千块钱,我想,反正他已经不在了,估计你也不会跟他计较,我就没给你……回头我把那三万块钱都取出来,还你两千,剩下的都给阿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三万块钱的缘故,说着说着,我忽然特别伤心,断断续续地掉下了眼泪。

迟大志的眼圈也红了,他伸出手来替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哽咽着说,“你都给阿秀吧。”他使劲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你瞧你这样儿,不就是三万块钱吗,我知道你有得是钱,还在乎这么点儿!”

我被他逗乐了,破涕而笑。

阿秀也默默地流眼泪,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刚才出去的那个警察推门又进来了。

“你们都是陈亮的朋友啊?”他问,语气非常缓和,很客气。

我立起眉毛,斜着眼睛问他:“你就是何小江?”

“是啊。”他答应着,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瞧你这名儿起的,又是河又是江的,也不怕闹水灾!”我歪过脑袋小声地说到,逗的阿秀笑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闻昕啊?”

“怎么啦?”我白了他一眼。

何小江抿着嘴笑笑说:“没事儿。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完了,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我把你们的情况跟领导汇报过了,虽然你们不是故意纵火,但也造成了恶劣的后果,一定要接受处罚的。”

“是啊,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处罚我们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了。”迟大志说。

何小江跟迟大志一齐笑了起来,我踢了迟大志一脚,“那你还不赶紧的,交钱,走人。”

“不着急,”何小江连忙说,“陈亮说他一会就到,他来接你们。”

我的脸碰到了阿秀的额头,她的额头滚滚发烫。

“哎呀,”我叫了起来,“阿秀发烧了,烫得厉害!”

迟大志赶紧伸手摸了摸阿秀的额头,“可不是吗。这么烫。”他自言自语的说,“阿秀,你没事吧,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

何小江也连忙站起身来,“你们留一个人在这吧,另外一个人赶紧跟我一起带她上医院。”

“你去找辆车吧。”我对何小江说。

“不行,我们要随时出警,你留在这吧,一会我的同事会再过来。”他对我说,“我们俩背着她到前边的医院去。”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的确有一家医院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何小江说着话,走过来扶着阿秀的肩膀,转身对迟大志说,“我身体比较强壮,我背着她,走几步就到了,你在后边扶着她。”说着,背上阿秀就走。

我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被迟大志拦下了,“你就这儿等着吧。”

看着他们被着阿秀小跑着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感到十分疲倦。

我仰望着天花板,眼中嗪满眼泪,心里对纪峰说到:“大发白,我总算把钱还给了你,从此以后,恐怕你的心里再没了牵挂,我和迟大志会照顾好阿秀,你要时常回来看望我们。”

陈亮赶到的时候我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他进来之后问我,你干嘛呢。

我说,你没看见我正坐着吗!

他被逗乐了,站到我的面前,低着头看了我好一会之后,他问我:“你哭什么?他们俩呢?”他指的是阿秀跟迟大志。

“阿秀发烧,他们带她去医院了。”我低着头说话,懒得再看陈亮一眼。

他也不再多说话,我一起办了手续之后派出所让我们先回去,第二天我跟迟大志还要回去接受处罚。

出了派出所,我走得很快,朝着医院走去。开始的时候,陈亮不动声色地跟在我身后,我越走越快,他开始在背后叫我,我不理,他小跑着追了上来。

“闻昕,等会儿。”他追上之后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我忽然有些愤怒了。我这个人是这样,别人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我可能过了几个钟头就想不起来了,但是你不能在我的面前做出一副很后悔的模样,一旦你在我面前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表示歉意甚至忏悔,我会立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然后毫不客气地还击。

“放开。”我冷冷地说到。

陈亮还是抓着我地胳膊,更紧了,“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我让你放开!”我猛地扭转了身体瞪大了眼睛对着陈亮咆哮,“你他妈的给我放手!”见他不松手,我使劲挣脱了,并狠狠推了陈亮一把,之后继续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不对。”他继续小跑着追上我,小心翼翼地说到。

我继续走,不想理他。

“先前在电话里,我不愿意听你那么说方明,其实那天晚上我那么晚去找你我是想跟你好好谈谈,我在拉面馆外头看见你们了,正好听见你说我整天跟条狗似的跟在你后面,我当时不冷静,觉得你跟方明说这样的话我自己很没面子……”陈亮一直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

我一边走,听他说这些话,忽然明白了,原来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听到我跟方明之前的谈话,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方明有了闻铁军的孩子。

闻铁军,我每次一想到他我就想把他摔在地上,可着劲儿地踩他几脚,从小到大,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他居然会跟方明搞这么一出。而且,闻铁军的胆子极小,他犯了这样大的错误,我父母倘若知道了肯定打发脾气从此以后不再让他进家门一步,难道这样的惩罚他都不怕?难道那个方明对他来说就真有那么强的吸引力!唉,闻铁军这个混蛋,倘若米晨静知道了这件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我心里想着这些,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被陈亮赶上。

“闻昕,闻昕,你这个人……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呐!”陈亮挡在我的前面,特别无可奈何的看着我,“你不能不拿我当人不是,我承认我那天确实错了,我当时听你那么一说我脑子里嗡的就炸了,我当时觉得你不尊重我……后来我又想,可能你们女的都这样,在同性面前都喜欢那样说喜欢的人……”

“陈亮,我劝你,离方明远着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嗯。”陈亮答应着,显得很欢喜,“我听你的。”

我也不多说话,继续往医院的方向走,陈亮跟我并肩。

阿秀因为劳累过度,大夫建议住院治疗,无奈阿秀死都不愿意留在医院,我们只能拿了药带她回家。

我的心情及其恶劣,一路上,我紧紧攥着阿秀的手,内心十分忧愁,甚至有些酸楚,当然,是为了阿秀。

到了我的家,安顿好了阿秀,看着她睡下之后,我们来到了客厅里。迟大志神情很憔悴,他让我给他冲一杯浓茶,然后大口大口地抽烟。陈亮似乎在思索着一些什么问题,我也给他冲了一杯茶,我看着他几次对迟大志欲言又止的样子,猜不透他欲言又止的背后隐藏着怎么样的一段故事。

我刚要提议我们到街上找个地方呆上一会,迟大志开口说道:“闻昕,你到底拿了纪峰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低下头老实地回答到:“三万。”

陈亮在一边听着我们的对话,一头雾水。

“唉,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纪峰出事以后你能把这钱教给阿秀,恐怕她也不会……你怎么就那么……三万块钱对你来说还不是小意思,你说你真缺那点钱?”

“我……可是纪峰当时是把钱交到我手里的,再说他刚出事的时候谁知道阿秀这个人!我知道纪峰家里有个姑娘是出事那天晚上的事,事情太突然了,谁也不清楚阿秀的来路,我当时对她特别怀疑……”

“那你至少不怀疑我吧!你怎么连我也不肯告诉?”迟大志打断我的辩解,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愤怒。

我已经不想再隐瞒些什么了,“我当时谁也没想给谁。”

“你就那么爱钱?”迟大志非常鄙夷。

“你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再说,当时纪峰为什么不把钱放在你那,为什么放在我这?因为他觉得我比你诚实、比你靠得住!”我几乎是用恨恨的口气指着迟大志的鼻子说到。

迟大志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容,或许是有一点点的悲伤,不,确切地说,是绝望。

他缓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在他旁边,坐着,仰望他的脸,没有表情。站了一会儿,迟大志“咚”地又坐了回去,双手捧着脸颊,呜呜呜地失声痛苦起来。他哭的十分悲伤,似乎还有些委屈,我无动于衷。

陈亮急了,“怎么了这是,你们俩怎么回事?大志,你这是干嘛,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没有咱摆不平的事儿,你说!”

迟大志依旧捧着脸,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我心里憋得慌,憋地难受……”

我最后还是哭了,找出毛巾来浸湿了,掰开迟大志捂着脸的双手,一点一点地给他擦眼泪。

我的眼泪滴到了迟大志的脸上,他犹豫了片刻,又开始哭了起来。

“行了,行了,多大的事儿!”我擦了擦自己的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摔到沙发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迟大志拉着陈亮一起站了起来,“咱们走吧。”他对陈亮说,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好了,别难过了,早点睡吧,早点睡,别瞎想了,明天我过来看你们。”他说的“你们”是指我和阿秀。

接着,他跟陈亮走了出去,走的时候,陈亮也学着迟大志的样子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来回摩挲了两下,然后重重的叹息了两声,“闻昕,我……”他并没有说完后面的话,但是我从他的眼神当中能够看出来,他也许是想说“我爱你”,又或者是“我走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跟迟大志一起走出了我的家,脚步十分沉重。

北极圈失去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