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夫妇万万想不到,他们搭救的竟是辽西惯匪,日后声威赫赫的东北三省督军、大帅张作霖。
晌午的阳光很毒,晒得人脖子火辣辣地痛。老金女人挎着篮子,去地里给男人送饭。路边的红蓼花千枝百条,红波粉浪随风涌动,原野静悄悄的。抬眼望去,高远的蓝天上一队瓦块云整齐排列,从东北弯向西南,犹如雄奇诡异的巨蟒,又仿佛斜跨大地的桥。走着走着,一大群白鹤骤然腾空而起,随后是不计其数的大雁和野鸭。惊骇的大鸟们扑打翅膀,凌乱的羽毛从半空飘落,雁鸣鹤唳不绝于耳。
女人迟疑了一下,转身离开惯常的小路,小心地向河滩走去。草甸子上没有路,却清晰地印着马蹄的痕迹。女人更觉奇怪,拧着不甚灵便的小脚,边走边四下张望。一处水洼拦住了去路,女人想绕行过去。低头之际,猛地发现有人昏倒在草丛里,吓得她尖叫一声,差点扔掉了饭篮子。女人手捂胸口,好久才缓过神来,扯着嗓子大喊:“老头,老头,老头子……”
老金正在为大鸟们的喧闹而疑惑,远远听见女人的喊声,以为遇上了野兽,抄起锄头就跑。柳树枝条刮得衣褂撕拉带响,脚下的泥水飞溅,边跑边喊:“咋啦?咋啦?”
一见是草窠里趟着个人,老金才松了口气儿。搁下锄头,弯腰去看那人,去探那人的鼻息。说:“不碍事,还出气儿呢。”
夫妻俩合力去拽那人,不想那人身下露出一只手枪。女人失声道:“哎呀,他有枪啊!”
老金也有些慌乱,四下去看,突然高喊道:“你看,你看,那边还有马!”
顺着老金的手势,女人看见,一匹枣红马从柳树丛后探出身来,马耳竖立,一双大眼里满是警惕。女人想了想,说:“不像是打猎的。”
老金顿了顿脚,说:“少啰嗦,先救人要紧!”
昏倒在地的人正是张作霖,这会儿工夫醒了。他太虚弱了,头昏沉沉的,浑身乏力,耳畔回荡女人急切的声音:“大兄弟,大兄弟!快醒醒!”
老金说:“呀,怕是饿的吧,快喂点儿东西!”
女人倒了一碗汤,一勺一勺地灌到张作霖嘴里。别看张作霖双目紧闭,其实内心紧张万分,又不敢去摸枪,只好那么躺着。他感到有股暖流直入胃腹,这是一种充实,更是一种力量。马蹄声缓缓而来,越走越近,小心翼翼的样子。张作霖听得出来,这是他的坐骑。好马通人性,咴咴地打着响鼻,用湿润的嘴巴去拱主人。张作霖睁开了眼,灿烂的阳光霎时照花了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看清了两张慈善的面容。他放心了,坐起来说:“大叔、大婶,俺……”
老夫妻异口同声道:“吃吧吃吧。”
张作霖吃得又急又快,一边吃,一边拿眼去瞄老夫妻。饭菜被吃个精光,人也有了力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伏地叩谢。
老金说:“快别这样,谢啥?”
天上的云桥渐渐淡去,远处的雁鹤们优雅滑翔,徐徐而降。张作霖浑身泥污血迹,满头草屑,失魂落魄的模样。张作霖说他叫张雨亭,也叫张老疙瘩,采药迷路了,说得眼泪汪汪。雨亭是张作霖的字,他没敢报自己的大号。老金拉起他,说:“到家歇息吧。”
张作霖隐瞒了真实的身份。三天前,他们一伙胡子①在威远堡附近活动,遭到官军伏击,兄弟们被打散了,仅有数骑突围。慌不择路之际,撞进了盛京围场。盛京围场俗称大围场,专供清廷行围狩猎。这里原为叶赫那拉部落的栖息地,山峦起伏,水草丰美。叶赫那拉部落被努尔哈赤剿灭,方圆数千里遂成无人区,康熙七年始定名为盛京围场。清王朝视东北为发祥地,筑柳条边封禁。盛京围场沉寂了近三百年,榛榛莽莽,獐狍遍地,犹如天地初辟。太平盛世,皇帝每隔几年就要到此祭告山陵,演练骑射。原来的围场封禁甚严,驻兵把守,严禁出入采猎,违者格杀勿论。围场四周设有十二处“卡伦”,满族语中“卡伦”即军事哨所的意思。随着国力衰微加之久不行围,边禁日益松弛,围场腹地渐生人烟。
张作霖等人不知东南西北,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惊魂未定,又不知底细,四下寻路,不想偏偏叫“卡伦”给撞上了。全仗马的脚力好,张作霖才得以孤身逃脱,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走得又饥又累。正想去河边喝水,一头栽下马来。围场深处人迹罕至,毒蛇猛兽出没,幸亏老天开眼,被老金夫妇搭救。
自称张雨亭的人收拾好褡裢,藏起手枪,在金家住下。老金用温水为他洗净伤口,撒上了草炭灰消毒,好在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老金还吩咐女人为他换了身衣裳。马匹也得到很好的照料,喂些细草细料。一连三天,张雨亭吃饱了就睡,身体恢复得很快。张雨亭来路蹊跷,看上去决非等闲之辈,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同寻常的干练。张雨亭说他家住新民县,是个兽医,专给牲口瞧病,劁猪骟马挺在行。为了自圆其说,大段大段地背诵《牛马经》,一副熟烂于心的样子。张兽医反复说,他爹就是兽医,医术实属家传。他的表演有些欲盖弥彰了,老金的疑心加重,更加惴惴不安。救人乃积善行德之举,老金却左右为难,深怕引火烧身。可退一步来说,倘若这人真是胡子马贼,更是得罪不起,唯一的选择只有恭恭敬敬,接神送神。
老金有一双儿女,大的是闺女,名叫翠儿,女孩子家腼腆,帮着妈做事,不大抛头露面。弟弟金首志年方十六,天生的捣蛋鬼。可疑的马匹和陌生人,引起了金首志的好奇。金首志打心眼儿里喜欢那匹马,从前看到后、从头看到脚。那马可真好,鬃厚裆宽,皮毛光润,宛若锦缎,浑身枣红,四个白蹄,连嘴巴也是雪白的。若不是爹提防得紧,他准会牵马出去遛遛。当爹的有意不让儿子和来人接触,总是想方设法把他支开。金首志人小却有心计,悄悄凑了过去,问:“那马是千里马吧?”
张兽医咧嘴一笑,说:“还不是,算骏马。不过,俺这马可有名堂,叫做踏雪嚼云!”
金首志问:“赤兔马也就这样吧?”
张兽医摇头,说:“比不上,关老爷的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金首志点点头,说:“依我看,你才不是啥兽医呢。”
张雨亭哈哈大笑:“说的是,劁猪骟马,和卵子打交道有啥出息?”
金首志眼睛一亮,问:“啥有出息?”
张雨亭撇撇嘴,道:“乱世出英雄。”
金首志说:“我知道了,你是绿林好汉?”
张雨亭又笑,说:“闯江湖的吧。”
金首志追问:“江湖有啥好闯的?”
张雨亭说:“嘿嘿,猪圈难养千里马,花盆不长万年松。”
金首志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吧?”
张雨亭说:“咦?你小小年纪的,肚子有墨水哩。”
金首志也不客气,说:“念了几年私学馆。”
张雨亭说:“比俺强,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金首志还要说什么,一见爹进来,就乖觉地溜走了。
常言道,做贼心虚。但凡走匪路的人都小心谨慎,不愿在一处久留。张兽医时刻提防,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第四天早饭罢,他擦擦嘴角说:“人得食马得料,二老救命之恩,容当后报!”
老金再次打量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兄弟,你是做啥的?”
张兽医说:“金大叔,就别问了。雨亭告辞了。”
老金不想挽留,磕打磕打烟袋锅儿,吩咐老伴说:“给多带些干粮。”
在张作霖无数次逃生的记录里,这个清晨相当美好。清醇的气息在田野里弥漫,时隐时现的雾气在林间、河滩缠绕,远远近近的鸟儿婉转歌唱。老金夫妇一直送到门外,话别之际,张作霖从褡裢里摸出一根金条,塞到老金手里。老金惊得跳起来,还没回过神,只见他翻身上马,一溜儿烟尘而去。
晨光熹微中,老夫妻面面相觑,身体如剪纸般微微颤抖。金条仿佛是燃烧的火炭,拿不得又放不下,老金呆了呆,说:“不是好道上的人!”
女人说:“我看是胡子。”
老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唉,土匪胡子义气才重呢。”
一回头,见闺女翠儿正向这边张望,满脸好奇,一双好看的眼睛扑闪闪的。
娘说:“你啥也没看见!”
爹说:“不该说的不说!”
神秘的张兽医小住三日,彻底改变了金家的命运。留下的那根金条,压得老两口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女人怕得要命,说这可是通匪啊,要是官府知道了,不砍头也得蹲笆篱子②啊。老金也怕,嘴上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传儿女。咱们不讲谁知道?”女人想想也是,家在荒山野岭,不担心隔墙有耳。幸好那天早上儿子不在家,说是去打野鸭去了。一说起儿子金首志来,老金心里便愁得慌。在老家海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仍送儿子读书,指望考取功名,出人头地。谁知儿子不成器,知书达礼上不长进,偏学会了哥们义气,到处惹事生非,逞强斗勇。打坏了哨官的儿子,惹下一场祸事。出于无奈,老金一家躲进了围场,藏身于老虎窝。
老虎窝是处地名,最早源于猎人之口,这地方确实有虎。老虎独来独往,除了偶尔见到虎的脚印以外,行踪难觅,但老虎发出的长啸,会在夜晚的某个时刻忽然响起,想充耳不闻都不行。只要这声音响起来,就是低沉威严的,就是回肠荡气的,就是震撼灵魂的。老虎的吼声来自密林深处,仿佛沉闷的雷声,犹如大地的颤栗。这是肃穆的天籁之音,这是豪壮的生命之歌,直直地入耳入心入脑,让日月失色,让天地动容。
老虎窝洪荒无际,人丁稀少,无官无吏,少了田赋捐税的烦恼,多了自由自在的惬意,老金遂绝了归乡的念头,开荒种地,搭房建屋。土地肥沃得冒油,收成一茬好过一茬,今年的收成更好。看着满仓的高粱大豆,吃不完的土豆白菜,心里很踏实。看着落寞寡欢的儿子,老金再无望子成龙之心,只巴望着儿子安心种地,早些成家立业。金首志没精打采的,处处和老子拧劲,一副对峙的架势。当爹的就生气,几次想劈掌打过去,可一见儿子的那种表情,就忍住了。儿子的眼神叫老金深感惶恐,隐隐间觉得那波光就像是牛犊的眼神,满是孤独和莽撞。儿子大了不由娘,老金无计可施,惟有祈望:娶房媳妇就好了,到时就能拴住这匹野马驹了。可是首志是弟弟,姐姐不嫁,弟弟怎可先娶?
转眼天气就冷了,大雪说来就来,全无半点迟疑。空中舞动柔曼的轻纱,群山染素,天地无声。雪过天晴,旷野宛若硕大无朋的白纸,毫无褶皱地坦现开来。这时大地变得更宽更大,简直比天空还要辽阔。单纯的白色覆盖了河谷丘陵,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去。倘若有人行走,便会有一串脚印直通向天边,来去茫茫,恍然永无休止的音符。
雪的清亮映到纸窗内,金家的火炕烧得滚热,火盆里的炭火正旺。因为得了一笔外财,老金暗觉腰杆子壮实,闲时就扒拉几下算盘。其实,以他的财产无需使用算盘,可老金说安家置业没个帐哪成?老金练习珠算的时候,猫儿紧贴着他打盹,黄狗则把脑袋探上炕沿,乜斜着眼睛观察主人。院落里不总是寂静,拴在树桩上的毛驴会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鸡鸭鹅们扑打着翅膀追逐撒欢。联想到路人渐多,老金决计开间煎饼铺,等来年打春就开张。
金首志陷入了冥想之中,幻想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云游天下。老金锲而不舍地开导儿子,说你不想种地可以,就跟我摊煎饼吧,一样的养家糊口,好攒钱给你娶媳妇。儿子横了爹一眼,扭身回屋看书去了。金首志最烦爹娘唠叨,听得脑袋都大了,书本虽然枯燥,好歹耳根子清净。金首志读过私塾,从《三字经》、《千家诗》起步,背咏四书五经,得私塾先生真传,写得一手好字。一家人逃入围场,也断了功名之路。金首志素来对科考没有兴趣,行万里路才是他的向往。老金警告过儿子,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那个孙猴子也是妖精,会把你勾引魔怔的!金首志懒得说话,眼睛不离《三国通俗演义话本》。这是他唯一的藏书,早已翻得残缺不全,内容却熟烂于心。他沉浸在金戈铁马之中,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禁不住击柱叹息,说:“大丈夫一世,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在爹娘这边听来,这叹息有种特殊的寓意,犹如虎啸般骇人。好在翠儿的亲事定下来了。女婿是逃荒来的,单身一人,模样周正,人也勤快。老金特意走了三十里的路,央人算过生辰八字,女婿大翠儿一岁,属蛇的,蛇马配是上等婚。夫妻两个都欢喜,心想:闺女一嫁,儿子娶媳妇就指日可待。
金家的女婿叫赵前,老家在山东费县。沂蒙山区连年大旱,家家户户揭不开锅。在榆钱儿未发的春天,村上的教书先生也饿死了。村上人议论说,关东的日子好混,只要肯出力,没有饿死的,与其坐家等死,还不如出去碰碰运气。为了糊一张嘴,赵前决意去闯关东。没家没业的人,用不着咬牙跺脚下狠心,跟哥嫂说一声,就出来了。关东乃清廷的“龙兴之地”,直到清末才被迫开禁,沃野千里,人丁稀少。山东直隶等地的移民扑向广袤的黑土地,推车挑担,成群结队。从海上漂,从陆上走,填饱肚子的渴望能冲破任何艰险。
赵前收住脚步的时候,柳津河还是一条无名的小河。浩荡的河水挡住了去路,这是一条自东向西的河流。有种意念涌起,那样的强烈:去河的上游。他的提议遭到了同伴的抵制,千里同行至此分手,赵前摸了摸褡裢里的干粮,觉得还够。当河流终于窄浅得可赤足而渡时,他想好了河的名字:柳津河。
河边是一望无际的柳树丛,简直就是绿意葱茏的长廊。密密麻麻的柳树簇拥在一起,多数为灌木,其中也有一些长成了乔木。成为乔木的柳树或匍匐或歪斜,树干扭曲盘梗,枝条侧延旁生,千姿百态,似旗似伞似屋檐似斗笠。远处没有村落,滩涂碧绿如毯,宁静诱人。赵前被深深地震撼了,真想奔跑着扑向草甸子。可是他太累了,只好坐下歇息。平缓流淌的河水,熠熠生辉,叫他有了尿的念头。一条抛物线凭空坠落,极是响亮。未及提上裤子,一团黑影从侧面扑过来,撞了他一个跟头。定睛一看,一头受惊的狍子,飞也似地蹿进河滩,蹄下激溅起雪白的水花,转瞬就消失了。
笑声骤然而至,柳丛中闪出一个粗壮的汉子,腰间系条麻绳,肩扛一柄钢叉。从头到脚地打量他,问:“山东棒子吧?”
孤单的赵前格外想说话,问:“大哥,咋称呼您好?”
“客气啥?俺叫王德发。”汉子的笑容爽朗,恰如明净的天空。
隔着潺潺的河水,赵前的住所与王德发家遥遥相对。不过,在空旷的老虎窝西沟,他们绝对是近邻。刚来的头几天,赵前就在王家落脚。王德发的家是新落成不久的土坯房,正房三间,里面用木头垒成,外面用黄泥和杂草拌和的大泥抹成,房盖为梯式原木搭架,外罩谷草苫盖。在荒芜的围场深处,比之赵前简陋的窝棚,王家简直比皇宫还要阔气。西沟是块乐土,但寂寞得实在太久了,柳津河开始有了笑声。秋阳下,男人的脊背光裸油亮,俨如浸在水中赭红色的岩石。他们在柳树丛旁开荒,伴着流水声说话。皇家围场,弥望千里,人烟寥寥,无人经管。荒地随便圈占,谁开垦就是谁的。只要在东南西北插上几根木棍儿,或者剥开树皮画个记号就成,用不着求官办吏,谁来得早谁就是主人。赵前最早的作物是白菜、萝卜和大葱,口粮和种子乃至用具都是邻居资助的,王家的谷子豆子多得吃不了,乐得有人为邻。节气不饶人,种庄稼显然来不及了,种荞麦也为时已晚,赵前就种了萝卜白菜。黑土地肥实冒油,插根筷子都发芽,收获喜人。上冻前,赵前已开垦出一垧地,越冬的柴禾也垛得老高,菜窖早就备好。
单身汉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了吃饱,也要忙个不休。去河边挑水,提桶上来一看,满是欢蹦乱跳的鱼。无奈之后,只得一瓢一瓢地去舀。飞禽走兽不请自来,高粱米饭快熟了,正冒着热气,转身一看,野鸡被烫死在锅里头了。眼看到嘴边的热饭却吃不得,简直气炸了肺!野兽不怕人,夜晚围着窝棚打转,若不是彻夜点燃松明子灯,野狼黑熊定会破门而入。霜降一来,草丛里的蛤蟆席地滚来,黑压压地堵在了门口窗台,拼命地往有热气的地方挤,糊窗纸被弄得千疮百孔。赵前轻易不敢开门,气极了就骂:啥时辰野牲口都死绝了就好了。封冻之前可以钓鱼,河里的鲇鱼多的是,下竿就有,很少落空。有道是: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鲇鱼味美至极。西沟的上空飘荡着鱼的香味,上顿接下顿地吃,王德发女人连连告饶。怀孕中的王大嫂害口,提起鲇鱼两字就想吐。而女人勤快得紧,赶制冬衣和鞋,安详中洋溢着母性的光辉,烛照了小小的柳津河。她送给赵前一双靰鞡鞋③,细心地讲解:如何使乌拉草蓬松,如何使鞋窝子舒坦,如何用布裹脚,如何系好鞋绳儿。
王德发看了笑,说:“关东一宝乌拉草,冻天冻地不冻脚。”
女人也笑:“大兄弟,快成个家吧。”
吃住无虞,赵前夜里就想女人了,想到无法抑制。屋角的灯彻夜不熄,松明条用铁丝网兜着,吱吱地冒着黑烟。松香的味道在窝棚里弥漫,像无尽无休的向往。屋外冰天雪地,屋里也冷,而被窝叫人留恋,人一躺下就不愿起来,即便有尿也要尽量憋着。稍微一动弹,寒意就会顺着被口涌来,吹得肩膀凉丝丝的。进了腊月,更是冷得厉害,墙壁上结满厚厚的白霜,泛出砭人肌骨的寒光。赵前头戴帽子,被上压满了所有能御寒的东西,身子蜷缩成一团。窗外大雪纷纷,想睡也睡不成,只好自言自语:“赵前,你干啥呢?”
“睡觉呢。”
“睡觉咋还说话?”
寂静的夜晚,声音显得很大:“冻的呗,睡不着。”
“明天,还得好好封封窗户。”
“嗯,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他想了想,问:“那,头晚咋不把炕烧热乎呢?”
“半夜就凉了。”
他打了个寒噤,说:“老这么冻着不成啊,长了还不闹病?”
“没法子啊,灶坑里不敢压火啊。”
他撇了撇嘴,抖不掉胡子眉毛上的霜花,解释说:“怕熏死啊。”
“你说,俺要是叫烟给熏死了,屈不屈呀。”
自己的声音附和道:“可不是?还没娶媳妇呢。”
说来也怪,一念叨上媳妇,就不太觉得冷了。他接着问:“王大嫂生了个小子,知道叫啥名儿吗?”
“知道,叫大猫。”
“哈哈,这个名儿够破的了。”
“呵呵,说是名儿贱好养活。
笑声停了,又问:“赵前啊,你啥时娶媳妇啊?”
“王大哥做媒呢,明个儿就去相亲。嘿嘿。”
一问一答间,窗外现出灰麻色,又一个孤寂的夜晚逝去了。
光绪二十七年春,金翠儿嫁了。简陋的轿子一抬走,哭声就若有若无了,翠儿满脑子都是娘关于初夜的话题。一路红色一路喧闹,简单又迅速地将她塞进新房。头上的盖头掀掉了,她第三次见到了这个叫赵前的人,此生做她丈夫的人。春天适宜成亲,却不适宜闹洞房,吃罢饭客人们都匆匆走了。快要种地了,家家户户都忙。趁丈夫招呼客人,金翠儿认真环视了新房,除了一床新被褥以外,再无其他家当。许多年以后,赵金氏不断地为过于简单的婚礼而遗憾,并以此讥讽自负的男人。
焦渴的夜风摩擦屋角,窗户纸发出呼哒呼哒的微响,柔柔的月光流泻下来,一半落在炕上,一半落在诱人的胴体上。翠儿的头发披散开来,呼吸出湿漉漉的气息。兰花般的香气游来游去,这是很特别的体香,娉婷袅娜又细若游丝,既浓烈又素淡。新郎问你用的是啥脂粉啊?边说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咦?可真香啊。翠儿害怕得浑身发抖,一动不动,紧闭双目,任由男人手掌犁杖似的划过,任由自己在波峰浪谷间迷失。当那簇茂密的所在袒露时,她惊醒了。翠儿低声哀求说,月事来了,得等上几天。新郎的懊恼难以形容,其实他不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新娘就会顺从。临出嫁的前夜,娘说身子不方便就得歇着,不过娘还叮嘱,要是男人蛮干就由着他罢。翠儿手上抵抗得坚决,嘴里却怯怯的,连说你别急嘛,说完嘤嘤地哭起来。哭声就是盾牌,一下子软化了新郎的攻势,新郎哑着嗓子说:“俺不动了,瞅瞅总行吧?”
依着当地习俗,新媳妇第三天要回娘家,也叫回门。嫁者,给也,养了许多年的女儿,一下子给了人家,做父母的心里总要空落落的,回门体现了孝道仁道。女儿领着新姑爷回来看望,对老人是一种安慰。翠儿刚进家门,就见爹娘唉声叹气。一问,说首志跑了。母亲愁眉不展,说:“托人捎的话,说是搭伙进山去了。”
时间总是以不经意的细节来串联什么,看似偶然的碎片构成了命运,生活总有其意想不到的突变。翠儿断定,弟弟是为逃婚而走,但是她想不到,正是那个来家小住的陌生人改写了弟弟的一生。赵前对内弟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满腹心事的样子。金首志寡言少语,见了赵前只是笑一笑,就躲开了。记忆里的内弟,从头到脚都是穿爹的衣服,更显衬出单薄。知子莫如其父,老金评价儿子是蔫人楞胆,压根儿就不是庄稼人!金首志的出走缘于父亲的一句话:“翠儿出门了,下个月就给你说媳妇!”金家聘下的媳妇姓吕,据说手脚麻利,针线活儿不赖。金首志烦透了,强忍住没流露出什么。有个秘密埋藏在心,不动声色地筹划着,金首志铁了心肠要闯荡闯荡。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跟一个拳脚师傅进了长白山。留下一个纸条,皱巴巴的糊窗纸上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毕竟是闺女回门的日子,老两口收藏起不快。大黄狗围着新女婿转,不停地歙息着鼻子,想讨好又不大情愿。老金搁下沉重的心事,转了个话题说:“听人传,这阵子老毛子闹得凶哩。”
在逃荒的路上,赵前见到过沙俄马队,当时他感到惊奇:这老毛子怎么和山东的德国黄毛差不多呢?赵前如何知道,在相继攻陷了黑河、齐齐哈尔等地之后,俄国军队以步骑兵十七万之众分三路南下,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中国东三省“南南北北都有我们的军队。”俄国《新时代》报赫然刊出黄色俄罗斯计划。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再次乱成一锅粥,大臣张之洞等人上奏太后,说挽救东三省全赖各国牵制。荒村野岭的翁婿对酌时,沙俄军队正在开原一带的铁路沿线杀人放火呢。小百姓不晓得朝廷的圣明,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岳父呷了口酒,问道:“有几垧地了?”
女婿答:“也就两垧。”
老金若有所思,瞥了一眼闺女。刚绞过面的翠儿更显清秀,原来长长的发辫绾髻于脑后,喜滋滋又怯生生的,低眉顺眼地和娘说话。女婿不无担忧地说:都没地照。老金不屑,说地照个屁?现今是跑马圈地,谁占就归谁……老金女人突然插嘴说:“你和翠儿搬回来住吧。”
岳母的提议有些突兀,女婿感到意外,不知如何作答。老金正愁煎饼铺没帮手,也很赞成,看来他们事先商量过了。岳父说:“就别管首志了,还不得疯到天上去?人小,可胆子比窝瓜都大!到时候,不株连九族就算烧高香了。”
赵前注意到,岳母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几天后,小夫妻回娘家住下,西沟的几垧地租给了山东老乡李三子。老金夫妇高兴之余,还是为儿子牵肠挂肚,心里嘀咕:要是一去不归如何是好?
有个棘手的问题,金家无从回避,那就是订下的儿媳妇怎么办?如何向女方家解释?思虑数日,老金硬着头皮登门。会亲家不能空手,礼物是上好的鹿茸一对。女方家姓吕,家住“大疙瘩”。大疙瘩也是处地名,叫起来挺滑稽的,在老虎窝的西边三十五里处,柳津河由此汇入东辽河。老金屁股挨着吕家的炕沿,有些不知所措,兜着圈子去解释,越说嘴越笨,心里像揣了两只兔子似的扑腾,生怕对方提出退婚。吕家还算通情达理,对金首志信心尚存,说还是再等等吧。吕家看穿了老金的苦恼,反过来安慰他,说咱这疙瘩只有剩男没有剩女。吕家的话不假,眼见得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男女比例失调,光棍汉遍地都是,家中有女不愁嫁。女方甚至还说,好饭不怕晚,你慌个啥?老金吃了定心丸,回来和老伴一说,都觉得安稳了许多。
比之不安分的儿子,老金认为女婿吃苦耐劳,是挺门过日子的好手。翁婿俩精心侍弄岔路口和北沟的耕地,翠儿和母亲在家摊煎饼,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围场,人们常在岔路口歇脚,金家煎饼铺颇占地利,生意日见兴隆。小两口每天起早做豆腐,赵前抱杆推磨,媳妇将一桶桶的生豆浆倒进锅里煮开。豆浆煮开后要“过包”,用粗布将豆汁儿过滤到大缸里,用卤水点成豆腐脑儿,等候片刻,再一瓢瓢地把豆腐脑儿摊在板框里,盖上包布加上木板,再搬块青石压在上头。清香透黄的浆水唰唰流淌,像流淌无限的温情。小夫妻边干活边嬉闹,翠儿娇嗔地笑个不停,胸前的奶子跌宕起伏。老金见了,哼的一声背手走开。
翠儿的肚子一天天膨胀,人变得沉稳了,动作越来越笨拙,连弯腰都吃力。老金女人心上犯愁,悄悄和老金嘀咕:“闺女咋能在娘家生孩子?还不得叫人笑话死了?”
老金不屑:“切,你把姑爷子当儿子就行了。”
翠儿临产症候来的突然,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儿,说见红就见红了,肚子疼得直叫。老女人冲着慌了神的老金吼了声:“还不去请老娘婆!”老金慌忙不迭地骑着毛驴出了门,老女人一手搀着翠儿,一手掀开了炕席,叫女婿抱来了新谷草。翠儿露出雪白的肚皮时,老女人猛地想起了什么,对女婿说:“你看啥看?快出去烧锅开水!”赵前迈出屋门时回了下头,看见媳妇痛苦又不舍的目光。接生婆来了,嘴里头嚷嚷:“急啥急?待会儿才落草④呢。”
赵前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响起,听得岳母说:“丫头,丫头。”送走了接生婆,老女人忙着做月子饭,熬小米粥煮鸡蛋炒芝麻。岳母说:“闺女好闺女好,闺女是贴身的小棉袄,接着就养大胖小!”老金蹲在门前晒太阳,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黄狗讨好地摇晃着尾巴,煞有介事地冲大路吼上几声。
①胡子:东北俗语,指土匪。
②笆篱子:指监狱。
③靰鞡鞋:越冬穿的鞋,皮革制成,内垫乌拉草。
④落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