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伟坐在沙发上,抽完一支德国雪茄,一句话也没说。齐怀仲和顾双凤知道这种家务事不好插嘴,都躲了。
陆承伟下意识地又摸了一根大雪茄,叼在嘴上。陆小艺恼怒地冲过去,抓起雪茄,朝地毯上一摔,像是不解气,又用脚踩了碾了,恨铁不成钢地说:“天字号的大傻瓜都出在咱们家,还不够,又出你这么一个冷血动物!大哥在副部长位置上一窝就是八年,这回连个中央候补委员都没捞着,指望不住了。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等他死了,我看你依靠谁!你看看周围,没有政治背景的家,哪一家有个好?爸爸挣的老本,他去世后还能吃几天?史天雄这个王八蛋……”陆承伟站起来,扶陆小艺坐下,笑着劝道:“姐,消消气,消消气。我的血没你想象的那么冷。人走茶凉,自古皆然,悲凉之雾,遍被京城,从大康坠入困顿的大小悲剧,我也听过见过不少,算是能看见人生本相的那群人了。姐,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你是那么的无私和高大。我为自己有这么一个目光远大的姐而骄傲。我很赞成你的分析。没有你的远虑,不定哪一天,我就会遭人暗算了……”陆小艺平静下来了,扬扬手道:“得得得,别耍贫嘴了,一点正经都没有。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
陆承伟叹道:“那就说点正经的吧。姐,我比你更不愿意天雄到天宇当什么狗屁特派员。这个冤家要是去了天宇,又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对我来说,等于一场灾难。”陆小艺狐疑地望着陆承伟,“灾难?你能不能说清楚点?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天雄到天宇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陆承伟摇摇头:“目前这还属于我的一级商业机密,说不得。时间会证明,我并没有夸大这种危险。我现在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认为天雄在天宇根本呆不长。”
“你说什么?”陆小艺站起来,“呆不长?为什么?千万别对我说这只是直觉。”
陆承伟又把烟点起来,抖着二郎腿说道:“姐,我可是美国的MBA,重视直觉,可从来不依靠它。我只相信分析、推理、判断。没有某某某,就没有某个著名品牌。这种提法你见到过吧?电子业,特别是家电业,谁都知道,没有王传志,就没有天宇。”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端起了茶杯。陆小艺的眉头又皱上了,“老毛病!说什么总爱卖关子。”陆承伟放下茶杯,“好好好。王传志是个什么人?本质上他是一个政治动物。如今他在家电业当了诸侯,可以说是歪打正着。这个人致命的弱点,是他根本没弄懂政治而一直对政治非常热衷。当然,帝王术他只知皮毛,并不妨碍他能当一个土皇帝或者一个部落的酋长。他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在政治上早被打入另册了。打入另册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在‘文革’初期当了一个多月的造反派司令,而‘文革’已经被全盘否定了。这是他永远无法洗去的政治污点。王传志的可爱之处,在于他一直都在用心洗这个胎记,并天真地认为早晚能把它洗干净了。恐怕他现在已经认为早就洗干净了。天宇为国家上缴的利税早就超过百亿了,这么巨大的功劳还掩盖不了一个小小的污点?他就是这样想的。这个时候,突然间出个钦差大臣史天雄,他又怎么想?他能心甘情愿让天雄摘桃子吗?不会的,肯定不会。他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更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窝囊废。”陆小艺听得直点头,说道:“想办法让王传志跳起来……”陆承伟慢慢摇摇头,“他同时还是一个有个性、有城府的人。他要反对,早反对了。部党组的决定对王传志没法保密,他还有一个上市公司总裁的身份,这个身份背后是实力。他不反对,说明他根本没把天雄当做对手。如果我的分析有六分是准确的,天雄在天宇只能呆半年左右。这件事实际上对陆家是个好事。明年,你就等着天雄当司长吧。”
陆小艺将信将疑看着弟弟,没有说话。真要变成这样的结局,那是再好也不过的。可是,事情会朝这个方向演变吗?
天宇集团的厂区已经变成西平市东郊一座城中之城。它在近十年里,已经逐渐变成了西平的一处现代化景观,同时又改变了人们对这个城市的一种看法。这个城市几年前还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城南住富人,城北住坏人,城西住官人,城东住穷人。富人指那些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坏人指那些在火车北站附近从事各种掠夺性经营的人和大批盲流,官人指那些在省委、市委、省府、市府上班的人,穷人指的是大量的工人。天宇在东郊的崛起,至少让六万多个家庭,在东郊鹤立鸡群了。在东郊的菜市场上,从那些拎着菜篮子的主妇的脸上,很容易捕捉到天宇人的优越感。在其他的东郊人照着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元的标准安排一日三餐时,天宇人自己的银行信用卡上,每月会准时地增加千元以上。这种数字上的差别,不但会体现在人的表情上,而且也渗透到了衣着甚至于择偶标准等诸多领域。眼力稍微把细一点,就能看出在天宇城中之城出入的小媳妇们,和其它厂区出入的小媳妇们一比,平均分至少要高出十分以上。天宇人普遍都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美德,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多亏了天宇有个王总。”
这些日子,天宇人突然间发现能见到王总的机会多了起来。清晨和晚饭后,只要想和王传志这个传奇性的人物打个照面,只用到运动场边小树林晨练和散步就行了。中等身材,微微发福,长着相书上标准官相,眼睛里透着温和和执着的红脸中年汉子,每天要在这里出现两次。一般人都不敢上前与他打招呼,因为他们很容易发现王传志一直是在想问题。在这种时候,贸然上前招呼敬爱的王总,打乱了他的思路,可就罪该万死了。
天宇的核心人物和王传志的心腹都知道,王传志是在思想怎么面对即将来西平上任的特派员史天雄。党委书记项明远得到史天雄要来天宇的消息,有些兴奋。开始,他判断王传志会马上进行抵制。后来,王传志的沉默让他心里打起鼓来。他没有理由断定新来的史天雄肯定是自己的同盟军,尽管他已认定部党组此举目的是分王传志的权。等了几天,史天雄就要来上任了,王传志在公开场合仍是一口官话,这让项明远有点失望。
史天雄上任的前一天,王传志在董事会上说道:“这次董事会的议题,本来是讨论拓展海外市场预案的。咱们国内市场的情况,变化不大,占有率还是彩电百分之十八点六,冰箱百分之八点一,影碟机百分之九,空调百分之六。按说,国内市场还有潜力可挖。为什么我一直不同意再挖国内市场的潜力呢?今天给你们露个底吧,要不你们会认为我的眼光钝了。站在全局来看,我们的各类产品市场占有率再提高一个百分点,要导致兄弟厂上万工人下岗,或许还会让几个厂破产。上面的指示是不要再自相残杀,要一致对外。这也就是朱副总理视察长虹时讲的:优胜劣不汰。这个提法现在还没公开,我在这里说说,你们在这里听听,到此为止。晋级世界五百强,建世界级的经济航母,很快就要启动了。达到这个目标,为中国人长长精神,只能寄希望于拓展海外市场。在这个大形势下,上级为了加强天宇的领导力量,加快天宇的晋级步伐,给咱们派来了一个特派员。”瘦瘦的人事部长张中保接一句:“董事长,这特派员是个什么东西?”
王传志瞪了张中保一眼,“呔!你说的是什么话!特派员是人,不是东西。”有几个人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出声来。王传志威严地看看发笑的人,继续说:“开这样一个会确实很必要。你们好像对派特派员有抵触情绪,这很不好。史天雄特派员是部里的少壮派,平反昭雪的烈士遗孤,战斗英雄,在部组织计划司干了六七年,是内行。史特派员的职责是参与、领导、指导天宇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全面工作,保证国有资产快速、高效、安全地运营。他来了以后,你们,当然也包括我,都要服从他的领导。”张中保又放了一炮,“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显信不过我们吗?我们是股份公司,有董事会,有监事会,什么时候把国有资产往悬崖上推过?派个太上皇,还是个要上朝的太上皇,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项明远这时候说话了,“小张,话不能这么说。董事会也好,监事会也罢,都是一级组织。红太阳当年在家电行业一枝独秀,现在不是要垮了吗?在座的大部分都是党员,组织原则还是要讲的。王总是组织上任命的,我是组织上任命的,你们都是组织上任命的。”
王传志听得不痛快,低着上皮眼,几个指头神经质地轻敲着桌面,忽然间笑了,“项书记敲打得很及时。同志们,请注意我没称董事们,因为我们都是由组织授权来管理经营国有资产的在组织的人。天宇集团,是在三千多万国有资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你们和我,对天宇集团是有贡献的。外面一些传媒一些小道消息说什么没有王传志就没有今天的天宇,言过其实了。应该说,没有改革开放的机遇,就没有今天繁荣昌盛的天宇。我们虽身为董事长、副董事长、董事,但不是天宇资产的主人。对上级主管部门的决定,我们要无条件执行,组织原则高于一切。史特派员是组织任命的正司局级领导干部,他来了,是你们的领导,也是我和项书记的领导。拓展海外市场的事,今天就不议了,等史特派员来了之后,由他定夺。我要宣布一条纪律:谁都不能在群众中制造紧张空气,不能散布什么改组天宇等谣言。离了我王传志,天宇照常转。这几年,我的身体一直不好,早不想干这个苦差事了。史特派员来得真及时。周主任,给我订一张后天去北京的机票。我想去三○一医院查一查,这身体也该大修了。”转过身对项明远说:“项书记,特派员还是个新事物,这欢迎仪式,是不是要隆重一点?是不是搞个中层领导参加的欢迎会,你再搞个欢迎词?”
项明远摸不清王传志的真实意图,只好说:“这是搞试点工作,有必要搞隆重一点,有利于宣传和扩大影响。”王传志一拍巴掌,“好,有你党委书记这句话,就好办了。我来安排一下。下午,除流水线上职工,全体人员参加大扫除,包括调休人员。参不参加这次大扫除,要与这个月的奖金挂上钩。要让大家认识到,对特派员的态度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表明自己是否支持改革。周主任,通知四大销售分公司,让他们通知到所属八十八家销售分公司,各派一名经理或者副经理赶回来参加欢迎特派员仪式。费用从特支费中报销,回不回来,要与各分公司销售奖励挂上钩。通知后勤,明天晚上准备三十桌酒菜。平日里,大家天南海北奔忙,难得见上一面,借史特派员上任,聚一聚,乐一乐。”项明远有点担心起来,说道:“王总,这么做太兴师动众了。外面的,就别回来了。”王传志道:“项书记,这可不是个小事。史特派员的身份是总领天宇事务的钦差大臣,古时候,你我还要率部下郊迎四十里跪迎呢。花这点钱,让大家知道什么叫权威,值。李副总,明天下午,你和周主任带两辆卡迪拉克去机场迎接史特派员。小周,下午你和公安局白局长联系一下,请他们派点警力,疏通一下从青牛立交桥到厂大门口的道路。下午四点后,这条路总是爱堵车。”
办公室主任周瑞发不屑地哼一声,“有点小题大做。正部级领导,按规定才能享受这种待遇。他一个……”王传志火了,一拍桌子道:“周瑞发,你想干什么!这个办公室主任你不想干了,说一声,我马上批准。要是还想干,先把这件事办了。我只要明天史特派员畅通无阻进入天宇,其它的,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你说明天迎接中央领导,也没人管你。就这么办吧。散会。”
史天雄到西平上任,也算是故地重游。这里,曾留下他一生一段最辉煌的日子。杨世光也同机飞到了西平。电子信息部已经原则上同意接收他,他回部队办有关手续。同时,他也想到天宇看一看,如果有可能,他愿意以特派员助手的身份来天宇工作。堂堂一个特派员,总不能孤家寡人闯天宇吧?史天雄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认下了杨世光这个随行人员。
两人刚走下舷梯,两个穿天宇工作服的姑娘,就把两捧鲜花递过来了。能把接人的车开到停机坪,天宇在西平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史天雄和天宇的李副总、周主任握手寒暄后,上了第一辆卡迪拉克。李副总坐在副司机位置上带路,两辆卡迪拉克相跟着驶出了机场。
杨世光看李副总十分年轻英俊,说道:“李副总真是年轻有为,今年不到三十吧?”李副总侧过身子笑笑,“三十有五了。史特派员,十几年前,我在西大读书时,见过你一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史天雄愣了一下,讪讪地一笑,“对不起,我确实忘了。”李副总自嘲地笑出声了,“我不该这么问。那次你们英模报告团到我们西大做报告,我就坐在台下的第一排。我怎么能要求你记住我呢?那次报告,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你和那个叫金月兰的技术员,讲得最精彩。那时,我们这些大学生真把你们当神来敬啊。你代表着战神,金月兰代表着美神。你们并肩坐在主席台上,完美而和谐,简直像一对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我们当时还为你们能不能成为恋人争论了很久……扯远了。真没想到今天我能有幸成为你的部下。”
正说着,周瑞发带的卡迪拉克超了过去,上了高速公路。
杨世光打趣道:“唉,特派员同志,当时你就没动过什么念头?”李副总扭头接道:“那个不爱钱的金月兰,对特派员恐怕动过念头。特派员做报告时,这个金月兰一直托着腮,一往情深地看着你。弄得我们的很多女同学醋意大发,竟还有人怀疑她捐二十万遗产的真实性。那个时代,人们可真单纯。”史天雄眯着眼微笑着,说道:“我那时已经快做爸爸了,还能动什么念头?”
真的没动任何念头吗?史天雄陷入了遥远的往事。面对二十一岁清纯美丽的金月兰,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当时,他也感受到了金月兰对他的好感。长达三个月的巡回报告,两个相互欣赏的男女,肯定会擦出一些火花的。自己为什么在开始的一两个月内,没有直接告诉金月兰自己已婚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希望这种误导产生那种氤氲的气氛?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对小艺生出了失望?他想起了和金月兰在一起的很多细节,惊醒一般把身子坐直了。直到今天,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对金月兰匆匆嫁人是负有责任的。
杨世光撞撞他的肩膀,“喂,是不是说到痒处了?后来你们也太生分了。”史天雄道:“不生分又能怎么样?男女之间,恐怕还真该讲个缘分。我转业那年,她已经当上了国棉二厂的工会主席。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李副总答道:“国棉二厂四年前就破产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前两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金月兰这个名字,说她在开一家什么百货超市。”史天雄问:“金月兰也下海了?”李副总说:“这个开超市的金月兰,不知是不是当年那个金月兰。整天穷忙,看报纸都是一目几十行。特派员要是有兴趣,我马上派人查一查。”史天雄笑道:“不用不用。见得着,是缘;见不着,也是缘。如果真是那个金月兰,她这二十年就太有看头了。”
这个时候,史天雄不可能想到自己今后的日子会和这个金月兰发生什么深刻的联系。说话间,车下了高速路,上了青牛立交桥,开始进入市区。史天雄猛然听到刺耳的警笛声,弯腰朝前一看,闪着红光绿光的警灯已经长在前面那辆车的车顶了。杨世光碰碰史天雄,指指在窗外掠过的一个个警察,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史天雄脸色阴沉了,问道:“小李,平时上边来人也这么搞吗?”杨世光接道:“天宇和公安局的关系还真不错。”李副总扭过头笑道:“天宇这几年给西平做的贡献不小,方方面面都要给天宇一个面子。王总和项书记都很重视特派员上任这件事,破例做了些安排。下午还安排了一系列活动,晚上还要聚餐。全国各地八十多个销售子公司的领导都回来了,都想见见特派员……这段路下午总堵车,所以就让公安分局做了这种安排。如果特派员觉着不合适,以后改过就是了。”史天雄意识到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后面,已经布好了种种陷阱,这个特派员做起来,不会轻松。王传志到底是王传志,一出手就非同凡响。召回八十多个下属,名义上是为史天雄抬轿,实际上呢?王传志在天宇一言九鼎的力量,已经让史天雄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他猛然间意识到,部党组这个决定是一个错误。
接着,史天雄就感受到了天宇集团非理性的力量。
两辆卡迪拉克开到天宇集团大门口,任凭司机把喇叭按成轮船的汽笛,镀铬的自动伸缩大门仍然纹丝不动。不一会,大门外停满了十几辆出租车,上面下来了几十个天宇集团管销售的各路诸侯。周瑞发从第一辆卡迪拉克上下来,卡腰朝大门里吼道:“快把门打开!你们找死呀?”
门没有开。突然间,大门两侧的围墙上长出来几条醒目的横幅。杨世光伸脖子一看,惊得直吐舌头。横幅的内容全部是针对特派员史天雄的。一条写着:“天宇宁死不做翻牌公司!“一条写着:“不要监军,不要钦差,不要怀疑天宇人的忠诚。”另一条写着:“工人阶级永远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永远不会等于零。”
李副总黑着脸掏出手机,用力打出一串号码,“是王总吗?我是李国奇。我和史特派员已经到了大门口。王总,出事了。有人打出几条反动标语,关了大门不让我们进。王总,你快点出来吧。再迟,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就赶来了。”关了手机,扭过头道:“特派员,实在对不起。几万人的大企业,一点考虑不周,就会出问题。昨天,王总专门召开了董事会,研究怎么接待你……你看这事……王总让我代表他和项书记先向你道歉。史特派员……”�
史天雄打断道:“李副总,你还是叫我史副司长吧。这里没有什么特派员。我来西平,不是来上任的。我和杨先生,这次是专门来听天宇拓展海外市场汇报的,同时还要到红太阳集团了解第三季度扭亏为盈的情况。这是部党组今天上午刚刚做出的决定。暂时没有什么特派员了。”李国奇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史天雄。
王传志在办公室愤怒地把电话摔了,看着项明远和几个核心领导说:“奶奶的,是谁把电话线也弄坏了。敢写反动标语,敢不让特派员进门,反了,反了!张部长,你去礼堂,把所有的人都带到大门口,向史特派员请罪。老项,我们先去。”走到楼梯口,又喊道:“让保卫部派人马上到现场,立案侦察。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案件。”
史天雄下了车,点了一支香烟,面对在风中摇曳的几幅横幅,站住了。杨世光小声道:“为什么变卦了?”史天雄叹口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走这步棋,本来是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不变卦就是火上浇油。”正说着,墙头上的标语突然间消失了。接着,大门哗啦啦地打开了。
杨世光看见那个近些年常在电视上出镜的身影带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小跑着朝这边来了,感叹一声,“这真是一场组织严密的战斗。怪不得天宇能有今天。”
王传志冲出大门,紧握着史天雄的手,连声道歉,“老史,真是对不住你呀。这些天,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你,谁知……你让我怎么给你解释?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啊。这不,中层以上的领导都在,我们在那边准备欢迎仪式,这边就冒出个政治事件。老史,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些家丑……嗨,老弟,真的对不住你呀。”史天雄撑出诚恳的笑,“王总言重了,言重了。这可能是个误会。”王传志拉着史天雄的手,大喊一声,“保卫部的刘部长来了吗?”一个魁梧的方脸汉子答应一声:“有——”王传志一字一顿道:“刘部长,这是咱们天宇十年来出现的最严重的案件。我给你三天时间,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了。不管牵扯到什么级别的干部,要一查到底。所有参与闹事的人,一律除名。门卫呢?门卫是不是属你管?”刘部长把一个脸色煞白的青年推过来,“上午是他值班。你给王总和特派员说说,都有哪些混蛋参与了。你也算一个。”白脸青年流着眼泪说:“部长,这不关我的事呀。昨晚我吃坏了肚子,我去上一趟厕所,出来就成这样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王传志问:“刘部长,门卫都是招聘的吧?”刘部长道:“是的。”王传志挥挥手说:“把他开除了。”
到了会客室,史天雄抢先说话了:“王总,八小时前,我的身份确实是特派员,但现在不是了。”王传志惊讶道:“你开什么玩笑!”史天雄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设立特派员,是国企的重大改革,国务院原则要求统一行动。部党组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等国务院总体方案出台。”王传志将信将疑看着史天雄,“信息时代了,怎么会出这种笑话……”史天雄道:“你可以打电话问问陈部长,看看我是不是假传圣旨了。这次,我的主要任务是听红太阳扭亏方案,顺便来天宇看看拓展海外市场的准备情况。因为变化突然,陈部长让我亲自来解释一下。看到这种情况,说明部党组取消这个决定非常及时。”
王传志没听出什么破绽,信了八九分,笑道:“我怎么信不过你呢!突然设了特派员,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本来,我准备住院大修了……你看这事弄的。中层以上领导和各分公司领导都到齐了……真是……出了一个小插曲,你可别往心里去呀。天宇对上级的决定,从来没含糊过。老弟回去可要多说主流哇。下午,你还是接见接见天宇的各路诸侯,晚上再和他们一起吃顿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弟千万别拒绝。”
史天雄只好答应了。瞅个去卫生间的空闲,用手机向陈东阳简要报告了这边的情况,要求陈东阳暂时认可他的机断处理后,史天雄才彻底放松了。
吃了天宇豪华的诸侯宴,简单听了王传志的汇报后,史天雄和杨世光去红太阳附近的三泰宾馆住下了。王传志已经明白史天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也不挽留史天雄,回家和亲信们商量对策。
史天雄和杨世光到三泰宾馆住下后,史天雄突然间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杨世光也意识到事情这么处理不太合适,担忧道:“天雄,这仗打得有问题。你不上任,你自己被动。你在天宇呆下去,王传志能把你怎么样?”史天雄叹息一声,“是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走这一步,初衷不是要正局级名分。天宇这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一句添个逗号的毛主席语录。我要是以特派员身份来天宇,有两个前途。第一,当个牌位,做个正局级寓公。第二,王传志表面上把权力都交给我,然后设法让天宇全面滑坡,他有这个胆量。第二种前途可能性更大。天宇每年能给国家上缴二十亿利税,能为社会提供近十万个就业岗位。我抱着特派员身份不放,我就可能成为百身难赎的大罪人。家国同构,家企同构,一天不改变,中国就无法谈什么伟大复兴。”杨世光不解地问:“你对天宇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你又决定搞实业,这次你为什么要选择退缩?”史天雄道:“我更愿意成为王传志的实际助手。”
两人正说着,陆承志打来了电话,埋怨史天雄不能忍耐,告诉史天雄一个消息:下午党组开了会,组织计划司副司长已经有人当了。这意味着史天雄已没有退路,如果到天宇任实职不能实现,他就被挂起来了。好在陈东阳态度很明确,表示支持史天雄到天宇任实职。
第二天一大早,杨世光陪着史天雄出现在西平市一个保持着几十年前原貌的老街区。在老街旧巷转了半天,杨世光感到有点寡淡了,史天雄的前途未卜,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费了,想想这些,皱着眉头说道:“天怪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沿街都是贩夫走卒上班族,没大看头。找个地儿,填饱肚子干正经事吧。我有一个直觉,这次你不能在西平久留。”
史天雄像是在和杨世光赌气,说:“我倒真想在西平呆上一星期,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种场景,是没有灯红酒绿、纸迷金醉的夜生活好看。可它耐看。因为这才是最本质、最基础的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的未来,是从这里生长出来。你信不信?”杨世光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真服了你了,这种时候,你还能产生诗兴,不简单。”
两人说笑着,拐进一条两旁还长着几棵香樟和银杏的稍稍宽畅的老街。看了指示牌,他们知道这条街名就叫银杏街了。街很长,不是太直,几条细窄的巷子与它相连,这使它比刚才穿过的几条街巷又多了几分人气。远远地,他们看见了一个街巷交叉口的银杏树下伫立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两个黑乎乎冒着白烟的东西。又走几步,看见树下有一张小桌,四五把小凳,一个案板挨着青砖的墙放着,上面摆着面条、时令青菜和七八个装着各种调料的瓶子。女人显然已到中年,身体单薄,神情忧郁但却显得健康,有一种亲切的家常美。一个写着“下岗一元面”的小木牌子,孤零零地靠在银杏树干上,朴拙稚嫩的几个黑字,羞答答地看着路人。此时,这个小木牌在史天雄眼里,却像一个时代的徽标一样醒目,引得他不忍离去。女人下意识地搓着围裙,露出三分之一的一口米粒白牙微笑了,却没招徕生意,难为情似的说:“这毛笔字是我儿子写的,写得太丑了。”杨世光问道:“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女人实实在在答道:“我下岗了,我们那个谁在锁厂上班,眼见也要下岗了。下岗人卖面,也想让下岗人吃得起。就起了这个名字。”
史天雄拉个小凳子坐下,“每人来两碗。”
女人应一声,忙碌起来。
趁着煮面的工夫,杨世光把这个卖面女人的底细都盘查了出来。女人叫毛小妹,是国棉六厂的挡车工,十六岁进厂,干了整整二十年,遇上减员压锭,下岗了。这时间,史天雄一直盯着小木牌看,思忖着什么,像个得道的高僧。
杨世光吃完第二碗面,连声说:“好吃,好吃,再来一碗,天雄,你也来一碗吧。”毛小妹站着没动,笑着说:“先生,两碗足够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杨世光说:“我们真的还能吃。”史天雄这才开始说话,“这位杨先生一次吃过八块压缩饼干,胃已经撑大了,你给他煮吧。你这一元面,一碗能赚多少钱?噢,我不该问。”杨世光凑趣道:“你确实不该问,商业机密和女士的年龄都不该问。可惜我刚才问了毛小姐的年龄,现在你又问了她的商业机密。”毛小妹掩嘴笑着,“两位先生真有意思。我卖个小面,有郎个秘密可言哟。一碗毛利有两毛,交交杂七杂八十来种费,净利有一毛八,一天卖七八十碗,能赚个十三四块钱,加上政府每月发的一百五十元生活补贴,有五六百元,加上我们为民,哦,就是我爱人每月二三百元工资,日子马马虎虎还能过。”
史天雄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朝几家的门缝里塞报纸,接着就听见男孩脆若铃铛的叫卖:“卖报,卖报——晚报、都市报——”杨世光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西平竟有这么小的报童,不知燕平凉市长看见该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来。小男孩胸前的红领巾微微飘着,直朝面摊走来,十来岁的身子前抱一厚叠报纸,后背一个硕大的红色书包,样子让人生怜,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扑闪着,又让人生爱。
小男孩把报纸和书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妈,快给我煮面,我都快饿死了。”毛小妹弯腰捞着面,答应着:“马上给你下面。还有多少份?”小男孩道:“今天还不错,晚报剩八份,都市报剩六份,已经够本了。”毛小妹端着面转过身,笑得脸如满月,夸奖道:“小军,你真能干。”把碗放在杨世光面前,“先生,你的面好了。”
杨世光这才回过神,有点口吃地说:“这,这孩子,是是你儿子?这么小,你……”小军顽皮地用手挡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这张脸,上半部分像我妈,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这眼这眉毛,像不像我妈?”逗得三个大人都笑起来。杨世光摇着头道:“卖报纸会影响学习的……”小军看着杨世光,说:“错!应该说有可能影响学习。叔叔,人是有差别的……”毛小妹轻轻打了儿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这样跟大人说话。是他自己要卖。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说功课压力不大,我们就依了他。他说的也是实情,上学期考了个级段第三,这学期又当了中队长。”
史天雄摸着小军的头,夸奖道:“不错,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家伙,我买两张报纸。”杨世光接道:“我也买两张。”小军取了一张晚报和一张都市报,“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买两张足够了。不要浪费。妈,你快给我煮面。”毛小妹转身忙碌起来。
杨世光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金月兰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声:“六大商场发难‘都得利’,好刺激的题目。不知道这个金月兰总经理,是不是那个金月兰。”史天雄接过报纸看看,“好像是系列报道。应该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国棉六厂那个金月兰。十多年前,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人,捐过二十万遗产重建孤儿院。”杨世光忙问:“她这些年的情况你清楚吗?”毛小妹捞着面说道:“听说过一些。六厂破产后,有不少人到了我们厂。这是一个苦命人。六厂破产后,组织上安排她到印染厂做了工会副主席。这也算没忘记她是个做了贡献的人。她男人可不这么想,在外面混了个搞服装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过。两年前,她女儿考高中,差四分不够重点线,想上重点,差一分要交一万元,她就不当副主席,和人合伙开了个‘都得利’超市。傻子,烫着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万,能顶现在一两百万用。人不信命运,可真不行。金月兰开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岗人员,价格低,服务好,生意很红火。想着她能好些了,谁知又把那些大商场惹上了。这一关不知她能不能过得去。”
史天雄马上生出了见金月兰的冲动,站起来说:“金月兰的‘都得利’开在哪里?”毛小妹道:“西平有两个‘都得利’,一个是总店,一个是分店。总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号,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车都能到。”
杨世光掏出十元钱,“老板娘,把饭钱和报纸钱收了。想不到她经了这么多波折。是该去看看她。钱不用找了。”毛小妹从鞋盒做的钱盒里用夹子夹了两张两元钱递给杨世光,“不行不行。你们已经照顾我的生意了。往常,这时候恐怕还没开张呢。”杨世光只好把钱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着小木牌看了一会儿,说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岗一元面,这个点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业,都是靠一个好点子发展起来的。你也可以用这个点子,开个下岗一元店什么的,卖小面,卖馒头,卖蔬菜,收益肯定不错。下岗两个字阶段性太强,其实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
毛小妹听得出了神。这时,一对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男青年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怪异,令人联想到街头艺术家这个词。少女穿着一身白,像个白狐一样,粗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细看,又像个熟透了的少妇,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三五个钥匙经一根红绸带一穿,随意荡在胸前,叫人怎也无法辨出她的真实年龄。史天雄神色突变,有些失态地看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声:“老板娘,来两碗小面——”
杨世光也感觉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难以言状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样子,先醒了过来,拽着史天雄的衣袖,转身走了。毛小妹也觉得奇怪,本想感谢史天雄几句,一看那男青年眼里已露出敌意,把话咽了下去。
没等杨世光问询,史天雄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几了。实在是太像,这也不太可能。”杨世光打趣道:“天雄,想不到你还有宝二爷多情的一面,也会说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稀奇,真是稀奇。”史天雄冷笑一声,“有什么稀奇的。谁都年轻过。这个女孩很像袁慧,实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挂钥匙,都像,让人不可思议。”杨世光问:“是不是初恋的女孩?肯定是。否则,记不了这么清楚。”史天雄没肯定,也没否定。
中年男人的内心,已经像一片平静的湖泊,一块小石头,已很难引发波及整个湖面的涟漪。上了出租车,史天雄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浓缩成一个主题乐句放到了记忆的黑匣子里,此时,他的内心正在播放着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这段重现的时光里,女主角是将要见面的金月兰。
早上七点钟,金月兰一天忙碌的生活开始了。
下海两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处变。“都得利”在西平的商业零售界做出了名声,在宴园小区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儿的学习成绩开始在重点中学名列前茅。可这一切,仅仅给金月兰带来一些安慰,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幸福和欢愉。相反,她感觉到一个个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六大商场竟联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发难,这让金月兰始料不及。这些日子,金月兰一直在问自己:“难道我金月兰已经站在国家的对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经商,仅仅是为了挣钱,仅仅是为了解个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么今天的金月兰和那个十八年前眉头没皱就捐了二十万遗产的金月兰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如果现在的金月兰和过去的金月兰没有什么质的区别,开商店只是承担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那“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为什么就成了国营大商场的敌人?
金月兰无法想清楚这些。她只是感觉到不能放弃以最低价在市场立足的经营方针,不能妥协。当初走这一步,目的并不是开一家可以用来养家�口的鸡毛小店。不说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讲什么百万富婆、亿万富姐的野心,金月兰只认准了一条:让广大群众欢迎的“都得利”发展壮大并没有错。
翻完当天的《西平都市报》,金月兰的心愈发变得沉重了。春节前后,大商场肯定要挑起降价大战,用这种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法,逼那些实力单薄的对手退出角斗场,或者把它们杀死。“都得利”怎么应战?应战或许还谈不上,“都得利”明年春天还能维持吗?靠李姐为首的、全部由退休下岗人员组成的娘子军迎战,行吗?当然不行。让金月兰感到悲凉的是:“都得利”招聘广告登了一个多星期,男性应聘者只来过三个人。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男性总经理,“都得利”的日子恐怕就更难了。
金月兰仰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再坐直了伸手去拿办公桌上的一叠报表,猛然间发现玻璃板里映出的凌乱头发里竟像是藏了一些白霜,不禁吃了一惊。慌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镜子,对着翻找好一会儿,没发现一根白发。刚出了一口长气,她无奈地发现眼角的两三条纤细的鱼尾纹像是变深变长了。她索性站起来,仔细审视了刚刚度过四十岁生日的自己。身材依然显得苗条而富有曲线,眼睛依然明亮而有深度,双颊还带着自然而均匀的潮红,双唇不涂口红而依旧鲜艳和饱满,一头青丝没用任何护发产品依然能发出湿润的光泽。她对自己说:还用不着为眼角这几条浅浅的鱼尾纹而惊慌失措。她对着小镜子微笑了。笑容刚刚绽放,又僵住了。女为悦己者容。金月兰又一次想起了该死的男人!
在金月兰四十岁的生命里,男人留给她的美好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回想起来,只有区区四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前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两路解放大军从东面和北面对西平形成了合围态势,无数个西平的有产家庭面临是走是留的两难选择。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资本家金西林和小儿子金钟鸣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金西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早在两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了。父亲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小儿子跟他去台湾,他不会追究儿子在政治上年幼无知所犯的错误。小儿子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父亲留在西平,不转移任何资产,他保证全家在新的政权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俩都没让步,谈话以父亲打儿子一记耳光和儿子一份与父亲和家庭断绝一切关系的声明结束了。一个星期后,父亲带着一家主要成员登上了西平飞往昆明的飞机,从那里转飞台北;儿子当天就把父亲惟一带不走的资产——一个偌大的院子,变成了知识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营。五年后,金钟鸣和一位西南军区的女战士结了婚。两年后,这个在延安孤儿院长大的女战士,生下金月兰四十天,死于产后风。以后的九年,金月兰和整天郁郁寡欢的父亲相依为命。“文革”开始后,郁闷成疾的父亲撒手尘寰,金月兰像她母亲一样进了孤儿院。八年后,初中毕业的金月兰到国棉六厂当了一名挡车工。在金月兰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和焦裕禄十分相似,留着一边倒的发型,没日没夜地披着衣服坐在一张破藤椅上为党工作着,剩下的时间,就是燃起一根纸烟,望着窗外西平那总也不会晴朗的天空沉思。父亲那个时候在想什么,金月兰不知道。金月兰只记得父亲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生命,都是党给的。你永远都要相信党,依靠党。”父亲的临终遗言,也是这样一句话。
二十一岁那年冬天,厂长带着民政局的干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干部对她说:“金月兰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个月七号在台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遗嘱。在这份遗嘱里,他特别注明为你留下税后二十万人民币的遗产。”金月兰当即表示不要资本家的臭钱,她父亲与反动旧家庭决裂的声明在国民党的《西平日报》上发表过,她与这个去世的资本家爷爷没有任何关系,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资,有工作,不要这笔遗产。厂长说:“月兰同志,接受这笔遗产,是一项政治任务。政府刚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叶剑英提出了和平统一祖国的九项主张。你接受这笔遗产,也算为祖国统一大业做了贡献。”金月兰一听这是组织决定,这才在有关接受遗产的文件上签了字。西平市孤儿院发生火灾第三天,金月兰就把这二十万元捐了出去。时隔一二十年,金月兰还是想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为她留下这二十万遗产。是血缘的呼唤?是为了显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对幺儿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怀?抑或是耄耋老人用来表达比血还要浓的乡愁?不管是为什么,祖父这一个念头,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个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这些年来,她很少想起这个只给她带来无限伤痛的男人。这个世界上与她发生亲密接触的惟一的男人,以阴谋闯进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谎言远离她的生活,这样劣迹斑斑的前夫,哪一个女人愿意时常回忆和他一起生活的任何一个瞬间?如果不是女儿晶晶的存在,金月兰肯定能够把这十三年婚姻生活从记忆里彻底抹去。
最后一个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兰已经遗忘了这个男人的存在。这个让她无话可说、一言难尽的男人,曾经被她诅咒过几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无辜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诅咒他,特别是她遭遇婚姻危机的那些年。今天历经磨难终于可以平静地看待历史的金月兰,理智地认为,选择刁明生做丈夫的决定,与史天雄毫无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可在当时,金月兰必须把这笔账记在史天雄头上。一个就要做父亲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刚刚为国家立了大功的战斗英雄,为什么要向一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姑娘隐瞒这个重要身份长达两个月零八天?难道你不清楚那个时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让无数个浪漫而纯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难眠?一个有妇之夫,陪一个大姑娘过马路,为什么要用手轻轻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里还不停地说:“当心,当心”?你可以辩解这是男人的风度和教养的体现,可你想没想过姑娘生长的环境和受的什么教育?在孤儿院的几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对象。偌大的国棉六厂,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饭时,你为什么总给我一个人夹菜?仅仅是因为我的胳膊不够长吗?这完全是彻头彻尾的引诱,至少也是献危险的殷勤!终于,这个姑娘爱上了你,你却在某一天轻描淡写地对这姑娘说:“做完巡回报告,我就要当爸爸了。我希望是个儿子。”是你这个混蛋一脚把初恋中的姑娘踢进了冰窟窿!是你让这个姑娘失去了恋爱时必要和必需的聪明和理智,让她根本没想刁明生向她献无数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变成一把向上爬的梯子!她在婚前就允许刁明生亲她抱她,就是因为她在你的部队营区,看见你和你腆着大肚子的妻子,亲密无间地躺在黄叶满地的银杏树下,头挨头依在粗大的树干上晒那冷冬的夕阳。那一次,她去部队的目的,是想让你亲她一口,然后就和刁明生确立正式的恋爱关系。那些年里,金月兰很难用平常心看待她和史天雄那段短暂的情感经历。
金月兰正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想起了史天雄,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神秘地闪进屋子,把门掩上了。金月兰下意识地理着头发道:“冷不丁的,把我吓一跳。什么事?”女人压低嗓音说道:“月兰,外面来两个找你的男人,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结实。他们一人拿一份报纸,说要见你……”金月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李姐,又不是介绍对象,说他们高矮胖瘦干什么?他们是不是来应聘的?”李姐说:“你一天不成家,我就得操这份心。看着不像是来应聘的。他们说认识你,有十好几年没见你了。一口普通话,丁点椒盐味都没有,不像是西平人。”金月兰狐疑地思想一会儿,“十来年没见的熟人?想不起来是谁了。要是来应聘的有多好。李姐,麻烦你请他们在进来。”
刚一见面,寒暄的话还没说完,上班时间到了,出纳和会计也进了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金月兰只好把史天雄和杨世光送到店门口,提出晚上请他们在老妈红火锅城吃饭。
杨世光注意到金月兰初见史天雄时一闪而过的少女般的羞涩和慌乱,认为自己去吃这顿火锅不合适,下午突然变卦,打电话说叫舟桥团的战友拖住了。史天雄骂了杨世光心理阴暗,独自去了老妈红火锅城。
因为时间间隔的悠长,吃火锅的时间只够双方填履历表式的答问,深度不过比英国人见面问天气略嫌亲近。这显然不是曾经相互惺惺相惜男女重逢剧目的核心。吃完火锅,金月兰把上演全本重逢剧目的舞台选在锦江的沿江公园里。锦江自古被西平人尊称为母亲河。这条母亲河在西平市近百年的工业化进程中已经变了质,成了一条人见人厌的排污河。燕平凉市长上任后,因为西平的原始积累已颇具规模,咬牙勒裤带在一片反对声和疑问目光下拿出近百亿人民币,投入治理母亲河的工程。三年下来,市府招商引资的广告中,已经可以写上“这里有堪与法国赛纳河、德国莱茵河比美的居住环境”了。只用看看它现在银河下凡的晚景,和那些在初冬的寒冷里紧紧依偎在小石凳上不肯回家的情侣,就明白什么叫功在千秋了。
金月兰倚在江边的护栏上,望着星光点点的江水说:“天雄,我注意到你一直没有问我后不后悔捐二十万遗产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好问的?谁要问你,史天雄,你后不后悔参加了十几年前那场局部战争,摸着战场上留下的伤疤,看着今天两国高层领导互访的新闻,有何感想,不是很可笑吗?你当了很久的官,很大的官,可你没有改变。我真高兴能在这个时候见到一个不会问我后不后悔这种问题的老朋友。我不后悔,即便我今天一贫如洗,我也不后悔。回忆起我们一起做报告的情形,我还是认为它单纯美丽。你不会笑我吧?”史天雄露出白牙笑了,赞叹地说:“说句心里话,我很佩服你。一个理想主义时代终结了,可并非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改变了初衷。世界永远都需要理想主义者。你刚才谈的一个细节对我触动很大。你们‘都得利’有党支部,这并不特别,特别的是你们还定期发展党员,入党宣誓仪式还要升党旗,高唱《国际歌》。”金月兰转过脸说道:“你可别夸我。升党旗、唱《国际歌》,还是从你嘴里听说的。你不知道当时你给我讲这些时我的心情,真像受了基督教说的洗礼。可惜我入党时根本没举行这个仪式。我是‘都得利’的党支部书记,有权了,当然要搞这个仪式。”史天雄听呆住了,老半天才叹息一声,“可惜这种仪式很多地方都不搞了,包括我们部里。形式有时候很重要,可惜我们总是做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的傻事。走你现在这条路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坚持搞这种入党宣誓仪式。像你这样的私营业主实在太少了……”金月兰一听私营两个字,马上打断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已经变成资本家了?你说太少是什么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我走这一步很无奈。‘都得利’公司所有员工,都是下岗人员,至于存不存在剥削,我不敢肯定……反正你认为我是资本家就算是资本家吧。谁让我爷爷是资本家呢,谁让他老人家临终前在台湾还能想起留在大陆的儿子呢。我爸十八岁就加入了地下党,倒是没人再提了。西平报纸的记者,也总是拿我的今天和我爷爷作比较,好像我父亲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了,不再表白了。反正我当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都得利’公司如今已经站到国营商场的对立面了,我再表示对党对政府的忠诚,谁会相信。”打机关枪一样扫射一通后,金月兰独自往前走了。
史天雄微笑着看了一会儿金月兰的背影,疾走几步追上去,说道:“我相信。怪不得毛主席会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你还是这样认真呀。资本家实际上是个中性词,这几十年词性才变了。像你这样对私营这个词保持敏感的人也太少了。月兰,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当官了,到‘都得利’给你打工,你欢迎不欢迎?”金月兰停住步子,扭头看着史天雄,哧哧地笑了起来,“你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堂堂一个少壮派副司长落到要到‘都得利’打工的地步,中国成了什么样子了?难以想象。”史天雄严肃地说:“这可不是玩笑。中国离这一步不远了。全国吃财政饭的人有三千多万,政府官员占八百万,这种状况不改变,那才不得了。告诉你吧,我来西平不是出差,而是来天宇集团公司报到,当特派员。你不信?给,你看看,这是调令。为什么没去报到?去了,王传志给我一个下马威,工人们打出横幅不让我进门。滞留西平,是没有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留在天宇集团,肯定要触及王传志等人的利益,进而会影响到天宇集团的经营。就这样不了了之,组织决定的严肃性无从谈起,还会助长天宇集团主要领导的山头主义思想,对天宇的国有资产不负责任。当然,也关乎本人的面子和前途。很难取舍。”金月兰对着路灯看看调令,气愤地说:“这个王传志也太霸道了。听人讲他这个人有点老奸巨猾,怎么会明目张胆和上级对抗呢?”史天雄道:“我也想不清里面的原因。红太阳集团败了,如日中天的天宇集团恐怕也存在危机。这可都是国有经济的支柱企业呀。如果其它经济力量都成了气候,国家拿什么去均衡、调节之间的关系?十五大后,私营经济会进入一个黄金发展时期,不久的将来,私营经济肯定会成为国民经济的重要支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像你这样的私营业主太少的原因。国家、民族、个人,都到了关键时期,有些事情不去做,恐怕就来不及了。我有个小舅子叫陆承伟,暗中搞了十几年私营,如今已经是亿万富翁了。你父亲当过地下党,我父母亲都当过地下党,你我恐怕都不希望杜勒斯的预言在中国变成现实吧?”金月兰笑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比我更理想主义。我经商是叫逼的,你却是在想维持什么、对抗什么,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不过呢,咱们是中国,你把官做大了,办起事来不是更容易?就说这条锦江吧,污水沟当了几十年,燕市长一上任,只用三年时间,它就变成西平的一大景观了。”
一艘小游艇从江面上掠过,在水面上留下像彗星划过天际一样的、流光四溢的光带,两岸的人气顿时旺了许多。史天雄目送游艇远去,说道:“像我这样的司局级干部,京城有几千,可以说多得如过江之鲫。燕平凉市长主持的这种工程,必须等跳过龙门后才能梦它一梦呀。京城的世界很精彩,身在京城的世界也很无奈。是继续留在京城苦熬等待,是强行作为沙子掺到天宇集团,先不去管它。今天我算是正式在你‘都得利’挂号了。本人在国家电子信息部与企业打过六七年交道,平素也爱学习,涉猎过商业零售,差不多也算个内行了。从军二十二年,管理方面也不外行。有朝一日来你的‘都得利’打工,你可要当个人才收留了。”
金月兰笑了起来,“说得跟真的似的。一个大司长能看上‘都得利’,对我们是多大的鼓舞?只要你真想弃官从商,又不嫌弃‘都得利’这个小庙,我愿意让贤,率领我的娘子军,还是下岗娘子军,跟着你不用操心吃个饱饭。”
“饱饭?”史天雄重复一句,嘿嘿笑道,“说不定你一让贤,把一个亿万富翁的宝座让给我了。整整一天,我都在研究你这个‘都得利’的内外部环境,我得出的结论是:它具备了商界航空母舰的主要生长点。感觉上,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完善和成熟,它应该成为国际一流的零售公司。你还愿不愿意让贤呢?”
金月兰说:“只要你没操穷庙富方丈的歹心,千万富姐的梦,不是很容易实现吗?让贤,坚决让贤。”
这次愉快的会面,没有涉及情感史这个敏感的领域。史天雄要来“都得利”打工的玩笑,金月兰一觉醒来,真的把它当成个玩笑看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副司长,一个有政治背景的成熟的男人,怎么可能看上小小的“都得利”?金月兰知道,史天雄这条远航的大船,离自己的距离已经十分遥远了,作为一个爱过他的女人,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注视他并祝福他,其他任何念头,都是不合时宜的幻象,一个步入中年的女人,偶尔想一想,都可笑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