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那场短暂的局部战争,留在外科医生刘玉林记忆里的,只剩下一些特别独特的细节和画面了。一个拿了二十一年手术刀的医生,任何恐怖的血腥场面,都不会成为他的特殊记忆了。那个清冷的黎明,战争还没打响,几个战士就把一个血人抬进了师前线医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用既像央求又像命令的口吻说:“你要把他救过来,你必须把他救过来,我们团长要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我们团的侦察分队,昨天中午突然失踪了。二十个侦察兵突然失踪了,我们必须知道出了什么事。你看什么看,马上就要总攻了。你要让他说话,听懂了吗?”刘玉林摸摸战士的脉搏,说道:“他已经死了。”干部突然掏出了手枪,逼着刘玉林道:“胡说!他眼睛睁这么大,还有亮光,你怎么说他死了。我要听他说话!耽误了大事,老子毙了你。”刘玉林也不说话,伸手朝战士的眼拂去,看那眼睛依然睁着,取了听诊器听听战士的心脏,生气地说:“你枪毙我十次,他也活不过来了。这叫死不瞑目!”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突然间变成一个泪人儿,抓住战士的血衣摇着,“大头,大头,你们史连长呢,你们杨排长呢?你们为什么不再和团部联系?你是不是要带什么信儿?大头,战斗马上就打响了……”刘玉林冷冷地打断道:“你应该去参加战斗了。你看他的膝盖,至少在重伤后爬了一公里,这已经是奇迹了。”
正说着,轰隆隆的炮声响了。这时候,刘玉林看到了真正的奇迹,他看见血人的嘴动了动,呢喃出一个声响。刘玉林连忙给战士打了一支强心针。军官凑近战士的耳朵打雷一般吼着:“大头,我是曹科长,你他奶奶的说话呀!侦察分队哪里去了?你们连长呢?嗯!是不是发现了新情况?你他奶奶的,总不会都当了俘虏了吧?”忍不住又摇大头的胳膊。刘玉林又听到了大头微弱的脉搏,把曹科长推到一边,说道:“他失血过多,救不过来了。想让他说几句话,只有一个办法……”曹科长央求道:“医生,他是侦察兵,从敌人防区回来,他一句话可能会减少……”刘玉林猛地从身边一个战士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割开大头胸前的血军衣,再一用力,割出大头的几根肋骨,伸手用力一抓,掰断大头的两根肋骨,血手伸进大头的胸腔,把耳朵贴近大头的嘴唇,心里按正常心律数着数,用力捏着大头的心脏。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大头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奶头山……一号……有永久……连长……排长……阻击敌人……村姑……假……步,步话……机……机……机……”
曹科长看见大头闭上了眼睛,抓住刘玉林的衣服,“他,他他,他说了什么……”刘玉林感到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血手,再看看面前开了膛的大头,突然间干呕了起来。他不知道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个战士的遗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完全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不该让这样一个坚强的战士死前受这样的痛苦,我怎么会想起青霉素、链霉素引起心脏骤停呢?他的心脏为什么又跳了?难道是听到了炮声?这样死去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他大叫一声:“太痛苦了!我不该这样做,他太痛苦了!”曹科长抬手扇了刘玉林一耳光,揪住刘玉林的衣领骂道:“奶奶的,像个老娘们儿!我问你,他说了什么话!”刘玉林用衣袖擦擦嘴角的血,木然道:“奶头山,一号,有永久,连长,排长,阻击敌人,村姑,假,步,步话,机,机,机。没有了。”曹科长重复两遍,两眼突然放出喜悦的光芒,伸手打了刘玉林一拳,“医生,战后我们一团为你请功,用这法子让我的一个死不瞑目的战士说话了,让死人说话了,绝。奶奶的史天雄,我想你也不可能全军覆没。医生同志,大头说出的情报很重要。我的侦察分队在一号地区奶头山,发现敌人修有永久性工事。小分队的步话机坏了,就派大头……可能还有别的人回来报信。史天雄和杨世光留在奶头山一带准备阻击敌人。”说着,朝大头血淋淋的遗体鞠个躬,“大头,小机灵鬼儿,打完狗日的,我再来看你。你们史连长没选择回来,肯定是情况非常严重。他们……他们肯定是打算光荣了……十几个人马上要腹背受敌,肯定光荣了……炮击一停,咱们就过去了。我给你们请功。我不陪你了。咱们走。”擦一把鼻涕眼泪,带着几个战士冲出帐篷。
刘玉林吩咐两个护士把大头的尸体用福尔马林药水泡上,马上要求带一个小分队,跟随主攻一团向一号地区挺进。他不愿意看到因为延误,让大头的战友全体阵亡的事情发生。他要向大头的战友讲述刚刚发生在大头身上的生命奇观。
中午十二点左右,刘玉林的小分队跟随攻击部队,推进到奶头山北面谷地。刚把帐篷架好,打出红十字旗,刘玉林就听到了曹科长洪钟一样的声音:“医生,好样的,这几个都是我侦察分队的人。这次他们立了大功,至少让大部队少阵亡一个加强营。”刘玉林挨个看了六个单架上的人,没有说话。曹科长急哭了,“都光荣了?还有四个脑袋炸烂的……你一定要救活他们。大夫,医生,你再好好看看,至少要救活一个呀……要是都……”刘玉林朝史天雄一指,吩咐护士道:“给他输血。那五个都牺牲了。”说着,跟着单架进了帐篷。曹科长忙跑几步,拉住刘玉林问:“医生,他就是史连长……脸像黄表纸……到底有没有救?”刘玉林道:“他就是断了腿,身上的血是别人的。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十分钟他就会醒过来。”
曹科长走出帐篷,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喃喃道:“谢天谢地!狗日的,这两三百敌人进了工事,可够我们喝一壶的。”看见两个战士和七八个民工都立在几具尸体旁发呆,站起来吼道:“愣什么愣?请他们下来,再去找找,看看还有没有我们的人,特别是侦察连的人。”说罢,又进了帐篷。听见史天雄发出了呻吟,曹科长掏出一盒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刘玉林道:“医生,来一支,慰问品,比大前门够劲儿多了。”刘玉林板着脸道:“谢了。我要给他取弹片,接骨头,让开让开。”
刘玉林刚把史天雄的左小腿切开,两个战士把浑身是血的杨世光抬了进来。刘玉林查看一下杨世光的伤情,吩咐护士道:“输血,清洗,备皮。”转身拿起针线,开始缝史天雄刚刚被切开的小腿。曹科长看得莫名其妙,看看赤条条躺在两个女护士面前的杨世光,又看看在史天雄腿上飞针走线的刘玉林,小心提醒道:“医生,刚打开,弹片还没取呢……”刘玉林斜一眼另一边的杨世光,说道:“总有个轻重缓急,我只长了两只手。你把他抱下去。”递给曹科长一把止血钳,“把他嘴掰开,让他咬住,横着。麻醉药力一过,别让他咬烂了舌头。”
两个护士把杨世光抬上用木板搭的手术台。刘玉林小心翼翼为杨世光接好断掉的肠子,像绣花工人一样,仔细缝合那炸开的肚子。曹科长看史天雄上身乱动,用手去压,突然发现止血钳不在史天雄嘴里了,忙中无计,竟把手伸进史天雄嘴里,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把史天雄制住,就听到远程炮弹破空的哨声,喊道:“医生,”几枚炮弹在远处爆炸了,飞起的土块溅落在帐篷上,“医生,敌人开始炮击了。先找个地方隐蔽一下。”刘玉林认真缝着,说道:“炮弹又没长眼睛。马上就好了。”话音刚落,帐篷外又传来高低不同的一片哨声,有一个声音像是一把利剑,直向帐篷刺来,刘玉林向前一扑,把杨世光扑在身下,两个人把支架压塌了。一声巨响过后,帐篷倒塌了。几个人从帐篷里挣扎出来,看看都还活着,曹科长开起了玩笑,“医生,你那嘴也有股子邪气。炮弹这玩艺儿,说不得。”看见刘玉林额头冒汗,面目开始狰狞,惊道:“你是不是挂彩了?”一个女护士看见刘玉林右腿的裤角少了一大片,两只红蚯蚓样的东西朝脚腕动去,叫道:“刘医生,你的腿……”
刘玉林从腿上拔出一大块弹片,让护士给右腿做了局部麻醉,简单包扎一下,继续给史天雄做手术。
十八年后,两个伤员和一个军医,在北京刘玉林的私家小医院里再一次相见了。
两个原伤员走到原军医大开着的门口,看见刘玉林卷着裤腿在自己小腿上画线画圈。史天雄凑近一看,笑问道:“老刘,你在腿上绣花呀?”刘玉林认真画完一个圆圈,抬头道:“大司长驾到,有失远迎了。我这腿里,留了一些战利品,给我换个三等乙级残废证。春天,我打开取出了一块,手一软,少割半公分,没发现骨头和肌腱中间还卡了一块,又多当了半年瘸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史天雄一愣,笑道:“我只是来看看生死之交的老战友。”
刘玉林站起来,伸出手指点点史天雄,“未必吧。哪一级政府官员,不做日理两万机的秀?看老战友,还是生死之交的老战友,哄谁呀!”眯眼看看杨世光,“这上校先生好面熟,也是生死之交?”杨世光十八年后见到救命恩人,激动得大气都不敢出,见刘玉林还记得自己,忙把上衣掀起来,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刘医生,这里还留着你的针线活呢。不是救我,你也不会……”
刘玉林举手道:“得,得。生死之交,别玩这种里格楞,我只信个缘字。这些年,你肚子呀什么的,做什么运动,没什么不方便吧?结婚了没有?”杨世光疑惑地看看刘玉林,迟疑道:“儿子九岁了,肚子没问题呀。”刘玉林自得地笑笑,“那就算我的十佳针线活之一了。战地救护,一般都是保命。一看你那个家伙,就知道你还没开过苞。心里就想:可别把活儿做粗糙了,日后影响他的房事质量,天天晚上挨他的骂。”说得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说笑一会儿,史天雄说到了自己的伤腿。刘玉林指指墙角堆放的三个大纸箱,“不打自招了吧?腿不疼,也想不起我这个老战友。这是我给你配好的十二服药,一服熬四斤药汤,吃三天,饭前饭后各一次,不要间断。”
史天雄打开一个大纸箱,看见一服药的纸包竟像大号西瓜,迟迟疑疑拿出一包,掂了又掂,说道:“看样子有两斤吧?你这是医人还是医牛?搞错没有?”刘玉林白了史天雄一眼,“到底是副司长了,看你娇贵的。怕死就别吃。你这病根生在开了刀又匆忙缝合这个过程,湿气和淤血附了骨了。人过四十阳气衰,秋天一到,阴气就盛,体内阳气抵不住,它就开始作怪了。不早根治,有你受的罪。湿气入侵了十几年,已成气候,小打小闹治,镇不住它,只能招惹它的疯狂报复。”杨世光小声感叹道:“听上去很有点深意。”刘玉林鼻子哼了一声,“不只是听上去有深意!乱世行重典,沉疴下重药,听说过吧?道理好像人人都明白,用于行动就难了。不是我进了大境界,也不会开这种药方。吃吧,毒不死你,肯定能把病治好。”史天雄早信了,说道:“这一服药要多少钱?”刘玉林把脸一沉,“别提钱不钱的,提了我不高兴。”
晚上,刘玉林做东请史天雄和杨世光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三个一起度过鬼门关的男人十八年后又一次聚一起,自有说不完的话,还没觉得尽兴,已吃喝到了子夜时分,四十二盘小尾寒羊肉,两斤半枸杞二锅头,让东来顺见多识广的招待也吃惊不小。
史天雄开车回到景山后街家里,才感到酒劲上来了,搬纸箱子时,步子多少有点蹒跚。陆小艺穿着棉睡袍下了楼,沉着脸问:“什么东西?”史天雄搬进来最后一箱,打个酒嗝道:“中药。”陆小艺又问:“谁的药?”史天雄边上楼梯边答:“我的药。”陆小艺追过去,言语有些带气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史天雄径直走进卧室,硬硬地答道:“不知道。”
陆小艺跟进去,把门关上,提高嗓音道:“你喝了这么多酒,酒后驾车,还挺有理的。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四点半你就不在单位了。”
史天雄抹把脸,脱了衣服倒头就睡。陆小艺一把扯掉被子,“先别睡,有要紧的事需要谈谈。”史天雄盘腿坐在床上,两手一摊,“一个战友来了,陪我去看病,然后去东来顺吃涮羊肉。没参与任何娱乐活动。你还想问什么?”陆小艺冷笑道:“副司长都不想干了,我当妻子的,不该问吗?”史天雄有些惊讶,咂咂嘴没说话。
陆小艺双手抱着肩,在史天雄面前来回踱几步,红太阳早不是十年前的红太阳了。你看承业二哥老成什么样子了!你别以为你会玩魔术,这是在玩火!”温和而自得地看着丈夫笑笑,继续说:“现在,中国有多少事能保密?下午两三点钟,你把请调报告交给陈部长。四点十分,大哥就从青海给我打了电话,问我知不知道这回事……”史天雄摇摇头,叹口气道:“这个陈部长,真是……”陆小艺抿嘴一笑,耸耸肩道:“很正常嘛。你是陆震天的女婿,陆承志副部长的妹夫,陈东阳当然应该这样处理。换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副司长试试,明天就能得到去红太阳任职的调令……”
史天雄感到浑身有点发冷,想把被子扯过来躺下,目光朝从床那头溜到地毯上的被子探探,没有动手去拉,集中精力抗拒着已经透过皮肤朝着骨头逼近的寒冷,但还是打了一个冷颤。这一瞬间,任何重要的事情都显得毫无意义了,他只在等待一缕能抵御寒冷的温暖……
陆小艺的苦口婆心正在逐步深入,“……你做事从来很稳健,这次是怎么了?再过三五年,你就是这个家的中心了。中国的什么能世袭?没有。一切都得处心积虑谋划。你四十一岁当副司长,如今又是党的高层后备干部人选,这些东西容易得到吗?不容易呀……”
史天雄的思绪不知怎么就游弋到了他与陆小艺的夫妻关系最为微妙脆弱的那个时段里。一些早认为遗忘了的细节,像一层沾着毒素、跳动着邪恶小精灵的一层层水泡,顷刻间就把整个脑海弥漫了。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工作,说得出口的必然理由很多,但史天雄心里清楚,让他最终放弃将军梦想的原因,很可能只是想结束对妻子不忠猜测带来的痛彻入骨的折磨。十年前,史天雄从集团军作战处调到新成立的舟桥团任团长,一年半没回北京探亲。再见到妻子,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在夫妻生活方面,和陆小艺相比,已经有了初中生和研究生之间的差距了。开始的一段时间,他感到十分满足,甚至成了小别胜新婚的忠实拥戴者。假期结束时,他突然间意识到他很可能把复杂的问题想简单了。如果床笫上的技术都可无师自通,世上就不可能出现《素女经》这一类书籍。回部队的前夜,陆小艺没有像从前一样,创造出事后可以回味几个月的缠绵,这一细节加重了他的疑惑。两个月后,史天雄第一次以突然袭击的方式,突然出现在陆小艺面前。那一夜,陆小艺根本没有进入角色。冷战开始了。陆小艺对丈夫提出的疑问没做正面回答,只是说:“请相信我是爱你的。我当然很需要你能经常陪陪我。”海湾战争刚刚结束,史天雄下了脱军装的决心。那时,他已经意识到,中国军队在社会中真的不再有举足轻重的中心地位了,一颗将星的重量已经无法让他感到可以别无所求。八年过去了,生命的重量有多少可以引以为豪壮的增加?这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对婚姻的妥协,并没有换来妻子的珍视。如果小艺心里对自己还有一缕爱情,她怎么能意识不到此时丈夫需要的只是掉在地板上的棉被?!史天雄有点愤怒了。
陆小艺仍在按自己的思路说着:“……中国的情况,你比我看得更深更透。红太阳这种大企业,已经病入膏肓了。现在你应该想如何让二哥体面地跳出火坑。你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哪大哪小你看不出来?以你的身份和咱们家的背景,谁能相信你到红太阳的诚意?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这是以退为进,抢在机构改革前伸手要官?……”
史天雄一句也听不进去了,愤怒已经转化为悲哀了。这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我真的没法离开这个家吗?即便如此,他还是期待着陆小艺能发现他此时的寒冷,弯腰把被子拾起来,披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鼻子发痒,接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陆小艺仍在头头是道地分析着,“……陈东阳还算懂规矩,没有公事公办。等大哥回来,你把申请收回吧。收回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史天雄带着绝望的情绪跳下床,拾起被子,重新躺下,然后关掉自己一边的床头灯,说道:“不早了,睡吧。”陆小艺愣愣地看着史天雄,问道:“你还没有表态呢!”史天雄翻了妻子一眼,假睡着说:“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四十多了。”
远在西南的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总裁兼党委书记陆承业,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史天雄要求到红太阳任职的消息。陆小艺在电话里警告说:“天雄这是在玩火。二哥,你必须阻止他。陆家只有一盘棋,一步走错,可能全盘皆输。天雄不能去,你也不能在红太阳久呆了。”
身处险境的陆承业盼一个得力助手已经盼了多年,盼得望眼欲穿、头发花白了。史天雄这个时候冒险要到红太阳来,陆承业感到温暖。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关心他前途荣辱的兄弟。理智上,他又必须做一个反对派。红太阳早不是十年前红遍全国的知名大企业了。三年前它已经靠贷款给职工发工资了。以史天雄的能力,他能给红太阳带来奇迹吗?陆承业不敢想。如果红太阳无法翻身,接收史天雄,等于把他的后半生给毁了。
一个星期后,史天雄在北京见到了已经下决心阻止他去红太阳的二哥陆承业。史天雄认为陆承业肯定会支持他。部里对他请求的回应是:这件事需要征求陆承业的意见。陆承业一见史天雄,开口就说:“我反对你来红太阳。”史天雄反问道:“为什么?”陆承业答道:“你我都是烈士的后代,都有责任为国家承担该承担的义务。我很赞赏你到基层做实际工作的想法,但不赞成你到我的红太阳。因为这里不需要你。”
“不需要?”史天雄激动起来,“红太阳的情况,我很熟。二哥,我知道你需要人,特别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这可是个三万多职工的大企业!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垮掉!”陆承业的脸色变了,“天雄,你是不是觉得二哥老了,不中用了?我陆承业能用不到十年的时间把一个不到两千人的三线厂搞得路人皆知,你凭什么断定我迈不过眼下这个坎儿?”史天雄解释着:“二哥,你别误会。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问题是红太阳目前正处在一个关口上,你一个……”陆承业生气了,板起兄长的面孔训斥道:“天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能当好官员,未必能做一个称职的企业家。这时候到企业来,对你没好处。你能做一个优秀的司长,对党对国家都是贡献。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史天雄激愤地站起来说:“你不但自信,而且到了刚愎自用的可怕程度。二哥,红太阳走到今天,与你这种性格有很大关系。你别忘了,红太阳有国家几十亿资产。十年前,你是十大杰出企业家,再过十年,你或许就会变成民族的罪人了!”
话说到这种程度,就伤到自尊了。陆承业沉默了好一会,冷冷地回答:“那就让我一个人当这个大罪人吧。红太阳的事,阁下以后少搀和,免得引火烧身。”
史天雄万万没有想到陆承业会是这种态度,心登时灰了。陆承业知道自己也说了过头话,缓和了语气继续说:“天雄,二哥知道你是为我好。是的,红太阳再按这种速度亏损三年,几十年累计上缴的利税就等于零了。三年时间不短,我会让它翻身的。这几十年,我没少帮你出主意。听我一声劝:好好走你的仕途吧。再聪明的人,一生恐怕只能做成一件事。你的使命就是当一个好官员。”史天雄回应道:“二哥,我不是一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按照组织程序,部党组的任命,你也无权拒绝。如果党组决定了,我希望你能……”陆承业气笑了,“请不要怀疑我的党性。如果部党组任命我做你的助手,我也毫无怨言。不过,以我的经验,只要我这个总裁兼党委书记反对,你想顺利到红太阳任职,只怕有一定的难度。”
史天雄当然知道官场的基本游戏规则,已经对这件事绝望了。星期六,史天雄骑上多年来难得一用的自行车,跑了半个北京城。看了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小区,看了中关村,也看了掩藏在高楼背后的贫民区。路过一个再就业人员培训班报名处,史天雄看见人头攒动,就下了车。马上,几个手拿宣传材料的姑娘围了上来,把花花绿绿的宣传材料猛往他怀里塞,七嘴八舌鼓动起来。这个说:“师傅,看你人高马大,报个保安班吧。”那个说:“师傅,一看你就是当过车间主任什么的,当保安侍候人你肯定干不来,不如学厨师吧。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史天雄摇着头,冲出了姑娘们的包围。只听后面一个姑娘冷嘲说:“架子还不小!这种政府支持的培训,已经是最后一顿晚餐了。过了这个店,等着喝西北风吧你!”骑在车上,心情沉重地卖了一阵闲眼,倏地就看见了北海公园那在阳光下刺人眼睛的白塔。忽然想起已有十多年没进过公园了,史天雄就买了门票走了进去。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了杨世光。
杨世光选择转业到北京,就是冲着史天雄来的。老家河南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回故乡前途渺茫。与妻儿团聚当然也算一个不错的归宿,但如果妻子早已红杏出墙,自己一个多余的人漂在北京,那滋味想象起来,只会让人不寒而栗。杨世光决定接受妻子的美意,利用在法律上还存在的婚姻关系,转业落户到北京,就是想到了京城还有史天雄这个共过生死的战友。有了这样一个战友,后半生的生活就不再会黯淡无光了。那天在史天雄办公室听说史天雄想到企业去,杨世光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在当今的中国,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对现实十分满意、一句牢骚都没有的幸福的人。处在史天雄的职位上还不知足,杨世光只能认为是一种饱汉不知饿汉饥式的牢骚或是一种史天雄式的幽默了。因此,这些天杨世光都在安心等待着电子信息部的决定,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陪儿子小杨光逛公园上了。
听史天雄说去红太阳的计划严重受挫,杨世光感到一丝欣慰,可又忍不住开玩笑说:“你去红太阳是舍己救人,竟也遇到红灯一串,原来你也成了不合时宜的老古董了。西平人说起红太阳,总要加上一句:成也陆承业,败也陆承业。前不久,西平还传说陆承业要调走了。”史天雄接道:“怎么会有这种传闻?”杨世光道:“因为陆承业有背景。有这个背景,陆承业想异地做官,还不容易?那天听你说想去红太阳,我就预感到这个计划要流产。中国说到底是个学而优则仕的国家。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少壮派官员,除非上面让你下去镀金,否则你只能顺着梯子向上爬。”史天雄用陌生的目光认真打量着杨世光,“想不到你也变得这么复杂了。真不可思议。”杨世光看史天雄说得认真,也敞开了心扉,“你是我的老连长,什么我都不想瞒你。部队和地方的差别越来越小了,谁也不相信它是什么世外桃源。舟桥团团长,我干了四整年,两毛三【对上校军衔的戏称。】的肩牌并没因为我的成绩变成两毛四【对大校军衔的戏称。】。今年夏天,训练时死了一个战士,马上有人找我谈脱军装了。我必须走,一为这个事故负责,二为有背景的参谋长腾位置。大环境彻底变了。十几年前,咱们在奶头山那点破事,经报纸、电台一吹,全国震动。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小排长,光求爱信就收了七百三十八封,都是清一色的城市姑娘。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问我为什么天天带着儿子玩?我也用不着瞒你了。儿子要不了多久就不姓杨了。他的候补爸爸可能还不止一个。三年前,一个小老板关照着小娟。去年,小老板躲债去了。接班的是个街道办事处一般干部,管一条三里长的菜市街,一年的灰色收入,能顶我这个上校团长二十年的军饷!小杨光改了姓,可以转到贵族学校,将来可以出国留学,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随便选……我这个长篇故事很不好听,不说了,不说了。回河南老家,顶多给我安排一个副局长或者边远乡的乡长。当不当官,我倒不在意,问题是听行情我必须当一个小贪官,否则,要不了两年,就把你晾一边了。是不是实情,我也没法证实。这不,咬咬牙,最后沾沾小娟的光,变成了天子脚下的臣民。作为交换条件,我今后只有探视儿子的权利,探视次数逐年递减,小杨光十二岁以后十八岁以前,一年我只能看一次……你能留在北京真好。我所求已经不多,只要能在你手下干,我满足了。你要真下去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杨世光红红的眼圈,听着杨世光悲苦无奈的叙述,史天雄感到很压抑,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伸手拍拍老战友的肩头,站起来找到正在玩跳跳床的小杨光,说道:“杨光,肚子饿了没有。想吃什么,伯伯去给你买。明天,伯伯和你爸,陪你去颐和园划船。”小杨光欢呼着,拿着钱要去买烤红薯。
史天雄回到家,家里人已吃过晚饭,陆震天已经坐在电视前,准备看新闻联播,苏园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晚报。陆小艺开口就是一顿数落:“手机也不带,电话也不打,一跑就是一整天。晚饭,一家人等你二十分钟。”史天雄坐在陆震天身旁,解释说:“双休日,我从不带配发的手机。饭前那会儿,遇到一个战友,说话说忘了。”苏园盯着报纸,不失时机、绵里藏针地接道:“官做大了,谨慎一些也对。哟,又一个女歌星搞了假唱。小艺的影视公司也能挣点钱,我兼的几个名誉职务,如今也开始发劳务费了,可以自费再给你配个手机。真恶劣,还是搞赈灾义演。承伟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天雄啊,家里的大事小事可都指望你呢。当场揭发好,不就是会唱几首破歌嘛,出场费开口就是几万,还搞假唱。天雄,你爸的饮食,可是咱们家的……”陆震天再也听不下去,扭头哼了一声,“你不会好好说句话?看报你就看报,说家务你就说家务。”苏园笑着把报纸放下,“好好好,我认错了。我就是看不惯把什么歌星、影星捧上天。”陆震天板着脸说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六十几的人了,还有多少精力顾人家、问人家?你把你那些名誉职务都辞了。”老夫少妻了几十年,苏园对付陆震天可谓游刃有余,站起来给陆震天续了茶水,认真地说:“老头子,我万事都由你,你这个指示我不能照办。我参加这些社会活动,都在章程,合法、合理、合情。这几年,你出去不方便,聘我做点事的机构多些,证明他们心里是真有你陆震天。比我大十几岁、二十岁的老大姐们,也都兼着职呢。我完全变成个家庭妇女,别人会怎么看?人家准会猜这一茬新领导对你陆震天有看法了。哪轻哪重,你比我明白。中国的事,不等到盖棺定论不敢松懈。新闻联播评价一个人一生功过,播三十秒、五十秒、两分钟、三分钟,差别大了。”
陆震天说:“扯得太远了!”语气松了下来,又把眼睛盯住女儿,“你也不像话。天雄没打电话回来,肯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他一进门,你就埋怨。你是他妻子,也没听你问问他晚饭吃了没有。”史天雄忙接道:“吃了吃了。遇到一个老战友,在北海公园门口吃了十几串烤羊肉和一个半斤重的烤红薯。”苏园猛地站了起来,严肃地说,“天雄,你也太不注意了!你别忘了你是司长!有身份的人,哪个会在那种场合吃东西!”她在史天雄面前来回踱着,“看你这身衣服,灰头土脸的,和电视里那些下岗工人有什么区别!小艺,明天陪天雄去燕莎或者赛特买两套高级西服。高级中山装也要备两套。看着电视穿衣服,国家领导人穿什么,你就穿什么。钱不凑手,算我的。现在不注意这些,将来只会丢丑。如今这些记者,心理太不健康,尽抓拍挠痒痒、掏耳朵、抠鼻子的镜头,专露中国人的丑!还有皮鞋……”陆震天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小题大做!吃个烤红薯,没什么了不起!……”苏园争辩道:“老头子,这话我不爱听。建国都快五十年了,领导人的农民习气该改一改了。”史天雄不想火上浇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妈的批评很对,以后我注意就是了。爸,你看电视,我上楼换衣服。”
陆小艺跟到卧室,把门掩上说:“到目前为止,你那个红顶商人美梦,爸和妈都还不知道。要是你的梦已经彻底醒了,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史天雄脱着外套,无奈地咧出一个苦笑,“你的工作细到家了,我这梦早做不成了。我是在党的人,没法学陶渊明那种潇洒,把大印一挂,飘然到南山采菊。我只是颗上在机器上的螺丝钉,在哪里起作用,自己做不了主!”
陆小艺从衣柜里拿出史天雄的棉袍,笑道:“你也用不着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过分谦虚也是骄傲。你在电子信息部的作用,一颗螺丝钉可比不了。大哥下午来了电话,部党组周一研究你的申请。我作为你的妻子,很想知道你现在的态度。”史天雄想不到这件事还会峰回路转,愣了一会儿,说道:“党组会讨论,不过是例行公事,你用不着紧张。承业二哥态度很明确,反对我去红太阳任职。我的态度,无足轻重。”陆小艺拿起电话听筒,“大哥又说了,你的这份申请,部党组十分重视。天雄,你们部属企业,不是红太阳一家,事情上了党组会议,大哥也左右不了。我的态度很明确,只要你留在部里,万事都随你。你给大哥打个电话,明确说明你已经改变了主意。打吧。”
史天雄迟疑了好一会儿,说道:“没有必要。我这时收回申请,不合适。还是让组织否决吧。”
陆小艺恨恨地放下电话,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不会死心的。你这种做法是危险的,显得很自私。我劝你再仔细想一想。”说罢,拉开门下楼去了。
任何一种组织,如果信仰失去了高于一切的约束力,它就有变成庸才栖身之地的危险。因此,探索真理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孤单的。确实,经过近五十年的积淀,中国社会绝大多数人才都汇聚到了官员队伍里了。这种现实表明中国一直在浪费大量的人才,同时严重的内耗又损害了官员队伍的机体。政府机构改革,也就势在必行了。虽然帕金森定律【英国历史学家诺斯古德·帕金森发现的一条官僚机构自我繁殖和自我持续膨胀的规律,系行政系统中存在的可怕顽症,目前尚无药可医。】目前还无药可以与之抗衡,但任何一个政府都不会放弃对它的抗争。部党组在得到明年必须要进行政府机构改革的上层消息后,对史天雄这份逆向流动的申请给予了特别的重视。阴差阳错,史天雄这份申请就具备了第一个吃螃蟹、吃西红柿的勇敢了,部党组没理由不予以强有力支持。把史天雄放到什么位置上,党组核心成员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同意了陈部长的意见,决定任命史天雄到西平的天宇集团公司任正局级特派员,编制留在部里。
周一下午,史天雄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陈东阳部长的办公室。陈东阳和常务副部长陆承志向史天雄宣布了部党组上午做出的决定。史天雄一听,就愣住了。天宇集团这几年在王传志的领导下,成绩显赫,九六年上缴利税已超过二十亿元,在电子行业里已经进入航空母舰级的超大企业了。史天雄说道:“我的本意是去红太阳,那里更需要我。王传志在天宇做出了很大成绩,我去了恐怕帮不了什么忙。”陈东阳神色凝重地说:“天雄同志,你不要忘了,红太阳集团也曾经是中国电子业的一面大旗。政权赖以存在的根本是什么?是资本的支持。资本说到底,是由一个个人掌握使用的。国有资产近几年出现的问题,可以说相当严重。天宇集团的状况,可能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么好。老陆,你把那些材料给他看看。”
陆承志从一个档案袋里掏出一叠东西,摆放在史天雄面前,“这是近一年,反映天宇和王传志可能存在问题的材料。你可以带回去看看,然后还给我。当然,这里面大部分的匿名材料,并不完全属实,但总能反映一些天宇集团存在的问题。记住,这里面的内容,不能扩散。”史天雄一目十行地看着那些匿名信和联名信。陈东阳接着说:“八十年代风云一时的企业家,如今都去了哪里?第一届全国优秀企业家,升迁的升迁,离退休的离退休,栽跟头的栽跟头,除了承业同志在苦苦支撑,还在一线的,还有谁?这几年,五十八九岁现象,日益严重,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号称红塔之父的褚时健,也晚节不保了。必须承认,王传志是个很能干的人,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部党组希望他能收个豹尾。”史天雄抬起头,接道:“如果我没记错,王传志今年还不满五十周岁。这种安排,会不会产生什么副作用?”陈东阳道:“应该不会。如何保证国有资产高效安全运转,国务院正在研究一揽子解决方案。向国有大型企业派特派员,可能要形成一种制度,有几个部委已经开始做试点工作。这次派你去天宇,也是想摸索出一些经验,供国务院制定这项法规时参考。正因为这几年天宇的发展势头强劲,我们才决定把你派过去。项明远这个党委书记,党性和人品都不容怀疑,可惜能力差一些,又对权力太敏感了。这些材料,恐怕多半是他授意的。这也是部党组谨慎处理这些材料的原因。我个人是反对动不动就告状上访的。我更反对揪住别人历史小辫子不放。人无完人,王传志也不是完人。党组希望你到天宇后,能和王传志处好关系。如果你和他能够相互配合,我们就没理由担心天宇的未来了。天雄同志,你的担子很重啊。”
名义上,史天雄由副司长变成了正司局级特派员,升了官,陆小艺也不好过分发作。但是,深知中国官场规矩的陆小艺知道,丈夫已经偏离了电子信息部的权力中心,滑向了不可知的、难以控制的边缘了,她自然没法高兴。陆震天得到这个消息,竟十分高兴,当即表态道:“这是好事。天雄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基层工作经验。他的信仰坚定,对党和国家忠诚,如今又多了一份勇敢,走的都是正路。”
陆震天一表态,苏园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意见了。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这个养子兼女婿。陆震天提议的庆贺晚宴结束后,苏园苦口婆心起来,“官员外放,不升就叫谪,几千年都是这样。好在特派员前面还有个正司局级,这个家宴也算有个说法了。天雄啊,你六岁到这个家,我和你爸从来都把你当亲生儿子来看待。你爸对你还有点偏心眼。‘文革’初期,你爸自身难保,在兰州当副司令的老部下提出带走一个孩子,我们首先送去的就是你。你亲爸亲妈的问题那时还没结论,不把你保护起来,怎么办?你要当了狗崽子,下了乡,能有今天吗?你们部队要去打仗了,我和你爸商量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忙让小艺到部队跟你结婚。那弹片亏得只伤了你的腿,否则……”陆震天厌烦地瞪了妻子一眼,“有完没完?说这些做什么!”苏园笑弯了柳叶眉,“天雄不是要去西平吗?你不是也经常要求孩子们不能忘记历史吗?你说承伟不成器,不走正路,这个家今后只能指望天雄了。他要是忘了本,飞走了,我们怎么办?”
史天雄强笑着,“妈,你放心,这些我都记着呢。咱们这个家,不缺官,也不缺钱。你就放心让我去闯一闯吧。再说,我的户口还留在北京,编制还留在部里,实际上等于出个长差。”陆震天接道:“早晚他会回来的。”
早晚会回来?早是多长时间?晚又是多长时间?陆小艺想不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开始给陆承伟拨电话。她需要有人帮助她。
最近一些日子,陆承伟蛰居西山别墅,重点思考了亚洲金融危机会对中国今后几年的经济产生什么影响这一重大问题。饿了,能吃上顾双凤亲手做的江南小吃;累了能享受到顾双凤这个深陷爱河的女人提供的极富创造力的服务,日子过得甚是逍遥。史天雄刮起的家庭风波,他连一个波纹都没感觉到。确实,这个时候,陆承伟在陆家还只是一个局外人。
局外人和局内人的差别,不过是门里门外、幕里幕外而已。房子没送成,陆川的大工程还没正式启动,陆承伟想到了应该用其它办法赢得父亲的心。中国特色之一,就是政治话语在经济生活中依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回想自己这十几年走过的路,他深知陆震天三个字蕴藏的巨大能量。这能量多半时候像一辆重型坦克,能把通向目标道路上的一切障碍消除。还有个别时候,这种能量还能够直接转化为金钱。陆承伟断定,在今后的十年里,围绕政策做文章,仍有无限的商机。那么,一定要把父亲这张威力无穷的牌打好。
机会说来就来了。几天前,晚报上登出了一则消息,说有一批具有文物价值的邮票将在国际会展中心拍卖,其中有一枚毛主席一九四二年寄给冀鲁豫某将领信上贴的邮票最为珍贵。这则消息唤醒了陆承伟尘封已久的记忆。“文革”前,陆家最为珍贵的东西,就是毛主席亲笔写给陆震天的一封信的信封,上面贴着一张印刷粗糙、图案简陋、在陕甘宁边区和其它根据地可以流通的邮票。这封信的原件早就进了档案馆,陆承伟只记得这封信是对陆震天写给毛主席一封信的回复,毛主席在信中回答了陆震天在一九四二年日军“五一”大扫荡后提出的若干问题。陆承伟记得父亲说过,毛主席这封信的主题和著名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相近,一个是回答林彪提出的“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这个问题,一个是回答他提出的“用不用坚守华北根据地”的问题。“文革”期间,这个信封被抄家的红卫兵拿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抱着碰运气的态度,拍卖的这天上午,陆承伟和顾双凤带着空白支票,出现在会展中心的拍卖大厅。陆承伟一看放在玻璃灯箱里那个放大的信封,心跳登时加速了。这次拍卖会的主角,果真是自己家里那件珍贵的文物。促销小姐解说着:“这张邮票最珍贵的地方,不仅仅是它是毛泽东用过的,更重要的是毛主席写信封时,在邮票上留下了半个冀字。据考证,毛主席到延安后,基本上没有用过邮票,这封信为什么要贴上邮票,至今还是一个谜。”陆承伟想起来了,这封信还与刚刚故去的邓小平有关。毛主席写完回信,交给去杨家岭看他的邓小平看过,并要邓小平带给陆震天。邓小平说他要在延安等着开七大,暂时走不了,毛主席兴之所至说:“那就寄给他吧。”说着,在窑洞里找了一个贴了邮票的信封,写了地址。说是地址,实际上就是陆震天指挥部队的名称。后来,这封信还是通过机要通信,交到陆震天手里的。半年后,陆震天见到了邓小平,知道了事情原委后,也是兴之所至,专门跑到分区邮电所补盖了邮戳,然后当做宝贝珍藏起来了。
陆小艺赶到陆承伟的西山别墅,陆承伟刚刚用八十八万天价,买回了本来就属于自己家里的宝物,正开着卡迪拉克,哼着《抗日军政大学校歌》,走在回西山的路上。顾双凤还沉浸在刚才拍卖场惊心动魄的竞价场面里,小心抚摸着装在楠木匣子里的信封,说道:“我真怕有人喊出一百万。”陆承伟接道:“那我就会让你喊两百万。我的底牌是不惜代价,得到它。这个收藏人这回可发财了。”顾双凤疑惑起来,说道:“报上为什么不提你爸爸的名字?毛主席写的陆震天几个字并不怎么草嘛。”陆承伟伸手刮一下顾双凤的鼻子,笑道:“傻丫头,公布了名字,它不就成我家的私有财产了,收藏人还怎么发财?”顾双凤噢噢了两声,突然叫起来:“亏了,亏了!不该花这笔钱。既然你已经认出来了,问他们要,他们敢不给你?这钱花冤枉了。”陆承伟说:“一点都不冤枉。他们没把它当废纸扔掉,应该得到这笔钱。可惜没人喊出三百万。不过,八十八万也不错,八十八万能弥补老爸一大缺憾,值。”
看到家里失而复得的宝物,陆小艺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起来,皱着眉头把家里这一段发生的一切都讲了出来。
这回轮到陆承伟震惊了。他没有想到史天雄会突然间决定退出政界。在他长远而庞大的计划里,他和史天雄应该是一架飞机的双翼,一边政治,一边经济,缺一而不可。飞机折去一翼,还叫飞机吗?为什么要派他到天宇集团当特派员?陆承伟懵了。
陆承伟决定收购、包装陆川的国有企业,正是看到西平市有天宇这样一个电子工业巨人。在他庞大的计划里,天宇正是他未来的合作伙伴。在S省,也只有天宇有一次拿出几个亿收购他包装后的上市公司的胃口和消化力。四十年前,中国能放出亩产十三万斤水稻的巨大卫星,四十年后必然能产生三两年内使中国的企业跻身世界五百强的规划。在陆承伟看来,天宇所肩负的政治使命,必然使它很快走入大扩张的道路。偌大一个中国,偌大一个在经济上取得举世瞩目成就的大国,至今没有一家企业忝列世界五百强,已经关乎到面子问题了。巨额利润的商机,只能在这些地方生长出来。八十年代的兴建特区热,造就了多少亿万富翁?下一步会不会出现一个建造世界级经济航空母舰热呢?陆承伟相信这个热很快就会出现。正是基于这种判断,他才敢在陆震天面前打包票说能把陆川的国有小企业救出苦海。把陆川的小企业收购了,包装了,上市了,目的并不是经营,而是要把这个做好的壳,以一个好价钱卖给下家。天宇集团正是陆承伟大构想中最理想的一个下家。选择天宇做下家,不仅因为它有购买力,而且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王传志经营的一个独立王国。为了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陆承伟研究王传志已经有些日子了。对付王传志这种家长式的人物,陆承伟已经很有经验,可谓战果辉煌。客观地说,陆承伟巨额财富的积累,主要依靠还在中国大地上生命力依然旺盛的人治的幽灵。天宇突然间要出第二个太阳史天雄,刹那间就把陆承伟照晕了。
陆小艺看着发痴发呆的弟弟,急急地说:“小弟,你说话呀!”陆承伟按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着:“把圣徒级的史天雄派到天宇集团当特派员,是不是表明上面对王传志不信任,怕他变成第二个褚时健?”陆小艺气得跳起来,提高嗓音呵斥道:“小弟!你先管管咱们家的事吧!王传志是不是个贪官,关我屁事!你是很有钱,可在中国,没有政治支撑的钱,只能是废纸。承业二哥从前风光不?他管理的钱没你的多?现在呢?没有咱们家做背景,他只能老死在西平!这是中国,你懂吗?”
陆承伟喃喃道:“我不是正在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