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怎么写?
两只脚牢牢地支在大地上,
端端正正站起来,
就是一个人!
田柱子的空中花园因为构思新颖,设计精巧,顺利地通过了项目审查。又因为该地段处于行政区和金融贸易区交叉的黄金地段,田柱子集中力量治理了污水,建全了排污系统,并将基础建设铺排得井井有条,所以根本无须去做广告,便被《椰岛日报》宣传得沸沸扬扬。于是,召来许多要求合作的开发商和销售商。田柱子虽说挂着总经理的头衔,除了拥有一块地皮,却是两手空空。
虽说孙浩得知他在这里筹备建材、石材加工营销基地之后,对这个设想充分肯定,大加赞赏。但毕竟远隔万里,往返一趟很不容易。坐飞机听说要花几千元,他花不起;坐火车再转渡轮,少说也得一星期,他抽不开身。尽管田柱子写信描述得再好,他也没有实际感受,电话中说得再激动,也难以把事情听得明白。但有一条,他相信田柱子不会说瞎话,只要说出去的话都能变成现实。
于是,他便给了田柱子一把尚方宝剑:“全权处理,办成办好。钱别指望我掏一分,我有几个核桃几个枣,你心里清楚。借鸡下蛋也好,雇女人怀胎也罢,反正得替我抱个大金娃娃回来!”
田柱子在电话里也立下军令状:“地我有了,盖楼的钱我也有了,咱现在是老板了!水泥尽管发运,石板材我也包圆了,主楼盖成了是咱的家业,空中花园咱还能净分一半红利。据粗略估算,少说也有两个九位数!”
孙浩听了这番话,半晌没应答。他猜不透那片海岛到底是片啥地方,也猜不透田柱子咋会一转眼便修炼得三头六臂、呼风唤雨。他的思维在瞬间发生错觉,这是天方夜谭的神话,还是变戏法耍魔术的伎俩?可是。一批批水泥、石材发运出来,便有一笔笔货款打到南湾乡的帐号上,这个铁打的事实,他又不能不信。因此,他一边对南方的事情忐忑不安,一边又守口如瓶,急于铺排好缠手的事情,赶到那里看个究竟。
三个月前的农历初六,是县乡干部的上班时间。这时,田柱子刚刚来到海岛,他想干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却已经搅在海岛上那片滚滚热浪里了。北方的山野谷地还处在冰雪覆盖的早春时节,人们还在按照传统的节奏安安稳稳过着生活。环球世界,并非同此凉热。
孙浩和薛玉霞收拾好东西,抱着朋朋来到山坡上等车,九峰山的乡亲们前簇后拥送了一程又一程,又把那条尚未修整铺平的路面挤了个水泄不通。这个拉那个功,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都想让孙书记一家三口多在村里住几天,把派饭吃完,让家家户户都招待一回客,尽一份心。
老奶奶搌着双眼断线珠子一般的泪串说:“孙书记,你这哪叫过年哩?从年前到年后,你们全家踉俺一起干在工地,住在工地,吃在工地,忙得四条腿打锣似的,让俺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哪!”
她又抓住薛玉霞的手,充满怜惜地说:“薛大夫,孙书记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哪!天底下多有点你们这样的好人,俺老百姓就享福了!”
薛玉霞说:“大娘,千万甭这么说。他是乡里的书记,不让大伙吃饱穿暖走大路,他就不称职!你们喊我大夫,可是,我一瞅见正月的手,心里就发酸……”
这些天,薛玉霞一直和何正月住在一起。这个被炸飞了一条胳膊的姑娘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哀怨和气馁,每天起五更搭半夜;照样跟大家汗一身泥一身地干。虽说只剩下一只手,还担任着工地的炮手。每一组炮她都要摆布。打好了炮眼,她都要指导大伙装好炸药和雷管。每点完一次炮,她都要第一个冲上去,用一只手举着钢钎,排除险石。夜里躺在炕上,薛玉霞看见了她那只触目惊心的断肢,不由暗暗落泪,在心里发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替她找一位大夫,替她接一只灵活的假肢!她不能没有手,她是山里的俊女子,也是山里的女强人,她若是有一双健全的手,不愁在这大山谷地绣一幅壮丽的图画来。
何正月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说:“大姐,你甭替俺发愁,怕俺找不上婆家?咳,看上俺的小伙排大队,是俺没相中够格的男人哩!是替俺心酸?不用,俺不在乎。俺奶奶说了,为了祖辈家业,破上命也值。老奶奶才是最了不起的山里人。她说,当年爷爷守山口,被鬼子打死了。她把爷爷扛到崖头上,亲手掘了坟坑下了葬,一滴寒泪都没掉,还对乡亲们说,他用一条命拚死鬼子一个中队,上算!俺爹在那一仗中打断一条胳膊,奶奶说,贵娃,咬住牙,甭哭,咱把政府的军粮保住了,该笑啊!我炸飞半条胳膊那一天,奶奶拄着拐杖守在山口上,整整坐了一黑问。俺爹怕她伤心,她却说,咱家辈辈出英雄,俺是在跟她爷爷说宽心话哩……”
何正月说着说着便发出鼾声,睡得好沉,脸上却挂着美丽动人的笑。那一刻,薛玉霞的心都碎了,她牢牢记住何正月的话,也记住了何正月的笑脸。
这时,薛玉霞挤到人群里,牢牢抓住何正月那只崖石一般粗糙的手,深情地说:“正月,记住我的话,路是众人开的,再难也不能拿命去拼!大姐会常来看你的!”
何正月没说话,一个劲点头,早已泪下如雨了。
老奶奶抹着老花眼说:“走吧,走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片林子养哪群鸟。咱们留不住,留不住哪!”
孙浩赶紧上前搀扶老人,安慰说:“老奶奶,你老包的饺子我吃了!你老的心愿我一定做到,五月十五全乡在这里开通车典礼现场会,我用大汽车接你老去逛县城!”
老奶奶笑开了一张耙齿般的嘴,说:“孙书记,柴禾棒支眼皮,俺就等这一天哩!”
这时,半山腰上传来几声喇叭声,众人吆喝起来:“车来了!车来了!”
孙浩定睛看去,一辆乌光锃亮的奥迪小轿车正顺着刚刚修通的石碴路面颠颠簸簸朝山上爬。他知道是谁来了,和河山贵招呼一句,便大步匆匆迎了下去。
奥迪小轿车被坎坎绊绊的石碴搁浅在一个弯道上。
孙浩气喘吁吁跑过来。
陈志远便推开车门下了车,一边解开衣襟扣子,一边看着山崖绝壁上新开出的蜿蜒如蛇的山路。
孙浩打着招呼:“陈书记,新年好!”
陈志远转过脸来,脸上挂一层欣赏而又赞叹的笑意说:一孙浩,该问好的是我!你跑到这深山沟里过大年,给你拜个年也不容易啊!”
孙浩笑道:“陈书记是领导,让上级给下级拜年,真有点担当不起。我先给你鞠个躬吧!”
陈志远晃晃手说:“你是劳苦功高的英雄,理当我向你致敬才对!年轻人,干得不赖。能让这深山野岭通上公路,你替党争了光,为群众办了实事,我也算没有看错人哪!”
孙浩赶忙说:“能有一点成绩,除了人民伟大党伟大,就是你陈书记伟大!没有你的支持和决策,我孙浩再能也翻不起跟斗云哪!”
陈志远越发晃着手说:“前两个伟大都正确,后一个伟大说错了,个人哪能称伟大?”
孙浩知道他心里喜欢听这话,使劲嚷道:“你是县委书记,代表党的领导,又代表人民意愿,称伟大也不过分嘛!你再谦虚便是伟大的谦虚了!”
陈志远拉开车门,取出一张报纸展开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赫然醒目地跳入眼帘——《南湾有个孙青天》。他拍拍报纸递过来,问:“看看吧,你都成了青天大老爷了,咱们两个谁伟大?”
孙浩顿时脑门发紧,鼻尖上都渗出汗珠来,慌忙不迭地说:“陈书记,这是胡闹,这是侵权,侵犯个人名誉权!我没有接受任何记者采访,也没有同意任何人写这种文章!”
陈志远满脸得意的笑容,说:“咋了?人家说假话了?没有。人家指桑骂槐了?没有。人家写得实事求是,有理有据。你仔细看看,你之所以能够成为青天,是受县委的指派,到南湾搞老大难乡的。你之所以能挖出石成虎这样的腐败分子,是在县委的坚决支持下搞成功的。你之所以把一整套优良作风带到南湾,又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是和县委的整体形象分不开的。人人头上有青天!这个青天指的是党,是县委,你又怕个啥哩?”
孙浩细细看了前面的引言,果然有这么一段文字。才如释重负地笑道:“多虑,我的顾虑大多余了!”
陈志远也笑道:“咳,你怕当青天,我还嫌青天少哩!咱们县能多出几个青天,我这个书记也好当了!”说着心照不宜地冲孙浩眨眨眼。“小孙,我这话在不在理儿?”
孙浩的舌头又活络起来:“当然,当然!要想当青天、必须有一双拨云驱雾的大手。陈书记你就是这双大手呀!”
陈志远得意而又开怀地冲着大山笑了起来,似乎因为这篇文章,他得到了几分充实和力量,减少了几分压力和顾虑,那神情透出少见的轻松和惬意。
他长长舒口气,又看着孙浩问:“年轻人,这开张锣鼓你敲打得不错,下面的戏怎么唱,能不能透露一点?”
孙浩在心里暗暗赞叹韩永精明老到的同时,更加佩服陈志远的精明老到。写到党报上的文章为南湾的工作定了案,孙浩正确了,他陈志远更正确。他是指挥全局的书记,孙浩不过是他指挥下的一个卒子,卒子的成功顺理成章归书记所有。陈志远真会做官!
于是,孙浩便扬开嗓门专挑他爱听的说,从乡村公路网的建设谈到发展公路经济带的规划,从整顿村一级领导班子的建设,到乡级干部分段包村两个文明一齐抓的工作思路,直说得满沟满岭都响起一阵阵亢奋的回响。
陈志远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眯眼。一会儿发笑,一会儿抿嘴,最后,郑重点拨说:“孙浩,你说了这么多,有一点要特别注意,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方面要完成县里下达的经济指标,一方面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在服从大局上做文章,千万别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找毛病。你这个青天能当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说句跑原则的话,现在的干部你敢找毛病?一查一个倒!就说你,再把这个青天当下去,一脚踩不稳,掉到坑里淹死了,还不知道推你的人是谁!我是对你爱护,准备把你树为全县学习的榜样,才跑到山沟里和你说这番话。所以,你可要和上级党委的思想保持一致,别蹭了套子跑了马,让我摆个鞭杆子说不定还会伤了你哩!”
这席话或许才是陈志远要表达的精髓。孙浩品出其中滋味来,那就是,你小子在南湾唱了一出包青天,挖出个石成虎,追下去就是一大串,你倒是风光了,可我屁股下的椅子就会晃荡!好在这篇文章结了果,帮我稳住了神儿。如今人人怕曝光,再大的官一曝光就倒霉。法制不住官,报纸电视能制住官。现在事情办得恰到好处,彼此之间相安无事,见好就收,万万不敢再捅马蜂窝。如再莽撞,鞭杆子可在我手中攥着哩呀!
这是孙浩和陈志远在大山深处一次历史性会见。如同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一样,陈志远把孙浩当成典型树了起来,号召全县乡镇干部学习他。孙浩成了典型,鼻子上拴了笼头,脑门上悬了根鞭子,只敢老老实实干事,不敢乱说乱动,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孙浩苦心经营他的那片领地,仅仅费了半年时间,水泥厂走上正轨运转,产品不愁销路。乡村公路网完成了,村村通了汽车。接着乡里又集中人力财力,办起一座年产二十万平方米规模的花岗岩石材厂,抓出了名牌产品“太行红”,一批批运往南方。先是运成品,后来运半成品,田柱子在特区建了一条石材精加工生产线。拴牛被选为石材厂厂长,负责粗加工。二旦又带了十来个山里汉子去了特区,在那里负责精加工。建材行业搞得红红火火,全凭田柱子在万里之外遥控指挥。山里运出去的是石头,打回来的是钞票。这事孙浩知道,乡财政刘会计知道,但他交代暂时保密,担心县里知道了中途截流。他放手让田柱子在南方开疆拓土,自己坐镇山野谷地、推平了段乡长的塑料大棚,沿公路开发五华里的综合开发经济带。首先,他倡议建了一个六十亩大的煤炭中转站。从山西来的煤车不愿下山,把煤炭转到他手里。从平原来的车辆省得远跑几百里山路到山西拉煤,就从他这里就近装车。这一收一卖,一吨煤净赚三十元,一年转手上千吨煤炭,手里就抓着二三百万元收入。每逢大雪封山或是山洪断路时节,屯集的煤炭大大增值,不说好话不卖,不掏大价钱不卖。
“嘿,这不是守在门前捡票子的便宜事嘛!”连冷眼相觑的段乡长都发出由衷的惊叹。
煤炭市场一形成,旅店业、餐饮业、日用百货业便应运而生。说话间,几幢两层小楼在公路沿上竖了起来,挂上了“南湾酒店”的大牌子。
随着村村通公路,全乡一下子发展起三百多辆四轮小拖,白天运石头,夜里送石碴,浩浩荡荡朝城里开。运输业和建筑材料同时创造的财富,使山民们枯皱的脸上也罩了一层被香皂。洗发膏滋润出来的光泽。
挂在山梁崖头的山果也不再当柴烧了,而被运到城里去换钱,直接填进山民们的腰包里。
当然,这还是经济发展的初级阶段。出卖原材料是对资源极大的浪费,只有对资源进行深加工、精加工,才可以获取更大的利润,才能体现经营者的素质和才干。所以,办饮料厂,开发果品加工业又成为酝酿中的事情。
最使孙浩感到得意的事情,是他从乡财政刘会计那里听到,帐本上的盈利额已经有了七位数。他立即行动,赶快选址,在五华里经济带居中位置上,动手兴建一座造型现代、设施先进的乡级中学和乡级卫生院。他抓经济的目的是为了解除山里人物质生活上的贫困,办学校是为了解除山里人精神世界的贫困和愚昧,办医院则是为了解除山里人肉体上的疾病和痛苦。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至于他许诺的福利院,只好放在第二步。没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他不敢贸然去走这步棋。他没有经过大跃进的年代,却懂得接受大跃进的教训。这些事都是他来到南湾大半年时间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因为他脚步迈得好,赢得了民心,所以他在这片山野谷地里干起事来一呼百应,干一件成一件。或许应了邪不压正这句话,乡干部们也把心和他贴在一处,他说一句是一句,一个字落地都能砸个坑。
孙浩很少下山进城,哥们儿常到他这里来凑热闹。如今大小是个头儿,屁股下边都有冒烟的,手里都有叽叽叫的,一个电话就能聚到一起。他如今管得起饭,也管得起酒,住上十天半月,几家酒店轮流吃也吃不穷。就是想唱卡拉OK,这里的设备也不比城里差。陪舞的小姐清一色的山里妮子。深山出俊鸟,这话有典可查。
薛玉霞也变了一个人,每逢双休日便带着朋朋来看他,洗衣服拆被子,欢欢喜喜过上两天鹊桥会。
他一高兴便改了刘禹锡的诗来吟唱——
千仞太行接天涯,
风风雨雨浪淘沙,
妻儿直奔南湾乡,
欢聚织女牛郎家。
薛玉霞便嗔道:“看把你美的!得意忘形成了南湾国的小皇帝了!”
他也笑道:“美的还在后头哩!等我把学校医院都装备齐了,你就调到南湾来,咱一家三口可以在山中做仙人了!”
薛玉霞抿着嘴笑,似乎赞同他的说法。
对他不满意的,大概只有铁哥儿们韩永。
忽一日韩永怒气冲冲打上门来,黑着脸骂道:“孙浩,你小子忘本!”
孙浩不知他发哪门子火,赔着笑脸说:“哥们儿,我孙浩能有今天,还不多亏了你的扶持?没有你借给我荆州,我岂能取得西川?”“
韩永抽着烟,狠狠喷了一口,问:“你以为取了西川,就算成就了大业?就没有进取中原的宏图大志了?”
孙浩苦着脸摇头说:“我刚刚站住脚跟,四川还得好生经营一番哩!”
韩永嘲讽地说:“我看你是小国之君做安稳了,两耳不闻山外事了!一旦狂风吹到你这里,任凭你经营得再好,恐怕也会房倒屋塌!”
孙浩探询道:“哥们儿,当初我困难时,你鼎力相助,如今你有啥过不去的沟坎,我也照样拔刀相助!”
韩永这才仰面靠在沙发上,忿忿说:“以前我不开口,是你说话没有分量。现在我再不开口,是不够朋友。你们这些乡镇干部咋一个个中了邪,一张口就报出一大串天文数字来,把泡沫经济吹得五彩夺目。如今国家不怕你吹,你敢吹,就得如数上缴利税!你们办下有屁股没屁眼的事,就找我们银行去贷款完成上交任务,我不借就拿上级的批条来压我。到现在我们银行透支上千万,明明白白的无底洞!照这样搞下去,你说,我押房子卖老婆也填不起啊!”
孙浩听了,沉默好久。他替韩永着急,也替他不平,但又无力帮助他。南湾欠他的帐也没还。只有听他发泄,听他骂。
韩永见他不吱声,便又发急:“你是木头,还是泥胎?你是见死不救,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去做历史的罪人?”
孙浩涨红着脸说:“一说钱我舌头就短。”
“我让你帮我说话。”韩永一脚跳起来说,“你不要忘了,你当上青天,是我拉着记者一手策划的。如今,把你捧起来了,你面子大了,说话管用了,你带头堵一堵这股歪风呀!不然,咱们这些败家子都会成为人民的罪人!”
看着韩永,孙浩面前却出现了陈志远的面影,他的话便声声震耳:“你可要和上级领导在思想上保持一致,你别蹭了套子跑了马,让我捏个鞭杆子,说不定还会伤了你的。”孙浩一阵颤栗,一阵恍惚,对韩永的话不敢作正面回答,便搪塞说:“咳,我当你急啥哩,银行又不是你自家的,天塌了由大个子顶!走,我陪你喝两盅去,先消消火,咱们边喝边说!”
谁想韩永不买帐,拍拍屁股站起来,双目生光逼视着他说:“孙浩,你不够朋友!我和你说政治,你支支吾吾。现在我和你谈经济,你再隐瞒,咱哥儿俩从今不来往!”
“你想讨债?”孙浩有几分理短。
“我想分红!甭忘了,咱和田柱子三厢两面说过,我贷给你们款是入股分红当股东哩!”韩永的目光咄咄逼人。“如今田柱子在南方打开销路,站稳了脚跟,大把钞票都塞进了你的腰包,你可甭忘了我当初的情义!”
“你……唉,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孙浩赶忙摆手,不肯认这桩隐秘。“韩永,他那头八字还没一撇哩!”
“别想懵我!你忘了我是干啥的?柱子从南方汇来的钱,一笔笔都从我的电脑上走过!”
韩永一句话把孙浩震慑了,他无言以对。
韩永冷冷一笑说:“哥们儿,有钱伯啥?如今有钱说话气粗,胆壮,有了钱当官的见了都弯腰!可叹的是你只看见山沟里的芝麻粒,忽视了南方的大西瓜!据我掌握的信息,如今在那个特区的头号巨富就是你们南湾人!你为啥不去,把这个财神爷请回来?”
“……”孙浩被他说得目瞪口呆。
“他叫唐发根,就是当年拐走何腊月,被阮大业整得死去活来的那一个。据说他现在的资产,能用票子在香木河筑起条大坝!”
韩永言辞凿凿;孙浩缓缓摇头。
“南湾对不住人家,咱何必自讨没趣。”
“撵到台湾的伤兵还念乡情。唐发根能干出大事业,就有一番大胸怀。”
“咱是去要饭吃,还是去套近乎?”
“招商引资,洽谈合作,不卑不亢,理直气壮。”
“这举动是否太大,万一惊动县里……”
“有人玩虚的,咱们干实事。老兄,我就是想惊天动地干一场大事,冲冲这片古老土地上的那股沉闷污浊之气!”
空中花园的奠基剪彩仪式让田柱子颇费了一番心思,也好生苦恼了一番。
在这片海岛上,每天发生多少桩大事小事;就会响多少次鞭炮,就会有多少场剪彩活动。公司挂牌要剪彩,大厦奠基要剪彩,楼房落成要剪彩,项目洽谈要剪彩,酒店开张要剪彩,歌厅、发廊开门也要剪彩……海岛上每天都会冒出几十家新公司,仅此一项,就足以忙坏那些有关方面的大小官员和头面人物。特区图的是喧闹、红火、生机勃勃,当事人图的是排场、炫耀、轰动效应。且莫轻看这种仪式,决非点一挂鞭炮,剪一段红绸。请一顿酒宴。送一份礼品就可以了事。这是一块魔岛,桩桩事情都暗藏魔法。鞭炮红绸不消去说,那场面可不好应酬,请乐队要塞红包,请记者要塞红包,请头面人物出席更要塞红包,那张脸值钱,你想靠人家的脸撑面子,就得出大价钱去请,人家也懂这一点,如同红歌星的出场费,不到那个数人家不赏光。大场面请大人物,出场费便成了双方机密,因为此刻一出场,以后碰到麻烦还得靠人家协调,大人物的面子便比笸萝还大。据说,有的房地产公司事先许诺一套房,有的证券公司事先塞了上万股原始股,还有一家金融公司啥也没送,只是将剪断红绸的剪刀送给大人物作纪念。当场有人讥笑,当事人不懂行情。事后却让大家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把金剪刀!如果你想省事,也会招来麻烦,大大小小的头面人物便找上门来纠缠,嘲弄一番是小事,拿出更多的应酬也难以扭转人家对你的抱怨。参加仪式是这些人的职业行为,也是人家的生财之道。你断人家财路,人家也会断你的财路。
田柱子虽是太行建筑建材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但是,说穿了是个白手摸鱼的穷光蛋。他手里提着个空提包。好容易凭雕石狮子置办起石材加工场,靠着二旦和十几个山里汉子流血流汗捞了几笔钱。但他把一分硬币看得比磨扇还大,除了维持大家的基本生活费,全都寄回了山野谷地。这些不用他解释,二旦们比他体验更深。“柱儿哥,咱是唱啥的咱清楚,咱干啥来了?不就是为乡亲们当敢死队来了?咱多吃一份苦,乡亲们就少受一份罪。咱大米白面吃着,也没受苦嘛!想想正月为二斤炸药受那,咱搭上命也该!”他听着,热血在心头掀起波澜,越发把心劲用在空中花园的开发上,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个大金娃娃搂在怀里,抱回山野谷地去。
夜里,他和二旦们一起在石雕厂滚地铺,白天打扮得油头粉面、西装革履地去和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们云天雾地吹牛皮,好在他有几十亩地,他才有了吹牛皮的资本。有人说,只要在海岛上混三天,傻瓜蛋子也会变成精灵鬼。田柱子不呆不傻,整天在商人窝里混,又加上有何腊月的点拨,把空手道的把戏也玩得如元宵彩会上擂鼓一般娴熟、威武、雄风八面。他不是借鸡下蛋,不是借船出海,也不是借女人生娃;他是借天下之钱,借天下之人,借天下信息,借天下经验,借天下战略一还借了天下的大舞台——这座海岛,唱一出震撼千古的农民大戏。他或许成就不了千古伟业,也成不了一世之雄。但他想扬扬洒洒吼喊一回,堂堂正正唱一回主角。让岛上人对他刮目相看,让古城人对他刮目相看,让山野谷地人对他刮目相看,也让天下人对他刮目相看。在这里他不再是农民,没有人再敢斜着眼珠看他。将来回到山野谷地,也不再是以前的草民田柱子,没有人再敢轻易动他一个指头!他已经从石头缝里拱出枝叶,从茅草荆棘中挺直腰杆。他已经从原始的农民胚胎中裂变出来,带着现代人的冲动、冒险和爆发力,成为一个耸立于天地之间高高大大的一个人!
但是,此刻他仅有一块土地。在山野谷地,可能不值分文,在这里却是生财聚资的聚宝盆。他手中还攥着一份图纸,此刻却是一张签满巨额数字的现金支票,同时也是一张涂满辉煌色彩的巨幅蓝图!他懂得这一切筹划的分量,也懂得自己在这场大戏中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帷幕就要拉开了,他那双扯住幕绳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空中花园的奠基仪式一定要搞得轰轰烈烈!
——他这句话一出口,便在开发商、销售商中引发热烈的响应。利益所致,一根藤上结的瓜,谁也不肯丧失这个轰动效应。
大人物,关系户,该请谁,你们心中有数。该如何打点,也不用我开导,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负责安排程序,布置场地。
——他这番安排,明摆着精明耍滑,不愿承担费用。但合作者心里有数,又心甘情愿。自己出钱铺自己的路,自己拿钱壮自家的脸,何乐不为?谁也不愿失去联系情感的大好机会。
日子定在哪天?”发扬民主,共同讨论,图个大吉大利!
——这话合乎民意,你一言我一语,争抢发言,最后定为7月18日。七一八,一起发!有钱大家挣,众人无异议。
日期定了,又很急迫,田柱子又忙碌又焦虑,追寻全岛,找不到何腊月的影踪。海景湾的铁栅门上了大铁锁,经几场雨水,已生了锈斑。找到郊外那幢农家小院,也是寥无人迹。又找到鞋厂工地,碰到风风火火指挥施工、安装的阿光,问他何腊月下落,他也是摇头晃手。无奈,硬着头皮拨通唐发根的电话。
唐发根回答得既调侃又沮丧:“咱们在海滩上不是有约定嘛,谁也不要再去纠缠她!现在你向我找腊月,她要出个意外,当心我找你拼命!田总经理,你把我害得好苦哇!”
田柱子惶惑了,好似剔到肉案上的羊,没有主心骨了。又好似刮到海浪里的舢板,没有艄公,只好在浪谷里打旋了。自从闯上这片海岛,如果没有何腊月的引导,他早成了落荒而逃的败将;如果没有何腊月的扶持,他也许还是东跑西颠的流浪汉;如果没有何腊月的点拨,他决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如果没有何腊月付出的心血,他更不会从里到外发生一场巨变,脱去了一身山野土气,生发出闯海人耀眼的釉彩!说得更难听点,当初“他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只为那梦中美丽的草原”,孤独地陷落这片冷酷的荒岛上,何腊月像仙女一般踩着云头降临在面前,不仅用甘露滋润了他千万里跋涉的焦渴,还用温馨抚平了多年来伤痕累累的心田;又把他引到梦中的美丽草原,启迪了他那颗被尘垢掩埋的灵性,得到了一种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感受——站起来,往前走,人活着就该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人活着就该活得像个人样子!同时,他得到了有生以来最真实的收获,有了一段在危机四伏中披荆斩棘的历史,有了一番从北方的狼演化为盘踞一隅的雄狮的辉煌,又开拓了一条把人生锻造成人才锻造为英雄的漫漫征程。怨恨早已在心口上结成血疤,理解又在坚硬的疖疤上开出艳丽的花朵。山里汉子在冰冷的土炕上辗转反侧痴迷过多少岁月,又在冷月山窗前孤苦难眠相思过多少寒夜的女人,又神奇般出现在自己面前,融入他的生活中。他痴想过,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他不用驴不用马也不用小轿车,而是把她高高顶到肩膀上,如同彩妆上的仙女一般把她迎回村去,摆上宴席斟上酒,让月牙沟的乡亲们美美醉上半个月!他也实实在在地设想过,空中花园奠基典礼那一天,他要把主席台上最中间那个位置留给她。在鞭炮鼓乐声中把何腊月请出来,请她剪彩。然后他要亲手为她献上一束鲜花,让她领受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让她体味最隆重的礼遇和敬意,让她分享成功的喜悦和欢欣。那么该怎么当着众人介绍她的身分呢?本公司的总顾问,空中花园的总设计师,太行公司的总策划……怎么讲都不合适,怎么称呼都不过誉。
可是,何腊月却在最需要、最关键的时候不见了!是因故外出,也该打个招呼。是有意回避,也该解释明白。是不愿哗众取宠,还是不肯抛头露面,或者还有别的难言之隐?他百思不得其解,直急得火燎喉舌,七窍生烟。
可是时间不等人,怀着难言的遗憾和叹惜,还得忙着操办该做的事。他给孙浩发了电报,请他务必提前两天到达海岛。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求他请一台响器班,好生吹一场《百鸟朝凤》。
空中花园的彩门粉饰一新,沿场地四周插了一百七十八面彩旗,象征他来到海岛披荆斩棘的一百七十八个日日夜夜。会场正中搭了高台,悬挂一幅巨型天幕,粉绿色,好似青波轻荡的芳草地。一株遒劲的梅树,枝干茁壮,生机盎然,朵朵梅花,绽蕾怒放,冰清玉洁,冷傲脱俗。究其含意,他笑而不答,眼角却流露一丝淡淡的企盼。
孙浩应约而来,随行者只有韩永。
田柱子到机场迎接,问:“孙书记,你请的响器班呢?”
孙浩机敏一笑,从行囊中取出一支亮晶晶的唢呐,说:“我来了,还愁你听不上《百鸟朝凤》!”
田柱子恍然大笑道:“哦,我忘了你是当年的亮娃子!”
孙浩、韩永被安排到望海楼,房间号“九一八”。
田柱子说:‘我刚上岛,在这间屋里住了七天,你们也享受享受吧!”
孙浩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田柱子说:“和二旦他们睡地铺,滚草席!”
韩永诧异地问:“那……那咋像个大老板呢?”
田柱子抖抖肩膀,拍拍西装,问:“咋啦?韩行长,我这身行头不像个大老板啊?”
孙浩定睛看着田柱子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困惑地说:“我的田大经理,真不知道你这几个月是咋熬过来的。这里的气候像火炉,你是不是把自己炼成个大金娃娃了?”
田柱子没说话。韩永边看着桌子上那些烫金的大红请柬,边把周身衣裳扒个精光,依旧汗水淋淋地说:“柱子;我说这里是个魔岛吧,孙浩不信。就这么个奠基仪式,你们竟然把特区的大小官员、富商大贾都惊动了,你到底耍的啥骗术?”
田柱子淡淡一笑说:“这地方就认钱。官再大,在有钱人面前也是孙子!”
孙浩问:“照你说,我和韩永就不敢露面了!”
“不,你们二位的身分是本公司的正副董事长。明天的仪式我主持,你讲话!”
“讲话?我讲啥?跟你一样吹牛皮?”
“稿子写好了,你照本念经就是。”
“那……你不让我吹《百鸟朝凤》了?”
“吹!现在就吹!伴奏我都请好了,就在现场等着哩!”
一抹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半边海水。
牌楼两侧,鼓乐齐鸣,惊动了一座新城一城人。
穿戴着络缨高帽、绶带服饰,踩着鼓点、排列有序的仪仗队,正在操练。仪仗队踏着整齐的步伐,把田柱子他们乘坐的轿车迎入场内。领队手中的指挥棒上下挥动,十二面军鼓发出惊心动魄的轰响,掀起一阵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喧嚣声,犹如驰骋的马队席卷军阵一般的激越。紧接着是长号、圆号、萨克斯、黑管、长笛、大贝司合奏的进行曲,大气磅礴,雄壮威武,好似将军凯旋一般气派、豪壮,周围的楼群一片回应,声浪荡漾。
小轿车在仪仗队簇拥下驶入场内,又被鼓乐迎上高台。他们三个人肃然而立,如同检阅三军的将帅那般英武和威严。孙浩和韩永环视布置一新的会场,听着面前震耳的声浪,不由得热血沸腾,心跳怦怦。
“孙书记,登场吧,让咱好生过把瘾!”
随着田柱子一声轻喊,孙浩猛然从痴迷中醒来。望望田柱子期期艾艾的目光,顾不得讲究仪表,脱了外衣,剩件大红色的背心,便从提包里拿出唢响,捧在胸前,黄铜喇叭刹时间耀眼夺目,把个孙浩也映衬得风采照人。他稳稳地朝台口正中站定,挺胸昂首,深深运气,摇身晃膀,从容不迫,鼓圆腮帮,陡然吐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高调,好似有个精灵从那明晃晃的黄铜碗里飞出来,驾一股轻风,平地跃起三千尺,呼刺刺穿破云头,把漫天云彩撕下一片,在人们面前闪现一个五彩缤纷、百鸟齐鸣的喧闹世界。
“好!”随着田柱子一声呼叫,台下的乐队齐声呼应,顷刻间鼓乐齐奏,管弦轰鸣,无边天宇也响起了和声。和声压不住唢呐的高调,那乐曲忽高忽低,忽强忽弱,时缓时急,时刚时柔,抑扬顿挫,人耳动听。激越处,风在呼啸,雨在倾泻,雷火在空中轰鸣,闪电在云天中炸裂;欢快时,山泉在叮咚流淌,百鸟在林中穿鸣,喜鹊在枝头嬉闹,夜莺在月光下调瞅。声声婉转,句句清脆,魔法一般勾住了四面围来的黑压压听众的魂灵儿。
这是纯正的北方乐曲,这是真正的北方汉子演奏的乐曲。孙浩吹奏得忘情、投入。他将这段日子的辛劳、积郁、痛苦、欢乐都化成音符,从黄铜碗里宣泄出来,吹给自己听,也吹给田柱子和韩永听。他们是真正的听众,只有他们能听懂他的心声。同时,他也懂得田柱子的心意,几个月的拚搏。几个月的奔走,山野谷地的庄稼汉终于在这片海岛上开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家业,这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他用乐声为田柱子表达感谢和祝福,更想让这乐声荡着大海波涛,乘着万里云霞。传到山野谷地——乡亲们,咱的脚步迈到南风劲吹的窗口上来了!
田柱子被唢呐的音调勾住了魂魄。一亮娃子的把式不减当年!”他在心里赞叹,又想起那个面临悲凉的欢腾之夜,脸上又浮上一层浓浓的忧郁。何腊月呀何腊月,《百鸟朝凤》你听到了吗?这是我挑选的曲子,这是专为你吹奏的!当年,你没有听到,今天,趁着奠基的大好日子,我特意从老家请来乐手,想让你好生听一回,美美醉一回啊!我没想到亮娃子会亲自来吹,当年就是他吹的,现在又是他在吹。他从山野谷地一直吹到天涯海角,为啥你又偏偏听不到呢?《百鸟朝凤》,多好听的名字,多吉祥的乐曲,这是献给你的啊,你就是凤凰,听听这支乐曲吧,你受之无愧。
随着那支唢呐在孙浩手中把弄,在口中吞吐,交替使用着百般技巧,把音调吹弄得神奇莫测,变幻无穷。空中蓦然响起一阵天语:听见了!听见了!柱子哥,我听见了!普天下的人都听见了!——田柱子仰望空中,有亮星闪烁,朦胧中露出何腊月迷人的面庞,那亮星便是她的明眸在瞅着他,久久凝视。
他愣怔半晌,忽然大喊:“腊月,你等着,我放烟火给你看!”
转眼,火树银花,万紫千红,一朵朵礼花飞上夜空,骤然炸裂,壮若霹雳,美似彩虹,千姿百态,艳丽无比。苍穹被硕大的礼花笼罩了,宇宙被耀眼的礼花征服了,太空被辉煌的礼花迷漫了!一时间惊心动魄,让人魂灵出窍,海岛上空幻化出一片五彩缤纷、神奇壮美的仙天宝境。’“孙浩止住呼吸,捧住喷呐。此时此刻,他仿佛才真正看到田柱子的风采、胸怀和气派,竟然和太空一样恢宏,和苍穹一样绚烂,和宇宙一样博大!他不再困惑,也不再置疑。他在海岛上所开创的业绩,都和璀璨的礼花一起升华在天空中,耀眼而又夺目!
透过礼花,田柱子看到的却是何腊月的身影,她站在五彩缤纷的云天里,向他招手,向他倾诉,向他祝福——挺起胸,朝前走,这才是你的气派,这才是男子汉的胆魄,这才是山里人的胸怀2爹,娘,爷爷,奶奶,祖宗先人们,活着的睁开眼睛,死去的也睁开眼睛,你们的后代子孙田柱子在南国的天空上放礼花了!你们看见了吗?看一眼吧,那是咱山里人怒放的心花呀!看见了活得踏实,死了睡得也踏实啊!
这喊声真真切切,这幻景实实在在。田柱子惊呆了,他一把拉住孙浩,一把扯住韩永,惊呼:“你们看,那不是腊月?那不是腊月?她朝这里走过来了。她在跟我说话。”
三个人同时盯住一个方位,只见苍穹一片瓦蓝。礼花斑斓璀璨,渐渐幻化出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浊浪排空,一泄千里,如雷的啸声,震撼的大地在微微颤动。凝滞混饨的黄水如金汤般浓重地滚动着,貌似文静地拍抚着土岸,不时刀削一般切下一块泥土,消融在漩涡里,连同芦获、野花和茅草一块吞没了。生命在黄水里吞噬,生灵又在黄土岸边呱呱坠地,亿万斯年,千古如是。忽然,黄河滚滚的浪花上叠印着何腊月稳健而又潇洒的身影。她正带着一身泥浆,凝重而又有力度地迎着他们走来。茫茫苍苍的黄河滩上,弯弯曲曲的黄土路,有两行深深的脚印,延续到山野谷地,和山梁坡冈上的羊肠小道连在一起,又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是她的来路,也是祖宗先人的来路。那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把脚下的地皮震得微微颤动。
孙浩揉揉眼睛,讪笑道:“咳,眼花了!”
韩永解嘲地说:“柱子想腊月,把咱逗迷了!”
田柱子却固执地摇头说:“哼,你们口是心非!”
凯迪拉克小轿车抛在路边旅馆里,何腊月和于曼玉扛着行囊,背着画夹,淌过万泉河,爬上五指山,一路徒步朝着苗乡黎寨进发。她们不走平坦的县乡公路,专挑崎岖不平的山路走。她们不在相对繁华的村镇落脚,专挑带有浓浓蛮野情调、生活状态还处于原始色彩的村寨驻足。她们是在自讨苦吃,甚至还常常风餐露宿,吞食野果。却又似蚕一样,结出一个美丽的茧,抽出一根闪亮的丝,编织出人间最诱人的锦绣。
她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离喧嚣的现代文明越走越远,距她们追寻的古老、朴拙却越来越近。
她们一路探索,一路采风,渐渐陷入一片原始洪荒的蛮野,又坠入一个幽深神奇的历史隧道中,开始了和先人陌生的对话和交流;触摸到先人的脉搏、心跳,以及晦涩难懂却又息息相通的情感。
她们在心中揣摩自己的好恶,又在纸上描摹她们对美的崇尚,渐渐感悟到一种东西,美原本属于自然,美原本出自原始。返朴归真是人类文明的始祖,是先人秉承的法则。现代人追求的光怪陆离、矫情造作,即便被捧为大师,奉为神圣,也是对先人的背叛,也是对美感的曲解和谬误。先师自然,后师造化。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直白自然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冥冥中,这些古代先贤的谶语又在深长的幽隧中回荡!这些极浅显,极精髓的道理,似乎又得到一种真切的参悟。于是,眼前便出现了光明的火把,看到了刻在崖石上的岩画,传达情感的符号,表现美感的象形文字,体现图腾的兽骨、兽头、兽皮、树叶……都是变了形的图画,极精练的线条,极传神的图案,把性灵冲动的美感表达到了极致。历史是富有的哲人,先人是智慧的星辰。她俩虔诚地跪在地上,顶礼膜拜。
何腊月像个学步的涕童,于曼玉便成了老师,边走边说,边看边讲,从线条到色彩,从形似到神似,从情趣到意境,从低浅到高远,传教士一般循循善诱,老禅师那样不厌其烦。她们是一对志趣相同的信徒,又是一对甘苦与共的虔诚的殉道者,即便烛光燃尽了,宁肯化作萤火,也要把这段幽隧走完,挟带着悟道的禅机,再回到人间。何腊月具有天生的山野灵性,在大山腹地饱尝了日月精华,血液里沉淀着祖宗先人的野情野味;她漂洋过海闯过异国他乡,在天堂地狱看尽了世间冷暖,性情里融汇了他乡文明的个性张扬。她自幼就善女红,描花绣凤,用一根银针一根丝线传达美感和追求。她对面前的一切似乎毫不陌生,甚至似曾相识,心灵相通。她对于曼玉的点拨不仅理解深切,还能破译岩石上晦涩千古的密码,诠释得头头是道。
引得于曼玉瞪眼大叫:“你磊落点好不好?什么拜我为师,渴望点石成金,超度正果,你原来这般高深莫测!”
何腊月真诚地说:“我能想到,这可能是苦难给予的天赋。你能做到,是智慧和才能的体现。咱们相辅相成,恰好拨浪鼓一对!”
于曼玉大笑道:“咱们是哼哈二将,一个收起来,一个放出去!”
何腊月张着一双灿星般的亮眼说:“一个大艺术家也可以成为大商人。一个时装大师首先是个商业高手,这门艺术是以经济实力作支撑的贵族艺术,这也是必然。想把它搞成平民艺术,更须百倍努力!”
于曼玉点头沉思着说:“任何艺术都是没有国界的。现在我明白了,最原始的也是最时髦的,最传统最民族化的才是最能走向国标的?吉娜,我悟禅了,咱们干起来吧!”
黎家的阁楼,阴暗潮湿,除了弥漫的霉味,就是刺鼻难熬呛得人直打喷嚏的猪粪味牛粪味。夜里没有照明设备,就点起一串串蓖麻籽,冒起一股股黑烟;把脸熏黑了,鼻孔也成了烟筒子。最恐怖的是成群的长腿蚊子蜂拥而来,在她们白皙的皮肤上黑压压枯落一层,顿时,两张靓脸结满血疖,胳膊腿上伤痕累累。还有更恐怖的是软体动物的袭扰,每到夜晚,它们便冲着灯火明亮处蠕动而来,吊挂在房檐上,瞪着小眼珠,吐着信子和她们逗趣,一时吓断她们魂灵。她们惊叫着逃窜,脚下一滑,又倒在无数长蛇盘起的圈套里。惊心动魄的环境和如痴如醉的投入,交织在人与兽的相处中。
随身带来的方便面、硬面包、榨菜、香肠早已吃完,便吃黎家的竹筒饭、糯米巴、洋玉疙瘩,渐渐习惯了,“家么依”便吃得香甜。黎家的阿爹阿妈阿见阿妹便成了她们的亲人和朋友,忙起来,为他们画像,描摹她们的服饰图案;闲下来,和他们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竹竿舞。从生活到精神,都融入一片和谐的自然情调中。她们变了,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她们升华了,从喧嚣的人生回到田园牧歌中来。
忽一日,楼梯吱吱嘎嘎一阵响,走上两位威严的干警,房东老阿婆拦也拦不住。她们便被带走了,被吉普车拉到镇上派出所。
身材干瘦矮小、颧骨很高、眼窝很深的所长盯了她们半晌,突然发伺:“你们是干什么的?”
何腊月不卑不亢地回答:“画画的。”
“画画?”所长惊讶地鼓着小眼珠,尽量把生硬的白话说得清楚:“你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画光屁股女人?”
何腊月轻蔑地一笑。
于曼玉却冲撞地反问:“准确地说,我们画的是半裸。即使画全裸,从艺术的角度讲,也无可非议!”
“什么?什么?”所长生气了,态度一下子严峻起来。“画半箩,还想画全箩,一箩就装好几个女人!你们是来开荤腥了?”
于曼玉哭笑不得,不再说话。
何腊月解释:“所长没听明白。我们指的半裸就是指胳膊和大腿。”
所长的眼珠还是贼溜溜的,充满警惕:“你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于曼玉怒气冲冲地说:“是男是女你都分不清,还当什么所长?”
所长又用小眼珠认真打量一番,嘟囔:“女人还有两样的?城里有的是靓女人嘛!哼,倒了么!”他恶恶骂了一句土话,又问:“你们从哪里来?有证件吗?”
何腊月拿出名片,又拿出护照让他看。
他端详半晌,竟又发问:“美国人?你是美国人?你不会钻到山林里搞特务活动吧?”
这话问得突然,却也是他担心的要害。据悉,有家日本电视台的记者,钻到原始森林里,整整呆了半年,把这一带的风土人情、资源状况拍了一整套资料片,拿回去轰动了世界,当地人竟全然不知。此事曾引起有关方面的追究。所长怕的也是追究责任。何腊月听说过这事,便耐心对他作了解释。
所长闻听是海口的大公司准备把这里的民族服装设计成商品拿到市场上去换钱,脸色渐渐温和了,眼神也活泛了起来。把手一摆,轻松地说:“哦哟,你们原来是财神爷,早说嘛!那就画吧,画半箩画全箩全由你们了。用我帮忙就开口,我知道山寨里谁家有靓妹子。”
生活给了她们激情,自然给了她们灵性,创造飘扬起智慧的旗帜,欲望点燃了成功的火把。很快,《野趣系列》从酝酿到创作,又几经修改,从草图到定稿,组成一幅幅五彩缤纷的画面。《野趣系列》由鱼网服、红豆服、猎人服、出浴服、舞女服组成,取自苗黎妇女生活中的自然状态,提炼出既古朴又动人的审美情趣,画面令人耳目一新。从制作的角度考虑,何腊月建议,即便采用现代面料,也要保持古朴自然的特点,不妨用南国的草来编织服装,用草编服来体现野趣,或许更能出奇制胜!
于曼玉是画画的,注重平面视觉效果。
何腊月兼有创意、监制的责任,眼前浮现的是真实的立体的视觉效果。她心中没有框框,说出来的话却往往点石成金,便于曼玉产生联想,撞击出升华的光火。创意和灵感的碰撞,艺术的光环便在阁楼里浮荡起奇异斑斓的图画。
她们定下方案,又满山遍野去找材料。野棕榈、野菠萝藤、白茅草都在她们的“采购”之列。砍下来,捆好,汗流浃背地扛回来。然后又到村寨里去寻求能工巧匠,请来一批老阿爹老阿婆,请他们帮着编制草编服。老人们听不懂她们的话,更猜不透她们的用意。她们便找来现成的斗笠、鱼网、蓑衣、草鞋,让工匠们按照传统的手艺,编织出她们需要的模样。几经周折,人们终于明白了,不仅配合默契,还倾尽心力地进行了发挥,把许多遗弃的图案都弄出来,使原来的设想更趋完美。
草编体现野趣,体现古朴潇洒和原始美。许多部件还须用现代面料去制作,去补充,去映衬。服装不仅仅是观赏艺术,毕竟还有实用性。她们决定采用牛仔布。牛仔布买到了,加工制作又成了棘手的事。镇上的几家小服装作坊主面对图纸摇头晃脑,都说干不了,又说没干过。跑了一趟又一趟,脚板被山石打出了水泡。商量了一回又一回,嘴皮子都打成了茧。
最后何腊月说:“买两台缝纫机,咱们自己干!”
于是。阁楼又变成作坊,缝纫机嗒嗒的响声惊动了村寨里的人,响起一阵怀疑的议论:“这两个女仔莫不是疯子?既是大老板,何苦打草编衣裳?哼,倒了么!”
剪剪裁裁,拆拆缝缝,修修改改,不满意重新再来。何腊月既有耐心,又有韧劲。她把山野谷地练就的女红,在这里找到了肆意挥洒的突破口,每一条线缝都注人计量不尽的心血。于曼玉不仅在纸上画图,还得在布料上涂抹色彩,要将布料模仿成兽皮又要具有美感,也是很不易的事情。她们处于初级阶段,白手起家,既没有面料加工基地,也没有专门的制作人才,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为天下难为之事,咽天下难咽之苦。应该感谢先人的伟大,感谢生活的馈赠,她们发现了一桩天大的神奇,发现自己冒冒失失懵懵懂懂闯进来的这片黎家山寨,竟是中国纺织女神黄道婆生息过三十多年的圣地!也是使人类告别草裳兽皮穿上棉布衣衫从而又跨上文明征程的起跑点!黄道婆,一个苦命的女人,还未被大地母亲哺育成炫目的花朵,就被人生的风雨摧残得枝枯叶败,沦为童养媳。当她饱受虐待几乎绝命的一刹那,不知是神灵的点化,还是性灵的猛醒,她扬起求生和抗争的风帆,闯过万重风浪,终于从东海岸边的松江乌泥泾逃到了这个南海拥抱的海岛,逃进了善良的黎家村寨,在这片蛮荒野地她找到了人间温情,还找到了人间罕见的纺织技术。她心灵手巧,虚心好学,将东海人的灵秀和南海人的粗犷融汇起来,把原始的杆、弹、纺、织加以改进,制成一整套生产工具;还总结出错纱、配色、综线、挚花一系列纺织技术。黎家人在织机上编织出艳丽的锦绣,黎家姑娘们穿上了五彩斑斓的服饰。人们捧出美酒敬奉她,姑娘小伙子跳起竹竿舞向她欢呼,把她奉为上天恩赐的女神。此时此刻,美洲大地还是,片蒙昧,马可’波罗的船队还在大西洋上东狂西颠地游弋。女神的满头青丝被辛劳染成霜雪,黄道女被岁月变成黄道婆时,她恋着家乡人,恋着世间衣不裹体的穷苦人,挥泪告别了黎家父老。又踏着风浪回到苦难的乌泥径。她用牙咬住往昔的屈辱,用心传授纺织技术,就像一条蚕将肉体抽成丝,结出美丽的茧,让普天下人都穿上了御寒的衣衫,不再惧怕风霜雨雪。她默默地生来,又默默地死去,用一双勤劳的手一颗善良的心为全人类献出了一片辉煌。
何腊月和于曼玉欣喜若狂,热泪迸溅,跑到女神庙前顶礼膜拜,泪泼祭坛。她们跑到黎家阁楼里拜师求技,在黎家阿婆的帮助下,用棉线编织出需要的布料。还编织出世间罕见的图案。她们又在苗寨发现了民间蜡染,更是如获至宝!她们拿出黄道婆的精神,不仅是发现,重要的是升华!先人的点化,性灵的感悟,终于将色彩的变幻又发挥得淋漓尽致,布料上出现了奇迹,意想不到的效果竟连她们自己都惊呆了。
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返朴归真的过程。她们从浮华的人生沉淀到苦寂的人类出发点,又从原始性灵的源头出发,打捞起历史长河中失落的珍宝,串缀成炫目的项链,把它重新展示在现代人的面前。如果说她们在从事一种艰苦卓绝的创造,不如准确地说,她们是在对先人智慧的破译、整理、重新编织。
她们辛辛苦苦地做着这一切,就是为了一个目标:中国广州国际时装设计大赛。
她们的信念:一炮打响,轰动世界!
当她们将《野趣系列》制作完毕之后,大赛的白期也日渐逼近。组建时装表演队,需要聘请模特儿又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何腊月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朗声说:“曼玉,你我都是现成的模特儿,何必再请?服装是咱们制作的,只有咱们亲自登场,才能够充分体现要表现的内涵。为了增添一点野趣的效果,咱们再选拔几位当地的妹子,跟咱们一起投入训练!”
于曼玉又一次睁大惊愕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失声叫道:“上帝呀,你原来这般老谋深算!”
当田柱子在他的空中花园场地上燃放礼花、喧嚣鼓乐的时候,五指山的黎家村寨前也燃起几堆熊熊的篝火。山柴的爆烈声如同鞭炮炸响,闪亮的火星萤虫一般在空中跳跃,滚滚的紫烟映红了靛蓝色的夜空,把古老的山寨勾画出一幅绚丽的画图。
村寨中的男女老幼都倾巢出动,参加到这欢腾的聚会中来,敲起铜鼓,砸起铜锣,吹起笙笛,拉起丝弦,唱起了古朴悠扬的山村野调。一群群年轻的姑娘。娃仔便舒展腰肢,抬起灵巧的脚板,跳起具有浓郁黎家风情的竹竿舞。只见几竿青竹不时变幻着图案,舞男舞女们跳跃其间,欢快自然,轻松洒脱。踢嗒嗒,踢——嗒——嗒——,踢——嗒——嗒——,舒展的节奏,清脆的敲击声震撼着古老的群山。
何腊月、于曼玉则和一群挑选出来的俊俏女子们排列在火堆前,挺胸收腹,扭肩摇臀,走起一字步。她们一个个面色庄重,神情洒脱,步伐自然,落落大方,毫不忸怩,一颦一笑节制有度。这里的文静和周围的狂热形成强烈对比,却又自然融为一体。
何腊月和大家走在一起,火光在她身上涂出一圈红亮的光环,勾画出她那青春、矫健、妩媚动人的曲线。她望着篝火染红的夜空,眼圈有点发潮,心口上涌动着一股热潮,也压盖着一重忧虑。但是,仅仅一瞬间,喧嚣的鼓点和狂欢的场面又把心口的种种忧烦涤荡干净,她那豪情勃发的身影又被熊熊火光融化了。
空中花园的奠基庆典结束了,田柱子留孙浩和韩永玩几天,好好观赏一番海岛上的南国风光。两人没有推辞,都有一肚子心事。孙浩亲眼目睹了田柱子一百七十八天里开创的业绩,除了激动还是激动,他的精神笼罩在一片兴奋里。他想用几天时间跑跑这里的乡镇,看看这里的农村,想捞点高速发展经济的窍门回去。韩永和他的想法不同,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和唐发根见上一面,说服他到内地发展,开办企业,引回一些资金到老家去。孙浩对这事犯踌躇,怕碰钉子丢面子,弄不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这天,田柱子陪他们到天涯海角看风景,路过一座县城,街道齐整,楼房林立,一片片厂房肃然整洁,悬挂着一面面醒目的标牌,大都标有中外合资的名号。田园里绿茵一片,种的全是各色菜蔬,农民骑着摩托车种田,驾着汽车进城卖菜,无论从穿戴到住宅,全无一星土气,可谓富得流油。嘴里感叹,眼里艳羡:这里哪还叫农民!恰好车从镇里穿过,见到挂着镇政府的牌子,便大叫停车,抬脚走了进去。大院寂然,楼房轩敞,办公室只有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干部呆在几部电话机前忙碌。见有客人进来,赶忙让座,沏茶,自荐是退居二线的镇党委书记,干部们都在企业兼职,只有他坐镇老营,上承下达,传达信息。孙浩只说是过路人,看到这里经济发达,想随便聊聊,听听新鲜。
老书记很随和,乐呵呵地笑道:“是喽,你说发达,我也说发达,当时想不到,思想赶不上变化呀!现在回头看,改革开放的好处说不完,上级给了治穷治本的好政策,就是两个字:发展。说来真稀奇,还是那块地方,还是那些老百姓,还是我们这批干部。政策一变,群众的积极性起来了!我当了几十年书记。痛感错误的政策扼制人才,把人变得表面听话心里愚蠢。政策一变,哇,一个个都变成精怪了!我们这里有个人,心眼活,能出点子会挣钱,给大队搞副业,穷队变富队,运动一来就整他,说他是投机倒把犯,划成黑五类。后来把他整苦了,跑到香港,不几年就成了大富翁。我很后悔,这是人才呀,当初为啥把人家当狗屎?前几年,我们厚着脸皮去请人家回来。中国人重情分,他一下子带回来几个亿,办了好几家企业,镇上的经济一下子发展了。经济上去了,得有人来管理,原来的小队长、支书、会计、民兵营长,全都睡醒了,先给人家打工,接着自己也办企业,上项目。这一来,能人笨人分出来了,你去看看,田里种菜的都剩娘子军啦!哈哈,我服气了。不服气不行哪!光喊共产党好不行,不让老百姓富起来,就没人举手为你拍巴掌!”
孙浩痴痴呆呆听了半晌,又痴痴呆呆走出门,但是这偶然听到的一番话,却引起他无边无际的沉思。回来的路上,他没说一句话。
回到望海楼宾馆,他推开窗户,望着对面那座三十六层高的摩天大厦,脸上现出嫉妒、赞叹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神情,沉默不语。那雪白的楼体,巍峨雄奇,光洁明亮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天空的云朵、海边的浪花、大道上奔走的车流,光怪陆离。他望着望着,感到头晕目眩。
过了一阵,他突然转过身来,果决地说:“柱子,你联系一下,约个时间,我们去会会唐发根!”
次日,他们穿过排满轿车的广场,踏上九级台阶,踩着红地毯,被保安导引着礼仪周到地送到电梯前。到了五楼,又被保安客客气气让到接待室,那里坐着位俊俏的接待小姐。
小姐立刻站起,笑容可掬地说:“三位是唐总的客人吧?请稍候!”旋即拨通电话,谦意地一笑说:“唐总正在开会,三位请坐!”便似一团香风在面前打旋,在茶几上摆上饮料,又浅浅一笑说:“三位请!”她便又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又是一脸职业笑容。
孙浩和韩永、田柱子在沙发上坐定,心里暗叹:好大的谱!三人足足静候了一个钟头,仍不见动静。
孙浩便站到玻璃窗前看海,心里却耐不住,对韩永说:“大老板也不守时间!”
韩永轻轻拉他一把说:“商人的时间都是钱。耐着性吧。”
田柱子却忿然说:“他是有意拿堂,越是大老板越该守时间!”
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孙浩实在忍不住,便对小姐说:“你打电话催催!”
小姐依旧一脸笑容,说:“老板开完会,自然会打电话过来。我催也没用!”
孙浩看看表,眼看十点半了,便对田柱子说:“你去看看,他到底想不想见咱!”
韩永又拦住说:“沉住气,再等等看。”
孙浩白了他一眼,说:“咱们是等着吃饭来了?”
韩水平静地说:“干大事就得有大气度,学学刘备。”
又等了一会,孙浩拉了田柱子,说:“走,你领我去看看,他真没时间咱就走!”
刚要举步,接待小姐站起来说:“先生,不通报,你是进不去的!”
孙浩有几分冒火地说:“他是唐总又不是唐总理!我们是他的老乡,就让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呀?”便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踩着市道上的长绒地毯,找总经理的牌子。他们刚刚找到那牌子,门前出现一位金发披肩、面容白皙蓝眼珠、高鼻梁的洋妞。
她彬彬有礼地说:“我叫婕尼,是唐总的秘书。里边的会马上就完,唐总请你们稍候!”
孙浩不由一怔,心想这谱也摆得太大了,见一面要过几道岗,比中南海还森严哪!嘴上却说:“小姐,请你看看,如果他忙,就再找时间。”
婕尼眨眨碧眼珠点点头,转身将门轻轻启开一道缝,里面果然人声鼎沸,有个高个头的人正在振振有词,听到门响,转身问了一句:“客人到了吗?”
孙浩便趁势把门又推开一点,有意让里面的人看到他。
那人反应也极敏捷,威严地挥了一下手势,果断地说:“好,就到这里。散会!”
顷刻之间,房门洞开,里面的人一个个气宇轩昂地走出来。
最后,那位身材魁梧、气度傲然的人迎上来,伸手做出一个潇洒的手势,吐出一个字:“请!”
田柱子连忙上前一步,给双方介绍:“这位是南湾乡的党委书记孙浩,这位是工商行的韩行长,这位是——”
不待他介绍,唐发根早就伸出手来,朗声说:“书记驾到,有失远迎!你是父母官,我是你治下的草民唐发根!”
一一握手,又一一落座。
孙浩拍着真皮沙发的扶手,大发感叹:“唐总哪,你如今人物混大了,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唐发根扶扶胸前的串珠领带,欠欠身子,客客气气解释:“父母官怪罪,理所应当。唉,你都看见了,整天就这么俗事缠身,瞎忙乎!”说着抬起手腕看看表,惊叫:“嚯,十一点多了!失礼失礼!”旋即拨了个电话,站起身来,说:“我请你们吃饭,给父母官接风!”
不容推辞,也无法推辞,只得客随主便。
餐厅就在楼下,大套间,大圆桌,装修得很考究很高雅,灯火辉映得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两排穿红衣戴红帽着白裙的餐厅小姐列队迎候,一个个花容月貌,秀色可餐,闪着媚眼,含着媚笑,如同恭迎君王驾到的嫔妃宫娥,唱诗班似地欠欠身子齐声吟诵:“诸位先生中午好!”
孙浩被推到主客位,谦让一回,便泰然领受。唐发根紧靠左侧,又拉了韩永挨坐,田柱子便坐到孙浩右侧。唐发根一招手,房门打开,又进来四位气宇轩昂的人,拱手站定。
唐发根便起身介绍:“这四位都是本公司的副总,个个忙得贼死。但是今天例外,特许你们敬酒陪客!”
四位副总又欠欠身子,恭顺地点头微笑。
唐发根又说:“你们看好了,这位是我老家的孙书记,我的父母官,掌着我的生死簿!你们可得陪好!”
寒暄一阵,笑闹一番,互相握手,客气一回,才又坐定。
菜一道接一道上,唐发根给这个谦给那个嫌,殷勤周到,忙碌不停,不露一点嫌隙,也不显一点生涩,更不给人留出说话的空间。美丽的小姐们川流不息,礼貌的老板们频频敬酒,孙浩挡不住,韩永也推不掉,田柱子也躲不了,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舌根发硬。唯独唐发根滴酒不沾,从头至尾捧着一杯矿泉水。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孙浩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只记得那酒是洋酒,叫XO。
饭后,唐发根问孙书记住在什么地方?听说住在望海楼,便说,那里条件太差,搬到我们大厦来住,住总统套房,现在就搬!孙浩死活不同意,但唐发根早就打发人去退房搬东西了。坐电梯上到八楼,又有小姐礼仪翩翩地侍候着,唐发根一直送入房间,坐了两分钟,便起身说,孙书记休息一下,三点钟我过来和您说话。说完便告辞,拱拱手走了。
孙浩仰面跌坐在硕大的沙发里,醉眼矇眬地看着宽敞堂皇的房间、名贵华丽的摆设,感慨地说:“唐发根是个人物,是个精灵。柱子,我看不像你说的那样杀气腾腾嘛!”
田柱子冷笑着说:“这叫先礼后兵!”
韩永晃手沉吟着说:“不见得,孙浩与他无怨无仇。不过,咱们得务实,不能让一顿酒饭就把咱们打发走!”
田柱子指指墙上的监视器,说:“少说点,当心隔墙有耳。”
孙浩大笑道:“咱们又不是特务!睡吧,当一回总统!他……又不讲……时间……”
可是,这一回唐发根很准时,三点钟分秒不差地站在门外,轻轻叩了三下房门。
孙浩慌忙坐起,穿衣服,难免有几分尴尬。
唐发根却很随便,自己先在客厅坐下,让小姐给各位斟好饮料,静静等候。
孙浩默默地看他一眼,深深感到这是一个气度非凡、胸怀韬略、并非常人可以对付的汉子,便由衷地感叹道:“唐总,山野谷地能出来你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一种骄傲,我都感到光彩哪!”
唐发根的额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淡淡一笑说:“不错,我是山野谷地人,在这层意义上讲,咱们是乡亲。可是,八年前,我被阮大业踩在脚下,受尽煎熬,差点被整死!自从我被逼走之后,再也不敢提那块地方。到目前,我还是在逃犯吧?”
迎面扑来的火药味,差点把孙浩呛倒。他赶忙岔开话题:“不,不,咱们可能还多一重关系。你当过兵,我也当过兵,咱们和韩行长还称得上战友!”
唐发根咬咬嘴唇,喷出一口冷气说:“我是当过兵,可没有你们幸运,你们书记的书记,行长的行长,我呢?流浪汉一个!”
孙浩晃手摇头说:“好啊,你要想当我这个要饭的书记,我情愿当你这个流浪汉!咱换换吧?”
唐发根冷冷一笑,瞳孔里闪出火星。“如果你让时光倒回去八年,我就和你换!可惜,我没有你那份能耐,也没人肯让我去坐那把交椅!”
韩永插话说:“唐总,你别说笑话。依你现在的实力,就是给你个省长你也不干!”
唐发根额角的青筋鼓暴起来,忿忿地说:“别说省长,如果肯给我个地区专员,我还真愿豁出命去干它一场。我就想不通,治理不好一方地方,专会欺负老百姓的人,还让他坐在位子上干啥?”话到这里,他又收住,“狂言,狂言!我是商人,对政治没有发言权!”
孙浩和韩永对个眼神,赶紧接住话头:“这不,咱们马上就沟通了。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谈谈,对咱们老家的发展出点主意,做点贡献!”
“哦,这就是你们的来意?”唐发根的双眼睁大了,闪着电火,足足把孙浩他们盯了三分钟,仿佛看穿了他们的五脏六腑后,冷冷地说:“我说过,我是个商人,只懂生意,不懂政治。你们要我出主意。那要看我是否有利可图。作贡献,我没有这个习惯!照马克思的说法,商人与资本家是一个概念,贪婪自私,冷酷无情地占有剩余价值。按照他的论断,资本家每个毛孔里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为人民服务,是你们当官的责任。让我作贡献,找错对象了吧?”
这番话言词犀利,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稍稍静一下场,孙浩便解嘲地一笑说:“实践往往会校正理论上的偏颇,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真理,伟人并非都是圣人嘛,对不对?”
唐发根并不买帐,依旧盯着他,冷冷地说:“中国人偏偏迷信神仙,宁肯用千百万人的灾难和血泪作为代价,去验证一个真理,吃了大亏也不认错,耽误的是谁?是自己。受罪的是谁?是老百姓。谁说大话谁挨打,耽误了一班车,班班跟不上。历史是无情的法官,时代是最高明的教师。资本主义也在不断完善自己。真正的资本家也舍不得把财富带到坟墓里去。他们惨淡经营的目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体现其人生价值。他们的继承人不一定是自己的不肖子孙,而是能将其事业继承发扬光大的佼佼者。我的话似乎太刻薄了,但我不能隐瞒自己的观点!”
唐发根口若悬河,堪称见多识广能言善辩之士,不由得又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傲然状,仿佛压根儿没把小小的乡书记看在眼里。
孙浩不想和他争论,生怕把话题扯远了,语气缓和地说:“唐总不仅精通经济,也精通政治,称得上博学广闻!我们就是向你学习、求教来了,特别是做生意搞经济,说到底我们都是门外汉,有什么挣钱的好项目,好思路,用你的话说,投资也好,合作也好,帮我们一把。国内的情况你清楚,比以前进步多了!”
唐发根也意识到自己言词激烈,有失风雅,便哗地推过去一盒万宝路牌香烟,然后亮开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咔嚓一声给每个人点上火。把十足的派头潜藏在微妙的炫耀之中,却又明明在以势压人,用诡诈的人情味调侃着面前这个怀着乞求目的的乡巴佬。
他淡淡一笑说:“书记先生,咱们轻松一下,我讲个笑话给你听。有一群蛤蟆在路边上跳,有一只蛤蟆掉在大车场里,跳不出来,哇哇地叫,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一群蛤模都围在车场上看,说,你自己跳出来嘛!那蛤蟆赖着不动说,我跳不出来,你们也休想走!这时来了一辆铁轱辘大车,一群蛤蟆都吓跑了,再看沟里的蛤蟆,也跳出来了。书记先生称我是大商人,我不敢当,也不够资格。我没有钱去买个人大副委员长或者政协副主席,也没这个瘾。书记先生代表党的领导,我应该听你的,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我重申一遍,我是商人,我最怕你向我开口借钱。不借,不合情理。借吧,你得向我交利息,而且是高息。搞合作嘛,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让我挣钱。另外,在管理上我是六亲不认的,即便书记大人违反规定,我也照章处理。弄到这一步,你不会怪罪我吗?”
孙浩没听出他话中有话,赶忙应答:“当然,当然,在管理方面我们一窍不通,只要唐总有诚意,我们愿意向你学习!”
唐发根轻轻吐出一口烟圈,蹙起眉头说下去:“书记先生是政府官员,为了政绩,跑到南方,足以看出你的诚意来。但我是商人,没有铁饭碗,每时每刻都被沉重的危机感压迫着,稍有不慎,就会遭到难以挽回的损失。我每次出国到北京转机,一过黄河,就被华北平原宁静安逸的田园生活陶醉不已。当个中国人多幸福,老婆孩子热炕头嘛!可是飞机一过长江,我的心情就紧张起来了,离香港离南方越近,我的心就越凶。我的竞争对手纷纷从世界各地云集到环太平洋经济带上,云集到东南沿海,强手如林,竞争激烈。我必须战胜对方,才能生存,才能发展。我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对每一个项目都要做到准确无误。所以,别看我有时候挥金如土,有时候也是一个啬吝鬼,把一分钱看得比磨盘还大。因此,我不敢轻易答复你的要求。书记先生,请原谅。”
接着,他又离题万里地谈了许多,从中国到美国,从亚洲到欧洲,从道德到法律,从商品到社会,娓娓道来。画了天大个圆圈,最后的落点还是狡黠地推托。
“书记先生想当个好官不容易,我想做个成功的商人,也不容易。你要和哪个国家做生意,就要了解那里的政治法律、社会状况、风物人情、黑道白道,一点也马虎不得。我每年要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里转,就是了解社会,了解信息,了解人,寻找可乘之机。什么叫商人?咳,有时候就是间谍、克格勃!人生短暂,想干的事情很多,能干成的又很少。我是个野心勃勃利欲熏心的人,想把全世界的钱都塞到我的腰包里!有钱不赚的人叫傻瓜,拿钱打漂儿的人也是傻瓜。书记先生,你让我怎么帮你呢?”
他在一阵得意而又放肆的笑声中结束了滔滔不绝的谈话,摊摊手,耸耸府,脑勺放在沙发靠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好似捉弄一群猴子到水中去捞月,月亮还圆圆地挂在天上。
孙浩听得脑门发胀,脊背发凉,心口不禁轻轻悸动着,失望的悲凉和他嘲弄的笑声掺和在一起,分辨不出滋味地难吞难咽。他感到恼怒,又感到卑微,既有受到羞辱的尴尬,又有遭到冷遇的难堪,久久抬不起头来。他承认对方的强大,也承认自己的虚弱;他正视对方的才干,却忍受不了对方的奚落。他懊悔不该来见这个没有乡情人味的吝啬鬼,更不该坐在他面前静听他一大篇指鸡骂狗的老子训儿子般疯狂的笑骂!他感到自己不仅丧失了尊严,也丧失了人格。他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唐发根,你个忘却祖宗的东西,搂着你的钱沤粪去吧!离了你,南湾乡照样能把经济建设搞起来!”但是,他没有喊出来,他不想做阿Q,却又想不起足以能征服对方的语言。自诩为巧言善辩、才华横溢的他,因为提前说出了求助的言词,失去了争论的底气。他的形象因为贫困而显得少有的狼狈,他的语言才华第一次丧失了应有的表现能力。
田柱子最能理解孙浩的心境,对唐发根的态度从来抱有敌意,明知是没有结果的闹剧,只是为了陪同孙浩,才忍气吞声陪着受罪。此刻,实在坐不住了,便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说:“孙书记,你是来瞧看乡亲的,心意到了。这海岛不同山野谷地,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想拱出来,难哪!咱山里人一辈辈都是自己长大的,不是靠别人拉大的。别人的柿树结柿子,咱的柿树也不会结土屹垃,只要有棵柿树苗,早结晚结总有那一天!”
唐发根听到这话很刺耳,刚要报复,却被半日不语的韩永打断了。
他弹着烟灰,做出一副沉思状,不急不缓地说:“唐总,刚才你和孙浩拉家常,可谓妙语连珠,语惊四座。我作为旁听者也受益匪浅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你的思维也有纸漏,不妨指出,姑妄听之。孙浩提出合作、投资的事,不过随口说说而已,猪脚接到象腿上,岂不是大笑话?你店总部当了真,左推右挡,执意排斥,我看你犯了个大错误!”“
他故意收住话头,唐发根果然挺起身子,二目生光,听得专注起来。韩永依旧一副沉思状。
“国家在东南沿海搞了几个特区,国内叫窗口,说白了就是示范区。目的是啥?还不就是为了往内地推广?你店总捷足先登,在海岛独占鳌头,诀窍就是一个‘先’字。讲国际谈天下,我没你见多识广。谈国内说小道,我敢说比你内行。目前国内闹闹哄哄在搞欧亚大陆桥,对外开放几十座内陆城市,目的何在?还不是经济发展要向内陆转移之举吗?李光耀消息灵通,在苏州跑马方田兴建科技园,霍英东李嘉诚也是通天人物,挥师北京大兴土木,这难道都是盲目决策吗?非也!这是借天下打天下的大思维大经济大决策大发展大举措大繁荣!以唐总你的才干你的智慧你的胆魄,为何想不到这一层呢?孙浩有意送你一条信息,可谓价值连城,足可以使你打下半壁江山。何故?自古皆云,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既无港口之便,又无江河之利,却位居中州,通达四方,目前商家云集,商场林立,商战即将拉开帷幕。唐总何不抢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势,也来一番大思维大经济大决策大发展大举措大繁荣呢?现在不占一个‘先’字,将来悔之晚矣!”
韩永咬文嚼字,说说停停,倒把唐发根的眼睛说直了。他双手托腮,一脸傲气变为平静。
“刚才孙浩说出一个‘借’字,你也不必在意。借又何妨?今日借君一桶水,明日还君一桶油!他是让你借天下打天下,借天下人才物财去发天下之财!你我都是搞金融的,其中奥妙不言自知。深圳怎么搞起来的?借天下之财发地方之财。这个海岛怎么搞起来的?借国家之财国外之财发个人之财。窗口是通风观景之处,中原才是逐鹿的战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闯海人的眼光应该开阔得出奇,谋划要长远得出奇,胆魄也应大得出奇,没有不敢玩的禁区,没有不敢闯的市场。政策为我所用,国家为我获利,外国的为我所取。唯有胆大,方能先行一步。唯有先行一步,方能尽显英雄本色。唯有英雄,方敢胆大包天!有人说玩的就是心跳,玩得自己心跳也让人看着心跳,方可称为大玩家!我这话全是班门弄斧,唐总听听而已。”
韩永说完了。唐发根额头的几条青筋鼓暴起来,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蒙上一层云雾,变得模糊迷离。他盯视着韩永,那种足以征服一切的威慑力也从迷离的目光中隐退了。他沉思良久,竟没有一句反驳的话,反而垂下脑门,心悦诚眼地说:“韩行长毕竟是商场老手,你的话记下来,可与诸葛亮的《隆中对》媲美。果真我能立足中原,占一席之地,甘愿把公司让你一半!”
韩永连连晃手,说:“这主张是孙浩出的,我不过注释一番,岂敢贪天之功?如果店总果真有进取中原之意,我倒建议你到实地考察一番。山野谷地是你的家乡,孙书记又有一番诚意,不妨先在那里开个窗口,我看倒是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这番话一说,唐发根又沉默不言了,渐渐双眉紧蹙,青筋鼓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珠里隐含的电火熠熠闪光,烈焰一般喷射过来。紧接着嘴唇紧合,牙关里响起一阵格格声响,陡然站起身来,从后腰抽出一根棍棒,擎到孙浩面前。
众人注目去看,竟是一根山枣木砍削的放羊鞭!木质坚韧,早被汗手摩挲得光滑圆润,看不见木纹,汗水已把木头浸透,乌亮如铁,暗红似铜。若不是鼓凸的木结,定会让人误认为是铁棍铜棒。
唐发根擎着木棍,猛然垂首,嘴里吐出话来,如闪雷轰响:“这根木棍是我老叔的放羊鞭,也是他老人家的打狼棍。老叔装疯卖便在山上放了二十多年的羊,这根木棍在他手中攥了二十多年!我和腊月逃出大山那黑夜,老叔把它交给我,说了,阮大业整死你爹,逼死你花婶子,又逼疯了老叔,他欠了咱家两条半人命哪!要是有一天,你混成个人样回来了,就把姓阮的押到祖坟前,用这根放羊鞭打断那畜生的脊梁骨,替老叔出口恶气,替你爹你花婶讨份公道。那畜生不是人,不是人哪!你要是做不到这一步,就不是咱唐家的种,就没脸见地下的祖宗!我接过这根木棍,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八年了,我忘不了这两条半人命的仇恨,也咽不下这口气啊!孙书记,韩行长,你们说,我能回山野谷地吗?你们能帮我出这口气吗?”
唐发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好似有根无形的锯条在每个人心头切割着,切割着……许久许久,他突然抬起头来,有两团火星在他眸子里燃烧,很亮很亮。
“我从山野谷地逃出来以后,成了逃犯!走西北,闯广东,上过当,偷渡过,坐过牢,受过难,吃尽了人间的苦,受尽了天下的罪……我都挺过来了,熬过来了,我忘不了老叔的嘱咐,我忘不了山野谷地那份仇恨!刚才柱子那番话刺疼我的心了,咱山里人都是自己长大的吗?不,我说山里人是在别人脚底下踩大的!‘人’字怎么写?’人’字是两只脚牢牢站在地皮上,端端正正的一个字。可我是爬着跪着长大的,我为啥要活下来,就是要争一口气,让一个趴着成为畜生的我重新站立起来,写成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