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好风好雨

生活没有尽头,

故事永远没有结尾。

我已经唠叨得够多了。

我的故事似乎没有讲完,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尾。这大概也是多余,因为读者比我高明,自会去编织种种结局。但也未必准确,因为从山野谷地到那个海岛,或者更多更广阔的生活领域里,我的伙伴、乡亲还在奔走,还在拚搏,还在寻找着更新更美更畅快更潇洒的人生轨迹;生活是多变的,人生也是多变的,谁也无法想象出来。所以,原本就没有结尾。

不过,我的叙述确有不少纰漏,诸如——

何山贵后来几经波折,终于从山沟里的水磨坊找到了一位颇有文采的高中生,又费尽心机,如同姬伯访姜尚那般虔诚,牵着小毛驴翻山越岭去请,又为他扶驴垫背,接到九峰山,办起了九峰山小学,了却一桩心愿。

董川不争气,发了财仍不忘传宗接代的壮举,带着婆姨躲到深山老林里,一连生下七个女娃。依旧不死心,后来演出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悲剧。

狗碰当上了村长,干得不赖,把月牙沟搞富了,他恋着何正月。小撞办起了运输公司,当上了总经理,他也恋着何正月,提前下了手。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两条汉子经历了一场难解难分的争斗。一个被“推磨换亲”、陷入七户农家“连环套”的女人兰儿出现了,被小撞在半路上救下的。她死缠着不走,如同葫芦挂在瓜秧上,又引出一段沸沸扬扬的风流事。

何正月怎么想呢?她到底嫁给谁呢?几经波折,也难有结局。

田柱子凭借空中花园发了大财,真正成了大老板,却不服唐发根的气,想和他决个高低。他和唐发根谁也不肯放弃何腊月,商场和情场困扰着两条难以融合的山里汉子。

陈徐丽丝赞成唐发根进军中原,她想到山野谷地去看看。她认为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家。她和何正月交上了朋友,决定带她到美国去,找一家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帮何正月装上一只灵巧的假肢,鼓励何正月干出一番大事业。

阮大业的问题成了最棘手最难办的事情。孙浩心头压着一块石头:唐发根要出气。他也应该张扬正气,申张正义。可是,难哪!

吃羊奶长大的是羊,喝狼奶长大的是狼。阮大业也不是好惹的。

中国广州国际时装设计大赛如期举行。何腊月和于曼玉带着自己的作品率领时装表演队招摇过市地闯入比赛现场;引起欧洲服装大师的注意,破例允许没有事先申请的丽人公司取得了正式参赛资格。

大赛在豪华的白天鹅宾馆隆重举行。

当何腊月指挥模特儿披挂上阵,一个个光彩照人、挟带着野风野味迈着猫步走上平台时,她突然软软地瘫下来,倒在看台下面。是因为疲累,还是因为紧张?是对失败的恐惧,还是对成功的渴盼?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大厅里响起一片炸耳的掌声,周围是无数攒动的人头,还有闪烁不停的镁光灯,都在对准她。

她胃动脉大出血,被送进医院抢救。

“吉娜,咱们成功了!你成功了!丽人公司成功了!”这是她动了手术,病情稳定下来之后,于曼玉向她报告的第一个好消息。

广东电视台到病房采访她,要拍她的专题片。

中央电视台来采访她,要在《东方时空》节目中宣传她的成就。

法国国家电视台邀请她,并向医院征得允许,在白天鹅宾馆的楼顶上,请她的时装表演队又作了一场以蓝天白云为衬底的现场表演。摄像机拍下了每一个细节,准备向全世界播发这条“民族性与世界性结合的绝妙创造”的特大新闻。

《南方日报》、《羊城晚报》、《椰岛日报》以及各国各大报刊,都以醒目的标题报道了何腊月的成功和所取得的荣誉——《野趣系列》荣获本届国际时装设计大赛的五项金奖!

澳大利亚博物馆前来洽谈,愿以艺术品的价格收购全部《野趣系列》,并陈列在博物馆的艺术宫,永久陈列。

法国《妇女》杂志用彩色版从封面到封底刊登了《野趣系列》的全部作品,称道:这是二十世纪妇女界对人类的一大贡献。

美国时装大师当·罗比先生前来医院看望何腊月,并且邀请:“吉娜小姐,你是位很了不起的设计天才!我提出与你合作的请求,你肯答应我吗?”

法国服装款式推广公司总裁迪斯·巴斯也拜望了她,称赞道:“吉娜小姐,你的时装设计,使我对古老的中国刮目相看。你已经超越了国度,你应该属于世界!我诚挚地邀请你到法国去办你的丽人服装公司,本公司承担包销贵公司的全部作品!”

香港国际时装设计大师学术交流会也发来邀请,请她莅临大会,交流学术成就。

面对成功,面对花环,面对一张张恭维的笑脸,面对一位位虔诚的造访者,何腊月苍白的面颊上溢出动人的笑容,一双灿星般的亮眼微微有些潮润。

她平平静静地说:“请更正一下,我的真实名字叫何腊月。我是中国人。我的家在太行山深处的山野谷地。荣誉属于我的祖国,成功的一半归功于我的祖宗先人,一半归功于我的合作伙伴们。我感谢各位的美意。我就要回到家乡去。我要创造自己的名牌,创造中国的名牌,把丽人公司办成世界第一流的时装公司,和世界人民对话,为人类作出贡献!”

唐发根通过媒体得知了何腊月的行踪,便追到广州来。他和她之间不但有心与心之间的碰撞,还有别的。

韩永三下海岛,造访唐发根,果有一副三顾茅庐的精神。他决心和唐发根联手在中原大地一展身手,不过,谈判仅仅开始。

正在“海岛外交”如火如荼之际,孙浩和陈书记的关系发生危机,他在三级干部会上突然提出辞职。

南湾乡党委书记孙浩不紧不忙地从人丛中站起来,从会场第二排正中的座位上擦着椅靠,又摩擦着一双双膝盖,侧着身子走出来,径自走到主席台上,从容不迫地在衣袋里摸出一张发言稿。阑,全场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他,如同聚光灯一般投射在舞台上登场的表演者身上。

这是古城县委召开的“争先进,创业绩,闯进全省十强县”紧急动员会。参加会议的有县直各系统各局委的负责人,有乡(镇)、村两级领导干部,算在一起,也可以称为三级干部会吧。这样的三级干部会,只在每年开春时节召开一次,总结上年工作,评比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制定出下年目标,把县政府新的发展规划和具体部署落实下去。可眼下,在这收秋种麦的紧急关头召开这样的紧急会议,还是很少见的。但是,县委书记自始至终紧绷绷的面孔以及会议自始至终紧绷绷的气氛,使与会人员一个个神经紧张起来,谁也不敢轻易造次。远路来的乡村干部不敢溜出去逛街逛商店,家在县城的乡级干部也不敢轻易跑回去搂老婆睡觉,都和自己的班子成员们凑在一起,按照县委书记的口气,揣摩自己那块领地的情况,合计着用多大的胆量又能用多大的能量报出一串既合乎领导要求又能对群众交代的数字来;并且斟酌着设计着发言表态时语言如何表达得顺耳和动听,以便顺顺利利地通过这道关口。每个人,尤其是乡镇第一把手不由得心里都揣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砖头,眉宇间拧上一把大铁锁。

会议已经开了一个下午,又讨论了一个上午。现在,是各乡镇主要领导发言表态的时候了。

孙浩是第一个被县委书记点名发言的。

一般来说,这种场合谁也不愿第一个发言。它就像每次电视台举办通俗歌星大奖赛,第一个登场的并非能交上好运,评委往往不易给高分。调子不好定。唱高了,影响一大片,会引起同行们的泡怨,群起而攻之。唱低了,领导不高兴,当场交不了差,也会影响一大片。所以,每个乡镇一把手们手心里都担着一把汗,担心这“第一个”会落到自己头上。当他们听到县委书记点了孙浩的将,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提了一份心。他们不知道从这张不分场合都敢嬉笑怒骂,能把油炸烧鸡说得会飞起来的嘴上又将吐出一番何等狂言。生怕他又编造出一番不着边际的天方夜谭,那可叫后面的人如何表态,如何发言?

众人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且不说这位年轻气盛的孙书记平常就好标新立异,短短一年零八个月,他在南湾乡变幻出一个接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戏法,让人不敢效法,又自叹弗如。他渐渐成为二十三个乡镇干部群中的佼佼者,成了县委书记挂在口头上的一张王牌,走到哪宣传到哪,大有一种今日同朝为臣,明日将为臣下的咄咄逼人之势。但是,可叹的是孙浩也有失足落水的时候,就在昨天下午县委书记的动员报告中,头一炮就点了孙浩的名字。火药味特浓,火气也特足。

县委书记一脸寒气地说:“有些人,特别是有些年轻的乡镇党委书记,做出点成绩就飘飘然,忘记了自己的斤两了。这种人,平常看着蛮精明的,实际上是糊涂蛋。现在是啥时候?县委要和省委保持一致,省委要和中央保持一致,全党全民都要和中央保持一致!可是,有人偏偏和县委唱反调,强调困难,强调客观,搞特殊,搞地方保护主义!想想吧,都像你这样,全县的利税如何完成?全县的财政收入又如何完成?如果我这个县委书记也像你,省委的部署不就乱套了?如果一级级都这样随心所欲,四个现代化不就乱套了?”说到这里,县委书记铁着脸,用拳头在讲台上重重一按,把口气鼓得足足地说:“别忘了,你是党员,是领导干部,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县委的部署和决议,时刻和县委保持一致。否则,这顶官帽子可以让你戴,也可以替你摘下来!”

尽管县委书记没有点名,但谁心里都明白,这一炮打的是孙浩!但是,谁又都清楚,这一炮打在孙浩身上,其实是轰在众人头顶上。大家为孙浩也为自己捏着一把汗,顿生兔死狐悲之感,揣摩着孙浩如何过这道关,自己又如何过这道关。

孙浩坦然自若地走上主席台,伸手理了理本来就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缓缓打开折叠得十分整齐的发言稿,还用指头轻轻击了两下麦克风,朝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浅浅一笑,用方言土语夹杂着普通话的清脆口音大声朗读发言稿,读得很认真,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辨。

“尊敬的县委领导,由于本人政治觉悟不高,改革开放意识不浓,对县委的部署理解不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在一些重大举措上没有和县委保持一致。在南湾乡担任党委书记一年零八个月间,所做的工作没能让县委满意,充分表现出个人能力不强,素质不高。基于本人难以胜任县委的重托,与其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腾出位置来,让给胜任的同志。本人特向县委提出申请,辞去南湾乡党委书记职务,请予批准。申请人孙浩。”

短短的辞职报告,不足两百字。孙浩几乎是以播音员的速度朗读出来,前后不足五分钟,却似从空中投下一枚飞毛腿火箭,猝不及防地落在会场上。偌大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愕然咋舌,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引信的火苗燃烧……

孙浩读完辞呈,规规矩矩走到县委书记座位前,双手将辞呈递了过去——不,双手放在县委书记面前,在县委书记威严而又哀叹的目光下,大步匆匆走下舞台。

当他的脚尖刚刚踏住下台的楼梯台阶时,县委书记威严地喊了一声:“孙浩,你给我站住!”

半月前,孙浩接连收到县里印发的两份紧急通知,一份是《关于推广小麦优良品种和高美司喷剂的通知》,并附有表格,按人口和地亩分摊上级拨到县里的数字。认购了数字就得如数上缴款项。

推广优良品种和科技成果,无可非议。但孙浩听到干部群众对此有不同反映。南湾乡属高寒山区,可种小麦的面积很小,大部分村子只种一季秋庄稼。但是每年县里按人口地亩摊派到乡里的小麦品种又不能推托,乡里无奈,只好又摊派到各村,各村又摊派到每家农户。一斤麦种价格比平常小麦高出两倍,群众买了种子没有用途,开初舍不得吃,放得时间久了,被虫子掏空了壳,只得磨面吃。这实际上等于让群众买了上级发下的高价粮!干部群众对此愤愤不已。再说高美司喷剂对果树、棉花确有催化早熟的作用,但它只适用于平原湿润地区,山区干旱,不起作用,群众花钱买下只好放在家里。

深究县里热衷于此项工作的原由,一是以政府行为下达指标,推广科学技术和优良品种;二是以物质刺激作为鼓励条件。去年完成下达任务的县,上级奖励十几万元。听说今年又有新举措,若能完成任务,奖励党政一把手每人一辆奥迪小轿车!

孙浩还得到更确凿的信息:种子公司也是打着政府的旗号,由个人承包的。高美司喷剂是由一位领导的朋友从美国进口原料,由他的私人公司重新配制的。此人承揽了大半个中国的推销生意,为此成了亿万富翁!

汇总以上情况,再看看通知上分摊的数字,孙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忿忿骂道:“这不是官商合流又叫什么?这不是增加农民负担又叫什么?”

再看另一份通知,更令他如同吃了一块生肉,咽不下又吐不得。《县委关于召开争先进创业绩闯进全省十强县的紧急会议通知》上面的文字,又是一串具体的经济指标。南湾乡的数字竟然和原领导班子上报的一字不差,没有丝毫变动,并且还在数字后边加了括号:再努一把力,争取提高百分之十!孙浩仿佛挨了枪子,跌坐在椅子上,眼前是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白纸黑字上晃动着陈志远的面影,耳边响起他的循循善诱:“小孙哪,当领导干部了,可不能由着性子来。有时为了顾全大局,顺应形势,不得不忍辱负重,甚至牺牲个人的一切……”

他默默地在办公桌前坐了半天,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他感到委屈和恼怒。

当段乡长和李堂印来到他面前时,他把两份通知推过去,用勉强支撑的声音说:“你们看看,这些事……咋办?”

李堂印匆匆看了一遍说:“咋办?没法办。头一件,是坑群众。第二件,是坑自己。多大的莲叶包多大的棕子,硬叫咱打肿脸充胖子,说到底还是坑群众!”

段乡长看看文件,又看看孙浩,不说话。

李堂印问他:“你咋不表态哩?”

段乡长说:“不照办,得罪领导。照办,明摆着办不到。陈书记表过态的事都不算数了,你让我说啥哩?”

三个人相对苦坐,一支接一支抽烟。三包烟抽光了,天也大亮了。

段乡长说:“孙书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事还得你作主!”说完,推开门走了。

李堂印又苦坐一阵他咂嘴巴也走了。

屋里又剩下孙浩一个人,他终于咬了咬牙,拿起笔来,将他心里想到的、了解到的,以及这一年多的体会,在稿纸上刷刷写成一份书面报告,认真看了一遍,然后装进信封,封了口子,让通讯员小吴骑摩托车立即送到县里,面交陈书记亲阅。

由此,陈志远和孙浩的关系便紧张了。

但孙浩好似看破红尘般超脱,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当陈志远威严地喊了一声“孙浩,你给我站住”时,他并没有那么温顺和恐惧,而是回过头去浅浅一笑,礼貌地说:“陈书记,我说完了,是批准还是批评,你看着办吧。我回山里去了!”

当会议结束了几天后,陈志远找到孙浩时,还是在他们那次历史性会见的山坡上。孙浩挥着一把铁锨,正在往石碴路面上铺沙土。他干得很卖力,也很认真,一锨沙土扬开去,撒出一个扇面,均匀地铺在路面上。他用力踩一遍,又去铲起一锨沙土。

陈志远站在他面前,看了他好几分钟,他也没觉察。直到陈志远咳嗽了一声,他才惊醒过来,扬起脸笑道:“哎哟,陈书记,又劳你大驾爬山越岭看我来了!”

陈志远沉着脸,夺了他的铁锨,说:“你个孙猴子,大闹了一番天宫,跑到这里躲清静了!”

孙浩说:“陈书记,你可别这样说。我真的适应不了形势,成不了材料,我瞅这修路铺坑还是我干的活!”

陈志远的面孔严肃起来,厉声说:“小孙,你正经和我说话!你难道真的不求进步,不要前程了吗?”

孙浩涎着脸,也严肃地说:“陈书记,我这人能力差,追求上进的欲望还是有的。前两天,县里通知,说江总书记要路经南湾,让我们乡里到路边迎候。我听了高兴得彻夜难眠,想了一个简单明了的汇报材料,一连背了五遍,自我要求说得流利顺畅,中间不打嗝。突然,我听到人声鼎沸,说江总书记的车队过来了,我赶紧跑上前去,立正站在路边上。刚刚站稳,就见一辆车吱嘎一声在我面前停住,车门一开。走下一位身材魁梧的领导,我慌得叫出声来,江总书记!只见江总书记直朝我走来,握住我的手说,小孙,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说,报告总书记,自打从北京复员回来,就在这个县里工作,来这个乡工作也才一年多时间。总书记拍着我的肩头说,年轻人,任重道远哪,好好干,要不负重望啊!”

陈志远见孙浩说得认真,便听得人迷,突然问:“哦,江总书记认识你,我咋没听你说过?”

孙浩一本正经往下说:“我万分激动,拉着总书记的手正要汇报工作哩,突然通讯员喊我,过去了!江总书记的车队过去了!只听屋门一声响,通讯员站在面前。我气得跳起来拍桌子,谁让你这会来吆喝哩?要不是你打断,江总书记说不定要提拔我哩!”

陈志远听着噗哧一声笑了:“小孙哪小孙,你做梦都想当官,野心不小嘛!”

孙浩说:“应该叫雄心。不是有位大人物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那么,不想当大官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

陈志远叹口气说:“你既然雄心勃勃,为啥又偏偏和我过不去?你那么一闹腾,全县二十多个乡镇都让你发动起来了,都说原来上报的经济指标有水分。小孙,你就没想想,你们对准我,我又该对准谁哩?指标是前任书记下达的,我也像你们那样去揭人家的疮疤,拆人家的台?我能这样干吗?上级能同意我这样干吗?”

孙浩看着陈志远一脸愁苦,不由同情起他来。特别是当他看到陈志远鬓角斑白的毫发时,一种深深的内疚更加重了。

他刚想说什么,陈志远一晃手打断他说:“小孙哪,你们认为我愿意承担这一大堆天文数字吗?我也是一肚子委屈没法说呀!凭良心,我是想捂住这个窟窿,稳定住人心,慢慢往前支撑。我都五十八岁了,还靠这些数字往上爬吗?错了!你们把我看扁了!现在好了,纸包不住火了,我也解脱了。说到这,我还得谢谢你哩。你的辞职报告,我退还给你。你是个好干部,群众拥护你,我无权罢免你。该辞职的是我,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应该是你们这号年轻人哪!”

陈志远从身上摸出孙浩那张辞职报告,又塞到孙浩手里,然后拉开车门,匆匆坐进去。

当车掉过头,准备下山时,他又从车窗探出头来,朝孙浩招了招手,笑道:“孙浩,还是江总书记说得好,任重道远,年轻人好好干,不负重望啊!”

汽车开了好远,陈志远的声音还在山峦上回荡。

孙浩手里拿着那张辞职报告,挥舞着喊:“陈——书——记——”急步追了上去。

山风袭来,吹落了那片纸,彩蝶一般在山冈上打个旋,在升起雾气的山谷里飘忽着。

三月后,陈志远正式向上级打了辞职报告,同时交给上级的,还有孙浩那份厚厚的情况反映。另外,还有一份向上级组织部门的建议书,郑重推荐孙浩作为古城县委领导班子的人选。

那山,在颤动。

那村,在骚动。

那海,在滚动。

那风,越刮越猛。

那山野谷地的人们,在四面八方拥动。

生活没有尽头,故事永远没有结尾。

1996年12月30日开笔于致远

1997年12月26日写毕于致远

1998年5月28日修改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