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革新和薛美不知道孙组长现在的个中滋味,见总行一行深居简出的几天,突然又要求去看担保单位,薛美最先担心和摸不着头脑了:“这老孙,一直很配合,怎么又突然出了妖讹子?”
郑革新苦笑一下:“他就是这么个德行!总是疯疯癫癫,半傻不嗫的!还是我看人准!如果我在总行,这么个人怎么也不敢放出来!”但是,现在郑革新也没有了办法,谁让老孙现在代表总行而自己只是个分行的头呢!他只好安排总行一行继续看破烂。百货公司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他便索性开车,带着总行一行直接来了。
光照市R区百货公司坐落在临近光明桥的一条商业街上,是一座六层的大楼,在商业街上还是很扎眼的。
孙组长一行随着郑、薛走进百货公司的营业厅,四下打量着。百货公司的营业厅面积很大,足有近千平方米,中间圆形地摆着货柜;依墙饶圈,也摆着货柜。虽然现在是白天,里面除了几个营业员,却没有一个购物的顾客。由于,房子的采光很差,因为是白天,大概是为了省电,营业厅里面,没有开灯,使得整个大厅,显得很黑暗,让人感觉出压抑来。
“有针吗?”孙组长对柜台里的一个四十几岁的女营业员问道。他真的想买一根用于缝纫的针,因为,由于他的大脚趾过长,把一双才穿一次的新袜子顶破了,自己又着实不舍得扔了。
那个女营业员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孙组长的问话,继续和同事们在聊天。
“有没有针吗?”薛美提高了嗓子,用地方话问道。
“没有!”女营业员身处基层,自然不认识郑、薛,没有好气地答了一句,又继续她的聊天了。
“你们经理在什么地方?”孙组长问。
女营业员又似乎没有听到孙组长的问话,继续进行着重要的聊天活动。
“你们苟经理在啥子地方吗?”薛美用地方话问道。
女营业员一不回答,二不向他们回头看,一边聊天,一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指一指楼上。
郑革新见售货员如此不恭,自己倒感觉尴尬、没面子了,忙道:“老孙,要不,咱们在这里等一下,让薛总把苟经理叫下来。”
“不用,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还是一起上去,只是这百货公司肯定是国营的!”孙组长拉着丛峰和牛有本一起上了楼,心里还骂着:如此搞法,早晚也得破产!
原来,这二楼是百货公司的仓库,仓库的大铁门,已经是锈迹斑斑,紧紧地锁闭着,并没有人值班或者看门。正当孙组长要拔开仓库的门缝,向里面看个究竟的时候,从楼梯上,忽然走下一个人来,并开口招呼着:“呦,郑行长、薛总你们都来啦!”
“苟经理!我们正要找你呢!”薛美说。
“嗨,不是又为那一点事!我没有钱嘛!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一个月的营业额才一两千元!职工都养活不起,那里有钱,帮助你们水泥厂还贷款嘛!”苟经理说道。
他的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几,瘦长脸,太阳穴上青筋凸露。
“这位是总行孙组长。”薛美介绍道。
“欢迎!”苟经理用瘦而长的双手,握住孙组长同样的一双瘦手,客气着。
“来看看你们的经营情况。”孙组长有意回避了百货公司担保的事情,“百货公司在我们国商银行也有贷款吧?”
“不多,才一千零二十万元。”苟经理说。
“一千零二十万元!”孙组长惊叫起来,心说:这么一个破企业,他郑革新就又敢扔进去一千零二十万元!而且,那边还担保五千万贷款,这不是把国家的金融资产当儿戏吗?!
“总共一千零二十万元,其中,有一百二十万元的流动资金,是用于商品采购的。”苟经理解释道,他倒不明白孙组长为什么突然如此惊讶了。
“那另外的九百万元呢?是干什么用的?”孙组长问。
“盖楼。这座楼全部是依靠银行贷款盖起来的。”苟经理道。
“三至六层是干什么的?”孙组长问。
“三层是办公室,四、五、六层是职工宿舍。”苟经理不等孙组长把每层的情况问完,便一股脑地回答。
“银行贷款还可以建职工宿舍?那你们整个企业,不是完完全全地吃银行贷款吗?”孙组长再次诧异道。
“社会主义嘛,职工不住单位的公房住哪里呢?只不过,我们百货公司没有那么多自有资金,现在帐上的实收资本,才只有八万元!只好贷款建房了。唉,只是靠贷款建房,职工住共产党的房子,还要付利息!”苟经理说着,摇摇自己的瘦脑袋,一副感觉颇为委屈,颇为有情绪的样子。
“利息你不愿意给就可以不给,担保责任你不愿意担就可以不担,可银行存款的利息,我们却不能不给老百姓呀!”郑革新感觉脸上挂不住了,对苟经理没有好气地说,而后又对总行一行解释,“我倒不是推责任,我从总行过来的时候,这贷款已经放出去了!”
苟经理狡辩起来:“这个我懂。银行也是企业,也要经营。赔了本,也要倒闭。可银行,尤其是国商银行必然有国家撑着嘛!我们没有钱,谁管?还不只有吃银行,通过银行再吃国家呗!”
孙组长听苟经理这样说,不由无奈地叹道:“精彩!精彩呀!不过,大家都这样吃下去,国家不也要破产了吗!”
“没有,没有,这只是我们光照市的具体情况嘛,跟国家没多大的关系!”薛美插嘴,打了个圆场。
苟经理趁郑、薛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拉过孙组长,低声说:“据我的前任说,我们担保也是被迫的!是向明书记的大公子打了招呼的,说是银行需要走这么个形式!”
孙组长诧异了:“不担不就完了吗!”
苟经理见左右无人,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向公子谁惹得起!另外,据会计说,担保之后,还可以按照贷款的百分之一给个人好处!我是共产党员,我一分也没有要!”
孙组长心里一沉,等苟经理走过去,郑革新走过来的时候,他想到了水泥集团那越滚越大而从来没有归还过的贷款,便突然问:“实际上,水泥集团那五千万元贷款一直在使用,一直留在了企业?”
郑革新没有惊讶,淡淡地说:“对的。贷款到期,要么就办理借新还旧,要么就通过增加新贷款归还老贷款了。百货公司也是这样的,这一千零二十万元,也是越滚越大压根就没有还过!”
见孙组长语塞,郑革新继续解释:“企业所谓的归还贷款本息其实都是形式上的。老孙你可能跑得少,国商银行的贷款企业,尤其是国营和集体企业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这是历史造成的,不足为奇!”
孙组长沉吟片刻,说道:“于是,你们分行帐面上一直没有不良资产,企业也就不欠息了。但是,到现在,企业最终成为一个空壳的时候,问题就暴露了!可也晚了,只有核销一条路了!”
丛峰、牛有本也听明白了,只是点头,没有支声。
听老孙这样说,郑革新阴沉了脸,薛美辩解道:“我们水泥集团主要倒霉在几笔投资上了,一笔是九五年,投到海南洋浦的,四千万;一笔是九六年,投到广西北海了,二千万,都是搞房地产,最后都赶上了金融的治理整顿和房地产泡沫的蹦盘,钱基本上赔光了!”
老孙问:“那两个项目呢?”
薛美眨一下眼,会心地一笑:“已经卖了,只收回来六十多万。早已经入了集团公司的帐!现在,你可以查!”
二楼的库房门终于被打开了,门上布满了灰尘,大概好久没有人进来过了。郑革新和薛美怕弄脏了衣服,就让苟经理陪着总行的同志考察,自己索性没有进来。
这个库房非常大,足有近千平方米。货物是乱七八糟的,哪里都有:货架上摆着体积小的,地上堆着体积大的。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连箱摆在地中央,箱盖打开着,电视机上已经落满了一个硬币厚的尘土。
“是新的吗?”孙组长问。
“原来,当然是新的。”苟经理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卖掉?”
“卖不出去嘛。”
“为什么不早一点处理吗?”
“领导上不发话,谁敢处理?没有法子销帐呦!我们是国有百货公司。”
“你不是领导吗?”
“原来吴宇同志是经理呦!他调走之后我才来!”苟经理说。
“吴宇?现在在哪儿?”丛峰插嘴问。
苟经理鼓了鼓嘴,最终没有支声。
孙组长在货架上看到几箱“威那宝”牌洗头液,由于包装的纸箱,已经破损并部分糜烂了,露出了里面已经变形的塑料瓶子。那塑料瓶子上,从瓶子口还溢出了已经变质的洗头液。
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的是食品,孙组长掀开一个箱子盖,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箱子里,全部是已经变质的饼干!
“你们是在犯罪!”孙组长来了书生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大声喊了一句。
苟经理见孙组长发了火,急忙走近老孙,作亲密状,唯唯诺诺地开脱责任:“我不是说了嘛,原来吴宇是经理,我是才来的。情况不太清楚!”
“这库存商品价值多少钱?”孙组长质问道。
“大体上与流动资金贷款相当。”苟经理说。
“一百二十万元呢!可以够光照市的穷人们生活几年了!”孙组长无奈得叹口气,又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看罢库房,孙组长又督着苟经理和郑、薛,回到了三楼的办公室,要出全部的帐本、报表和会计凭证,开始对百货公司进行细致地经济活动分析了。令他吃惊的是:R区百货公司虽然把百万元好端端的商品变成了垃圾,但是,帐目却相当清楚。库存了多少商品,商品的品名、数量、进货日期、销货日期、进货金额、销货金额一应俱全。孙组长还把饼干项目的帐目数量与库存数量让丛峰、牛有本进行了实地核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如果不是看到库房里那已经霉烂变质的饼干,恐怕孙组长还要代表总行对R区百货公司的财务人员以至苟经理大加赞扬呢!
但是,结果还只能有一个:百货公司不可能履行担保责任,而且其自身也已经列入向明书记“百千万工程”中的百户破产企业,这一千零二十万元贷款也准备等着核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