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火宅

她惟一怕球球有个三长两短。

但是,她没想到会是另一个可怕的结果。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人没事了。但很遗憾,她不能再怀孕了。

天,好作孽啊!老板娘半晌才缓过神,压低声音呼喊出来。

现在千万不要对病者说这件事,她身体虚弱,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等她康复以后,再找时间告诉她。医生嘱咐。

老板娘面色煞白。她没有像一个母亲那样,捶胸顿足。但是,她双腿发软,有些抬不动脚。她完全不是装的。她知道,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球球的病房,在走廊尽头,走过去,大约需要一分钟的时间。老板娘像个患病的人,贴着墙,缓缓地,怀着忏悔的心情,往走廊尽头移动。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老天,球球,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啊。打胎做人流,本来是很小的手术,你怎么这么背时,厄运就这样落到你的头上?

球球,你有霉运,我也有错。球球,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我是自私了,可我不能不为我的儿子着想啊。我千辛万苦把他抚养大,就是盼他有出息,做读书人,娶城里妹子,永远不被人低瞧啊!球球,可怜的,你为什么偏偏是个乡里妹子?

经过一个病房。

傅寒,你要气死老子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惹事,不要和乡里妹子搞对象,你就是不听。你哪一次回来,没有气我?现在,你让我怎么跟球球说,这样的噩耗,哪一个女孩子承受得了哟。作孽,作孽啊。

又经过一个病房。

事到如今,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的,逃不脱啊。球球,看开些吧,不能生孩子,将来抱养一个,也亲啊。那程小蝶对她奶奶,不是比亲的还好么。老板娘试着想一些劝慰球球的话,顺便也渐渐减轻了自己心头的内疚。球球啊,你自己知道的,傅寒不可能和你结婚,你也不能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不到医院来做掉,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到医院做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一个人,总有背时的时候,霉运来了,挡也挡不住的啊。

又经过一个病房。

静默。

静默……

脚步渐渐清澈了。

腰慢慢直了起来。

到球球病房的时候,老板娘神情已经恢复自然。

球球,这回好了,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老板娘笑呵呵地,摸着球球的手。球球的手冰凉,额头却在冒汗。病房里没有开风扇,她必须忍受炎热的气温。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地刺痛了老板娘,但她只是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用毛巾帮球球擦汗。

阿姨,你对我真好。店里都担误几天了,真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球球这么一说,老板娘的眼圈就红了。

傻妹子,我那店关几天门,算不了什么,钱是赚不完的,只要我一天活着,就没有谁能和我抢白粒丸店的生意。我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等你调养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讲。老板娘拍拍球球的手,又替她把扶了一把枕头,扯了扯床单,然后一双手就有点无所适从。

你看,天快黑了,平常这时候,我得关门装木板了。十六块木板,六张桌子,二十四条凳子……球球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哪是想什么木板,桌子,凳子,她分明是想回到小镇,她想傅寒。她想枫林。她想见他。她害怕这洁白的病房,空空荡荡,这使她孤单,像梦境中那样,仿佛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外。她讨厌苏打水、消毒液的味道,她想念花母猪的乳香,青苹果的气味,她忽然很想吃一大碗白粒丸,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的食欲。她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傻妹子,别哭了,现在好了,什么都好了。我知道你饿了,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老板娘转身出去了。

老板娘沉甸甸的背影。傅寒首先从老板娘的嘴里失踪了。

以前,老板娘总爱在球球面前唠叨自己的儿子,骂他的时候,也是带着微笑。但是,从医院回来后,她再也没有提到傅寒,好像她从来没有过儿子。球球自然也不好意思问起。她算了算日期,离暑假结束,还有好几天,傅寒应该还没有走,他应该还是在小镇的。

夜晚,她慢吞吞地潜到断桥转了一圈,到枫林里转了一圈,她摸了摸那棵树上的字,她希望他也刻下了另一行。当然,她失望了。她张大鼻孔捕捉空气里青苹果的气味。但是,她发现,她的鼻子不灵敏了。除了肮脏的腐菜叶,河里飘浮的机油,还有别人嘴里嚼着的槟榔等比较明显浓重的气味,她已经不能轻巧地分辨与捕捉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甚至还询问了罗中国,罗中国说,前几天在程小蝶家看到过傅寒,大概是呆腻了,提前回学校了吧。罗中国对球球很客气,客气得生份。自从那天晚上,他在球球身上胡乱爬过一回后,他就自觉地疏远球球,并且不再到白粒丸店去了。

傅寒从小镇消失了。球球的嗅觉彻底迟钝。经过胡同,经过老板娘的家,那么近的距离,她还是闻不到青苹果的味道。她失了魂似的,天天在心里喊,天天在心里问,一会儿怨恨,一会儿想念,哪怕老板娘每天给她炖上一碗鸡汤,她的身体仍是飞快的削瘦起来。

没有道理啊,难道真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吗?这么无情吗?在镇里,你还有别的女朋友吗?程小蝶呢?你和程小蝶到底什么关系?傅寒,傅寒,你太让人伤心了。你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他成了一团血球,像毛燕说的那样,被扔进了垃圾桶,也许被狗叼走了。你在意吗?你不会在意的,你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可是,为什么不和我告别,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不会让你不快乐,我也没有向你妈妈告密。球球眼泪越来越多,并且动不动就满面流淌。她坐在偷偷喜欢傅寒时,常去的那片地方,她希望他在断桥上忽然看见了她。他拥抱她。紧紧地。把她嵌进他的肉体里。

球球到底没有见到傅寒。

大约是半个月后,她收到傅寒从学校寄来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球球:

对不起,不辞而别。但是,这样也好,避免分手时彼此难过,我想,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告别方式。我是非常喜欢你的,你不要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我们相距太远,我再沉迷下去,只会给你带来更深的伤害。你知道,我妈妈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我娶一个乡里妹子的。球球,我辜负了你,深感不安,我会永远歉疚。不要恨我,球球。

傅寒于学校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又似乎是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击懵了。她将字句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只觉得眼前事物飘忽不定,太阳里有火焰跳动,有枯枝噼哩啪啦地燃烧并爆裂,将火焰冲散了,落下许多零碎的火花,火花如雪落街面,迅速熄灭了,或者是融入了麻石板里,麻石板像烙铁一样红,光脚的农民,脚板皮被灼烫得咝咝地响。像她出院那天一样,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的水份被蒸发了,肉体像瓣枯叶,被风翻来翻去。她看见了,她被风翻来翻去。从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对面的房子,弹落在那片斜坡上。

县长坐在那里,摊开手脚,烤九月正午的太阳。县长不断地翻转着自己的左臂,好像在火炉上,烤一串什么肉。她无比专注,似乎时刻担心烤糊了,浪费了美味材料。但她的脸却是朝向白粒丸店这边,她的视线,根本没停留在手臂上。她手上冒出来的汗,金黄,倒像烤出来的油。她脖子里也淌汗了,她像炼钢工人,劳动模范,根本顾不得擦拭。球球看见自己落在县长的手臂上,她被县长手臂上的汗粘住了,紧紧地粘住了。她闭上眼睛,县长身上那股属于花母猪的乳香味,慢慢地注入她的心里,她感觉一丝清凉浸润,她通体灼热的肉体渐渐地降温,她这片干枯的树叶,缓缓的充盈了绿色的汗液。

很久没看到县长了。很久没和县长说过话了。在傅寒出现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彻底把县长忘了。县长晒黑了,辫子散了一个,更是蓬头垢面,半边脸像块石头,躲藏在乱草丛中。县长的衣服也换了,不知哪里弄来的一件黑衣服,黑啊,黑,像死人穿的那么黑。球球见过躺在棺材里面的死人。县长这身黑衣,使县长具有神秘魅力,但她的性别更是难于辨认。

县长脚上拖的是一双烂军鞋,鞋面和鞋底像藕断丝连的情人,说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却仍有些部位连在一块;说它是鞋子,却已全无鞋子的样子。县长这回穿的是裙子,抹布一样的裙子,依稀看出是格子的,比抹布还陈旧,比抹布还要败相几分。这些显然都不重要,县长并不在意,她仍是烤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既是铁叉又是烤肉,她速度匀称地翻转着。

球球真的像片枯叶翻到了县长身边。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球球,过来!球球看过去,居然是罗婷。她吃了一惊,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罗婷站在店门口,满面笑容,和脖子上的金项链一起,闪闪发光。

球球,县长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小心跳虱爬到你身上,晚上咬死你。罗婷笑嘻嘻地,好像和球球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隔阂,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见底。球球倒是发窘,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她说话。

球球,我要结婚了,过几天摆酒,你一定要来呀!罗婷还是那样说话,那口气,她和球球还是很好的朋友。

真的呀,和林海洋吗?球球傻乎乎地问。

是呀,不和他和谁呀,你以为,老公就那么好找啊?罗婷笑着翻白眼,喜悦表情像个丰收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