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芥末坊里遇到唐辉的那天,我俩一块把靓仔给灌醉了,他趴在桌子上昏睡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唐辉的,他说:“大哥你为人真叫爽快,一会儿你受累把帐结了。”这小子最近也学会鸡贼了。
我跟唐辉一块把靓仔送回了家。他住在一个高尚的社区里,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户让唐辉羡慕得直咋舌。他替靓仔扒去了外衣给他盖上被子,出来跟我嚷嚷说饿了,我进到厨房去扫了一眼,还有一箱子牛奶和七八袋方便面,我洗了两个西红柿开始煮面,一锅面我放了六个鸡蛋,面煮好了,我到客厅找唐辉,哥们儿正在厕所里享受着靓仔那进口的桑那浴房,我心里想,这哥儿俩还真不拿彼此当外人。
吃过了面条,唐辉接了一个电话,问我:“张元,你最近有什么新作没有,有个台湾的出版公司要个小说。”
“没问题呀。”我说:“我给写个充满伤痕的,正赶上我最近点儿背,写出来的东西非让读者眼泪哗哗的。”
“你不是一直挺幸福的嘛?”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哇!”我忍不住唏嘘起来,“从今以后哥们儿我又得横眉冷对千秋了。找个大款很难吗?”
“不啊。”唐辉眼珠子立刻瞪起来,“你打算批发还是零售?”
“扯淡,都是他妈的扯淡。”我忽然很想哭,怀疑地看着唐辉“我就这么叫人甩啦?”
唐辉跟个二百五似的看着我,“不是我说你呀张元,人呐,该豁达的时候就得洒脱点,什么情呀爱呀,说穿了就仨字儿,瞎扯淡。”他嘴里说着三个字,却夸张的对我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呈剪刀状,“说点正经的,我有个朋友,是个航空公司的老板,跟我说好几回了,叫我给他弄一部反映他们生活的剧本,我最近忙啊,要不你去吧,挣点儿钱才是真的,说句不好听的,咱自己有了大把的人民币想玩什么样的没有!”
唐辉说的话句句在理,也句句都是废话。我听了他说的这个正经事,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跟航空公司干上了,刚被个飞行员给放了单儿,这会又巴巴地给人家写本子,我一口回绝了唐辉。
我跟唐辉从靓仔的家里往外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走到小区门口打车,刚要走,远远的我看见梁小舟刚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后边跟着一个女的,不高,长发,瘦,模样看不清楚。我跟唐辉赶紧躲进阴影里。
“那不是你那飞行员吗?”唐辉也看见了梁小舟,他们见过,在一帮文痞的聚会上,那天回来梁小舟还跟我说起唐辉,他形容唐辉带去的一个女友:“这女的长得真是太好认了,我保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个,丑,不是一般的。”梁小舟说话的时候阴阳怪气地盯着唐辉看,“不至于呀,你们文人都穷到这份儿上了。”他最后说的这句话我是四个小时以后反应过来的。
他们神情紧张,步子迈得又快又急,走过我们隐藏的阴影的时候,我看着梁小舟搂着女孩的肩膀,“别着急,别着急”的安慰她,女孩的全身都在抖动,在哭。
我心里恨恨的,立刻就想蹿出来抽梁小舟两个嘴巴,这个念头在我的心头一闪而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反而,我的心里充满着好奇。
他们在靓仔住的那个单元门口停下来,连续按了几次靓仔家的门牌号码,大概靓仔醉得太厉害了,一点反应也没有。说起来,这种所谓的高尚公寓就是好,安全,保险。我看见梁小舟掏出手机来打靓仔家的电话,他焦急的神情令我也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呢?我把我所认为的可能性全都一一排除掉,最后认定,是那个女孩出了什么问题,有了重要的事情会在这个钟点儿来找靓仔的只可能是家人,于是我肯定了,这个跟梁小舟在一起的女孩就是靓仔的表妹雪峥。
梁小舟仍然在不停地拨电话,等待,再拨,再等,门一直也没有打开。
雪峥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双手抱住头,脸埋进膝盖里,肩膀还在抖动,梁小舟也跟着坐下,把雪峥整个搂在怀里,过了一会,梁小舟跟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嗖的一下从台阶上起身,掏出电话。我正在思考靓仔为什么还不接电话的时候,我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颤抖了起来,我立刻想到是梁小舟给我打的电话,心想真是万幸我把手机调成了震动。
我跟唐辉像耗子似的蹿出阴影,飞也似的穿过大门的灯光,又耗子似的蹿过马路栏杆,紧跑了几步冲进了小区对面一个24小时营业的永和大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及不耐烦的声音跟梁小舟说话。
“梁小舟找我干嘛?”
“哪呢?”
“外边。”
“嘛呢?”
“喝酒。”
“靓仔呢?”
“回家睡了,高了。”
听说靓仔喝醉了,梁小舟立刻沉寂了下来,半天也没有说话,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我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正准备也挂断的时候,听筒里传来梁小舟沉重的一声叹息,“唉,”他似乎已经到了实在无计可施的地步,出于一个我非常想知道却无法打探的理由。“张元儿,你想办法给我借八万块钱。”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得出来,他心里也没底。从我跟靓仔一起出了门开始,他用脚丫子也能猜到靓仔跟我说什么。
我的大脑飞快飞快地转动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了唐辉一眼,他正伸长了脖子听着电话里的动静。
“你不是知道存折在哪嘛?”
“我现在就要。”
“现在?!”我眼珠子差点掉脚面子上,“大哥你这不是逗闷子嘛?现在?两点多了,大晚上的,你让我上哪给你找那么多钱?”
“你道儿深,想想办法,我这等钱救命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个钟点儿,那么多钱,肯定是出了大事儿了。
“你怎么了梁小舟?”我感到大脑缺氧,难怪梁小舟以前总说我这个人扛不了大事,只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已经开始害怕了,“梁小舟,你说话呀,怎么了你?”
“不是我,是,是靓仔的大姑,心肌梗塞,不给押金医院不收……”
靓仔的大姑不就是雪峥她妈?大半夜我找人借钱就为了她?我他妈的有病!
几天之后,蚊子从新加坡回来,给我带了一双皮鞋,她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因为房间十分凌乱,堆满了梁小舟还没搬走的东西。
我书房的窗户上挂着厚厚的大窗帘,外面的天气怎样我一点也不清楚,看了表,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了,我最后一次吃饭是昨天中午,到现在我已经在电脑前坐了超过24个小时,走出书房,我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线,因为屈光。
蚊子是个导游,她天南海北的到处乱跑,大中国被她跑了个遍,前年她考到了英文的导游证,隔三差五就出趟国,美国,英国,欧洲背上书包说走就走,更别说新马泰了。蚊子跟方蕾一样,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很瘦,如果靠着墙站直了,你会怀疑是她的照片挂墙上了。
“这不是你们家蝙蝠的行李吗?这家伙又要到国外去腐败了不成?”蝙蝠是蚊子给梁小舟起的外号,来源于一个笑话。话说一只耗子被一只蝙蝠给甩了,失恋的痛苦叫她无法自拔,她的同类开导她说,别伤心,他不就是一只蝙蝠吗,跟咱不是一个路子,瞧他长得那操行,耗子不是耗子,鸟不是鸟的,趁早叫他滚蛋算了。耗子小姐听了却更加难过,反驳她的同类,你可别这么说,好歹人家也是咱耗子当中的飞行员哩!于是梁小舟这个飞行员成了蚊子口中的大蝙蝠。
我乜斜着眼睛看着蚊子,大半天,我说:“爱人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难道是我?”蚊子同时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几乎要把我给吞下去,“恭喜恭喜,这回我又得破财了,说吧,你打算要个空调还是冰箱啊?”
“空调?冰箱?”
“要不这么着吧,张元,我送你们俩海南往返机票外带五星级酒店招待券,吃住全免。怎么样?”
“那哪成啊?”
蚊子一挥手,“你就别客气了,这么些年在一块,谁跟谁呀?”
“不成!我坚决不同意,凭你现在的财力,怎么也得新马泰呀!”我头摇尾巴晃地说完了,惹得蚊子吐了我一脸的口水。
在蚊子来找我之前,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告诉她我跟梁小舟目前的情况的,我心里一万遍地告诉我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梁小舟单方面已经向外界宣布了我们感情的破裂,我就算不同意也于事无补,到了这个时候,我甚至已经无心去追究一下感情破裂的根源。如今这个世道,再没有抛弃这一说了。
多年以前,我养过一条狗,我管它叫晃悠,因为它走起路来常常东摇西晃。这家伙在一个月大的时候被我抱回家里,每天用牛奶和钙片以及一切对狗来说具有营养价值的食品来喂养它,因此它长得飞快,那段日子里,梁小舟拼命从公司往家里顺牛奶和牛肉,用他的话说,我们家的晃悠比头等舱的乘客吃得可好多了。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并不是小狗的伙食,我只是想说,我的确是对它很好,它也十分的依恋我,向我撒娇,对着我摇尾巴,在每一个梁小舟不在家的夏天的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的晃悠从来不睡觉,因为我害怕雷电,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知道我的这个弱点,我从来也没有刻意教导过它,每当雷电交加的夜晚,在我醒着或是熟睡的时刻里,我的晃悠它都是张大了眼睛守在我的床边,那时候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晃悠恐怕是对我最最忠诚的生物了。
我的晃悠在它长到一岁半的时候被一个搬家的邻居带走了,因为我和我的邻居总是拎着各自家中的小狗在公园里散步,他们家是一只漂亮的母狗,我的晃悠是公狗,一来二去的,晃悠彻底爱上了那条优雅的母狗,只要我不留神打开了门,它准顺着门缝钻出去,到邻居家去挠门,当我去找它回来的时候,它几乎藏遍了邻居家所有狭窄的角落,晃悠的表现让我感到心冷,难道爱情的力量真能让它舍弃我给它精美的食物与呵护?还有我给它那些母亲一样的爱,我敢不害臊地说,在晃悠初来我家的日子里,我几乎是比母狗还仔细地照料它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在我的邻居搬家带走了那只小母狗之后,我的晃悠开始不吃不喝,每天都趴在门口的地方,只要我一开门它就疯了似的跑到邻居家已经狗去楼空的门口,拼命地挠门和叫唤,甚至我还看见它掉过眼泪,最后我给我的邻居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她看在我们家晃悠对他们家的母狗一往情深的面子上能够收留晃悠,并且好好待它。
邻居欢喜地把晃悠接走了,那天上午,我把给晃悠定做和买回的四季穿的“狗服”以及它洗澡和梳洗的用品,还有吃剩下的零食装在一个纸箱子里叫邻居一起带走了,晃悠舔着小母狗的屁股乐呵呵地在房间里转悠了好半天。得知它要离开我的时刻,它很伤感的瞧了我一眼,屁颠颠地跟着小母狗离开了。
就在我的上一部小说里,我还说过这样的话,“这年头,除了狗,谁对人忠诚啊?”现在,我不得不说,其实我是说错了,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所说的话:如今这年头,没有谁是对你忠诚的,连狗都不能,更别说人了。
我跟梁小舟做了分手之前最后一次长谈,他的心情比我显得沉重,我想那是因为在我们从相识开始算起的十年里,对情对爱对任何生活的琐碎细节,我对他不曾有过丝毫的亏欠,我的心怀坦荡荡。
我们一起吃饭,在街边一个还算干净的小饭馆里。要了两瓶燕京啤酒。
我端起了酒杯,“干一杯吧梁小舟!”他缓慢的举杯,一饮而尽。
我喝了一口,将酒杯放下,又给梁小舟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张元,我现在是众叛亲离……”梁小舟的表情极其痛苦,“跟靓仔这十几年的交情算掰了,蚊子,我爸,我妈,他们要知道了也得有砍了我的心事……真的,张元,看在党国的面子上拉兄弟一把,千万别说些让我心里承受不住的话……你说出来的肯定比他们都狠,我亏欠你多少我比谁都明白……”
“你放心梁小舟,我什么也不说,咱们再干一杯,我祝你幸福。”我笑着端起酒杯。
梁小舟把酒杯抬起,又咣当一下摔在桌子上,“你别拿软刀子扎我了。”
“梁小舟,你自己说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你伤了我,你还不让我说点抱怨的话,我他妈的也忒窝囊点了吧……”
梁小舟听了我的话,把头摇晃得像个拨浪鼓,“不是,不是,不是。”他的手也跟着摆动,“张元儿,我不是怕你骂我呀,我是怕你一不留神跟我说了软话让我留下来,要是那样的话……要是万一你那样的话,张元儿我跟你说句实话,我真是下不了决心离开你呀……”梁小舟瘦长的脸上落下泪来,十年难得一见的梁小舟的眼泪,他又将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净,招手叫服务员,“兄弟,给哥哥拿啤酒!”转过脸来对着我,先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说道:“说实话,张元,我是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不管我离开你还是不离开你,你瞧不起我是肯定的了,我不让你说话,我是害怕呀,我真害怕明知道你瞧不起我了,我还是在最后留下来,那样的话,我连彻底的做个王八蛋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自己都受不了……真的张元。”梁小舟真诚地看着我,眼睛里面噙着泪,我只能将本来准备好的煽情的那些能刺痛梁小舟内心深处的话都隐藏了起来。
我说:“你想什么呐梁小舟,我能说软话让你留下来?”我尽量将嘴撇得很大,“说实话,我是有点舍不得,你想啊,从咱俩认识到现在,整十年了,咱俩都给对方的生命里做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的证人,证明咱这十年都没白活,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只想谢谢你,也替你谢谢我自己……这些年你辛苦了,给我洗衣服,做饭,隔三差五还挨我一顿胖揍……”说着说着,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样说下去,我的眼泪也会掉下来,算了,不说了吧,都挺不易的,也说不定从此以后我们俩都能过得更好呢!想到这里,我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啥也不说了,梁小舟,喝完了这杯酒,咱就算散伙了,十年的交情,还是朋友。”说完了这番话,我和梁小舟都落泪了,喝完了最后的一杯啤酒,我们出了小饭馆,第一次走了相反的路。
回到家里,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痛苦,下午我照常坐在电脑前面修改着一部小说的初稿,只是偶尔抬起头看向窗户外面的时候,突然间会想起关于我生活里面发生的这个重大的变故,有些失落而已。
我想,人从骨子里都挺他妈的不是东西。这件事情对我是个打击,这是无疑的,可是就算我哭泣,我呐喊,我控诉,我痛苦,我上蹿下跳,就算我大骂梁小舟,我杀了他,甚至我把他剁碎,这些都不能更改一个事实,那就是,梁小舟对我的感情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既然如此,他去追寻一段更令他神往的,刻骨的,更让他身不由己的感情是没有错误的,更何况,我深信梁小舟是身不由己的离开了我。
自从我和梁小舟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回到家里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一个众所周知但又往往被忽略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其实在你的生命当中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你的父母,他们有一天会先于你离开这个世界,你的孩子,他们有一天会长大,有了属于自己的爱人和生活,会离你越来越远,你的爱人,他会在突然之间向你宣布他要离开你,甚至没有一个让你满意的理由……所以,想来想去,一生之中只有你自己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你自己的,你的身体和你的头脑,所以我决定我要更加的爱惜自己,前所未有的。
蚊子总会突如其来的来造访我,这次她连梁小舟堆放在客厅里的行李也没有见到。
“他走啦?”
“噢,走了。”我淡淡地说。
“去哪了?”蚊子一到我家就会蜷着身体缩进沙发里,像个刺猬。
我从书房的敞开的门端详着蚊子,她这个粗线条对我的情绪上的变化完全没有任何的洞察,“去……去到一个……一个他想去的地方。”
“扯什么呐你?越来越像诗人了你。”
“蚊子……”我犹豫着该怎么样跟她讲述我跟梁小舟的这个结局,我怀疑蚊子这个不懂爱情的家伙根本不会明白梁小舟的痛苦,实际上我真切的感受到了,梁小舟的痛苦更甚于我。
当我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蚊子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就这么分手了?连一个背叛的理由梁小舟都没跟我说清楚。操他个事情的,梁小舟这小子又把我给忽悠进去了。
蚊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进卧室,翻开衣柜,到处找梁小舟的衣服,发现所有梁小舟的衣物都不翼而飞之后并不死心,又冲进了洗手间,她出来的时候红了眼睛,像只发情的兔子。
“不是我说你呀张元,”蚊子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我,“我就说,梁小舟这种人你早晚叫他给绕进去,多少年前我就告诉你,这种男人不踏实,我叫你别对他太实在,我叫你给自己留点余地……真不是我说你呀张元,你就该遇到一个这样的!”蚊子说得咬牙切齿,似乎我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可是蚊子这种连初恋都没有过得木头她怎么懂得爱情的滋味,她怎么懂得爱上一个人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呢!我有许多许多个理由相信,我的确是身不由己地爱上梁小舟的,即便是他在大学里跟那个叫栾春的女子谈恋爱的那些日子里。
在我们大学毕业多年以后的一个春节,栾春给我和梁小舟打过一次电话。
似乎栾春是与我和梁小舟心有灵犀,就在电话铃声响起的前一分钟我们刚刚谈起她。我们坐在地板上谈起我们的生活,梁小舟说这些年他觉得过得很累,还说现在想起来还是在大学的日子最美,最有价值。大学里,总有参加不完的那些集体活动,班级的,系里的,老乡会的,宿舍的,足球队的,有数不清的逃课的理由,说不完的趣事,当然,最重要的还有那么多往来的纯情的女生,即使是那个“一脚踹”的大屁股,梁小舟说起她的时候也是怀着无限的眷恋,他说“哪怕是‘一脚踹’也好,毕业之后在也找不到那么纯洁的姑娘,除了追忆那些似水年华,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梁小舟说得十分感伤,我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他很后悔没有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对“一脚踹”进行调戏。
我们说起大学里的恋爱,梁小舟坏笑着对我说:“你还当过几天的军嫂,嘿嘿。”他干笑的样子跟汉奸无异。
我忽然想起他与栾春恋爱的那些日子,心里忽然升腾起酸溜溜的感觉,很遗憾为什么我跟梁小舟之前一定要有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并且我目睹过那么多次他们激情四射的放纵。
我说:“梁小舟,毕业之后你想起过栾春吗?”
“嗯?”他仰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噢,”他含糊地答应着,“想啊,我连大屁股都想,别说她了。”他说得很坦然,很淡。
梁小舟曾经埋怨我不该在那个夏天把栾春带到北京,对此我也感到过后悔。
栾春在我的家里住了两个星期,第三个星期她说她要搬到梁小舟家里去住了。那时,我每天都在我表姐的家里给她带孩子,我表姐是个老师,她刚生了孩子,准备在休产假的时间里突击英语,然后考托福出国。
栾春在我的家里基本上是很自由的,她有钥匙,我的父母长时间的在外地出差,一个暑假我也只见过他们两次,我不在的时候,栾春自己买菜做饭,打扫房间,她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做的饭菜也十分可口,那两个星期里我们相处得像姐妹一样,每天晚上都会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说许多有趣的经历,但是一到白天,我就去表姐家,栾春也出门去了,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那时想,她是去和梁小舟在一起吧,我还曾经在心里有过对梁小舟的不满,他的女朋友住在我的家里,他至少应该出于礼貌给我打个电话表示一下谢意吧。
在栾春搬走之后的第三天,梁小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有两张赵传演唱会的票,问我想不想去看。赵传那时几乎是所有刚有点思想的年轻人的偶像,我十分欢喜,心想梁小舟总算还有点良心。
可是我马上就想到了栾春,我电话里问他:“只有两张票啊?”
“两张还不行啊,你还想要几张啊?你知道这票多少钱一张?”我能想象梁小舟当时肯定是瞪大了眼珠子对着话筒嚷嚷。
“那你女朋友不去啊?”
“我女朋友?谁?”
“栾春啊,她不是搬你们家住去了吗?”
“她搬我们家住?你怎么知道的?做梦梦到的?”
“嘿,你说什么呐?前天刚从我们家搬出去的,说是搬你们家住去了。”当时我跟梁小舟都被对方搞得一头雾水,开学以后我才得知,栾春去北京是为了找他的初恋男友,是他的高中同学,考上了人大,本以为没有结果的一段爱情,他们在北京接头以后迅速又找回了初恋的感觉,他们俩在那个夏天都没有回西安,同居了一个暑假,回到学校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在全校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令梁小舟十分窝火。
一九九三年的九月二十三日是一个令当时所有的在校大学生都记忆犹新的日子。
那天晚上,几乎很少有人离开教室,我们都怀着欣喜和焦灼的心情等待着中国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结果,当那个奥委会的老萨头在蒙特卡洛的会场里哆哆嗦嗦地打开信封宣布中国仅以两票之差败给悉尼的时候,整个教学楼就像一个烧开了的油锅里被人撒下了一把咸盐一样炸开了,椅子,热水瓶,饭盆甚至连电视机也没能幸免,我的可爱的同窗门随手拿起一切可以拿得动的东西砸向窗外,那些被砸碎的窗玻璃就像我们空洞的眼睛,充满失望和失意的在风中张望,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大学里三分之二的男生都用砸东西的方式表达了他们激动的内心世界,就连我们班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怯懦的江西小个子的男生在起身离开教室之前还对着电视机里那帮欢呼雀跃的澳大利亚鬼子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
在集体事件当中总有个别运气不佳的个体会被揪出来充当大伙的替罪羊,梁小舟就是其中一个。据说,被梁小舟扔到楼下的一个男生集体打稀饭用的塑料桶连同半桶的大米粥正好落在了他们系主任的脑袋上,于是理所当然的,梁小舟受到了一个极大的记过的处分。学校说,是因为这次的事件添加了爱国因素,否则像梁小舟这样的学生,开除十遍也该够了。但当时我和许多人一样认为,梁小舟其实并没有多大的错误,他惟一的错误就是在一个错误的瞬间里将一个错误的东西错误的扔到了系主任的身上,我像许多人那样在与他不期而遇的时候对他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这才只是梁小舟处分生涯的开始。
开学之后,栾春去医院检查身体,证实她怀孕了,她去做人工流产手术的那一天正好遇到学生处的何老师去妇科做检查。何老师是个十分怪癖的老太太,她像个修女一般痛恨一切与男生说话的女生,我曾经因为跟一个特招的体育生在食堂回来的路上说了两句笑话,被她撞见,她疾恶如仇般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不自重!”恨恨地走了。她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渴望与异性交流的少男少女,尽管我早就听师姐们说过她的小女儿还在我们大学的附中上高一的时候就跟一个大款搞上了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在医院的妇产科遭遇了去做人流的栾春,于是有一个麻烦理所当然地找到了梁小舟的身上。
据目击者说,当时梁小舟跟何老师在学生处吵得天翻地覆,激动之余,梁小舟抄起桌子上何老师喝水的杯子在地上摔了一个粉碎。
我并不想对当时的栾春发表看法,我想她当时的缄默也不愧为一个明智的举动,因为事实证明随着学校加大了对梁小舟处分的决心,栾春似乎是以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出现的,直到有一天梁小舟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跑到我的宿舍来,对我胡搅蛮缠。
国庆节的假期刚过不久,一个周末宿舍的姐妹都出去穷逛荡了,剩下我和老五一齐坐在她的上铺上看着不远处足球场上的一群臭脚忙着抢球,刚看到梁小舟他们系二班的一个大个子被人铲了一个跟头,跟刺猬似的蜷在地上不起来,就听见了震天响的敲门声。
“谁呀?”老五一边说着一边跳下床去开门。
打开门,梁小舟站在那,脚上穿着拖鞋,大裤衩,上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的运动衫。他并没有看到我,老五打开门之后,他试图向里张望着,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呃,……嗯……”他呃啊了半天才对老五说,“我找你们宿舍的张元。”
憨厚的老五微微点了一下头,又转向他,“你找她有事?”
“有事。她在吗?”
“进来吧,我在。”我从老五的上铺跳了下来,光着脚丫子走了两步把梁小舟给让了进来。
谁知梁小舟进来以后一看到我脸色马上就变了,指着我的鼻子骂到,“你大爷的张元,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说什么?”
“暑假栾春是怎么回事,你把她带到北京的,这回她怀孕学校找上我了。”
“她说去北京找你,暂时要住我们家我才带她去的。”
“那你总该去跟学校说一声吧,咱俩看演出的时候你不就知道她没来找我吗!”
“那……那……那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已经有点生气了,我对梁小舟对我表现出来的指责显得有点无辜和莫名其妙。
在我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梁小舟站在门口怒视着我有两分钟,一言不发,我能从他粗重的呼吸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里感受到他的愤怒。最终,梁小舟迅速地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不忘狠狠地摔上我们的房门表示他内心的不满。
我和老五也面对面地愣了好一会儿,我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说:“傻逼,跟我嚷嚷个屁呀,活该!”然后转身又爬上了老五的床铺,猪似的钻进了被窝。
晚上去食堂打饭,我看到了栾春,她就坐在离我两米以外的一张桌子上,孤独地吃着一碗面条。
我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个时候栾春变得很憔悴,她的脸色发黄,没有丝毫血色,头发也不像从前那么油亮,宛如柴草一般披散在肩膀上。
“栾春,吃点黄瓜。”我把我打的一份拌黄瓜往她跟前推了推。她嗯了一声,抬了一下头,却躲避着我的眼光。
我想,她真可怜。
“栾春,今天下午梁小舟到宿舍找我了。”
她噢了一声,与我对视了两秒钟又把头低了下去。
“栾春,学校要开除梁小舟的事儿……你知道了吧!”我试探性地问她,其实这只是我一个人说的。
栾春显得很震惊,嗫喏着问我:“他跟你说的?”
“是啊,他下午到宿舍告诉我的,校领导已经找他谈过了。”
“噢。”栾春不动声色地听着,端起饭盆把面汤喝干净了,“我走了。”
她的表现令我感到十分意外,我从那时候开始坚信梁小舟跟栾春的怀孕无关,并且对着栾春的背影骂了一句:“真他妈不是东西。”
第二天,就在我打定了主意要把暑假里发生的事情向学生处的领导报告的路上,又遇到了栾春,她红着眼睛,低着头与我撞了一个满怀。
“栾春,怎么啦?”
“噢,没事。”她赶紧擦了擦眼角,“张元,你替我跟梁小舟说句对不起,我刚才去学生科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不会被开除了,你叫他放心吧。”
于是在不久以后的广播里,听到了栾春被学校给予的留校查看的处分决定。之后我又看到梁小舟,他显得很沮丧。值得一提的是,那时栾春已经上了大三,在未来的两年内,我很少看到她。
她早我和梁小舟毕业一年,到她毕业的前夕我和梁小舟已经交上了朋友,她找到我,把一串非常精美的鲜红的珊瑚手链送给了我。我向梁小舟提议我们一起请栾春吃一顿饭,被梁小舟拒绝了,他托我将一只大得夸张的海螺送给栾春,那海螺是我们去南戴河洗海澡的时候梁小舟从地摊上买来的,他一直很喜欢。
你或许会觉得我们大学里的故事荒唐并且索然无味,但实际上,这些平淡的故事在未来的日子常常让我和梁小舟感动得不知所措。
有一天夜里,我和梁小舟在阳台上看月亮,梁小舟忽然问我:“张元儿,你觉不觉得上学那会儿我有点乱?”
“怎么乱法?”
“作风。”
“你乱个屁呀,不就跟栾春有过一腿吗?你还算单纯。”我说的是心里话,在我的心里梁小舟一直是个单纯的大孩子。
“张元,说实话,你这人实在不怎么样,长得难堪就不用说了,脾气也不好,惟一的优点就是宽容,真他妈的让我感动。”
那天我跟梁小舟说了为数不多的掏心窝子的话中的一部分,“梁小舟,从咱俩开始好上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我什么都担心,就是不担心你会欺骗我,说白了就是你这人头脑忒简单,我坚信,要是有一天你有了新的喜欢的女人,你一定丧着眉头跟我说实话的。”
梁小舟当时激动地从背后把我整个抱住,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绝不离开你!”
那年梁小舟刚刚从荷兰结束飞行训练回来,他的胳膊上肌肉开始发达起来,整个人比大学里胖了整整一圈。时间,它总是在不经意中改变着我们,容颜和内心。
大学毕业以后,栾春去了北京一所私立的高中当了英语老师,之后他的初恋男友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全奖,他们结了婚,一齐去了美国。
栾春的际遇有理由让我相信爱情并且为之感动。
美国的这些年他们过得非常不易,她的老公在大学里一呆就是四年,奖学金远远不能支付两个人的生活,基本上在她老公找到工作之前的四年他们的生活是依靠栾春在餐馆里刷盘子换来的,他们的生活随着她老公在美国的一家报社找到了一个记者的工作而好转起来,我和梁小舟见到栾春的时候,她也刚刚从美国的一所大学毕业,如愿以偿的拿到了绿卡。
我跟梁小舟在友谊宾馆见到了栾春,她老了,能看到眼角的皱纹和脸庞上黄褐色的斑点,依然很瘦,穿了一件咖啡色的羽绒服,旅游鞋,短发。看见我们走进,她从大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含笑的走向我们。
她请我们吃了一顿饭,说了许多她在美国的生活,很辛劳的生活。饭桌上,梁小舟说话不多,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起当年他与栾春那些热烈的亲吻,反正这小子前所未有的深沉,倒是我和栾春嘻嘻哈哈说了许多废话。
饭桌上,栾春问起梁小舟,“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看来我得准备礼物了。”
梁小舟居然有些腼腆,自从大学毕业这是我所少见的,他闷着头说:“结婚?得等我当了机长以后吧。张元特虚荣。”说着话,他十分不满意地白了我一眼。
那年梁小舟刚从荷兰结束飞行训练,已经是他们航空公司最年轻的副机长了,他们航空公司的小姑娘没一个不对他有意思的。当然这是梁小舟自己说的。
对于梁小舟来说,是不是有姑娘对他有意思其实并不重要,那年他的许多同学都结了婚,梁小舟随的份子钱海了去了,他做梦都希望能和我结婚,以便把那些随出去的份子钱都收回来,对此,我显得十分冷静,郑重地警告他:“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关于那些份子,我自然有打算,我的计划是,结婚的宴席一次,搬家一次,生儿子一次,我儿子满月一次,我儿子上小学一次,考上重点高中一次,考大学一次,入党和参加工作各一次,然后是我儿子的婚礼,搬家……梁小舟一口唾沫呸在我脸上,仰天长啸:“作孽呀!”
你看,生活就是挺奇怪,当你不想拥有的时候,他会追着给你,当你渴望的时候,上天总会送给你一个不耐烦的白眼儿,还得说上两句让你堵心的话,我仿佛听见他说“活该,给你的时候你干嘛不要!”
我发誓,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跟梁小舟结婚。
此刻,我在叹息,为了我的那些应得的份子钱。
连初恋都没有过的蚊子在我的面前喷着口水教训我的无能,她张着大嘴,鼓着眼睛,连鼻孔也比平日里显得大了许多。
“不是我说你张元儿,这他妈的梁小舟就欠练!我告诉你说吧,这号人要叫我赶上了,我一把火把他们家房子都点着!”
“真不是我说你张元儿,都这时候了,你还把钱借给那傻逼女的,她妈为什么突然有病了?我问问你张元,为什么呀?一个字,报应!”
“报应是俩字。”我纠正到。
“你跟我这叫什么劲呀,别管一个字还是俩字,反正你就是欠骂!”
“都不是我说你,你也奔三张儿的人了,这么些年,你跟着梁小舟你捞着什么好儿了?你自己想想,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不是我说你呀张元儿……”
蚊子皱着眉头,跟个影子似的在我跟前来回的晃悠着数落我,叫我的心里堵得难受极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在那喝水。
“不是我说你呀,你自己说,自己说你窝囊不窝囊!”蚊子的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她的话音刚落,为了表示我对她的赞同,我扑倒在沙发上呜咽着哭了起来,之前喝进去的那些白开水全都出来了,连同鼻涕一齐,把我跟梁小舟从宜家新买的米黄色的大沙发弄得像张地图。
蚊子疯了似的冲进卧室,“我现在就给这个王八蛋打电话,我问问他,他的良心哪去了。”她唏哩哗啦的在卧室里拨电话,仿佛电话机跟她有仇,过了大约三分钟,她叫骂着走了出来,“他大爷的梁小舟电话关了,这么欺负我姐妹儿,我非找人练了他!”蚊子挥舞着她麻杆似的小胳膊,红卫兵似的在我眼前晃悠。
有人在这时按响了门铃,我慌忙跑进洗手间去洗脸了,蚊子透过门镜看到了靓仔。她黑着脸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地方冷冷地问靓仔:“你干吗来啦?”
靓仔一看见蚊子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我……我这不是……来看看张元儿。”
“我谢谢你了靓仔大哥。”蚊子把门关小了一点,不想叫靓仔进屋,“别猪鼻子上插洋葱你跟我们这装相了,你要真是打心眼儿里希望张元好,你把你那表妹给我牵来,我不打她个落花流水的!”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拉开了蚊子,把靓仔让了进来。
靓仔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显得不知所措,不时地看看蚊子的脸色。
“别这样蚊子,我跟梁小舟都说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十来年的交情,还是朋友。”我给靓仔倒了一杯水,请他坐下,“坐啊靓仔,还客气什么。”
靓仔答应着,坐下来。
“张元,我是来谢谢你……我姑妈生病,多亏你把钱给借来了……”
“你还别提这茬儿靓仔!”蚊子愤怒地跳了起来,“那是张元她傻逼,你别得了便宜还在这卖乖。”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靓仔手忙脚乱地跟蚊子解释着。
我说:“那天的钱是从唐辉那拿的,白天的时候正好他的一个朋友还了他十万块钱的现金,他还没来得及存。再说你要谢就谢梁小舟吧,他跟我借的钱。”
我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三个人在房间里沉默了许久,靓仔忽然从沙发上蹿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张元,这件事是雪峥和梁小舟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他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儿,“一个是我表妹,一个是我兄弟……张元,怪我,怪我让他们认识……”
我长叹了一口气,活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靓仔,蚊子,这事你们都别管了,谁也不怪。”我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把头靠在靠垫上,闭上眼睛想了想,“我跟梁小舟不会就这么完了,我们认识了十年,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谈恋爱谈了八年……我跟梁小舟都离不开彼此,蚊子,你信我吧,就算我跟梁小舟不能在一起,我们至少是亲人,是亲到骨髓里的那种亲人……”平日里,我很少说这种煽情的话,我不知道是我认为没有必要还是我从心里觉得太矫情而不屑去说,但在这个时候我必须用这样的言语告诉他们,我一直信仰的一个真理,男人和女人都是有心的,我发誓,在我与梁小舟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我们是用了心的。
“傻逼!”蚊子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拎起背包打开门出去了。
靓仔在我的面前坐着,我们长久地凝视着对方,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靓仔说:“张元,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遇到大事你从来不慌张……张元,我跟梁小舟十年的兄弟,如果他回来再找你的那天,你得答应我,千万别难为他……梁小舟肯定经不起你折腾,你还记得咱们大二那年冬天?他走不远。”
算起来,我跟梁小舟在一起这些年,不算这次的话,我们惟一的一次濒临分手的事件就只有我们上大二的那年冬天,梁小舟也是像这次一样,满怀愧疚地跟我吃了一次散伙饭,情景几乎跟前几天一摸一样,不同的只是,那次,我做错了一件令我终生悔恨的错事,分手的饭桌上,梁小舟表现得很坚强而决绝,他还安慰了我几句。而这一次,梁小舟流泪了。
一九九三年冬天大学校园里的梁小舟显得稳重多了,虽然有过处分,他仍然顽强的当上了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那是我们俩好上了之后的第一个冬天,跟所有靠近海边的城市一样,我们的大学显得潮湿而阴冷。
那时候,学校里流行一首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旋律忧郁,很符合我们当时追逐的时髦。那个冬天是我们上大二的第一个学期,大学里学习的人还是很少,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是在宿舍还是图书馆还是在教室里,我们都在做着各种各样我们认为浪漫的梦。
我记得有一次上公共课,我们班跟梁小舟他们班在一个教室里,教授点名提问,问到梁小舟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流着哈喇子睡大觉。老教授连续喊了几声之后,有些不耐烦了,“梁小舟,梁小舟来了没有?”我记得那天梁小舟是去上课了,就在他们班卧倒在桌子上的人堆里寻找他的脑袋,刚找到他的时候,梁小舟忽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梁小舟病了。”然后换了一个姿势接着睡觉。老教授不依不饶,“刚才说话的那位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小舟一点也不慌乱,迎着教授的目光编瞎话,“我是他们宿舍的,他今天肚子疼。”许多人笑了起来,谁都知道,肚子疼是经常逃课的女生依仗着特殊的生理条件编瞎话的专利。
老教授说,“那你叫什么?”
“我叫刘建军。”刘建军是梁小舟的室友。
“那好吧,刘建军同学,既然梁小舟不在,那么这个问题就由你来回答。”
“这个……这个问题我不会!”梁小舟回答得理直气壮,让老教授十分气愤,他生气地将课本摔在讲桌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学生整天都在干什么!提问从来没有痛快过,堂堂男子汉居然因为肚子疼就不来上课!刘建军,你回去以后叫上梁小舟,今天下午到我的办公室来!”
他们机械系一班的学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喜剧给笑倒了一大片,他们宿舍那个真的刘建军就坐在梁小舟的身后,他对着梁小舟的后脑勺狠狠的拍过去一掌。疼的梁小舟两天之后还不能仰卧着睡觉。
刘建军的父母都是军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后来由于他父母工作的调动,举家迁到了秦皇岛,他们家距离我们的大学很近,坐公共汽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因此成了梁小舟和靓仔一干人等改善伙食的地方,我也曾跟着梁小舟一起去他的家里蹭饭。大概是父母工作太忙的缘故,他很小就开始自己做饭了,我们就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他把红烧肉做好了,再冲出去一通扫荡。他很高,比梁小舟还高,很结实,皮肤细腻得像女孩。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梁小舟在心里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我想他没有。
我已经说过了,一九九三年我们的大学里最流行的歌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受到小资思潮的冲击,我跟梁小舟商量着找一个下雪的周末,我们坐车去北戴河看海。
北戴河的海滨是我们夏天周末常去的地方,不怪连毛主席都要来这里休养,这里的夏天没有丝毫的酷热,海上吹来的风从脸上浮过,带着点腥气,别提有多舒服了。我们常常都是在黄昏的时候或是穿着游泳衣先去洗个海澡,或是干脆穿着背心裤衩买上几个西瓜在海边一通海吃,天黑下来之后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
那个冬天的周末,我和我们宿舍的老六,老大,还有梁小舟,靓仔和刘建军一干人等站在码头上,迎着风,望着远处过往的船只,高声的呐喊跳跃,我们相互拥抱,那时刘建军暗恋我们宿舍老六,他们手牵手在海边的大坝上散步,刘建军脸颊通红,肯定是出于兴奋。
那个令人悔恨的决定是我作出的。一个渔人即将出海,我鼓动大家一起跳到他的船上,象征性地给了他几十块钱,尽管他一再强调,这是小船,坐不了这么多人,但看在我狠心多加的二十块钱的面子上,他还是带着我们启动了。
说实话,冬季去看海一点也不浪漫,浑身的关节只要能抖动的地方都在冷风里哆嗦起来,那天最激动的人是刘建军,他生平第一次地牵着他心爱姑娘柔软的小手在海边漫步。梁小舟看着他和老六的背影跟我说:“这小子今天美飞了。”
船是那种烧柴油的简易渔船,坐上去比拖拉机的动静都大。才走了五分钟我就开始犯晕,趴在船舷上呕吐不止,他们几个虽说没有反应,但那些海上吹来的风还是冻得他们够呛。距离海岸越来越远,海上的波涛也开始汹涌起来,我原本趴在船舷上狠劲的跟肚子里的储备叫劲,趴的久了,猛地站起来感到一阵眩晕,一把没抓住梁小舟的手,居然一个跟头扎进了海里,只觉得一阵温热,然后是咸涩,然后就睡着了。
醒了的时候,我一个人趟在医院的病房里,没人照看,挂着掉瓶,盖了很厚的被子。醒来两三个小时以后,梁小舟才红着眼睛进来,端着一碗稀饭。
“梁小舟你怎么不在这守着我呀?”我对梁小舟的要求从来都显得理直气壮。
老大也进来,端着一个大茶缸子里冒着热气。她看见我醒来,紧走了两步到床边,摸了摸我额头,“退烧了吧。”也不知道她当时在问谁。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梁小舟站在一边不动弹,我开始吆喝他,“拿过来呀,我早饿了。”梁小舟黑着脸把饭盆摔在茶几上,“哟和,梁小舟一会儿没见你脾气见长啊!”我说完了,也不理会他,端起饭盆两口把稀粥喝了个干净。
“没啦?”我看着老大问道:“你怎么不多买两个馒头?”我又埋怨梁小舟。
说来也奇怪,我知道自己是掉海里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坏,只是觉得饿,很饿。
“我问你呐梁小舟,怎么没……”我是想问他怎么没买两个馒头,话还没说完梁小舟一下子从两米开外跳了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他妈还想怎么着哇?张元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不抽你!”说完了,他并没有再走近我,而是转身走了出去。
老大也跟着他出去了。
我摇了摇头,心说这两人什么人品!倒头睡去。
半夜里,我醒来,被哭声惊醒。老大抱着老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我赶紧劝她,“怎么了老六?没事,你看我不是没事嘛!好好的,就是又点饿,别哭,别哭……”
话还没说完,被梁小舟一声怒喝给阻止了。“张元你丫的给我闭嘴!”
老六紧接着对我咆哮:“刘建军为了救你,给淹死了。”
我听了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刘建军的确是死了,而且是因为我。
梁小舟见我栽到了海里,立刻跳了起来,他想往海里跳去拉我,被渔民衣一把给薅住了,就在他薅住梁小舟的当口,刘建军已经跳下去了。刘建军的水性很好,几下就抓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举到了船上,他本来也能上去的,第一次他扒住了船舷,由于用劲太大,整个船几乎翻掉,当船上的人全都站到了另外的一侧等着他再蹿上来的时候,他的脚忽然抽筋了,扑腾了两下就淹没在了波涛里,那个渔民,本来是会水的,他以海水太凉为由拒绝去救人,在梁小舟他们跟渔民讨价还价的时间里,刘建军的肺里呛了许多水,虽然最快的速度送进了医院,没有被抢救过来。
事情当时在学校乃至地区的影响都很大,刘建军被授予了许多许多光荣的称号,到现在,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惟一印象深刻的是,在刘建军追悼会上,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很痛苦,梁小舟拉着我在他的遗体前长跪不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些给予他的数不清的光荣称号之外,我记得一切当时的细节,并且十分深刻。
比起因为刘建军的死梁小舟要跟我分手,这次,梁小舟显得更加被动,更加在我面前不知所措,更加应该被我胖揍,更加狼狈和更加的不够意思。
此刻,面对窗外的细雨蒙蒙,我的思绪万千,我想跳起来叫喊,我显得失落,我无可奈何,我悲伤,我落泪,我史无前例地有一种挫败感,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多么地希望梁小舟就站在我的面前,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对他说那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想亲口对他说却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他的话,我不知道我在今后的日子里还有没有机会告诉他,所以此时此刻,我对着我的显示器,假设梁小舟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充满了情感地大喊了一声:操你大爷!
此时此刻,窗外依然细雨蒙蒙,没有光,我的心情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