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泥巴地面的好处,只有在盛夏的时候,才能发觉出来。白粒丸店的泥土地面,偏黑,被人的鞋子磨得平整、结实,并闪着黑色的光泽。从门外一步跨进店里,立即就能感觉它的阴凉,潮湿,它们从呼吸里,脚板底里,眼睛里,皮肤里,向你的心腔里传送过去,在外的一身汗腻,片刻间得到濯洗般,让人顿感清爽与舒适。那火辣辣的日头投下来,热气在街面散发,却无论如何是进不了店里的,早被泥巴地里那种从地底层浸透出来的沁凉挡在了门外。因而,来店里吃白粒丸的,免不了要多坐一会,享受这种自然空调的惬意。不吃白粒丸的,原本只打算歇个脚,却不好干坐,无端享用了舒服的环境,好像白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有点回报,于是也欢心地要上一碗白粒丸。所以,这盛夏,白粒丸店的生意更见红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暗底里眼红了。又因了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在小店的左侧,蓬蓬勃勃,似张开翅膀的大鹏,把小店揽在腋下,使这一片天地,更加阴凉。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学的,把一台小收录机放在店角。收录机上系的红绸蝴蝶结已经陈旧。磁带没有几盘,都是比较轻缓的音乐。没有人太在意,谁唱的,唱的什么,单就旋律,泉水一样,似乎也有降温驱热的功能。
球球找毛燕借了一盒磁带。因为里面有一首熟悉的歌,就是县长经常唱的那首,名叫《九九艳阳天》。球球第一次完整地听完,隐约听懂歌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十八岁的男孩子当兵去了,一去不知归期,那个叫小英莲的女孩子痴痴地等,坚决地等,好像歌词写的那样:哪管它十年八载,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每次听这首歌,球球就会想象那“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情景。那条河,应该是像胭脂河一样,河里乌篷船零散地飘浮,船沿上并排立着一种叫鹭鸶的捕鱼鸟,细脚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嘴衔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回到船舱。十八岁的哥哥,嘴里咬着一根青草,眉头紧锁,因为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姑娘英莲,满腹忧伤。十八岁的哥哥是否胸佩红花回了家庄,小英莲是否嫁给了他?歌里没写,球球不知道。这个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像老奶奶给她算的婚姻之命,成了悬念。每次听这首歌,球球都会去揣测某种结局。比如,十八岁的哥哥,他革命牺牲了;十八岁的哥哥,他一去无音讯;十八岁的哥哥,他胸佩大红花回来娶了美丽的英莲。但是今天,听着听着,球球忽然有个很坏的想法:十八岁的哥哥,他变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莲忘得一干二净!这个想法瞬间就把球球的情绪破坏了,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县长。县长总唱这首歌,把这首活泼的歌唱得无比悲怆。
难道,县长也有小英莲那种被抛弃的命运?
球球烦了,伸出手指头,把录音机按了。
哎,怎么看见我们来,就不放啦?曹卫兵边嚷边跨进门槛。这回曹卫兵的脸不歪,笑得似乎还有些讨好,随行的还有罗中国及另有一张绝对陌生的面孔。球球只觉眼花缭乱,而那张陌生的面孔,霎时就让她想到“十八岁的哥哥”,好像这一段时间内,她幻想的歌曲里的男主公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碰到了陌生人的眼睛,只有半秒的时间。
她别过脸,但是,它们的黑,净,亮,在她的心底重现,它们,还闪过一丝诧异。
哦,我……我没看到你们来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乱了,脚指头踢到了凳脚,忍着疼,也不好意思去抚摸。她觉得陌生人在看她,并且发笑。还有罗中国的眼睛,肯定也在她身上来回地跑。陌生人像个熟客,径直往厨房去了,经过那道门时,他微微弯了一下腰。
他太高了,曹卫兵他们几个在他身边,就像一棵树旁边的护篱。
出去,到外面去,这里脏,油烟味多。老板娘把陌生人推出来,笑得满脸开花。
妈,你天天在厨房忙,我呆一阵子算什么。陌生人退出来,站在桌子边,也比老板娘高出一截。
原来是老板娘的儿子傅寒。球球暗底里吃了一惊,她委实没想到,傅寒是这么一副模样,这么一副好看的模样。既是好看,她不由趁他们闹哄哄的时候,在背后又悄悄且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独自有点尴尬地立在原地,忽又觉得自己这样呆着,很笨拙,于是进了厨房。进了厨房却不知干什么,耳朵侧听外面的声音,将汤勺在锅里弄来弄去。
球球,球球!老板娘在外面喊。
哎!球球在里面应。
球球,你出来嘛。老板娘笑,大家都在笑。
球球觉得他们一定说了她什么,更是一个人在厨房莫明其妙地害羞。
有一个人进了厨房,球球以为是老板娘,也不敢拿眼睛看她,就低着头说,阿姨,你叫我做什么嘛?可是气味不对劲,她嗅出来了,老板娘的身上,是有花粉的香味的,既便是在厨房,那种花粉的味道,也不会被其它的气味所遮盖。而进来的这个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很干净,很特别,像……像一只切开了的青苹果。她心跳了起来,便慌乱地抬起头,然后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妈说你很能干,帮了她很大的忙。傅寒的身体挡住了门,横在狭窄的厨房过道上。
她像一只被逼到墙角,进退无路的猫,索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但看他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呢?现在厨房里没什么事情嘛。他又说。
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耳朵,他的头发,没有哪一处不是完美的,她挑不出一点毛病。
我……我……外面……有事吗?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到外面去,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她说得很有趣,她是顺着他的话来推理的。她差点把他问倒了,就笑出声来,并且侧过身子,好让她从他身边走出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条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里测量,并考虑在不碰到他身体的情况下,顺利走过去的可能性。虽然是极为小心,她还是碰到了他。她的肩膀碰到他上衣左侧的口袋,口袋里的东西很硬,她想可能是一支钢笔。那一霎那,她闻到苹果心的味道,她有片刻的沉醉,她甚至想张嘴咬上一口。那一定是脆脆甜甜,果汁四溢的。
夜晚的断桥热闹起来,欢声笑语不断,砸在平静的胭脂河里,断桥就摇摇晃晃的了。
喧哗掩盖了枫树林里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
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覆盖了当局者的耳朵。
凡进枫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创造那种声音的。没有获得资格的,不得不在断桥上苦心地经营,耐心地培育,眼睛不时羡慕地向那片枫林扫去。也有不怀好意的,急功近利的,带着初识的女子进了枫林,往往是溃败而出,当然,也有个别一拍即合的,迅速地产生出一些故事来。
在夜晚的断桥,几乎可以找到要找的任何年轻人。平时几天看不到人影的,也会忽然间在断桥上碰了面。夏天的夜晚,谁也不会把自己憋在房子里,除非是病倒了,病得起不了床。
石狮子不寂寞了。它的脑袋上有人靠着,屁股上有人坐着,身体被无聊的,漫不经心地手抚摸,他们的手指头,在它的身上写满了他们的心事。对于这些,石狮子一概保持沉默。它瞪着灯笼一样巨大的圆眼睛,什么也看到了,什么也没看到。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下来,它似乎已经知道,人,莫不是在断桥上来来往往的。
县长也不甘寂寞。不甘寂寞的县长,在断桥上悠闲的走,唱她的“九九艳阳天”,年轻的男孩子为了向女孩子展示幽默,费尽心思,捉弄县长,拿县长取乐。有的纯属恶作剧,也有更小一些的,会去扒县长的裤子吓唬她。县长像石狮子一样,从几千年历史风雨中走过来,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到。她还是她的样子,呆在断桥一角,沉思。
现在,活跃在断桥的年轻人,大多数是傅寒从前的同学。因此,他一出现断桥,就不断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递烟,有的递槟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以示兄弟情谊。不知道这里面有着什么样的奥秘,或者私下底,留在镇上混混的年轻人,还是挺羡慕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并且,还在县城,在有更多漂亮女孩和多彩生活的城市里。傅寒没有什么读书人架子,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小镇,和他们依旧融洽。
球球总是在没有亲眼看到傅寒的时候,就知道他来了。
有时是从别人的呼唤中知道的,有时是从脚步声中辨别出来的,还有一种最隐秘的方法,那就是她嗅出来的。她习惯捕捉空气中的气味,每当分辨出钻入鼻孔里的那一缕微弱的青苹果的气味,她就知道,他来了。他来了,断桥丰满了,胭脂河的水丰满了,她的心里,也丰满了。
有时她亲眼看见他走过来。傅寒身高一米八,这样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镇是很罕见。他那么走着,她就觉得小镇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画一样的夜景,变得生动而温馨。但是,他是流水。她是石头。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他没有时间和她说话,或者,他被别的人吸引过去了。他卷走青苹果的气味。他留下青苹果的芳香。她满心、满脑子的失落。她赌气,不再去断桥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大蒲扇拼命地扇风。因为天太热,大公鸡不安地在笼子里走动,脚弹击竹笼,发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骂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来。她摸出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开始嘲笑她。
你傻吗?你不知道你是谁吗?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城里人,他没有跛脚,他不是萝卜花,他是那么那么一副好看的模样。他看你一眼吗?他要是喜欢你,为什么那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店里?为什么?要是被人知道,知道这些,羞死你,看不羞死你。
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她接着往下说。
你要是有程小蝶那么漂亮,也许他会喜欢。但是,也只是喜欢,他怎么会娶你,乡里妹子,扫地抹桌子的服务员,家里穷得锅底朝天。瞧你的牙齿,要是有县长的那么好看,也许他会喜欢。但是,也只是喜欢,他仍不会娶你。说不定,他有了喜欢的人,县城人多,县城里的女孩子,比程小蝶漂亮的,肯定更多。
她停下来,出神。
但是,他进厨房来干什么?还和我说话,对我笑。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他是想和我做朋友的吧?他要在镇上呆一个暑假,一个暑假啊。
一个暑假。半晌,她又重复一遍。左手捏着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
仅仅是一个暑假啊。她一愣,停止划动,开始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服。什么也不想,心已经飞到了断桥。她在弄堂里飞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时,步子慢了,并停了下来,然后果断、坚决地调头。她不想去了,改变了主意。但是几秒钟后,她重新出现在丁香街上,并且,缓慢地向断桥移动。
她看见了他,不,她闻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她的心一阵颤栗。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虚弱。她听见胸腔里有风箱在抽动。她的脚不是她的。她既盼着快步走过去,离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这样,远远地闻着青苹果的味道,听他和别人谈笑。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桥端,她希望他看见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着他。于是,她静默无声地,向断桥下面的码头走去。她走下去,并没有躲起来,相反,在一个断桥上能清晰看见的阶梯上坐下来。她希望她的这个举动,和他没有关系,那么,人们就没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着,她似乎是随便来这里吹吹风的。她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听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程小蝶。她想起来,程小蝶是他的同学。但是罗中国为什么说他,重色轻友。他是不是在和程小蝶好?她希望他看见她,只希望他一个人看见她。因为她只是为他一个人,才坐在这里的。
她坐了很久。
乌篷船上的煤油灯忽然熄灭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了。
终于听不到他的声音,青苹果的气味飘走了。
他,终于没有看见她。
她站起来,屁股发疼,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她差点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