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父亲进城

其实母亲也很想随文工团入朝的,没结婚前她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她年轻的梦想和激情已经和舞台连在了一起。当她面对台下的观众时,她喜欢那一双双真诚热烈的目光,还有那一阵又一阵经久下息的掌声。这一切构筑了她青春的梦想。

母亲在一天天盼着林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那时她就可以把林寄养在父母家里,然后她就可以一身轻松地人朝去寻找属于她的舞台了。是父亲没能使母亲的梦想成真,在这期间,父亲回国休整了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母亲再一次怀孕了,不久,晶出世了。晶是个女孩,但她的哭声一点也不亚于林,晶呱呱落地时,父亲在朝鲜正艰苦卓绝地打着第四战役,他没能听见晶的哭声。

在这期间,父亲的职务也有所变动,他由师长,晋升为军长。他的部队在三八线附近和美国鬼子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母亲在晶出生之后,她入朝的梦想终于破灭了。她用年轻的生命,抚育着林和晶,那时林已经去走了,晶还在吃奶,母亲年轻的生命,在哺育孩子的过程中,一点点地消损着。母亲的父母在这段时间里,也忠实地成了母亲的帮手,他们差下多每天都要过来,帮助母亲照料林和晶。随着林和晶一天天的长大,母亲因夭折爱情而失落的心,又重新找到了寄托。她可以不爱父亲,但她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况且林和晶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可爱,招人欢喜招人疼。母亲原本愁眉不展的额头,终于舒展了。

朝鲜战争进入到第五次战役之后,双方便僵持住了,又过了不久,双方签定了停战协议,战争结束了。这件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主战派,但他又不能不服从毛主席的指示,最后他还是班师回到了国内。在那些日子里,他逢人就说:妈啦个巴子,仗要是再打下去,老子两个月肯定把美国鬼子赶回老家!

父亲回国下久,他的职务再次荣升。胡麻子参谋长当上了副司令,在胡麻予的力荐下,父亲接替了他的职务。

随着朝鲜战争的结束,全国人民的所有精力都转移到大建社会主义上来了,部队也随之稳定下来。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父亲的小家也安稳了起来。

在晶螨珊学步时,母亲又生下海。海是个男孩,海出生时的哭声一点也下响亮,等在产房外的父亲听到海有气无力的哭声时说:操,这小子一点也不像我!

母亲一口气生了林、晶、海三个孩子,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那一年母亲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母亲只能一心一意地照顾三个孩子了。

父亲当上参谋长之后,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忙。现在虽说不打仗了,但身为军区参谋长的父亲却每天都在为打仗做着准备。他和下属们商量作战计划,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假想敌,跟真事似的在沙盘和地图上圈圈点点,总之,父亲满脑子都是战争。

回到家以后,他仍不能从虚幻的战争中走出来,这时林、晶、海不停息地哭闹,从这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他们发动一场战争似的,把家里的一切都搞得天翻地覆。母亲天天守着孩子,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况且她也照顾不过来,她有许多事要做,洗淡刷刷,缝缝补朴,还要一日三餐,为孩子为父亲做饭。父亲对这一切是不习惯的,林和晶出生时,他正在朝鲜打仗,孩子的哭闹离他很遥远,可现在不行了,他只能面对这些哭闹的场面了。一会林把晶推倒了,晶就扯开喉咙没命地哭闹,等晶不哭了,海和林又一起哭了起来,原因是林打了侮的屁股,晶又把林的耳朵咬了一时间鸡犬不宁。父亲生气了,他站起来,来到三个孩子面前,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再哭,老子把你们统统都毙了!父亲真的拿出了自己的枪,枪洞乌黑地冲着三个孩子,果然,他们不再敢哭了,他们迷悯、惶惑地望着父亲及黑黑的枪口。

父亲的敲山震虎,果然换来了片刻的安宁,待父亲离开他们,只一会儿工夫又和从前一样了。这时父亲真的被激怒了,他下分青红皂白地每人都打了屈股。刚开始,他们在挨打之后,哭得愈发响亮了,他们越哭父亲打得越起劲。父亲是真打,而下是恫吓,有几次打得他们的小屁股都无法坐下了。后来,他们真的害怕了,在父亲吃喝一声之后,他们果然大气也不敢出了。

父亲打孩子时,起初母亲在冷眼观看,这几年中,母亲仍很少和父亲说话。母亲用无言抗拒着父亲,父亲不在乎这些,他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他就啥也不怕了。父亲狠命打孩于时,母亲心疼了,这些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平时,她舍不得动他们一根指头儿出现在孩子和父亲中间,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算什么父亲,你给哪个孩子擦过一回屎把过一回尿,你没权利打孩子!母亲说得千真万确,这三个孩子他的确没有尽过心。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他冲母亲嚷:你懂个屁,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村!再不打,他们都反

母亲仍然下躲,冷着脸看着父亲。母亲站出来为三个孩子撑腰,三个孩子就理直气壮呜哩哇啦地又乱叫起来。父亲眼见着自己的计划要前功尽弃也急了,他冲母亲吼:你给我滚开!孩子是我的,打死了我愿意,你管不着!惹急了,老子连你一块揍!说完把母亲搡到一旁,他下管三七二十一揪住一个就打。

母亲有理说不清,躲在一旁痛哭流涕,她暗自想:这都是命啊!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粗暴野蛮的家伙?!

三个孩子终于在父亲的淫戚下屈服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只要一听见父亲回家时的脚步声,不管他们玩得有多开心,马上扔掉手里的玩具,龟缩在一个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之间的交流,也换成了挤眉弄眼,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手势。

在父亲又一次离开家门,三个孩子集体找到母亲说:妈妈,以后不要让这个人回来了!自从父亲残暴地打过他们之后,他们便不再称父亲爸爸了,而是改成了“这个人”。

母亲叹口气说: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他说:我们不要爸爸!

父亲对孩子虽然残暴得不尽情理,但对母亲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却孝顺异常,父亲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没有尝到父受和母爱。于是,他把对父母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了对岳父岳母的厚爱上。

每到星期日,他会派出自己的司机(那时父亲已有了一辆华沙牌轿车了),去接岳父岳母来到自己家中,同时让炊事班长过来掌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那时,虽说不上富裕,但身为军区参谋长的父亲,养活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个星期日,是一家人最和美最幸福的时光。饭桌上,年迈的岳父岳母仍不时地夸奖着父亲,夸父亲的战功卓著和前程似锦,同时也夸母亲的眼力和眼前这美好的生活。岳父岳母说这些时,母亲一声不吭,她不停地为父母挟菜,劝吃劝喝,就是不搭理父母的活茬。

父亲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无比的温暖和幸福,就是三个孩子放肄一些,他在这时也下去管教的,任他们放肆和疯狂。父亲对眼前的生活无疑是满意的,他把这一切都记在了岳父岳母的账上,要是没有当初岳父岳母对自己婚姻的支持,哪里会有他美好的今天?父亲的心里,真心实意地感激着岳父岳母。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林开始上学了,晶和海也分别上了幼儿园的大班中班。母亲在孩子身上终于熬出了头,她又重新口到了文工团,但她再也无法唱歌跳舞了。丈工团经过朝鲜战争的洗礼以及和平年代的成长壮大,演员的队伍有了质的飞跃,况且由于母亲连续地生养孩子,她的身体比起以前有了显著的变化,清脆甜美的嗓于也大不如从前。母亲重新回到文工团以后,她只能管一管服装和道具了,在遇到有大型演出需要大合唱的场合,她才会再一次走到前台,站在合唱的人群中,充一回数。母亲过早地结束了艺术生涯,她把怨和恨都记在了父亲的账上,是父亲让她失去了这一切。那时母亲仍然很年轻,刚刚二十九岁,母亲仍然有许多理想和对生活的追求。

父亲仍然很忙,他除了激动地研究那些假想敌外,工作的需要他还要有许多应酬,父亲回家吃饭的次数便明显地减少了。父亲每次回来,都是一嘴的酒气,父亲是有酒量的,在外面应酬喝这点小酒不在话下,父亲回来时,母亲早就安顿好了三个孩子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借着台灯的光亮正在研读《红楼梦》,母亲早已被《红楼梦》的氛围感染得一塌糊涂,她正在为宝王和黛玉的爱情伤心下已。在母亲这样一种心情下,父亲满嘴酒气地回来了。回来后的父亲,坐在床沿,很有内容地望了眼母亲,这时,他仍然不急于上床,他要让这个美好的过程延长,他要吸支烟。父亲吸的不是纸烟,而是喇叭筒,父亲吸不惯纸烟,他吸自己卷的喇叭筒才过瘾。父亲的喇叭筒冲劲十足,很快房间时里便乌烟瘴气了,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下管是冬夏,也不管是什么时间,母亲无论如何都要爬起来,乒乒乓乓地把门窗打开。父亲不理解母亲这一系列举动,他仍满眼内容地瞅着母亲,虽然母亲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体态已有所改变,但母亲的形象在父亲的心中仍是完美的。父亲终于吸完了他的喇叭筒,这时他站起身开始宽衣解带了,父亲一边动作,一边满怀内容地微笑,父亲迫不急侍地钻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是要反抗的,父亲这时就可怜巴巴地央求母亲道:丫头,整一把吧,我都两天没整了!母亲道。你这头猪,滚一边去!父亲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洗脚、刷牙。随着生活的稳定,母亲对父亲的要求也苛刻起来,父亲不洗脚下刷牙是无法和母亲亲近的,但父亲无论如何也养不成洗脚、刷牙的习惯,这是父亲的前半生养成的无法改变的劣习,在战争岁月中,别说洗脚刷牙,就是脸也有一连十几天下洗的记录,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

父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把脚伸到水笼头下冲一冲,拿着牙缸胡乱地漱一漱口,然后火烧火燎地跑回来,关掉台灯,死乞白赖地往母亲身旁凑。母亲无法抗拒父亲的要求,忙乱一阵之后,父亲倒头就睡,并不时地伴以响亮的鼾声。父亲睡觉的毛病很多,不仅打鼾,而且还伴以咬牙放屈吧卿嘴。

母亲无法入睡,她在这臭气熏天、鼾声嘹亮的环境中怎么能睡着呢?她隐忍着父亲的恶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十一

一转眼,父亲就五十岁了。

五十岁的父亲想起了老家靠山屯,在这之前,父亲曾无数次地想起过老家,但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念想而已。五十岁的父亲心情却下一样了,靠山屯一旦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便再也挥之不去了。

于是父亲决定回一趟老家。父亲回老家时,是坐着自己的专车走的,父亲原来那辆华沙牌轿车,已经换成了上海牌。父亲带着警卫员还有秘书便匆匆上路了,父亲先到了家乡所在地的省军区,省军区早就接到了父亲要来的通知,他们热烈地接待了父亲,并一再要求父亲要有所指示。父亲心不在焉地在省军区的院里走了走看了看,胡乱地指示了两条,便归心似箭了。以前,父亲回老家的心情从没有这么迫切过,马上就要到家门口了,父亲实在无法忍受思乡的煎熬了。当天父亲就奔靠山屯而去。省军区为了使父亲高兴,同时也为了使父亲这次返乡之旅愉快,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除派出一个警卫排外,另外又派出了两辆卡车,车上装满了大米,还有猪肉粉条子,省军区的领导也亲自陪同,于是,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到了靠山屯。

靠山屯的父者乡亲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的小石头还活着,他们以为,父亲早就被冻死在了深山老林里。因为当年,那些抗联战士,没有几十活着走出深山.他们不是被日本人打死就是冻死饿死在山沟里了。父亲却奇迹般地回来了,而且还这么大的排场。全屯老少都拥出家门,一睹父亲的风采。当年的老人大都下在了,父亲的同龄人大都健在,他们站在父亲的面前不敢认了,父亲也认不出他们了。于是,他们相互启发着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然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眼泪横流,父亲又一次想起当年掏鸟蛋、骑牛背的种种细节,啼嘘不止。

在父亲的眼里,靠山屯还是靠山屯,只不过现在的靠山屯人丁更加兴旺了。此时的靠山屯比过年还热闹,孩娃们呼爹喊娘地走出家门,围在父亲的身分看车队,看亲人解放军。

父亲为了酬谢靠山屯的父老乡亲,他命人在屯中:心搭了两个大灶,闷了一锅又一锅白米饭,烧了一锅又一锅猪肉炖粉条.父亲少年的梦想就是又朝一日能吃上猪肉炖粉条.这不仅是他的梦想,也是靠山屯人的梦想,父亲今天要向人们还这个愿了.

父亲的壮举一连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中,不仅惊动了公社领导,就连县里的领导也都来了,他们都想亲眼见识一下从家乡走出的大人物。他们一律称父亲为首长,一时间,小小的靠山屯热闹异常。

三天以后,父亲恋恋下舍地告别了他的父老乡亲,告别了他的家乡靠山屯,又回到了沈阳城。在这几天中,父亲的心情波澜难平,他一家家坐过了,每到一家,他都会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李家曾给过他一个饼子,张家曾送过他一碗高粱米饭……这一切的一切,使父亲既伤心又亲切。回到家中许多天,父亲仍然处在亢奋中。

父亲回老家不久,乡人们使带着老家的特产成群结队地回访父亲了。他们没想到父亲会当这么大的官,在他们的眼里,军区的参谋长和军委主席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乡亲们的心是热的,情是真的。

乡亲们坐满了家里的大小房间,他们一边和父亲抽着家乡烟,一边谈夭说地,叙说着靠山屯这些年的变化,以及询问着部队及城里的大事小情,此时的父亲是高兴的,他盘着腿坐在屋地中央,乡亲们也这么坐了,他们坐不惯城里人的沙发和桌椅、板凳,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就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么从容不迫,顺理成章。一时间家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母亲早就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白天的时候,她还能躲到单位里眼不见心不烦,可下班之后,她没处躲藏,只能回到家中,平时,父亲一个人她都无法忍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她都快逼疯了。家里每个房间里都混乱一团,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乡人们的粗鄙。他们见到母亲那一刻,乡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他们亲切地称母亲为嫂子,虽然,母亲比他们还要小,在父亲的家乡,凡是被称为嫂子的女人,是可以打闹取乐的。虽然他们在母亲面前不能放肆,但他们对母亲却真诚地热情着,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亲手里塞,有人卷好一根纸烟让母亲吸,父亲家乡的女人是有吸烟这一习惯的,他们以为母亲也会吸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躲到厕所里,此时家中唯有厕所是最后一片净上了,因为乡亲们用不惯抽水马桶,每天有乡人们上厕所时,父亲都让公务员小李子引领着他们去院内的公共厕所。母亲躲在厕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厕所里是这么安静;这么洁静,香皂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笼罩着母亲,笼罩着厕所。母亲的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父亲叫来了炊事班长,让炊事班长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然后父亲就陪着这些童年的伙伴,大碗地喝酒了,父亲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大声地让酒让菜,父亲说:二哥,整酒!父亲还说:三兄弟,整酒!

于是,众人就整,整来整去就都整高了,乡亲们说话也不那么规矩了,每句话都带着操操的了。操来操去的,就想起了母亲,他们大呼小叫地向父亲提议,让母亲来敬酒。父亲这时也有些喝高了,他大着嗓门喊母亲:丫头,来来来,敬酒,敬酒哇!

母亲听到了,她不动,父亲喊了一气见母亲没动静,然后起来敲厕所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敬酒,敬酒!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亲不能不出来了,她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这时已有人为母亲倒上了酒,然后碰杯,然后干杯。母亲不喝,她从来没喝过酒,别说让她喝酒,眼前狼藉的场面早就让她作呕了。趁着酒劲的乡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碗酒倒在母亲的嘴里,母亲一头撞开厕所的门,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父亲还在说,大哥整酒!小弟整肉!

从那以后,只要农闲时节,乡亲们总要前呼后拥地来到家里,他们来看望父亲,顺便走一走,到靠山屯外的世界开开眼。每次来人,都是父亲车接车送的,他们平生还是第一次坐上轿车,仅凭这一点,就够他们在家乡人面前说上半年的了。

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警告父亲说:不要再让那些人来了,要是再来,我就和你离婚!“离婚”这个词对父亲来说又新鲜又陌生,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在又一次老家来人时,母亲真的搬到文工团去住了。后来乡亲们走后,父亲亲自跑到文工团好说歹说,母亲才回来。

以后,再有乡亲们来找,父亲就不往家领了,而是把他们安排在招待所里。在那几年中,只要在军区大院里看到手提蘑菇、肩扛核桃,在招待所食堂里,大碗喝酒大块整肉的乡下人,十有八九是父亲的家乡人。

乡亲们来过一阵之后,便明显的稀疏下去了,相反的,老家再来人,就换成了公社和县一级的干部。他们不再单纯地来看父亲,而是有求于父亲。在计划经济下,什么都紧张,例如,农机、化肥、种子、布匹……都是农村基层紧缺的,他们来求父亲,想购买这些紧俏商品。父亲对家乡是有求必应,父亲虽身在部队,不管地方上的事,但父亲有许多老战友、老下级,不少人都已转业到了地方,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这些对父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一个电话一张条子,家乡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父亲这迎刃而解了。这些东西到手后,父亲并没有完成任务,他还要想办法帮助乡亲们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有时父亲要到铁路局为他们申请车皮,铁路紧张的时候,父亲就直接命令部队的军车为他们送回老家。

那些年,父亲为老家办了许多大事。

父亲在陪县委书记喝酒时说:老家以后有求我老石的就说,没有老家那些乡亲,我老石早就饿死了。我老石死后也要埋在家乡。父亲说的是实话,他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实话,给他埋下了一个祸根。后来父亲犯错误了,正是他这一席话引起的。十二

父亲十三岁来到了部队。从他参军那天起,便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部队,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父亲的生命已完全和部队这个大家庭融在了一起,父亲认为军人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光荣的职业。

父亲这一看法,体现在他对三个孩子的安排上。林首先高中毕业,他毫不犹豫地把林送到了部队。父亲对待子女体现出了他的大公无私,他没有把林留在身边,而是送到了边远的哨卡,那里是冰天雪国。父亲的人生观是:温室里的花草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在大风大浪里才能百炼成钢。他十三岁参加抗联,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么?

一年以后,林就无法适应边防哨卡单调艰苦的生活了,于是他一封封言辞委婉地给父亲写信,希望父亲看在他们父子的情面上,拉他一把,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环境下为祖国守好北大门。父亲接到林的信并不为所动,他一根火柴把林的求救都化为了灰烬。

林对父亲失望了,他又求助于母亲。母亲早就对父亲的做法存有异议,当初让林去边防哨卡,母亲就曾和父亲争论过,最后还是父亲大手一挥道:孩子是我的,就这么定了;父亲一直把三个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份,在感情上,他把三个孩子已经占为了己有。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无法忍受林的受苦受难,她通过熟人的关系,为林开好了调令,那时母亲已经是文工团的团长了,母亲还是有一些号召力的。这件事被父亲发现了,他生气了,当即打电话撤消了林的调令,使母亲和林的希望落空了。

这件事之后,林曾给父亲来过一封信,林在信中说:我没你这个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父亲接到信后,好长一段时间情绪都不稳定,在家里他无端地大骂晶和海,晶和海都在读高中,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们无端地受到了父亲的辱骂,他们只能向母亲哭诉,母亲就说:忍一忍吧,等你们毕业了就离开这个家!等你们走了,我也离开他,让他自己冲自己骂去1

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给父亲来过信,这是父亲无法理解的。1979年,南线那场战事,身为营长的林也参加了那场局部战争,结果林再也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在林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后来那封信辗转地送到了父亲的手里,林在信中说:爸爸,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现在下恨了,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读着林的信,老泪纵横,他小心地把这封信珍藏起来,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拿出来看一看,每次看林的信,他都泪眼模糊。

三个孩子中,晶的性格最像父亲,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脾气暴躁,父亲不在场时,她生起气来,会摔东西会骂人。气得母亲就骂她:看你那德性,跟你父亲一样!所以父亲异常喜欢晶。

在晶高中毕业以后,关于晶未来的前程父亲征求了晶的意见,晶下加思索他说:我要当骑兵!谁也说不清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骑马驰骋,也许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吧。

她的这一想法,却使父亲为难了,军区不是没有骑兵,而是骑兵部队中没有女兵。但这事难下住父亲,晶还是很快地被送到了内蒙古草原上一支骑兵部队中。

于是从那以后,骑兵部队里多了一个晶,多了一名唯一的女骑兵。当时,在部队里成了新闻。

晶从不像林那样叫苦叫累,她在给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是满足幸福的,她在一封信中还提到,她要征服那匹脾气暴烈叫黑子的马,那匹马已经摔残了两名骑手了。

一天夜里,晶偷偷地把那匹黑马牵了出去,结果不幸就发生了。晶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小腿骨折了。为这,晶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她自己没有告诉父亲,同时也不让她的领导告诉父亲。她在住院的三十多天里因行动不便而吃尽了苦头,因此,她恨死了那匹黑马。她出院以后,当她再次接近那匹黑马时,它似乎对她有了深仇大恨,冲她瞅牙咧嘴,并下时地伴以蹦跳啸叫。这下就惹急了晶,在又一个夜里,晶气愤地用刺刀把黑马捅残了,从此黑马从军马的序列里消失了。

晶受到了记过处分。她不服,为这事还和领导大吵大同了一通,她摔碎了团长的杯子,同时也把团长家窗子上的玻璃砸了。晶在骑兵部队里,像那匹黑马一样难以驯服。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起,骑兵部队没有办法,在征求了父亲的意见后,把晶送了回来,就此,晶结束了她短暂的骑兵生涯。

退伍回来的晶,又一次向父亲提出了要求,骑兵当不成了,她要去开火车,当一名火车女司机。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晶的要求会百依百顺,他真的成全了晶的梦想。那时,父亲以前的警卫员小伍子正在铁路上当着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晶很快成为了铁路局中唯一的一名女火车司机。这件事,又一次成了新闻。晶驾驶着火车,飞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那份感受一点也不亚干在草原上骑马奔驰。晶对自己能成为一名火车司机感到心满意足。

不知为什么,晶都二十八九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这可急坏了母亲,她开始求熟人托朋友广泛地为晶张罗对象。不是男方看不上晶,就是晶看下上男方。最后终于在公安局为晶找到了一位民警,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又离婚了,原因是,两人刚结婚就吵架,有一次,晶把民警的枪缴获过来,还把民警绑在了床上,然后就拿着民警的枪把玩,还扬言要把这支枪带到火车上去,说这枪戴在民警的身上简直就是个装饰……民警无论如何没法和晶再生活下去了,于是提出了离婚,离就离,谁旧谁呀!晶干净利落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完事之后,她又潇洒地开上火车,大江南北地飞奔了。从那以盾,晶再也没有提结婚的事,一直到现在,她仍一人快乐地生活着。

海是最令父亲头疼的一个孩子,他生性怯懦,多愁善感,为一片落叶,一点残红也士伤心不已。他时常泪水涟涟,抑郁寡欢。海喜欢读书,经常可以看见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一些中外爱情故事,他时常一边读书一边抹眼泪。气得父亲不止一次地骂他:没出息的货!就连母亲为海这种样子,也不停地叹气。她知道海的性格很像自己,如果海是个女孩也没什么不好,可他偏偏是个男人。母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母亲为海的性格长吁短叹。

海高中毕业,当父亲提出要送海去当一名海军时,母亲没有提出异议,她也以为把海迭出去锻炼锻炼对改变海的性格会有好处。父亲认为让诲去当海军,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到大风大浪里去磨练。于是,海别无选择地当上了一名海军。海当的是潜艇兵,训练时潜艇在海底一呆就是一个月,有时甚至几个月.真正的是海底世界。一艘艇上干部战士也就是十几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大部分时间是在洞穴一样的空间里生存,别说是侮,就是有二十几年兵龄的潜艇长也吃不消。海又生性孤独,无法排遣。于是,不满一年,海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后来,海彼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从那以后,只要有人当着海的面一提起海军和大悔,海便会浑身发抖目光呆滞。从此以后,家里没人再说有关海军的事了。海出院以后,被母亲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在文工团里当上了一名文艺乓。

父亲对不争气的海也死了心了,他不相信海以后还士有什么出息。他曾对母亲说:就当我没这个儿子吧!他对母亲如何安置海也听之任之了。

海来到文工团以后,却如鱼得水,他先是写歌词,后来就学会了作曲。时间到了80年代,海创作的爱情歌曲曾风靡全国,倾倒了许许多多的少男少女。一时间海红了起来,报纸上,电视里都称海是天才作曲家。于是,海频频地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向海求爱的年轻漂亮女孩子多得不计其数,认识的不认识的,海每天都能收到几封求爱信,可海却一个也没看上,一晃,海都三十岁了,海仍没找到合适的女朋友。

后来母亲急迫地问海: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

海的回答让母亲吃惊,海说:我要找像姐那样的女朋友!海这么说,不能下让母亲吃惊,母亲曾挖心掏肺地开导海:你姐晶那样的女孩有什么好?没心没肺的,还不会过日子。

侮这回坚定他说:找不到晶那样的女孩,我就下找了!

父亲叹气,母亲也摇头。他们又想起海是得过病的,对一个得过精神病的人,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晶隔三差五的总要在家住上一阵子,然后又出车了。晶每次回来,都是海最愉快的日子,他总要找理由呆在晶的房间里,和姐说说笑笑。晶一走,海就没了笑声,他把晶用过的东西,老鼠搬家似地运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关上房门创作他的爱情歌曲。十三

父亲在五十六岁那一年,一纸命令被宣布提前离休了。像父亲这一级别的军人,正常情况下是可以干到六十岁的,并且还有荣升的可能。但父亲却在军区参谋长的职位上提前离休了。

父亲被宣布提前离休,有两件大事和他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件事构成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一件是,他把部队装备的军车卖给了老家的县里。父亲卖军车不是一辆二辆,而是一批!在这之前,老家的县里领导几次三番地找到父亲,让父亲帮助买一些能够运输的卡车。父亲的老家很偏僻,一直没有能够通上火车,交通的任务,只能由汽车来完成。由于交通的下发达,直接影响了父亲老家所在县的落后。这是件大事,父亲也在为老家的落后贫穷而着急。当时的经济情形是,一切都在计划经济下运作,一汽生产的解放牌汽车。由国家统一分配,别说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就是省里一年也得不到几台这样的汽车。

老家的人为交通着急,父亲更急,终于有了机会,军委为父亲所在的部队配备了一批军车,文件落在了父亲手里,父亲眼睛一亮,他想都没想,便大笔一挥,在文件上批示这批军车支援给了地方。地方当然就是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在老家县内的每条公路上,都可以看到染着草绿色的军车,在忙碌地奔驰。

父亲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件错误。他了解部队的装备,此时部队的装备比几十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令父亲感到很满意。他盼望着新的一轮战争打响,可他等了十儿年也不见有什么战争,于是父亲失望了。没有战争的部队,要那么好的装备干什么?简直是浪费!还不如让这批装备去支援地方建设。父亲理由充分地把这批军车卖给了老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老家所在的县,为了感谢父亲多年来的厚爱和关怀,在父亲老家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为父亲建了一座宽大豪华的墓地。父亲对这块墓地却一无所知,这是县里领导背着父亲做的。原因是,父亲曾不止一次他说过,将来死后要安葬在老家,而不去什么火葬场。这又是父亲思想的一种局限。那块墓地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父亲“叶落归根”了。按照县领导的想法这也没啥,家乡出了一位将军,这是儿百年没遇到的大事。将军死后回到家乡,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将军又力家乡谋了那么多的好处,为将军修块墓地又算得了啥?

纸里包不住人,两件事加起来,事情就闹大了,先是军区领导知道了,军区领导觉得这件事情非同一般,又上报了军委。军委在派出工作组调查了两件事之后,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一个命令将父亲召到了北京,由总部领导亲自找父亲谈了话。在事实面前,父亲哑口无言,但父亲不明白的是,这怎么能算是错误?!在父亲从北京回来不久,便被宣布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他闲在家里一时竟无所事事,他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更年期综合症降临到父亲身上,他开始不停地发脾气,冲母亲,冲孩子。

那时,林和晶都己参军,家里只剩下了海一人在读书。那一年,母亲四十刚出头,她已春风得意地当着文工团的团长。孩子们都大了,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了,她还满怀热情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事业之中,她要把年轻时耽误的时光补回来。

父亲在家里经常一个人发脾气,他先是摔碎了自己正喝水的杯子,然后又揪扯自己过早花白了的头发,他的火气因没有对象而不得不但旗息鼓。然后他就从这个房间流窜到那一个房间,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并一遍遍他说:等你们回来,看老子下收拾你们!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包括母亲收拾好的房间。结果是,他谁也收拾不动了,他真的老了,他的心老了。

剩下的是,他只能下停地抽他的喇叭筒烟,喝高粱烧。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他看着酒,力不从心了,喝了儿口酒就醉了的父亲,流下了英雄泪。然后,天还不黑,倒头就睡,屁照放,牙照咬,脚不洗,牙不刷。母亲对父亲这一切,已经受够了,她无法再忍受了,于是、母亲提出了和父亲分居的想法。令母亲大感意外的是,她这一想法,得到了父亲热烈的响应,其实,他也早就受够了母亲的管束,这么多年他也被管够了,他要翻身求解放,他要畅快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很快,父亲便和母亲正式分居了。那时,家里的房子多的是,随便找一向,父亲便逃离了母亲。

父亲在职时,最愉快的工作是站在沙盘前或者作战地图前,研究假想敌。他把假想敌已经研究得烂熟于心了,包括我军的部署,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这一爱好,他想,现在用不上,迟早有一天会用上的。说不定到那时,军委领导会再次请他出山,让他指挥千军万马和真正的敌人大干一场,他一想起这些,便热血沸腾。

于是,父亲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制作沙盘和绘制作战地图上来了。他对沙盘和地图早已烂熟于心,做制这些对父亲来说是轻车熟路。很快父亲的房间便被一个又一个沙盘和一张又一张作战地图占据了,父亲在拥挤中得到了安慰,父亲在他的假想

中独自激动着。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中,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走出自己的房间,母亲对父亲所做的一切一直采取不闻不同的态度,这正合父亲的心意,那一阵子,父亲和母亲一直和睦相处。

后来,军区文工团精简整编,母亲也过早地退休了,母亲一时也闲在了家中,父亲和母亲同时闲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母亲仍然受读书,母亲喜欢读的大都是一些古老的爱情故事,她仍常常为书中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摘下老花眼镜去擦拭眼睛。不读书的时候,母亲就望着春夏秋冬的窗外发呆,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她梦想中的枫,这时母亲的内心感慨万分。她时常会看到窗外的路上,一对又一对老年夫妇相扶相携地在黄昏中走过,这时她多么希望枫在身旁,陪伴着她在黄昏中走一走哇。

在流逝的时光中,父亲不仅头发全白了,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了。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求助于母亲了,他有求于母亲时,便喊:丫头,过来帮帮我呀!

母亲听到父亲的喊声,总要擦净自己的泪水才走过去,帮助父亲这样或那样,不管母亲的态度好或不好,父亲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母亲的帮助了。有一次,他有些害羞地提出要和母亲同住。他没料到的是,母亲同意了。这使父亲很高兴,从此老年的父亲,又在母亲的管教下开始生活了,母亲不许他再吸喇叭筒了,父亲同意了,母亲让他洗脚他就洗脚,让他刷牙他就刷牙,在没有母亲的监督下,父亲有时也会偷工减料,然后为他阴谋的得逞而嘿嘿傻笑,母亲见父亲这样,只能背过身叹气了。

有时父亲看母亲不在自己的身边,燃后就大呼小叫地喊:丫头,快来帮我呀!等母亲赶过来,父亲就嘿嘿笑着说:也没啥事。母亲望着父亲就长叹一口气。

晚年的父亲,不再和母亲有什么磨擦了,他变成了母亲一个听话的孩子,但父亲有事没事总爱喊:丫头,来帮我呀!母亲在他的身旁,他才感到踏实。

在父母晚年空寂的生活中,父亲不停地喊:丫头,快来帮我呀!

然后是母亲匆匆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