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翠儿满月,金家煎饼铺已经住满了贵客。
金家煎饼铺所在地叫岔路口,属于老虎窝区域的小去处,是去大疙瘩的必经之地。老虎窝乃海莲府治下的东路保甲分局的三区,共有南沟北沟西沟大小十几个散落村屯,零零散散地住了五七十户人家。老虎窝处在“盛京围场”的西围场之中,以都林正伏力哈山的分水岭为界,按东辽河和辉发河水系分做东流水围场和西流水围场两个部分,共大小一百零五处小围场。光绪末年,国力衰弱,开始有人涉险进入,采樵渔猎,开荒种地。时值国库空虚,加之俄国和日本窥视,盛京将军以“围地多被流民私垦”为由,奏请太后开禁,朝廷正式下招“驰禁招垦”,于是围场外的当地人和山东直隶的饥民蜂拥而至。沉睡三百年的荒野人烟日稠,闲置的土地被大量开发。盛京户部侍郎良弼奉命督统招垦事宜,议定平均每亩收取“荒价银”三钱三分。
住在金家煎饼铺的五人都是海莲府衙门里当差的,专为丈量西流水围场土地而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丈量统计,收缴荒银,核发地照。领头人姓符名安,约莫有四十来岁。老金终归见过世面,他说官府猛如虎,草头百姓的除了孝敬别指望别的,叮嘱家人务必伺候好官家的人。心里畏惧,人就不免围前围后大献殷勤,还特意安排女婿干些喂马烧炕的活计。总之,全家与放荒人员相处得较为融洽。
二伏天的夜晚,天幕低矮得几乎触手可及。天空澄澈湛蓝,如水一般明净,浩瀚的银河在头顶弯过。河边婆娑的垂柳只是轮廓模糊的影子,传来阵阵蛙鸣。嗡嗡的蚊虫叮咬得人心烦意乱,符安和手下人核对数目,别别扭扭的帐目却怎么也拢不平。符安焦躁,气得胡子上翘,连声斥责:“瞎鸡巴整乱鸡巴整,整鸡巴坏了还鸡巴整!”正发着脾气,见赵前端着一筐洗净的香瓜送进门,细心地捎上了一块土布手巾。金家的姑爷干净利落,身体壮实,符安颇有好感。
“小伙子,先别走。”符安开了腔:“我的人手不够,点灯熬油地也忙不开,明个儿你就跟着打地亩子吧。”
符安虽是旗人,在官场混了多年,却连个七品芝麻官也没混上,这是心头永远的痛,但是他的派头还在。见赵前迟疑,符安又说:“跟我做事,亏不了你的。”
话说到了这一步,岂有不遵之理?赵前年轻聪明,鞍前马后跑得勤快,很会讨放荒委员喜欢,精明能干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许多年以后,富甲一方的赵东家教训子孙,总是举例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年轻人不弯腰做事哪成?不长时间,赵前就成了放荒委员的得力助手,让符安等感到惊奇的是他还能写写算算,于是核对地亩的活计一股脑地都推给了赵前,其他人抽烟喝水闲扯淡,乐享其成。都说纱帽底下无穷汉,为官当差理所当然地要收受银两。也有庄户人家不知好歹,硬是不去孝敬,放荒人员遇上了也没辙,正应了句俗语:狗咬刺猬,无处下口。西沟李三子便是此类人物,死脑瓜骨不开窍儿。李三子开垦了几垧荒地,因死活不肯缴纳荒银,被没收了土地。要不是赵前解围,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丈量西沟王德发的土地时,发生了点儿不愉快。赵前和几个人拉着绳子左量右量忙得正欢,抬头见到王德发正虎着脸来了,大嫂手牵着儿子大猫跟在后面。赵前迎上前解释说:“王大哥,俺心里有数。”
“可别乱叫哥,你是官家的人哩,咱是草民一个,不敢当啊。”王德发话里有话。
赵前笑了笑,抬眼向远处看。田野氤氲着庄稼的清新,大树用簇簇的浓荫遮挡了远眺的视线。河边的柳树丛依然茂盛,不远处有白鹤起落。
见赵前不再吱声,王德发就问:“官家给你多钱啊?干得多欢实啊。”
“大哥,俺可是白干的。”
王德发怒气冲冲,用脚去踢一块石子,那石子在垄台之间跳了又跳,不见了。河滩地里的卵石总也清不净,多的是。他回过脸来,倏尔一笑,说:“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快活?”
话没好话,赵前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逃走。他也发现了块石子,片儿状的,忍住没踢,而是弯腰捡起来,振臂挥向河面。柳津河水熠熠生辉,石片儿擦着水面蹦跳着飞出了老远。赵前回过头来,保持着谦和的笑容,语气极其和缓,说:“王大哥,咱们事儿上见吧。”
傍黑的时候,打地亩子的一班人围着炕桌吃饭。泥瓦盆装着粘饽饽、高粱米水饭,这是夏天里铲地干重活的饭食。招待官家人,总得弄几样佐饭的菜肴才是,老金女人很伤脑筋。桌面上很丰盛:咸鸭蛋、小葱蘸酱、鸡蛋炒黄瓜、红烧哈什蚂①、泥鳅炖豆腐。众人的胃口都好,个个狼吞虎咽。赵前在一旁殷勤舀汤添饭,心中暗想:简直是个马厩,像八匹马挤在槽里抢吃草料。符爷也觉得手下人太不斯文,最先吃完,轻咳一声便离了饭桌。赵前悄悄地跟出门外,在身后叫:“符爷。”
“嗯?啥事体?”
“西沟王德发叫我捎来孝敬您老的。”说着就将二两银子塞到符安的衣袋里去。
“啊呵,这是干嘛?”符安打个哼哼,背着手就回房去了。其实,王德发为人耿直,哪里会想到向放荒委员行贿,赵前在替王德发解围。借放荒之机,海莲府衙门来的人个个搂得沟满壕平,没人提起却个个心知肚明。有了这一过节,王德发的地契执照上面的土地的实际数目没多,土地等级写得低了,上缴的荒银自然要少了许多。赵前拿得是翠儿的私房钱,偷偷拿走的。翠儿佯装不知,过了很久才在枕边感慨:“你这个人啊,嘴忒严,主意正!”
王家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王德发对赵前已无话可说。那天赵前路过到了王家,两口子非拽他吃了饭再走,王德发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酒至酣处,红着眼睛说:“兄弟你人好,要不嫌弃,你丫头和俺家大猫订个亲吧。”
赵前随口应承:“中,我看中。”
山山岭岭的柞树枫树染成了金黄火红,放荒的官老爷们要走了。老金全家都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临别的饭食尽其可能的丰盛,还弄来了一坛子烧酒。众人喝得开心,符安没醉,话有些多了:“赵小子啊,我的官太小了,要不我就带你走,谋个好前程。”
“符爷可别这样说,小的跟您学了不少本事呢。”赵前说的是实话。
“我想批你个地号,不知中不中?”
赵前心头涌过一阵慌乱,不知说啥是好。他飞快地和岳父对了下眼神,口中喏声:“谢大人。”
符安摆摆手:“南沟那十来方的荒地就留给你了。”
金家翁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起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块一直没人敢打主意的土地,并非土质不好,而是那里竖立着皇家阅兵台。风雨侵蚀,土台掩没于蒿草丛中,但是毕竟是皇上……赵前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符安等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总想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赵前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好家伙,一方地二十五垧,一垧十五亩,天哪!十方地就是三千七百多亩啊。
符安左手习惯性地捻着胡子,眼神有些漫不经心,说:“你们咋也得交点儿荒银,我也好能交上差。”
“那,那是那是。”老金紧张得结结巴巴。
符安很关照,轻轻敲了下筷子,说:“本来嘛,人字号②地每方荒价银七十八两,一共十方多地,八百两银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看在你们鞍前马后的份上,就按一百两的价核吧,买得起吗?”符安有些担心,加重语气道:“得交现钱啊。”
事情急得来不及商议,老金想了想,冲女婿点点头。赵前心里有底了,大声说:“中,现钱就现钱!”
见头儿送了人情,手下人一起起哄:“现在就批地画押哩。”意思是立马就办手续,他们真实的意图不过是顺水推舟,现成的人情谁不会送?他们觉得搞不好只是空头人情呢。即便是假戏也要真做,顷刻就有人找来纸笔,伏在炕上写起地照来,其他人鼓噪:“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啊。”
当赵前拿来一根金条时,灿灿的光芒霎时使众人的神态变得异样。油灯如豆,忽闪忽闪,众人的表情随即因意外而扭曲变形,连空气都充满了懊悔的味道。符安万万没料到,荒村野店会如此出手不凡,他感到了震惊,他后悔了,后悔之余还是后悔。可是地契已经写完画押,只好沮丧地舔了舔嘴唇。一干人都显得有些迟钝,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像在思索深奥的问题。那种惊呆了的神情,叫赵前终身难忘,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从聚拢的目光里膨胀起来。从这一刻起,赵前体会到有钱的滋味。不过,他很知趣地说:“剩下的就别找了,俺们要孝敬孝敬符爷和各位兄长。”
次日早,金家翁婿送放荒官员上路,一直送出好远。心情复杂的符安忽然勒住马缰,用皮鞭点着赵前说:“我说小伙子啊,你就偷着乐吧。”
赵前和老婆盘腿坐在油灯前,油灯是翠儿用泥碗倒了点儿豆油点着的。平常庄户人家晚上不点灯,今天是个例外。秋天的夜幕里,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蛾儿,有大有小,忽扇着翅膀围着油灯打转,如豆的火苗儿被扑得明一下暗一下地闪动。翠儿不忍心蛾儿被烧死,不断地用手去轰那蛾子。小两口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翠儿的眼睛格外明亮,氤氲着清新的潮气,柔顺如溪,清澈如潭,女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那个了。赵前心上着急,不住地侧起耳朵去听东屋,岳父屋里咳嗽声不断,就知道还没歇下。梁上悬挂的摇车里孩子翻了下身,撇撇嘴哭了出声,翠儿赶紧抱孩子出来,一边摇晃一边解开带襟的布衫,将奶子塞进孩子口中,孩子立刻含混不清地唔咽起来。奶水很充沛,在孩子的嘴里涓涓地响,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母亲的胸膛。翠儿身子一摇一摆的,嘴里哼哼呀呀,白皙的乳房在赵前的眼前晃来晃去。
重新把孩子放进摇车时,赵前的手已经是湿漉漉一片。
“给闺女起个名吧?”翠儿低眉顺眼,想扣上衣襟纽绊。
赵前伸手制止了老婆的举动,说:“别。”
“噗”地一声,一只蛾子的翅膀被灯火燎着了,曳着黑烟栽了下来,剩下的几只仍围着灯花旋转。翠儿的奶水简直是喷薄而出,弄了赵前一脸,奇异的奶香让他感觉快要窒息了。又一只蛾子烧焦了,扑腾着烧秃了的翅膀跌落在炕上,肚皮朝天蹬腿,就是翻不过身来。赵前侧耳听了听,这时东屋里已没了声息,便伸脖吹灭了油灯。清冽的月光透了进来,奇异的烤肉香袅袅,摇车钟摆似的荡来荡去,呓语般的声音渐渐飘浮上来。翠儿光滑的双腿紧紧夹住了他,叫他挣脱叫他咬牙叫他挺进。伏在柔软温润之上,赵前想起儿时的泥塘,夏天的水是那么的温热,挥臂划开了好看的波痕。女人的呻吟柔柔的,恍如水中的气泡,一串又一串地升腾变幻。他感觉自己赤脚走在泥滩上,全身心酥痒痒的,噗叽噗叽的泥水泡沫涌了出来……岔路口的夜晚没有灯火,只有不能自持的芬芳,小夫妻贪婪地沉浸在对方的肉体里,激情飞扬,畅快淋漓,欲死欲仙……
早饭的时候,赵前埋头呼呼地喝着高粱米粥。黑泥陶碗的边缘挂上了一层绛红色的稠膜,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舔,胃里舒坦,心里感慨:有饭吃的日子真好。老金看着姑爷一头油亮亮的浓发,心想到底是后生啊。翁婿两个嚼着咸芥菜疙瘩和炒盐豆,嘴里发出咯蹦咯蹦的响声,不约而同又有滋有味。
老金女人过来说:“得给孩子起个名了。”
“啥时节都有你的?”老金狠狠地剜了女人一眼。
赵前抬起头,说:“爹,还是你定吧。”
老金眼睛一竖:“那怎么成?你是孩子爹。”
“闺女叫花花草草好哩。”翠儿在帮腔,她面若桃花,气色很好。
“那就叫玫瑰吧。”赵前想到闺女儿出生时,后院窗下一丛刺玫正开的绚烂,红红粉粉的娇艳欲滴。赵前喜欢所有的花草,一瞬间他有了个计划,要用花草给未来的闺女们起名。岳父不置可否,老女人撇了撇嘴,转身去外屋地盛粥去了,她不大满意外孙女的名字,觉得闺女家该叫芝呀凤呀才对。老金搁下碗筷,趿拉上鞋来到院子里,霍霍霍地磨起镰刀来,瞥见姑爷跟来,说:“要收哩。”
“要收。”赵前应了一声。
岳父心思重重,女婿感到了压力。赵前明白,准是为十方地的事儿,想想又无从说起。两个都默不出声地忙了一个上午,磨好了刀具整束好了花轱辘车③。秋收指日可待,赵前想象到了满院子的高粱苞米大豆,红的黄的一股脑地堆在心里面,涨得慌。晌午头上,艳阳当空,翁婿俩在避荫处歇了。老金端着烟袋吸了一气儿,问:“南沟的地咋整?”他终于摆出了问题,脱下鞋使劲地在石头上磕打着,好像在掩饰什么。
“爹,你定。”
老金挥挥手,“你自个儿拿主意吧,我老了。”
赵前想给岳丈宽心丸吃,陪着笑说:“这地号是您老的,还是您定吧。”
老金说:“哼!我定个屁?!”一寻思赵前拿金条买地不要零的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赵前说:“这地号算首志的,俺不要。”这话对准岳丈的心思了,老金惦念的还是儿子,说:“翠儿也怎么想?女生向外啊,你们两口亏不着。”
老金女人圆场道:“这是姑爷的功劳呢,你有金山就能买来便宜?”
老金想了想,像是下了决心,说:“这么着吧,这里边有首志五方地。”
老金女人赞成:“对对,有首志的一半。”
老金叫道:“口说无凭,立个字据!”
翠儿扑哧笑了,说:“你瞧瞧咱爹。”
老金脖子一梗,说:“官凭文书私凭印,黑纸白字才是真!”
字据不难写,老金看了又看,全然不顾女儿女婿的感受,非叫女婿画押。赵前摇摇头,摁上了手印。老金将字据小心叠好,揣进怀里,仿佛安顿好了未来。还说:“从今往后,这个家还你是当,我只给你们掂量掂量。”
到了这步,赵前并不谦让,说:“俺想在南沟盖几间房子。”
女婿打算在南沟盖房,意味着岔路口的煎饼铺难以为继,老金不痛快了多日。最终还是看开了,闺女有房子有地终归是好事。事到如今,与吕家的关系再拖无益,何况女方那边不断催促。他拎着礼物去了吕家,正式提出解除婚约。老金灰溜溜的,除了道歉还是道歉,连哭的心都有了。媒人觉得丢面子,噼里啪啦地数落了一通,连讥讽带挖苦的啥话都来了,说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办的是啥事?吕家觉得委屈,嘴上也就不客气,说俺们等了就等了,只怪自己老实,傻透腔了,怪不得别人,再说咱们都不是啥名门大户礼法世家,你犯不上赔罪。理亏在男方这边,吕家根本就没有退还聘礼的意思,老金并无异议,婚约就此终止。
老虎窝新来了个先生,识文断字懂风水。赵前便拴了马车去请,口口声声说最佩服有才学的人,先生您准保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哩。先生大名牟清惠,身着长袍马褂,处处与众不同。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牟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评价老虎窝:三百年间传五姓,鸡鸣十里是近邻。士为知己者死,牟清惠很卖力气,漫山遍野地跑了两天,反复掂量才替赵前拿定了主意。牟先生再三说:房基地依山傍水,阳宅宜坐北朝南,又不可正南正北。正南正北的房子,一则为宫二则为庙。牟先生刚从直隶来,带来了不少关里的消息,说西洋各国叫俄国撤离东三省哩,老毛子④就是不听,看架势还得开仗。见赵前听得迷糊,老牟才转回话题说:“盖房子嘛,南沟这地方不错!”
南沟是块风水宝地,背依山峦,沃野开阔,柳津河蜿蜒淌过。秋景堪可入画,望不尽天空碧蓝如洗,说不完层林尽染,凉爽的风袭来,像耳际亲切的絮语。鹞鹰悬浮于天上,一动不动地俯瞰大地,像是长久的凝思。这个时候,真难想象风雪已经不远了。风和日丽中,赵前显得踌躇满志,说:“盖就盖个大院套!”
不多时日,梁柁、立柱、椽檩、窗口门料都准备停当,地基就用阅兵台的青石。建房子需要人手,王大哥和几个邻居过来帮忙。先是平整地面,用石头在地槽子里垒上底座,然后用整根的木头垛墙,凿眼打楔公母咬合,木头之间用自制的四棱铁锔子钉住。山地里有的是树木,只选笔直的楸树、椴树垒墙,齐齐整整的码得老高。依着预先的谋划,八月初七已时为吉日良辰,有一个较为隆重的仪式:起大梁。大梁柁披红挂彩,一通鞭炮声过后,稳稳地架上了房山。檩子、椽子都是上好的红松木,上铺大张大张的树皮,再苫盖上谷草。正房算做三间,分东西对面老少屋,中间是兼具走廊和厨房功能的外屋。等到东西屋的两铺火炕完工时,他们已经忙了十几天。可是西屋的炕倒烟,一生火,烟不是从顺着炕洞走而是从灶坑往外冒,浓烟滚滚呛得老金泪流满面两眼通红。众人思来想去,认为排烟不畅的毛病出在烟筒上。王德发闷声不晌地去河边捞来了半截木桩,树桩外壳已经钙化了,掏空树心,树桩便成了天然的筒管。耸立在房山之侧的烟筒本如四四方方的泥塔,再加上一节树桩管,烟筒的整体就升高了。灶坑火烧得噼啵直响,一时间,火炕上新抹的黄泥透出了缕缕的水蒸汽,场面煞是好看。老金细心地在木格窗外糊上毛头纸,还弄来豆油淋湿窗户纸儿,眯着眼睛念叨:“不怕雨浇哩。”
送走邻居,金家翁婿又忙了三天,砍来的杨树拌子,夹起一圈儿院墙。关东风俗,家家户户都得有个院套,为的是防止野兽袭扰。
师傅和金首志有约在先,说想学武艺就得贩皮货,不糊弄上嘴巴,练个狗屁拳脚?师傅身穿鹿皮鞣制的袍子,戴顶貂皮帽子,脚上蹬着皮靴,模样滑稽得像古时的侠客。师傅老家在山东郓城县,闯关东许多年了,总忘不掉家乡,无意间老是自比宋江。书上说宋江是及时雨,师傅不是及时雨,师傅只是贩皮货的手艺人。宋公明疏财仗义,可师傅嘴碎,整天唠叨个没完。金首志就想,师傅像黑旋风李逵,李逵性子急师傅也急,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师傅说技不压身哩,筋骨结实了,狼虫虎豹都不惹你。师傅还说,为人不实在不行,就像花拳秀腿学不得一样,实在才是立身之本。
一晃儿两年过去,金首志壮实了许多,身材挺拔匀称,动作敏捷,四五个精壮的汉子近身不得。他的唇边暴出了黑茸茸的胡须,浑身上下是浓重的动物气味,森林涤荡了人世间的喧闹,却吸不走兽皮的腥膻。一般人在崇山峻岭间跑,脸皮早就黑乎乎像李逵似的,可金首志晒不黑,总是白白净净的,惹得师傅动不动骂,说他小白脸,天生勾引女人的货色。师傅说得不错,走村过屯时,金首志的身影总会被女子的目光笼罩。师傅也研究女人,见山里头的女子天足,十分气愤,说大脚的娘们儿谁敢要啊?女人缠足与否与师傅并无关联,师傅本人老光棍一条,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师傅有心病,对女色的戒心很大,不止一次地警告徒弟:女人这东西是祸水呢,能搅扰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师徒俩专跟猎户打交道,认得形形色色的皮张,进山收皮货,一般不收鲜皮,只收干板皮子。鲜皮需要粗加工,整张地抻开钉在木板上,然后用食盐和芒硝均匀涂抹背面,放置于通风处阴干。在山兽皮张里,狼皮狍子皮狐狸皮鹿皮不甚值钱,能卖上好价的是熊皮虎皮,最珍贵的要数貂皮尤其是纯白色的貂皮。做皮货生意太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儿,时间一长,金首志便萌生倦意,想辞师而去。师傅心下不舍,说你小子不安分,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他为徒弟的浅尝辄止而惋惜。见徒弟去意已决,就不再挽留,送些路费盘缠。两人去了蒙江街的酒馆,师傅心里不痛快,很快就酩酊大醉。师傅把桌子拍得山响,说:“就你这点儿拳脚?还闯个屁江湖?”
金首志不敢分辩,垂下头去。师傅的舌头都硬了,口齿不清地说:“你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啊……你呀,站这山望那山高啊……你呀,心比天高啊,那个命比……”
孑然一身的金首志出现在甸子街,搭上了一伙放山人。领头的姓陈,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说话挺直性:“挖棒槌⑤可不是谁都能成的。别说狼虫虎豹伤人,就是哈喇海、蛰麻子、叶蛰子、小咬、草爬子咬人也抗不了啊,还有牛虻、蚊虎、狼头、铁嘴这些虫子,哪个不咬人半死?……”
见金首志一再表示不怕,陈把头笑得耐人寻味:“是好汉还是孬种,不在嘴皮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进山先要拉帮,拉帮人一般是五、七、九人一伙。放山人认为,进山不从双,也叫去单回双,意思是出山带着人参,就成了双数了。拉帮要排棍,要事先做个分工,陈把头打头棍,张大个子做了二棍,金首志排的是七棍。按山里的规矩,端锅的不在排序之内。放山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锅碗粮食必不可少,再加上狍子皮绳索等工具,足足装了九个桦树皮篓。
六月十六这天,一行九人踏着缕缕晨雾进山了。金首志头戴白皮帽子,腰系麻绳,脚蹬靰鞡鞋,随身携带的一根索拨棍、一把镰刀,油布包裹里是小米和咸菜。山里压根就没有路,林木参天,不见日月,脚步沉重得犹如灌铅。第二天,他们来到一处朝阳的沟塘,此处窝风向阳。队伍止住了脚步,陈把头四处张望一番,神经兮兮地压低嗓音:“压戗子⑥吧。”众人动手平整场地,选伐碗口粗细的黄菠萝树,顺坡搭马架子。戗子是放山人的临时住所,用来遮风挡雨,地上铺着厚厚的松树落叶,然后再铺上狍子皮,萱软隔潮避虫蛇。放山人照例要打火堆,火堆由把头亲自点火,由端锅的人专责看护。烧柴要顺着摆放,不许乱丢柴草,不许往火堆里丢东西,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冲火堆撒尿。大家伙忙碌,陈把头也没闲着,在东侧的山坡上用石头搭了个小庙,是谓“老爷府”。小小的“老爷府”里面,供奉着三位真神和一位小神。蜡烛就近取材,点燃两块松树明子,而香纸则是自带的。一行人依次跪下,烧纸叩头,跟着陈把头说:“头三炷香敬山神,二三炷香敬土地老爷,三三炷香敬五道神,最后一炷敬老把头。”“天地良心,保佑发财,有啥不对的地方,请多担待。”“不管几品叶,根儿大就行。老把头啊,保佑俺们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吧!”
放山人把手中的索拨棍看成是神物,除了打草惊蛇以外,它有怯邪避灾的作用,夜晚将索拨棍立于戗子门口,鬼神和野兽都不来打搅。
温情的黎明棉絮样飘落到马架子外,飘落到深山里面,飘落到水珠颤颤的枝头。陈把头喊一嗓子“起”,打破了丛林的寂静。放山人手忙脚乱地起身穿衣,谁要是落在后面了,把头的棍子准会擂到头上,骂:“你他妈的吃奶呢?再磨蹭打死你!”端锅的人最懂把头的心思,过来报喜说:“山神爷昨晚把供收了,今儿能收到大棒槌哩。”
草草吃罢早饭,各自揣了些干粮进山。放山收参的说道不少,要讲究个阵势。陈把头吩咐:“把这山拉一拉,俺打头棍,刘大嘴是边棍,张大个子腰棍,旁的人在中间!”人与人的间距一棍子远,用索拨棍扫拨搜寻。张大个子告诉金首志,说我咋拨楞你就咋拨。金首志左拨右拨,没走出多远,眼睛就花了,心想这茂密的草棵里,哪里去找人参?大个子指点说,头眼看草面上有没有红顶子籽儿,二眼看有没有红花,三眼看草根儿。他还说:“棒槌就是一步财,每一棍都得细心,性子急不行哩。”陈把头讨厌多嘴多舌,厉声呵斥:“别说了,装什么大瓣蒜,就你是行家?!”大个子听了闭口噤声,丛林里重新归于寂静。
“棒槌!”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陈把头很有经验的接山,问:“什么货?”全体停住了脚步,旁边人喊:“操,啥棒槌呀,那是马巴草——人参幌子!”陈把头生气,抡起棍子就打:“你他妈的诈山咋的?三楞子你们照看点儿初把郎。”
原始森林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植物,遮天蔽日,难以通行。高大的乔木,繁茂的灌木,还有飞缘的藤树密网相织。倒木发霉的气味和野花的香气扑鼻而来,鸟儿婉转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森林犹如潮湿闷热的蒸笼,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在草丛里走片刻工夫,就会汗流浃背。最怕的还是下雨天,汗水和着雨水,浸透衣裤,再加上遍地湿滑,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儿,有时滑下来就等于进一步退两步了。等到雨停下来,各色各样的蚊虫出动了,嗡嗡嗡地袭扰,人们被蚊子叮了个头昏脑胀,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人无法躲避蚂蝗的袭击,蚂蝗犹如盖房子的搭钉,两头直角折成尖钉,牢靠得难以撼动。神不知鬼不觉间,蚂蝗就钻入头发、领口、袖口,钻入人的皮肉。来的头一天,金首志的脖子就起了个大包,越来越红肿,钻心地疼。见他哧牙咧嘴,陈把头一看说:“草爬子叮在脖子上了。”草爬子和蚂蝗类似,见血不撒口,一直钻进皮肉里面。三楞子过来,点烟烧烤金首志的脖颈,烤得他浑身乱颤,费了好大工夫,草爬子才从皮肉里掉了出去。
这天,金首志走麻达⑦了。当他发觉自己掉队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四下里无人,喊叫在森林里简直可笑如蚊声。森林是巨大的消音器,吸纳了所有的响动。森林有自己的声响,比如松涛比如溪流,这些声音浩大却又模糊,让人时时感到渺小自卑。听不见同伴的棍声,这是放山人最恐惧的事情,每年都有进山人迷失成了一堆白骨。而眼前除了蒿草就是蒿草,再就是缄默无语的大树。冷汗刷地就流淌下来,金首志感到阵阵眩晕,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决定原地等待营救,他清楚胡乱走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他守着一株空洞树叫棍,敲这样的树干,声音浑厚,传的远。金首志不再慌张了,反复敲击: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时间过的真慢,头上是叽啾的鸟鸣,树林吝啬得连一丝风也没有。金首志相信自己是惨白着脸的,他脸色惨白地凝望着山谷。森林里弥漫着恐怖的窒息,有一只莽撞的松鼠跳到他的肩膀上,这一跳并不温柔,吓得他灵魂出窍。他一屁股坐到潮湿的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不断摸自己的头,好像怀疑头还在不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山谷里的叶片熠熠生辉,汪洋成一片眩目的海洋。他很想哭,他靠着一株树干,好让自己再坚强一些,除了保持手臂不间断敲击以外,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支撑内心的镇静。在天黑之前,他必须用挥臂来坚守希望,这是唯一的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金首志渐渐地感到绝望,天色黯淡下来了,他简直快要崩溃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接棍声,那样的含糊,像丛林里的一团迷雾:梆!梆!梆!他欣喜若狂,泪水伴着汗水在脸上流淌,他拼命地叫棍。梆梆梆的接棍声越来越清晰了,金首志大声呼救。陈把头见了他,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两记耳光。金首志的脸颊红肿起来,灿若桃花,但是他在笑,眼衔激动的泪水。
第四天早,他们遇见了一大片椴树林,生长得蓊蓊郁郁,阻住了去路。陈把头拄着索拨棍看山景,低声道:“这林子长得真好,肯定有大货。”手下人都附和道:“你听,这里面有鸟儿呢。”“可不是咋的。”有人还模仿鸟叫:“吱溜——吱溜……”二愣子说:“棒槌鸟叫,这里有——这里有啊。”
排棍拉成了一横排,陈把头吆喝:“点牛肝木烟,省得蚊子咬。”众人协力,一棍一棍地往前走。二愣子嘴欠,说:“嘿,这块石头平整啊,压酸菜缸正好。”陈把头低吼:“拿着!”放山人最忌讳乱说乱动,把头的话就是放山人的圣旨,二愣子乖乖地扛起石头,没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了。大家见了都笑,却没人敢吭声。山林寂静得可怕,除了索拨棍和裤角的声响外,就只有蝴蝶在翩翩起舞。过了许久,陈把头才说:“放下吧。”这时二愣子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金首志突然停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迟疑着说:“这……”大个子急得直捅他的胳膊,激动:“快,快喊呀!”
他喊了声:“棒槌!是棒槌!”
大家奔来,齐齐地喊山:“棒槌!棒槌!”
陈把头问:“什么货?”
“五品叶!”众人应道。
陈把头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二甲子⑧!”陈把头随即命令“扫场子”,大家细致检查周围,在一片惊叫声里,一气发现了三棵。若不是顾忌陈把头严厉的目光,众人定会欢呼雀跃。由于是发现的不是一棵人参,而是一片,就要按叶多的开始挖,挖参不能叫挖,而要叫抬。二愣子带领大家在周围点火驱蚊,陈把头掏出油布铺在地上,一一摆好剪子、小斧子、小锯、小耙子、鹿骨签子和快当绳。山里的规矩,人参要由把头来抬,陈把头用红色的快当绳将棒槌茎一一绑好,为的是给人参带笼头,怕参跑了。接着陈把头在每株人参的周围划上一步半见方的框框,四角插上索拨棍,称之为“固宝”。抬参要破土,首先在人参的下方开个窝子,然后用鹿签子慢慢地起参须子。为了防止参须受损,他的动作轻柔,时而跪在地上时而俯身吹拂,样子甚于侍弄襁褓中的幼儿。如果不慎损伤参须的话,人参就会贬值。众人围观,低声议论,都赞叹:“不小了,有五六两重。”棒槌的轮廓渐次展现出来,人参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家认定头一棵参绝对是“上品”。待所有的参须土都清除干净了,陈把头轻轻将参扶起。随后用青苔、桦树叶,掺上一些原土,将人参包裹起来,最外头用新鲜的松树皮包裹,最后用草绳打成“参包子”。
暮色笼罩了山林,众人燃起火把下山。离“戗子”还老远,大家伙就急着叫棍,快乐的敲击声惊飞了夜归的鸟儿。留守戗子的端锅人一听,就知道挖到大货了,忙拿起香纸往老爷庙跑。四个参包齐整整地摆在小庙前,索拨棍依次插在两旁,众人焚香烧纸,叩首谢神。
陈把头一伙放山人的运气不错,总共进了三次山,挖到了九棵山参,金首志分到了七两银子。散伙前,陈把头格外关切金首志,说:“兄弟该回家了吧?”
金首志的回答叫陈把头吃惊:“俺没混出个模样,没脸回家。”
陈把头沉吟半晌,说:“你就是跟俺抬一辈子参,也难出人头地。你要是真想闯荡的话,就去吉林街吧,俺有个熟人在那里开买卖,俺写封信保荐你。”
天气凉了,松花江两岸落叶纷纷,天地间渐生苍白之色。金首志搭乘木帮的江排,顺水来到吉林东大滩。吉林街早先叫做船厂,是北流水放排的终点,数百年来人烟鼎盛,水陆交通便捷,是清廷设在关外的重镇。吉林街三面临水,素有“水都木城”之誉,江边木材堆积如山,连城墙都是木头的;岸上街巷纵横,店家林立,车马喧嚣,不乏吃喝玩乐的去处。说起船厂,最繁华的地方当属西大街、北大街和河南街。这几条街上挤满了大小商号,有丝房、货栈、钟表店、金店、当铺、山货铺以及各色酒楼,以“源升庆”、“泰和贞”、“怡会恒”最为知名。木排刚一靠岸,就有“拉人的”围拢过来了,七嘴八舌,热情得厉害:“大兄弟,散散心吧。”
“有啥可看的?”
“那可老鼻子多了。你要干啥吧?”
“俺饿了。”
“饿了?吃的东西多的是,富春园的生拌鱼、聚仙阁水线包子,葱花大饼……”
有名的大馆子,肯定贵得可以,金首志边走边摆手:“俺不吃俺不吃。”
不断有人过来搭茬:“兄弟,玩玩不?”
“咋玩?”
“有花有素,就看你的了。”素玩指赌博,没有哪家客栈不设赌局的,专等着涮木把们的钱财。所谓花玩,就是指嫖娼逛马子。窑子铺一家接一家,多半是青砖罩面的临街瓦房,门前立一叫杆,杆上高悬一串长吊灯,上书某某客栈。妓院是花天酒地的销魂之窟,还硬充儒雅之气,门首的楹联都写得露骨,什么:玉春楼里春常在,待月亭前月恒圆。或者:鸳鸯恩爱三春水,鸾凤笑游二月天。
房子几乎都是全木结构,连街道也是用方木头铺的,而且是上好的红松木,阔气得仿佛穿皮靴的老汉。红松街道若无其事地延伸着,走在上面便有种很坚实而舒坦的感受。马车驰过时,轰隆隆的声响很是夸张,马蹄车轮下扬起咖啡色的灰尘。黄昏很快降临了,各色各样灯笼纷纷亮起来,或红或黄或白,荧荧如火般于半空晃动。街边弥漫着浓重的脂粉气息,还隐含着模糊不清的肉的味道,幽幽暗暗又鬼鬼祟祟,金首志不觉沉醉其中。“姑娘”靠门等客,见到行人就拽,说:“大哥,玩玩吧。”有的更直截了当,说:“快来嘛,掏掏烟筒吧。”
“不玩,咱不会!”金首志抽身便走。
“哎呦嗬,还是生瓜蛋子呢,嫩山货哩。”窑姐儿风骚旖旎,蜘蛛一样缠绕上了他,浓雾一样的香气猛烈撞击鼻孔,黏黏腻腻地引诱:“本姑娘教你啊,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夜风里,漫卷过落叶的沙沙声,金首志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惊悸控制住了他。他甩开吊着他胳膊的妓女,慌张离去,连头也不敢回,身后传来女人放荡的笑声。他只记得这个窑姐的屁股很大,胳膊腰身柔软得很,身上穿的是缎子夹袄吧,要不怎么会那么细腻?他一边跑一边回味,心跳得厉害。
金首志住的地方叫“悦来”客栈,在翠花胡同的尽头,一溜十来间的筒子房。门一开,深厚的气味便墙一般地朝人坍塌而来,想躲都躲不开。和窑姐身上散发的胭脂香味截然不同,这里满是浓郁的臭气,分不清汗臭脚臭还是尿臊气,叫人难以忍耐。只有呆得久了,才会忽略这气味的存在。门窗紧闭,听不见松花江水的滔声,可胡同里的喧闹依然入耳。门外边买货的还在吆喝:“核桃、干枣、松树籽、大瓜子、糖琉琉……”不时还有“靠人”的女子来敲窗户,隐隐便有轻笑传来。
这一夜,金首志根本没睡好。
①哈什蚂:林蛙的一种,肉嫩味美。
②人字号:土地等级,一般分天、地、人、和四等。
③花轱辘车:木轮车。
④老毛子:指俄罗斯人。
⑤棒槌:指野生人参。
⑥戗子:简易窝棚,马架子。
⑦麻达:放山人俚语,意思是迷路。
⑧二甲子:外力踩压后,芦头处又出的山参新芽,苔棵不高但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