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特的初夏。道路不再泥泞翻浆,绿茸茸的嫩草在路边乃至砖瓦缝间生长出来,蓬勃着妖娆妩媚的生气。柳津河边的柳树千枝百叶,葱绿无限,而老虎窝四围却鲜有耕种,大片的土地荒芜着,任由杂草丛生。田野洋溢着阳光的暖色,蒲公英连绵成一望无际的灿烂的金黄,仿佛在齐声讴歌美好的时光。在枪炮声的间歇里,各种各样的鸟儿在空中飞过,繁忙的小蜜蜂兴高采烈地飞来飞去,热热闹闹,嘈杂不已。在暖洋洋的气息里,老虎窝的居民简直都麻木了。国民党军队逃得不知去向了,而且永远地从老虎窝消失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共产党的部队回来了,穿过心旷神怡的旷野,一队接一队的自东向西开来。
民主联军迅速收缩了对辽北重镇安城县的包围,旋即开始攻城。枪炮声撼天动地,火光映红了天宇,距县城三十五华里以外的老虎窝,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颤栗。激战四昼夜,驻守安城以及煤矿的国民政府军青二师主力近三千人被全歼。民主联军三纵队八师踏着歌声重返老虎窝,兵们仰脖高唱:《林总的命令往下传》。施连长如今是团长了,专程去了趟赵家大院,却不想物是人非,房东赵麻皮已经故去。霍乱和战争一样残酷,活下来的都是幸运者。面对老赵太太的寻找的目光,施团长蓦然神伤,一年多以前离开这里的战友,有许多倒下了。战争叫人习惯了沉静,战争拒绝任何哀伤。他面带微笑,嘘寒问暖,冲着老人大声地说:“夏季攻势开始了。”他身后的士兵穿土黄色军装,新服装新面孔。人们惊讶地发现,民主联军中居然有一些日本人,做炮兵、司机或者是医生,如果不开口说话,还真难看出他们的身份。老虎窝人深感不解,议论说,这八路咋和这鬼子混到一伙去了?大家想想也就释然了,说小鬼子再豪横,到头来还不得听咱的?
兵们的到来打破了小镇的寂寥,破落的赵家宅院热闹起来。兵们不掩饰喜悦,青春的歌儿一首连一首,震天动地的响:
攻打四平
四平修得好啊,
城里有碉堡啊,
城外有战壕啊,
陈明仁放大话啊,
八路军打不了啊
攻打四平
四平修得好啊,
城里有碉堡啊,
城外有战壕啊,
机关枪扫啊,
手榴弹轰啊,
炸死那王八羔啊……
民主联军重返老虎窝不久,就扒掉了西大庙,庙里的道士尽行遣散。原因很简单,据悉清剿队队长荆容翔曾藏在庙里。如今赵挑水的也回来了,一身细布黄上衣,斜背把匣子枪,忙得走路带风。里里外外搜查,却不见荆容翔等人踪影。扒大庙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都赶来看热闹,大家都揣摩自己是否能得到点东西来,可一瞅赵挑水的屁股上挎的手枪,就没谁敢动弹了。赵挑水的手里摇晃着庙上的“禁火”牌,吆五喝六的做动员,一副干劲十足的架势。
如今的老虎窝,已无人知晓西大庙的来历了,只有并不老迈的榆树在絮絮低语,枝枝叶叶摇曳着过去的声音。乡亲们发现,原来威仪赫赫的庙宇已孱弱不堪,高高的门槛显得荒诞不经,门上夸张的大钉徒有声势而已。墙壁现出破败荒凉,如老者的手掌样松弛枯涩,造型考究的窗户不再深不可测,油漆班驳,木纹裸露。顷刻之间,观前的石碑轰然倒地,本来预期不朽的碑文残缺不堪,勉强看清这样的字迹:……岁秋俄人入境盗贼纷扰……虎窝十七屯避之神明保佑关帝威武……祈风调雨顺永享平安牟清惠赵……
人们到底有些害怕,把搬到的神像放在院墙外躺下,还在神像上面盖了一些蒿草,心里头打鼓,祈求神灵别怪罪自己。拆下来的庙门梁柁,当即分给穷人做房料,许多人吓得连连摆手:“老天爷!庙上的家什谁敢要啊?要折寿的呀。”工作队员就说:“庙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有啥好怕的,有共产党做主呢。我们就啥也不怕!”堂皇西大庙最终变成了残砖烂瓦,数不清的尘埃荡漾开来,陈年的庙宇在最后时刻散发出霉烂的怪味,众人不得不屏住了呼吸。人们并不认可赵庆丰,一律敬佩民主联军,说:“这八路可了不得,连大庙都敢拆啊。”
苦大仇深的赵庆丰带头加入了农民会筹备组,荆容翔就是他的死对头。逮捕反革命分子荆匪的布告四处张贴,天罗地网业已撒开,荆容翔必定插翅难逃。当初跟荆容翔上山的有二十来人,几天工夫就做鸟兽散。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不由地为自己哀惋,真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啊,而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整个下午,他独坐于北山上,屁股底下垫着鞋子,沉思默想,恍恍惚惚的。他真想下山回家,和金菊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啊。四周的树木一言不发,云朵也软绵绵的充满了不解的迷茫。山下的小镇如一堆匍匐的怪物,仔细辨认,老虎窝土围墙仿佛混沌的脸谱,一副沮丧的样子,而灰黑色的瓦脊,层层叠叠,就像乞丐身上褴褛的衣衫。他忽然想到:点上一把火,山下就会是另一番景象。铁血的夕阳终于烧化了,远远地跌进了山峦。红红的余光泻在葱茏的灌木林中,将一切都融化于暗红的暮霭里。他伸手去摸烟,却摸出个空烟盒来,便缓缓地将烟盒一点一点地撕碎,扬手抛出去,纸片便无力在风中飘荡,直至纷纷落下。
扶着自家门框时,天还没有全黑,荆容翔一边喘息一边为自己的大胆而得意。这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吧?他暗想。两腿叉开地站着,俨如卸下了千斤担子,忽然想到了毛驴,他笑了,很想就地打个滚儿。借着暮色,他看见金菊盘腿坐炕,脸冲窗口做针线活。女人穿件洗得发白的夹袄,黯淡的绿裤子,发髻蓬松。他内心泛起一阵酸楚,这痛苦随即化做潮水,漫涌而来,是那样的凶猛,那样的势不可当。
女人一抬头,惊讶地看男人的眼睛,说:“呀,人家到处抓你呢?”
荆容翔依门不动,他自己知道眼圈红了。
女人边起身边说:“你胆子好大呀。”
他伸手挡住女人,说:“脱!”
“啥?”
“叫你脱!”
“现在?”
“现在。”
女人弯腰将炕被铺平展,铺得小心翼翼,说:“不插大门?”
“插了。”
“真脱?”
“废话!”
女人褪出了半个身子,如一条白嫩嫩的鱼,脸上可怜兮兮的。
“下边!”他低吼。
荆容翔睁圆了眼睛,欣赏玄妙的胴体,像大蒜层层剥去了外皮,鼻子又一酸,眼眶湿润了。他将女人弄翻,急速地摩挲她的脸蛋,触摸湿润的嘴巴、鼻子,再摸跳跃的眼皮,最后摸到她的颧骨。男人凛然一惊,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操!”他迁怒于金菊,道:“你这个丧门星!我可是你给妨死的呀。”他的动作猛烈,发疯地摆弄女人的肢体,仿佛那是宣泄的深井。他浑身颤栗着,宛如风雨里飘零的一片树叶,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说:“要死了,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赵金菊瘫软着,泪流满面,木然地面对暴虐,像一张摊开的煎饼,带着滚烫也带着无望,隐忍一切,又包容一切。这一次,荆容翔破天荒地进入了老婆的身体,亢奋于自己的领地,冻蛇入窟,深刺浅击,润滑生热,大汗淋漓……夜幕悄悄降临,荆容翔从炕上爬起来,想走。女人一声不响地抱住他的腰,温热的前胸贴住他,头发撩动他的面颊,任男人踢踹撕拽,仿佛一条紧紧缠绕的藤。
正如荆容翔自己料定的那样,他被捕了。午夜时分,他被土改工作队按在被窝里。一条麻绳横七竖八地捆过来,火把晃得眼前金星乱蹿。荆容翔强做镇静,问:“赵挑水的,啥时枪毙我呀?”
赵庆丰不屑一顾:“我都不急,你急个屁?”
旁的人都用脚踢他:“便宜不了你,王八犊子!”
已押出门外的荆容翔回头大喊:“金菊,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啊。”
荆容翔之死轰轰烈烈,嘴里被塞了棉花,押到了小学校,老虎窝镇和附近的居民都参加了公判大会。这几年,老虎窝没少见枪毙人,但哪次也没有这回来得深刻而隆重。台上正在宣读辽北二地委《锄奸暂行条例》,天上来了飞机,轰隆隆的响震耳欲聋。野马式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擦着树梢飞行,转眼就掠过了小镇的上空。片刻工夫,又折返回来,机翼下的青天白日徽清楚可见。飞机朝会场俯冲扫射,突突突的炮弹打着了茅草房,会场顿时炸了锅,人们哭爹喊娘的乱成一团,有人受伤了。敌机飞走了,还撒下了花花绿绿的传单。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梳拢好会场。人们很快镇静下来,为刚才飞走的是不是野马式飞机而议论纷纷。大会进行最后一项,工作队队长宣判:经安城县委锄奸委讨论,报经地委锄委批准,枪毙反革命分子荆容翔!
河边是一片烂漫的野花,荆容翔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双臂被死死勒紧,早已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真实的触觉是膝下松软的沙滩。在枪响之前,他沉浸在悲哀里,稀里糊涂的怎么把生命断送了呢?他悔之莫及,一遍遍地想:那年要是不去县城就好了,该死的猪肉炖粉条啊……枪声响过之后,老虎窝许多人都哭了。三纵八师机枪连的战士们无比诧异,镇压的不是国民党清剿队长吗?你们哭啥?其实乡里乡亲的,不看他是啥党,而是在痛惜活生生的人。有话在心却无处开口:荆容翔的人缘不太坏。面对此情此景,赵庆丰心里也升起了淡淡的惆怅,他对机枪连连长做了如下解释:“他爹是街上有名的先生,挺好的老师。”
一入秋,农民会正式宣告成立,办公地点就在原来的警察署。农会主席是赵挑水的,赵庆丰去城里培训了几天,回来就走马上任。农会要掀起场风暴,农会需要一个会计,便想到了赵成和。赵成和所在的国军部队被消灭了,本人被民主联军解放了,他不愿当兵,受了一番教育便回到家中。赵成和不想出头露面,就百般推脱,说他还没拿到毕业证书云云。赵挑水的还算客气,说:“啥毕业不毕业的,五叔你大学都念了,咋的也比俺们强。”
见赵成和忸怩不干,老虎窝区的民兵队长翻脸了,搓着手心骂:“别不识抬举,你是想给小日本做事?还是想当中央军?”
赵成和文绉绉地辩解道:“我弟弟赵成盛参加了民主联军。”
赵主席揪住他不放,说:“你是说赵大嘴啊,两码事,别搅和!”
老虎窝小学再次复课了,小镇顿显生气。早上,孩子们提着墨水瓶迅疾地跑过。细细的麻绳拴着墨水瓶,悠悠荡荡的,这是学生们不可缺少的用具。再粗心大意的孩子也不敢将墨水瓶搁在户外,否则会冻碎瓶子的,天要是太冷的话就捂在怀里。久违了的读书声回荡在淡蓝的天幕里,这是生生不息的希望所在。赵家大院离学校近,四傻子便倚着破烂的门框看小孩子放学,学生们惯于打打闹闹地走路,四傻子很是羡慕,他经常和小孩子搭话,无非是你是弟弟怎么比哥哥还高两年级呢?男孩子咋穿女人的高跟鞋呢?四傻子的提问全是废话,他弱智的脑袋越来越愚钝了,形象点儿说是叫房门给夹扁了,如同一盆糨糊永远鼓捣不出层次来。若无人指点,他永远也猜测不到年级不同是抓阄的结果,而男孩穿女鞋则是红十字会捐赠的结果。现在的老虎窝,别说是穿女鞋,就是爷们穿女式花袄的也大有人在,没啥稀奇的,分来的呗,爱咋穿就咋穿!
土改这个新鲜词,最先是从担架队嘴里听说,担架队跟着八路走,冲州撞府的,见多识广。街里街外的百姓不知甚解,倒是先见识了诉苦活动。土改工作队从思想发动起步,“挖穷根,倒苦水”活动是从“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发端的。乡亲们都觉得可乐,到底谁养活谁呀?有人说穷富都是命啊,老天爷注定的。赵庆丰不高兴了,他现身说法,说父亲赵成运从山东老家逃荒而来,给恶霸地主赵前一家当牛做马,吃吃糠咽菜穿麻袋片儿。
老虎窝的诉苦活动出名了,老虎窝因此成了安城县土改的典型,可谓闻名遐迩,引来辽北省委书记亲率三百多人工作团现场观摩。赵庆丰代表农会做了经验介绍,他们的路子是“三板定案”,明确了依靠、团结和打击的对象。他们诉苦事先准备了道具,效果极佳,穿件烂褂子,夹卷破席头,诉苦者说到痛哭流涕,与会群众都哭成了泪人。燃烧地契的烈焰或者跳跃的火把,照亮了一张张仇恨的脸和通红的眼睛。诉苦会开到最后,人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恨,振臂高呼口号:一切权力归农会。农会把穷苦人组织起来,发动起来,就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过去老虎窝冷漠的只是外表,麻木的背后暗藏座火山,而现在冻土地下的火山真的喷发了。最早看清风向的是所谓“二流子”,既不种地又不经商,走村串户,见多识广,脑子活络又活得憋屈,比如农会主席赵挑水的。
全老虎窝人最恨甘暄,可他早随国军跑掉了,没处可寻,就把他老婆赵马兰捆来了,披头散发地被羞辱唾骂。人们不解气,有理由质问:最坏的坏蛋怎么跑了呢?斗争会一般分主角配角,配角叫做陪斗,陪斗由伪满残余分子充当,比方煤矿劳工里的炕长,比方小学老师张大巴掌。赵庆丰在斗争会上说,四傻子赵成昌是恶霸地主,坐吃土地二百亩,还放高利贷,不劳而获。乡里乡亲呀,咱们一把泥水一把泪的,而赵家大院却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他越说越难过,激动得涨红了脸,把桌子砸的咚咚响:“谁养活谁呀?没有咱劳动,粮食能往外钻吗?咱们起五更爬半夜的下力干,一颗粮食一颗汗!地主不劳动,粮草堆成山……”说着说着,赵主席泣不成声了,台上台下一片唏嘘。
四傻子忘记了害怕,忍不住纠正赵挑水的一下,他觉得赵挑水的是本家堂侄子,长辈完全可以纠正晚辈。四傻子说,“咱家的土地,不是二百亩,前年还有是二百一十七亩呢,你说少了哩。”四傻子说话时特意使用了“咱”这个字眼,而不是“俺”,他想暗示这样一个道理:是火就热炕,是亲三分向。
赵庆丰“呸”了一声,奔过来踹了一脚,怒斥:“你他妈的放老实点儿!别拿四叔的派头。”台下的群众都乐了,有的喊再来一脚哇再来一脚,笑声哗哗哗浪涌似的翻滚。
四傻子是赵家兄弟中最愚蠢的,最缺乏思索的秉性。但傻人有傻福,他因此而幸运,可以不知烦恼地度日。这天早上刚喝了口稀粥,农民会又来传四傻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刚进屋,麻绳就横七竖八地搭上了身。四傻子吓懵瞪了,隔一会儿就哭一起儿,哭累了就打瞌睡。头一天没给饭吃,饿得他有气无力,后来不断有人被抓来,四傻子心理就平衡了,肚子也好受多了。不到两天,炕上炕下的已绑了十好几个人,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四傻子认识他们,算是附近的有钱人。四傻子觉得很是有趣,但凡有人进门,他主动凑近乎,不管来人是多么的惊恐或者沮丧。四傻子嘴笨,想招呼却又不知说啥好,就嘿嘿地冲来人傻笑。炕里头有位老者,挪动挪动屁股,叹息:“堂堂赵前,竟有这等傻儿啊。”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不知谁在感慨。
旁的人说:“穷不生根,富不长苗,马高镫低的谁看得透?”
还有人嘀咕:“风水变了,穷是好事,富才是祸害。”
“闭嘴!”窗外传来厉声呵斥,有民兵持枪站岗。“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咋的?嗯?!”
炕上炕下一派沉寂,四傻子感觉有人用胳膊拱他,侧脸一看是苇塘沟的犟驴子。犟驴子家有百十来亩地,生得胡须浓重,他压低了声音道:“明天要斗争咱们。”
“还斗争我啥呀?”四傻子奇怪。
“你多个屁?谁都跑不了!”
备受鼓舞的老虎窝农民会开展了反霸清算斗争。通过摸底排队,定下大小土豪十七人,而住在镇子上的土豪,再怎么权衡,赵家大院都跑不掉,又把四傻子揪来斗争了一次。农民会的路线是在政治上清算,经济上挖浮。轰轰烈烈间,老虎窝改变了模样,绳捆索绑牵引式的游街成了新景观,沿街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内容是“严惩汉奸土匪”、“打倒恶霸地主”“一切权力归农民会”。这些人当了农会的骨干,敢打敢骂敢抄家敢绑人,叫他们去割有钱人头也没问题,总之捅漏了天也敢做。他们做梦都在笑,“有房子有地”和“共产共妻”是最甜美的理想,只可惜上边不允许去共别人的妻。他们兴高采烈,精神抖擞,不费吹灰之力就主宰了他人的命运,随心所欲地打骂羞辱他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他人的土地房产,得到任何比他们富裕人家的衣服柜子骡马车辆。如果是光棍,很容易混上有钱人家的女子做老婆。天上掉馅饼也不及如此,哪里还有比这更刺激而快乐的事情?此等美事不干才是傻子呢,老虎窝里里外外沸腾着,骚动着,分钱分物真忙。
农会的权力非凡,赵主席召谁来谁就得来,往往男人前脚去农会,这边抄家的人就杀到了。一伙人抡枪舞棒,赶着大车爬犁来,呼啦啦地堵住前门后院,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抬。打人抄家实在是快活无比,但凡穷人都激越亢奋,猪羊车马、箱子板柜、被褥衣服见啥分啥,土地和金银财宝更是不在话下。斗争浪潮里,老虎窝土改还是执行政策的,上边指示的清楚,说是要保护工商业和手工业。连家杂货铺和其他商号也受到了冲击,摆在店铺门市的商品未动,但家居被席卷一空。根据后来统计的纠偏数字,1947年,老虎窝村共有1251户人家计6871人,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家未被斗争;全村七万余亩土地重新划定,1273匹骡马大牲畜征调分配;在镇子里,差不多家家被抄,户户挨斗,仅有马家煎饼铺和宋家床子得以幸免,因为其主人都是寡妇,没儿没女的寡妇。赵家大院的衣物被没收了,媳妇们陪嫁来的瓷砖鼓花板柜被拉走了,最后她们被赶出了赵家大院。赵家大院的主人变了,赵家大院的存在仅仅是习惯上的称谓而已,前屋后院正房厢房的主人分别姓吴姓李姓张姓孙姓纪和姓田,一共住进了六户。金铁磊兄妹也分到了住房,他们是风暴中的受益者,名正言顺地居有其屋了。铁磊是镇上瞧病的小先生,出诊抓药疗伤,生计还过得去。赵金氏四代同堂,她和儿孙们被轰进了西街的刁家豆腐房。家徒四壁,破窗户烂门,更没吃没喝,媳妇孩子哭个不休,金氏却笑得一塌糊涂:“还是你爷说的准哇,三穷三富过到老哩。”她全然不理家人的感受,以局外人的口吻说: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谁说得透啊?
老虎窝农民会新经验层出不穷,县里头高兴,派秀才下来总结拔高。新经验叫做“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家家户户过筛子,决不留死角。急风暴雨之下,多数人还是识趣的,要么悄悄溜掉,要么乖乖交出浮财,共同的信条是免遭皮肉之苦。个别不识趣的财主拒不交代浮财的去向,就得麻烦农会挖墙掏洞,金银出土之时就是脑袋搬家之日。赵主席满嘴新词:依靠贫农,团结中农,限制富农,消灭地主。农民会不讲理论,他们从没有讲解五条或八条的耐心,他们的体会是消灭地主的一切才是最最彻底的。制度的变革历来是血腥的,原来躬身锄地的农民一旦直起腰,压根不在乎鲜血和泪水。赵成昌被划进了枪毙的范围,许多年以来赵家的名声太响了,大会小会,几乎所有的控诉都要涉及赵前或者赵麻皮。可是到了四傻子、老五赵成和手里,赵家成了空壳,确实没有房子没有车马了。大家仍疑惑,当年他家可是买得起洋灰桥的,咋说穷就穷了?……
赵家的影响实在太深远了,枪毙四傻子的呼声高涨。已经住进赵家大院的六户人家又被勒令搬出,赵庆丰率人掘地三尺,一连挖了三天,却一无所获。院子内外坑坑洼洼,像狼藉不堪的砖窑。四傻子白天被吊在梁柁上,夜里跪在炕沿下。家里确实没有金银财宝了,而且家产过去一直由三哥掌管。四傻子越痛苦越说不清,疼到深处不是哭就是骂。骂谁呢?不敢骂别人,只能大骂三哥:“赵麻皮呀,赵大麻子呀,你干啥早死呢?哎呀呀,疼死我了,我活不成了……”
骂声近乎呓语:“啥也不知道啊,他们打我呀……赵麻皮啊,你快回来吧……”
旁边的民兵不手软,用脚踢他,把他弄成钟摆摇晃的样子,四傻子的脑子越发混沌,除了撕心裂肺以外,不知所云。简直要咬碎牙根的赵主席忍无可忍了,亲自动手猛扇堂叔的耳光,最终商议报请枪毙恶霸地主赵成昌。事情的转变极具戏剧性,安城县委派人坐火车来,指示老虎窝农会要妥善保护好赵家。县里没做任何解释,还告诫说防止斗争扩大化,谁搞出了问题谁负责!农会一干人面面相觑,参不透上级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悻悻放赵傻子回家。最气人的还是这个四傻子,返回身又来农会,问他家是啥成份,人家烦得慌,翻翻簿子说:“是富农。”
四傻子的憨劲又上来了:“不对呀,俺家最少也得是地主啊。”
农会的人这个气呀,说:“好!那是就地主!”
赵主席事后耳闻,也骂:“妈拉巴子,四傻子不是来找茬的吧?”
老虎窝农会最著名的口号是: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这句口号流传甚广,成了临近县区乡流行的誓言。据说辽北省副书记对此持反对意见,说这里面有封建迷信的色彩嘛,还是不提的为好。统一口径后的宣传口号如下:
“翻身不忘恩,好汉去当兵!”
“保田保家保乡去!”
“胜利大反攻,人人当先锋!”
初冬的旷野辽阔无垠,干枯而坚韧的蒿草在风中摆动,在彤云之下,仿佛在述说什么。越是临近故乡,赵成华越是心慌,禁不住泪窝潮湿,而身后的警卫员并没有留意到首长的变化。一路满是七扭八歪的车辙,很是难走。黄昏临近时,赵成华才看见了很大的集镇。最先入眼的是土黄色的寨墙,和镇子里鱼刺样的树木以及整齐的炊烟。小镇肃穆无语,横卧于暮霭流荡的荒野,而苍茫的背景似无边的帷幕,遥遥地从无边的天宇铺排开来。这风景如同年代久远的水墨画,质地发黄墨迹模糊,但意境深远回味悠长。
在阔别十六年之后,故乡仍恍惚在梦中,是那样的沉静落寞。美式吉普车上下颠簸,赵成华觉得自己在变成一个虚幻的影子,而连绵的山丘以及河滩地也似乎离开了地面,变得一片模糊。冬日的天黑得早,下午四点许,赵成华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老虎窝的变化不是很大,许多景象与记忆相同,只是房子多起来了,将原本稀疏空旷的街巷拥塞起来。张铁匠炉、佟木匠铺、养生堂这些老字号还在,店铺门脸肮而破旧,墙壁、屋檐、烟筒都摆出了残缺的图像。小街就这样落寞地袒露着,房檐、门廊、台阶乃至十字街口都幻化成高低错落的投影。东兴长的店面如灰蓝的木墙,躲藏在小街的黯淡的影子里,窗板缝隙里透出恐慌的目光。
赵成华推开小屋房门,一身寒气带了进来。赵金氏盘腿坐炕,正在打盹,她浑浑噩噩地说:“呦,又来个当兵的。”
“妈!”赵成华的嗓子眼儿发干,他大声叫:“妈,是我呀。”
母亲反而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四傻子却听清楚了,激动地跳下炕去,“你是大哥?”
“大哥?”还有人怀疑。
“呀,大哥!”大家都拥上去,把这个叫大哥的人围在中间,亲情一下子就冲破了时空的阻隔。
赵成华上前扶住母亲的肩膀:“妈,我是成华啊!”
“哎呦,我的大儿呀。”老赵太太终于清醒了,顿成泪眼滂沱:“妈可想死你了啊。”
赵成华泪眼迷蒙,深情地望着年迈的母亲。母亲紧紧拉住他的手,让他感受那指掌的粗糙。岁月真是无情啊,他鼻子的酸一点一点地往上涌,母亲苍老的面容宛如陈年的瓷器,布满了裂纹。赵成华很快控制住情绪,不失礼节地向弟媳们微笑,挨个地抚摩侄子们的头。他又能说什么呢?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显得多余,还不如叫亲人们放任泪水奔流吧。母亲擦擦眼泪,大声地说:“儿呀,可下回来了。有命不怕家乡远,回来就是个喜。老四你去逮只鸡去!”
母亲紧紧握住赵成华的手,生怕他跑掉似的,絮絮叨叨说:你们不要妈是吧?成国在哪儿呢,小六子也跑了啊,妈想你们哪……母亲的思维处于发散状态,兴之所至,想哪儿说哪儿,问:“儿呀,可曾娶了房媳妇?”
见长兄含笑,弟媳妇们忍不住猜测,窃窃私语道:当大官的,咋还不得三妻四妾?此类问题难为住了赵参谋长。他只能凝视母亲的白发,笑了再笑,什么也不说。
赵成华只在家坐了两个小时,因为纵队下达命令,部队开始集结了。上级命令安城县至少要保证一千辆马爬犁支前,切实备齐人马粮秣。看样子,又要打大仗了。至于“东总”机关的意图是什么,别说是他赵成华,即使纵队司令员也未必清楚。作为纵队参谋长,赵成华很少去揣摩上级的意图,上级咋吩咐就咋执行,从不含糊不打折扣,就像歌中唱的那样:跟着林总打胜仗。
赵成华说走就走,母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连声问:“儿啊,你卖人家咋啦?”
赵成华说:“儿是共产党的人。”
赵金氏:“那你就不要妈了?”
赵成华说:“妈,过几天我就回来。”
赵金氏不信:“大儿呀,别蒙妈了。你这一走还不得十年八年的。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大儿呀,你别走……”
泪水打湿了赵成华的手背,他握着母亲的手说:“上级的命令紧啊。”
赵金氏固执地说:“再紧,也没有妈要紧!”
赵参谋长肯定地说:“妈,等革命胜利了,我天天陪你。”
“你们多时胜利?”
“快了就快了。”
半夜里下起大雪了,这是公元1948年的第一场大雪。雪花片片,如铜钱般大小,漫天飞舞,很快将大地遮盖了。雪浩浩荡荡地下,大有洗涤天地的气概。整个世界圣洁得玉塑冰雕,一切都笼罩在雪的外衣下,一切都仿佛膨大起来。老虎窝镇的院墙、屋顶上面都落满了雪,白花花的扎眼。雪花漏进人的脖子里,沁凉沁凉的,而天气却出奇的暖和,雪地松软暄和,散发出新鲜的气息。临上车前,赵成华忍不住弯下腰来,掬一捧白雪,手指触及冰冷的土地。他将雪攥成了团,扬臂抛向远处,一道银白的弧线掠过,就像儿时那样。
吉普车冲进了雪幕,引擎声盖过了依依不舍的哭声。赵金氏的耳里出现了幻听,汽车的轰鸣犹如老虎的怒吼。这吼声仿佛被放大了,成为了无比壮豪的歌声,携风搅雪,震天动地……
1999年6月28日始构思
2002年2月24日第一稿完
2003年7月15日凌晨第二稿毕
2003年12月8日第三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