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烂孩妻大火之中救宝书  痴哑哑新婚夜里遇恶犬-骚土

那贺根斗尚未进村,看见村东方向火光冲天,忙赶了过去。莫言这年月英雄辈出模范无数,只因上头的一力提倡。邻里之家,巴着他人失火被盗,被他一头撞上,好出脱个春风送暖或雪里添炭;乡闾之间,恨不得他方遭劫受难,被他迎面遇见,好扮演个奋不顾身或见义勇为。贺根斗何等机灵的人物,这种相况,焉有不四条腿一溜小跑的道理?

贺根斗跑得气喘吁吁,尻壕子里流水,到了村头,认出是朝邑滩的移民马烂孩家的草房失火。说到这里,有人便会问道,鄢崮村人一般都爱住窑,可没咋冒出一间草房来?原来鄢崮村头些年里迁来几户朝邑滩的移民,这些移民住窑洞极是不惯,一睁眼便觉那砖头在头顶悬着,甚是恐惧。起先也是无奈,后来条件具备了,便在自家的院落里搭起几间柴棚居住。不想这黄土旱塬到了春上,风烈日毒,极是干燥,最最害怕失火。到今日便跌下了大祸。马烂孩其名虽是不雅,其人却是切切实实的好人。倒是他的婆娘奚巧云,生来一副好身条儿,嘴又能言善辩,鄢崮村人多不喜她。有一语便道尽她的古经,其言曰:

猪窝里掏蛋,精尻子擀面。

这意思是说奚巧云的日经古怪之处。那年月公社不让养鸡,她个人便将鸡与猪同养一窝,逃过上头来人的检查。老母鸡下了蛋,咯咯咯地叫着从猪圈里飞出来,她便慌里慌张跳进去取蛋。这是其一。其二是一个炎热的夏夜,老黄家的二柱与三柱在窑背上闲逛,不想一眼瞅见烂孩家的院内窑门大开,灯光下头,奚巧云赤身裸体,嘟噜着两只大奶子,深更半夜,偷着与男人擀细皮儿白面吃。说也是人日月的穷困,吃一点可口的吃货,也怕被人知晓。黄家的这两个贼娃却不是为看这事,十四五的小小年纪,将人家女人的肢体看了个仔细。第二天在村中便传为笑谈。鄢崮村是个极其讲究礼仪廉耻的古老村庄,这等没规没矩的人物却是少见,自此便被村人耻笑。

却说贺根斗眼见好一场大火啊!贺根斗赶到烂孩的院内,已有几人围着冲天的大火乱喊乱叫,就是无人敢走近一尺。一时间的热闹,这里有诗为证:

红红火火似灶爷升天,黑黑压压如雷神轰动,

劈里啪啦似群鬼乱叫,磕唧嘹嚓似野马踏塬。

贺根斗进院门的时候,还抱着英勇献身的伟大激情,此时此刻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正看犹豫的时候,却见火光里冲出个一丝不挂的人来。贺根斗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马烂孩的婆娘奚巧云。说实在的,贺根斗虽然为人正派,心底里早就瞄上她了。如今这女人赤身裸体,展现在火光面前,贺根斗不是想多看她几眼,而是出自怜悯的感情。女人跑出来便直往那火光照不着的墙角躲去。贺根斗连忙跟过去,脱去棉衣,欲给女人披上。女人蜷缩着,见一个黑影朝自己奔来,更添了些惧怕,叫喊道:“你走开!走开!”贺根斗缓和语气,批评她道:“到这时候了还顾个啥嘛,快披上!”边说边走近,将棉衣搭在女人肩上。突然之间,说的是贺根斗眼贼,一眼瞅见女人紧贴双乳抱着一摞红皮书卷,看样是分外的珍贵。好家伙,这东西说来也不是凡常之物,确切了便是毛泽东他老人家的顶天大著四卷宝书。

贺根斗见此,不说此刻大火如何汹涌,人声如何鼎沸,却有些抑制不了自己的激动了。你说一个三十来岁的妇道人家,在燎天的大火里头,不顾廉耻,不顾性命,甚至不顾家产,独独抢了一套毛选出来,这是何等的觉悟,何等的见识!季书记多年来一直叮嘱他,要在工作中抓典型树标兵,却不想这典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贺根斗看到这里,也不用再细看了,伸出手便往人家女人的乳窝里掏摸。女人只以为贺根斗要占她的便宜,连声骂道:“流氓!流氓!贼流氓!”贺根斗醒悟,连忙缩回手,急忙辩道:“哎呀,巧云同志,你是误解了!我这是想和你握手!我身为共产党的干部,岂能有乃瞎瞎心思不成?这样吧,抽空你本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我有好话给你交代!”贺根斗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大喊,奔了过来。根斗回头一看,原来是马烂孩掇着两个自家的碎娃,电影没看完,赶回来了。

马烂孩寻见缩在墙角的婆娘,放了心,将两个娃一把推到婆娘怀里,转身便扑进大火里。贺根斗从后紧拽慢拽没有拽住,只道这烂孩以往懦弱,如今却勇力超人,不顾死活。这时村人已围了过来,纷纷呼叫,只担心烂孩的性命。又过一时,只见火光里蹿出一团火球。火球在地上滚了几滚,熄灭了。人们只见马烂孩从黑烟中立了起来,手里掂着的是家中最值钱,也算仅有的一床被卷。被卷里外都是火星,此一时的惨象,也当不得被卷论了。

又过了几日,贺根斗假借季书记的指示,在村里办起了批邓学习班。学习班上的人员说来也够孽障的了,尽是村中干不了活上不了台面的痴聋傻哑老弱病残。村子里的灵醒人被尻子客王骡的剧团里选走了,这面可不就得将就着点。这些人为混个轻省的工分,滥竽充数也罢,狗看星星也罢,装得都很认真。好在这时又出了奚巧云这个典型,编排一下,说不定撑起个大面子。贺根斗暗地里派人带话过去,要奚巧云千万当事,定时定点,赶快来大队部。

这一日,贺根斗吃罢早饭,脸面收拾利落了,赶早便进了队部西边他自己称之为办公室的小窑洞里,腿盘在炕上学起毛选。贺根斗实际上识不得几枚文字,只是因为他个人脑瓜子灵活,嘴皮子会道,所以以往的许多场面,倒都被他蒙了过去。

贺根斗装模作样地学了一个时辰,左等右等,不见奚巧云那女人前来,心里便焦急。扒在窗口,往外望了又望,回头坐下又学。私下念道,奚巧云今番来了之后,他要当面予她一些必要的安顿。她的事迹倘若公布出去,不说是一鸣惊人,却也是光彩照人了。公社县上浪上一圈,细米白面的吃上几顿,与各级领导握一握手,或许还能受到县委季书记的单独接见。但若被季书记看中,弄巧提拔个妇联干部的干干,也未可知。这一条世人不晓,妇女同志往往潜藏着这个优势。奚巧云也不是个痴熊,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难道她觉摸不到?

但是此时,贺根斗等不是,不等也不是,正欲气恼,却听院外有脚步声朝他这方奔来,连忙坐正。来人推了窑门,听走声是文书根盈。贺根斗拿着架子只看毛选。根盈进门便喊叫:“冻的冻的!狗日的今个天咋这冻,该不是要下雪了!贺主任你来得早啊,你不到外面看看去,歪鸡带一班黑包工的回来了。立在照壁前,披着军大氅戴着栽绒帽,嘴里叼着纸烟,张牙舞爪,看样子是腰里别下票子了!”

贺根斗哼了一声,不喘。根盈与他合用一间小窑办公,拉开抽屉便寻找他的东西。贺根斗不理他。贺根斗知晓,此人是叶支书安插给他的暗探,但有个风吹草动,叶支书立马晓得。根盈翻腾了一阵,却不见走开,这里摸摸那里揣揣地磨蹭。贺根斗心想,或许奚巧云的这事已被叶支书晓得,特意安排根盈前来探个虚实。想到这条,心思乱了,遂有些憋不住劲,乜斜了根盈一眼,放下书本下炕,出门朝村东奚巧云家走去。

这日早晨,歪鸡穿了黄军胶鞋,披着黄军大氅,叼着纸烟立在村头,与数日不见的乡亲们谝闲。今番回来,众人却见歪鸡长壮了,高大的身架与粗大的手臂,脸面又宽又方,甚是英武。乡亲们都不敢想,他竟是那做碎娃时又瘦又弱的歪鸡。莫说时运这东西欺人,该你走到运字头上,你不觉晓它寻上你来了。

歪鸡道:“关键我们干活的单位,是个部队的靶场,伙食好得很。部队对咱农民的确是一视同仁,咱呢,给人家干活也确实舍得力气。第一天连队吃猪肉,给我几个人腾下一桌子,四指厚膘水的肥肉端了一大搪瓷脸盆,想吃多少吃多少,不够了还有,把咱坤明吃得直拉稀。嘿嘿,好家伙,油水太重了,些微人受不了!”一听这话,乡亲们哧溜哧溜的涎水,只看止不住了,对歪鸡等人更是无比的仰慕。

歪鸡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因是他抬头看见马路对面,哨风的窑背上立着一人,开口便喊:“哑哑,哑哑,你下来!风这么大立恁高干啥?下来,下来我这里有话问你!”哑哑不下来,痴痴地对看了他一时,悄无声地走了。

丢儿叹道:“你问她,问她真的是问哑巴呢!苦命娃!”歪鸡问众人道:“哑哑咋去了?”郑栓道:“还有啥事,但回娘家朝奉便打发上割蒿去,不让白吃他的那两个玉米馍!”歪鸡又问:“榆泉河她那男人咋相,对她好着吗?”郑栓道:“好啥嘛,头些年你在,好了一时,听说你走便又是乃相,天天打,见天一顿。”歪鸡气愤道:“过两天我寻他狗日的去,这一次我是一发不饶,不剁他的狗爪子我不姓仇!叫他再打人!”说完一甩大氅转身便走。丢儿紧拽慢拽没拽住,埋怨众人道:“看看看,把人家歪鸡气跑了!”郑栓道:“回啊,落雪了!热炕上偎去!”大伙一看,果然有雪花儿一片片地降落了下来,于是乎四下散了。

话说到此,著者也不由得长叹一声,只道这活人的落怜,却不会再有比那痴哑哑更落怜的了!且说那人间一等苦命痴心的哑哑,在掩埋过大害的第二年春上,便被王朝奉以一百二十元的聘礼,卖与榆泉河的一个呆子,价钱不值一匹骡子。走时给娃陪了四两棉花装的一床薄被,与空荡荡的一张老柜,另加一套老布棉衣。这棉衣不是娃妈的一力坚持,王朝奉竟真敢让哑哑光着屁股走了。

那天的一大清早,娘家接嫁的来了四五个人和一匹老马,一根纸烟没吸,一碗煎水没喝,寒寒贱贱的连驮带架着走了。此时村人尚在梦中,无知无觉。只听得半空中飘来哑哑一声悠长凄厉的哭叫。那一声妈叫得好不�惶,村里人即刻得知,娃出嫁了。

哑哑坐马上,穿着一件借来的旧红夹袄,一阵北风刮来,冻得苦命女缩着肩头。

娃倒是没忘了再看一眼晨光下鄢崮村的深沟大墚和她家的老院,到这份儿上,心下也大悟了。那份依依不舍的情感,倒都是感激她那爷娘老子一十八年的养育恩德!说到哑哑的酸楚,这里有曲说得倒也像她:

黄黄的一道干墚墚,垒下的一道干墙墙,干墙墙里住的是,黄弱弱的老娘娘。老娘娘育下了,一十八岁的小秋香,小秋香是个美姑娘,卖给那东沟的麻脸张。上轿前叫了一声娘,娘啊娘啊你且思量:麻脸张,开赌场,赌输了卖你的那小秋香。村头起再叫一声娘,娘啊娘啊你且思量:麻脸张,开煤场,黑不溜秋的鬼相相。山墚上再叫一声娘,娘啊娘啊你且思量:麻脸张,是货郎,小秋香守的是空洞房。一声一声叫得那紧,为娘你思量嘛不思量。小秋香,实难肠,串串的眼雨儿洒衣裳,回头看看那干墚墚,回头看看那干墙墙,哭天哭地哭爹娘,哭啊哭,苦啊苦,不该育下个小秋香!

哑哑的男人叫余大憨。大憨三十郎当岁,生来缺数。其弟二憨,因见兄长常被他人欺凌,遂养了一条取名黑猱的大狼狗与大憨为伴,食则同碗,寝则同床,日夜相随。这大憨也真有些邪性。一日有兴致了,便带着狼狗排村子咬人追兔,闹得鸡犬不得安宁,惹下了不少事端。为此村里头专门开过大会,做出决定,不让狼狗出门。这畜牲说来也不是个凡常之物,自打哑哑嫁过去后,一天没与哑哑好过。最恶劣者是新婚之夜。

那天夜里,大憨竟也是无师自通,与常人一般的灵醒,扯住哑哑要做那夫妻之事。哑哑先是死活不允,与大憨揪打。谁知这时那畜牲跳上炕来,帮强欺弱,一口就咬在哑哑的臂膀上。哑哑不敢说疼,却吓得嘶声乱叫。这时竟是二憨在窗外及时地吼叫一声,那畜牲方住口。大憨却拍着手格格笑了,叫道:“老实下!老实下!妈日的贼女子!不哭不哭!哭了叫狗咬你!”哑哑搂着往外渗血的肩膀,吓得瑟瑟发抖,也不再说哭了。

接下来,哑哑在枕头边狼狗的监视下,一面流着泪水,一面让大憨扒掉了裤子,占有了曾是为大害哥活着的女儿躯体。哑哑只觉得下体流出许多血来。大憨在那血浆里没完没了地折腾,终于,哎哟一声倒伏了下来,然后爬一边死睡去了。人完毕了,畜牲却有不尽之意,嘴直往哑哑的身下嗅。哑哑慌忙拽了被子,躲到了炕角,眼睁睁看着那畜牲伸着舌头,吧嗒吧嗒将她下体流出的血迹舔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