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十一章  鄢崮叟月下开篇生新意  贺根斗梦里蹊跷遇故人-骚土

看这世事,量他岁数,一声长叹喟如山;面上苍凉道未,凭谁问,狗娘养的月亮。

王八堆里,俯就门下,且屈愤十二似江;不道村家无情,雨过也,披发踱走塔乡。

此诗与《骚土》开篇那个段子同是一个意思,说的是那特殊的年月,鄢崮村的一个特殊人物的别样的心绪。此人生得缵头低额,猴头獐脑。身量不属矮矬,却也是个地溜;骨相粗看不俗,细详竟也庸常;自道赢人的一对灼灼星眼平添几分贼气,喟叹风情的一撮山羊胡儿却出得数枝荒蛮;总之是处于猿人与今人的似与不似之间,没个顺眼的地方供人细看。心肠倒是不错,活得也算耿直,打骂谤说,敢作敢为。因此倒是不被常人低看。只是老无正性,通势没个做叔的样子,终日间提着棋兜游山逛海,排村子寻人下棋。碰着槐树下有拨琴弄弦的,凑合也能来两句。或竟是在照壁下撅着屁股,和那些吃屎的娃娃斗蛐蛐。人但言及不是,他咧嘴一笑,两眼眯缝一骨朵儿,全不往心里去,似乎生就便是个浪荡闲散的人物。农活也做,只是到了那不得已的时候,才往地头戳捣那一两下子,乔装摆势,给人取笑。自倒以为满脑的聪明本事,看着周围世事,常是愤愤不平,一张嘴便是喷粪撂土,让听话的人不受。及到老年,那方圆几十里的棋也都下了过来,没有对头奉陪;嗓子也见天的嘶哑,开口便失板滑辙,叫嚣不得。这没奈何,仗着落了个心境平和处世恬淡,一日间忽发奇想,乐呵呵地洗笔研墨,开始写那古体的诗文消愁解闷。不久竟集一册,取名《当醒不醒集》。他自知当不了如今那排排场场的作家,更不敢说是换金兑银,只图打发老汉这往后的日子。陌路的生人或上头的干部来村查看,每见老汉在村子里落拓不羁的样子,甚为古怪,都少不得问这老汉是谁。是谁?说出来一个闲人,鄢崮老叟是也。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那《骚土》半部残卷仓促出版之后,只一个“骚”字,便引来下少的猜疑。这一日不知何故,著者开笔竟写下了“�人”二字。写罢之后,自己不觉一惊,思谋这方言土语,岂不又叫那贤雅人士看了见怪?如何是好?奈何“�”的字意古已有之。《诗经·月出》一篇有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兮。

月出照兮,佼人�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此诗看似难懂,其实一言蔽之,竟是月下思恋美人之意。古文里“僚”“�”通用,指那些年轻美貌女子和风流倜傥的男人。他们那灵巧的风月儿、情色儿以及让人思念不够的模样儿。这字的意思如今已被多数人忘却,而在陕西关中一带才能找到它的证据。考证起来,陕西人说的“�货”、“�人”便是从它来源。这话说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骚土地上众多的男女�人,在一旁不断地撺掇,要著者将他们过去的故事敷陈出来。即是这,著者也不便再拖延,接住《骚土》上卷,如此道来。

下卷开篇,便说是渭北旱塬的旮旯地方鄢崮村里,郭大害被毙,一晃又过了十年光景。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春上,贺根斗从梦中一觉醒来,只觉腮帮子十二分的疼痛。你道为何?原来这贼人做下一个怪梦。梦里只试着天色恍恍惚惚,与一班不相识的人物住在一家骡马客店。这客店修得也甚稀奇,四面一律是洞穴般的土窑,众人游走在里头,直像是返古的猿猴活动。大伙儿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来来往往也都是为了�嘴。说来像是黄昏时分,贺根斗扒住窗子正朝院外观看,却看见大车门外踢哩嗵隆跑进一匹枣红大马。骑马那人呜呼喊叫着跳下了马,眼瞪眼朝他奔来,说时迟那时快,窑门外头一头栽倒。贺根斗一看,这不是昔日赌场上的老联手齐老黑吗?嘿,如此慌张倒为何事?一想情况不对,连忙趿鞋下炕,出窑门搀扶,嘴说:“兄弟甭急,有啥话咱俩到屋里细说。”齐老黑气喘不匀,拉丝带线地说道:“贺大主任,贺大主任,有,有眉目了!”

贺根斗心下稀奇,忙问他:“兄弟兄弟,你倒说是啥事?”这老黑窑门墩子上一坐,挽袖抻胳膊说将起来,只听他道:“贺大主任,甭嫌兄弟我说话难听。”贺根斗连声道:“那是那是,三朝的皇帝一朝的穷汉,论咋也不敢嫌你得是?不妨不妨!”齐老黑一听这话,一拍腿面,说道:“嘿,话既然撂到这我便要言喘了!我说啊,你是官做大了咋的,尻门大得将心漏了!这多年来,你一直是八八八九九九,揽住笸箩数核桃,叮嘱于我,要我替你留心察访黄龙乃棒槌,说乃棒槌在牌桌上如何耍弄机巧,搞得你家破人亡。你立定主意,今生今世定要报此血海深仇。兄弟我费尽千辛万苦,为你是明察暗访。这不,刚摸着门隙了,而你一转眼不记事了。看,兄弟抻手一把灰,弄�了个啥嘛?”

贺根斗一听这话,勾起许多往事,当即眼雨出来,抬起腕子擦过,说道:“你,你说的这叫啥话嘛!我这些日子带领社员,又是学文件又是念材料,忙得像总理。不说是日理万机却也常是没黑没明,经常是拾不起裤裆。自打去年春上入了党,再看没有清闲的时候。村中男女,这寻恁找万事央求。伴婆娘嫁女子,喂鸡娃点豆腐,无不得一一经手。你说,作为一个党员却咋就这忙呢?嘿,做了党员就这!千人千口,无不是等你点头,决定‘吃喝’二字。你以为党员好当?不好当哩!不过,即是千忙万忙,你说这事我哪敢贸然遗忘!多年来我睡实合以后,你且试看,另一只眼窝却睁大着瞅哩!乃是啥?乃是我父子几代的仇人!哪敢说是忘上一刻!但说忘了把你老哥的贺字颠倒过来写上。嗟,老哥我不说二话,随你!”

老黑一听这话,立起来道:“那咱二人快走,操心乃贼颠(跑)了。”说着拉马过来,搀他上马。贺根斗也不谦让,一跷腿跨了上去。齐老黑牵好了,随之出了骡马大店。这时的天色,说不上黑也说不上明,看样只是一条白花花的马路摆在眼前。再看齐老黑,牵着牲口,头顶风尘脚踩烫土,弓脖仰面只顾赶路,倒也是难得的忠实。看着看着,只见老黑脚板之下踏起的烫土转瞬化做了一片云团,随之两人和马一起都飘将起来。眼底下的马路、村野和山包一齐伏倒,说时迟那时快,却没咋便到了黄龙的街面,紧随着,听着自家的马啼声地响了起来。

贺根斗俯身下去,问老黑道:“再咋走?”老黑道:“过这条街朝东一拐往西一摸,前面一个胡同,出了胡同再往西一拐往东一摸,过一架小桥,转过一家场院,朝前走,顺着渠沿一排柳树直走到头,看见一家门楼,这家东边有一条朝山里去的土路,绕着上山,行四五里,看见山腰几棵摩天的柏树,走过去,立树根底下往北一看,面前的空场对岸,有几间坐北向南的房屋,中间那道篱笆墙上安着荆条编的院门,推开门,吆喝着进就是了。”贺根斗听得糊涂,也不愿深究,瞪着眼由他带着前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听齐老黑喊道:“到了!”

贺根斗睁眼一看,果然是参天的松柏,平广的场院,俨然一座坟场。场院四围贴满大幅标语。贺根斗正眼一看:嘿,这还了得,尽是些争吃要喝的反标!大树底下立着许多头扎羊肚毛巾手持矛子(红缨枪)的兵丁,看是一伙不明身份的农民武装。一班贼人见贺根斗的马立住,便一窝蜂地扑了上来,不分清红皂白,拽住他的腿子,将他抡下马来。

贺根斗一面挣扎着立起,一面紧问齐老黑道:“老黑兄弟,这,这是啥事?”老黑立在人群里,只笑不答应。贺根斗思谋道:“妈日的,今个叫这贼给出卖了!”想到这,只恨不能伸巴掌打老黑那贼。张口欲骂,却被众人推推搡搡地押到大庙里头,随即便有人喊叫着要他跪下。他居然宁死不跪,像是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好汉。此时只听大堂上一声吆喝,“贺大谝啊贺大谝,没想到吧,你老贼也有了今天!”

贺根斗一惊,抬头看去,只见虎皮椅子高头端坐一条大汉。此人身着披挂头顶盔甲,相貌甚是英武。再一端详,周围的布置陈设却咋一律眼熟,像在哪见过。歪住头细想,嘿,却没咋竟到了威虎厅上!这装扮座山雕的不是大害又是何人?这叫啥事?大害不是死了多年,今番咋又出来生事?

贺根斗怯了三分,低头咬着嘴唇犯疑,只是想招也不招?正恍惚,却见大害大踏步走了下来,抬起巴掌照他左脸就是一掴。贺根斗只觉得剧痛,眼睁睁看见自个儿口里喷血,几颗老牙乒泠乓啷掉在脚下。吃惊间大叫“大害,你我叔侄二人,论说是人老几辈的乡党,打的我为咋?”大害喝道:“老子今天是要你算账来了!”贺根斗阵脚大乱,撒魔连天地呼喊,醒了过来。

却说事情奇在早晨穿衣时候,贺根斗对婆娘一边叙说,一边抚摸着隐隐作痛的腮帮子,好不诧异。婆娘正在灶头烧火,听男人这话还极不当事地说:“是你头几日看《智取威虎山》电影,人看迷了!”根斗道:“就说是胡做梦吧,而我这腮帮子却咋真疼?怪哉怪哉!”

婆娘一听,慌忙赶过来探看,说道:“咦,我咋也看着你左腮帮子多下一疙瘩呢?”贺根斗大惊失色道:“得是?这就出了古经!”说着下了炕,脸放进案头上的镜子里照,边照边说:“头些年吕连长梦见大害掂着枪,朝他脑瓢上打了一发子弹,结果,吕连长头疼了将近半年之久。中药吃了几十副就看不见效,后不晓经啥人务治,才见缓下。嘿,我该不至于跌下这祸吧!”婆娘说:“胡说些啥嘛!”根斗捂脸转过身道:“胡说?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哩,我没绷的弦(闲)了对你胡说!这事没叫你遇上,但叫你遇上你就晓得了!嘻!这叫咋?我猛乍乍只试着牙和整个腮帮子浑落砣的疼得厉害下了?嘿!妈日的……”紧说着蹲下去,哎哎呀呀地叫起来。婆娘看不是事,慌忙出门请人诊治。

这日经古怪的事情,却也都说的是那大害的阴魂不散,继续在阳世作恶,搅扰得四邻八舍不安。自大害被毙的年冬,天一傍黑,便有人三番五次看见大害的鬼魂,腰子蜷起,坐在村东路边的老崖头上,一面瑟瑟发抖,一面口口声声吆喝道:“给我袄--给我袄--给我袄……”

这声音传得老远老远,村子里许多耳背的婆娘都能听见。你说可怕不可怕?这情形弄得一村老小紧张了多日,日头一落便关门上闩。王朝奉听见大害呼叫,这方想起大害死后丢下的那件破棉袄,搭在猪圈墙上。慌忙打发哑哑,拿到东沟坡下头烧着送了。吆喝的说法从此方平静了些。

然而,事过一年的一个秋天的正午,武成老汉顶着红彤彤的日头在堰窝地割草。正割得起劲,只听得头顶上有人咳嗽,抬头一看,只见埝头上闪闪烁烁一轮明晃晃的光圈,光圈里头立着一人。老汉起先不晓是谁氏,立起来搭着眼棚还问。这不问却好,一问倒问出一桩事来。你晓此人是谁?说也可怕,偏偏正是大害本人。大害袖着两手,耸肩耷脑做萎缩之态。两只眼睛笑眯嗤嗤,低头望着老汉。老汉但看清楚,立马唬得是魂飞天外,弃了镰镰铲铲,撇拉着腿,望着村子的方向一气奔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建有婆(奶奶)去西沟磨面。老婆走在沟畔上,打远清清楚楚地看见磨坊在河曲那头,可就是这走恁行,总趁不到跟前。老婆在沟畔上绕了半天,越转越迷,越迷越转,心里头极是焦躁。实没法,坐地下哭了。正哭着,却听到有人就近说:“婆,你哭啥哩?我看你遇着迷狐子了。甭怕,我在河对岸看你半天了,这就引你走出去!你随我,没事!”老婆胡乱答应着,没看清,只做是一个大个头的男人,披着黑棉衣,三十郎当岁,将她搀扶起来,牵着她前行,边走边询问村中以往事由,极是谦和。直走到磨坊前头,老婆一扭脸,看见大害立在前头,神色模样与生前相去无二。你看是邪也不邪?

说道一时都是大害的话题。于是乎村中老少常埋怨起王朝奉等人,当初掩埋大害也过于寒伧。既没安魂又没封墓,只做死驴癞狗一般,就着村东的一眼旱窖填了进去。大害鬼魂不依,这方出来寻事。此类话题多年来在村中风传,说那大害如何魂不离舍,仍在鄢崮村四围周旋,云云。不过,随着日月的流逝,经传经忘,渐渐消停下了。

贺根斗这天下午还要做“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动员报告,腮帮子疼,却也是件大事。几位领导没有及时通气,社员满满当当地在大队部里歇了一院。叶支书一看这事,张口骂贺根斗道:“狗娃�!社员都通知来了,你牙疼!”

当着众人的面,贺根斗捂住左半边脸,面带羞惭,嘴里呜里呜噜说不清楚。看是实在无法,叶支书自个儿到会场讲了几句,安排根盈给社员念报。屁大一会儿工夫,根盈回到房里,说念完了。叶支书问坐在炕上的几位干部道:“这叫我再该咋?”干部们你瞪我我瞪你不知所以。贺根斗卧在炕角,眼看是睡着了。叶支书叹声道:“没说咱村里搞了这多年的运动,通势没培养下一个口才利爽的人物!妈日的该倒灶了!”

鄢崮村干部大小成员立在大队部的院里等候,正看无奈,却听见大墙外头有人三来长三来短骂得十分难听。跟声音,民兵赵三来拖着枪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