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追求真正的爱,
她可以九死不悔。
然而九死一生,
并非就能找到天堂。
有个声音很动人——
咱们都要活下去,
将来好回家!
唐发根的判断没有错误,锁在铁门紧闭的花园别墅里的女人正是何腊月。
此时此刻,她和他一样,一种难以忍熬的委屈和悲凉在折磨着她。是啊,她和他昔日曾是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的情人啊,如今怎么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一对仇敌?任凭他千呼万唤,她却不愿露面,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他。她深感自己变得如此冷酷,会使他何等的绝望。然而,她深知那片使她沉迷陶醉的芳草地不复存在,那块足以让她遮风挡雨的岩石早已坍塌。自己早已跌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淖,每个毛孔里都浸透了辛酸和苦涩。
还是那个漆黑的夜晚。
还是那片恐怖的水面。
何腊月扒着绳梯,猴子攀岩一般紧跟着前边的人爬上了货轮的甲板,心里便猛然一沉,如同到了冥府地域。她猛然探回头,想对阿光大喊一声,如果能够听到回应,她便会毫不犹豫地从甲板上跳下大海!但是,她没有喊出来,恐惧早已使喉咙失禁。无边无际的大海,看不到一星亮光,她绝望了,只好听天由命。
甲板上站着三个水手,手电筒晃动着,映出他们毛茸茸的面孔。何腊月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外国人,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发紧发怵。一个大胡子站在舱口,依次在每个人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面包。何腊月接过面包,便随着前边的人钻进船舱。
顺着狭窄而又昏暗的通道下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不知转过几道弯,一群人来到通道的尽头,一个水手用力打开了一道又厚又笨的椭圆形铁门。随着铁门的开启,一遭惨淡的光线射进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浪扑面而来,越发使何腊月产生一种步入墓穴的感觉。
水手站在铁门前,晃着脑袋示意让他们进去。那门不足一米高,几个人只得弓腰缩背,烤虾一般挤了进去。当何腊月跨过门坎直起腰时,才注意到这里是一片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间,脚下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躺有坐,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个木然地盯着他们。
身后的铁门眶地一声关死了。
随着这一声闷响,何腊月心头一紧,忽然觉得自已被一只巨掌丢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一股难以抵御的恐慌和悲凉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她缩紧身子,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块安身之处。冰凉的钢板上铺着麻袋片,坐上去依旧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自下而上,不由得周身瑟瑟颤抖起来。
何腊月听到机器的轰鸣骤然强烈起来,船身开始震动,不停地左右摇摆,好像是要启航了。这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再看一眼面前的大海!哪怕是沧海茫茫,一片漆黑,再看一眼才好死心!她环顾四周,想找一孔舷窗,但是,从上到下铁板一块,目光所及的是一只钢板铸就的铁笼子!还有,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木然发呆毫无表情的脸。
货轮摇摆着,像一头衰老的牛在波浪里跌跌撞撞。
何腊月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像有只爪子在揪着、扯着,说不出滋味的难受,有股东西冲撞着,一个劲儿往上涌。她意识到要呕吐,但是在这人挨人的空间里,如何能呕吐?她竭力忍耐着。再看其他人,有的已经憋不住了,一个个捂着嘴,跌跌撞撞扑向同一个角落。那里用床单隔出两块空间,里面各放着一只铁皮桶,是让男女方便的地方。那小小的空间自然无法接纳这么多人同时使用,于是有人便就地呕吐起来。如同受了条件反射,所有人都忍不住了,哇哇吐成了一片,呛人的酸臭味顿时充满了整个船舱。
何腊月也吐了,酸水合着落肚不久的硬面包喷涌而出,溅在自己身上也溅在别人身上。
狂吐之后,人们都精疲力竭了,东倒西歪地软瘫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在低声咒骂,有的在连叹懊恼,更多的人发出一阵阵低弱的呻吟。
何腊月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猛然间,她仿佛觉得有一颗炸弹在面前爆炸,崩裂出无数的星星点点,好似把她击倒了,伴随着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腹腔里的肠胃拧绳般疼痛。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痛苦难忍,万般难熬。终于,她明白了,吐空了肚子,饥饿正在袭扰着自己。
“我饿了……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她忍不住,小声问身边的人。
“吃饭?你上船的时候没有给你发面包吗?”
“发了一个,可……我早吃了,又吐了……”
“吃了?唉,那你可惨了!这个面包顶一天的口粮呢,你怎么一下子都吃了?”
“天哪,拳头大一个面包,让一个大活人顶一天,这……不是懵人吧?”她饿急了,大声抱怨。
“唉,你刚上船,不懂船上规矩。我们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她绝命地垂下头来,再也不说话。
不知在阴森森的鬼城里忍熬了多久,船终于抛锚了。
舱洞打开了,洋鬼子吆喝大家准备下船。船舱里陡然拥动起来,一具具垂死的生命渐渐活过来。
依旧是阴森森的夜色,依旧顺着那条软梯爬下去。紧靠船体,有几条机动船在等候。等偷渡客爬上来,机动船便突突号叫着,向黑暗深处驶去。与此同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达的轰响,一道道雪亮的灯柱照得海面如同白昼。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叫唤着,静寂的海面一阵骚乱。
机动船像一群机敏的海鼠,陡然转了方向,七弯八拐驶入一片礁石丛中,屏息敛声地躲起来。不一会,一艘快艇冲过来,绕着礁石巡察。借着探照灯的余光,只见一排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在快艇甲板上,阴森森地对准躲在礁石丛中的那片黑暗。每个人的魂魄都跳到嗓子眼上,连呼吸都窒息了……
不知在惊惶中憋了多久,海面上又静寂下来。机动船好似打水漂那样飞出去的瓦片,飞快地朝着退潮的波涛驶去。海风卷起的波涛泼打在人们身上,他们冷得瑟瑟发抖。然而,谁都明白处在虎口逃命的时刻,谁也不敢喊出声来。
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从人群里传出,何腊月不禁毛骨悚然,吓得半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纤弱的身影跌到海里,在奔腾呼啸的浪花里时隐时现。
“有人落水了……”
何腊月惊呼着,扑到船舷上。立刻有人狠狠地拖她一把,将她按倒下来。她又挣扎起来,还想喊,又被迎面一拳打昏了。
等她醒过神来时,船早已停在一处海湾上。海水依旧激荡着吓人的波涛,吞吐着白色泡沫。她怅然望着黑暗发呆,再也看不到同伴的踪影。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那么简单,那么匆忙,如同飞落在海面上一片无根的落叶,永远地消失了。
何腊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哭。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咱们多么愚蠢可悲呀,为了一个虚幻的迷梦,却用整个生命去捕捉。你可曾想到,未能踏上这片虚幻的土地,就被死神召唤去了吗?此刻,你认得回乡的路吗?你的灵魂还能回到家乡的茅屋去吗?
接船的蛇头挥舞着拳头喝断了她的哭声:“你还想不想活命?快跟上,朝前走!”
黑暗中,她又被驱赶着,和同伙们一起沿着坎坷的石路朝前走。据说是到了应该到的地方,她没有感受到预想的美妙,却像任人宰割的牲口一样悲凉。她更没想到,国内的蛇头和这里的蛇头都是串通一气的黑心鬼。
在一个小镇蛇头的窝点里又困顿三天后,蛇头按编号把他们分散到各处,临行时声色俱厉地警告说:“从今以后,你们要按规定上缴所欠费用。我们会随时找到你们,休想赖帐!”
和所有的偷渡者一样,何腊月听到这话时如雷贯耳。阿光用五千元钱帮她买来的原来是一张卖身契!从此,她的命运便攥到一群吸血鬼的手心里了。
但是,事已至此,只得听任摆布。不过,瞅准机会就逃的计划从此便埋在心底了。
她和一伙人被懵懵懂懂送到一个城市,又是夜阑时分。蛇头走了,把他们抛在一片茫茫夜海中。一盏盏路灯连成一个长长的光链,闪着无精打采的柔柔光波,使空荡荡的街道笼罩上几分淡淡的迷蒙。道路、树木,还有两旁高高矮矮的建筑物,都在其原来的色彩上面,又披上了一层羽纱般的橘黄,使人产生一种如入梦幻的迷醉和飘忽。对初来乍到的人们,或许更多一重困惑和凄惨。
多么恬静的他乡之夜啊!
何腊月惴惴不安地移动着脚步。当她被饥饿和疲累软瘫在路边树阴下时,已经感到,只有在黑暗中,灵魂和躯体才属于自己,可以任性地倒下来,舒展一下绷紧的神经和麻木的肌肉。然而,她缓过气来时,恐怖、孤独、痛苦、凄凉、对亲人的深深思念,又缠绕着她,折磨着她,吞噬着她的灵与肉。
这时,一辆黑色丰田小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来,缓缓坠落的窗玻璃上闪出一张善良、浮着笑容的黄色面孔,他用一口标准的国语问:“喂,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
瘫在路边昏睡的几个人一骨碌爬起来,望着车窗里的人影,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回答。太多的灾难已经使他们有点神经质了。
当那人又问了一句,并且打开车门走过来,他们才有了那种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何腊月鼓足勇气说明了面临的处境。
那人叹口气,摇摇头,果决地说:“不行,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一会儿被巡警发现,还会抓去住班房的!这样吧,我带你们找个住处!”
何腊月暗暗庆幸,遇到了好心人。于是,他们便一块挤进那辆小轿车。小轿车驶出繁华的市区,三转两转进入一片黑暗的小街巷里。他们下了车,看到两边的房屋破烂不堪,黑糊糊像被烟熏火燎过一般。门窗上钉满了钢筋和铁条,没有玻璃,也没有窗帘,一眼可以望见斑剥的墙壁,阴森森如同牢狱里的铁屋子。吸吸鼻子,空气中充满腐臭,街巷上到处是破纸、塑料袋、烂水果、一次性水杯,大概从来没有人清扫过。一群群蚊虫盘桓在上面,人走过去,便轰地一声飞起,撞在人脸上如同扬起的沙砾。
何腊月屏住呼吸,追随着那个好心人,跌跌撞撞朝前走。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里算得上全美最乱、最脏、犯罪率最高、最危险的地方。呆过一段的中国人不要说来这里寻找住处,即便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轻易涉足此地。
转了一段路,找到一家小旅馆,推门进去,黑得几乎看不见人,下几级台阶,坠入地窖一般。再往前去,有盏昏暗的灯,旧沙发上趴着个黑人老头,怀里搂个哇哇乱叫的收音机,挤着眼睛半死不活地听得人迷。那位好心的带路人走上去,用英语和他交谈半天。老头耷拉着脑门使劲摇头,最后启开眼缝咬着牙,伸出四根腊肠似的黑指头。
那位好心人转过身来,告诉他们:“房价每人四十美元。这里条件虽差,但是房价最低,所以才把大家带到这里来。这一带是贫民窟,你们初来乍到,先将就点吧。”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也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何腊月和大家对对眼神,便点头答应了。
黑人老头这才站起来,连咳嗽带喘地领着他们往深处走。而道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行,碰住墙就沙啦啦掉一层泥土,五六个人前碰后撞,像穿越地下隧道似地跟着老头往前摸。他推开一扇门。房里有两个套间,有卫生间和厨房,住六七个人绰绰有余。只是太破旧了,好像随时都会有坍塌的危险。但是,终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何腊月和大家都轻轻地舒了口气。
那个好心人一直等到大家安顿下来,才告辞出来。何腊月过意不去,把他送到旅馆门前。
那人走到小轿车前,突然问:“你来这里,有亲戚朋友吗?”可能看到对方的尴尬,也想到问话的笨拙,他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姓吴,北京来的。如果你实在没办法,需要我帮助,就按上面的地址去找我!”说完,便钻进车,旋风似地开走了。
第二天,何腊月便迫不及待地走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揣著名片去找吴先生。她要寻找机会,她要站住脚。但是,名片上印的全是洋文,她看不懂。当她站在车流如潮的大街上躇踌半日之后,终于咬了咬牙,叫了一辆的士,把名片递了过去,并用手指点了点。司机说了句“OK”,车便启动了,不到五分钟,的士停在一座小楼旁边。她付了车费,茫然走下车来,四处张望。
那座颇具欧洲风格的尖顶屋小楼,大约年龄太苍老了,灰白色的墙壁上布满了裂纹和斑驳。小楼旁边,果然有一家窗轩明亮的店面,门脸不大,却十分整洁,“龙城酒家”四个醒目大字高悬在门面上方。
推开玻璃门进去,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店堂里放着六七张餐桌,竟和国内的小餐馆格局相似。她感到一阵浓浓乡情扑面而来。只是店面一侧有一个挺大的吧台,靠墙的柜架上摆满各种各样的酒和饮料。也许不是用餐的时间,店堂里很清静,只有两个服务生在擦拭和打扫。
他们看见有人进来,赶忙迎上前,用英语打着招呼:Goodmorning,CanIhelpyou?”
何腊月礼貌地摇摇头,依然用国语说道:“我是来找吴先生的,麻烦你们了。”
何腊月今天把头发梳理得很齐整,脸上也淡淡施了些脂粉,穿了件碎花白底的连衣裙,看上去素洁得像校园里走出来的女学生,又说着一口中国话,使得两个中国打工仔瞪大眼珠看她,脸上便堆满了亲热的笑容。一个过来陪她,一个便跑到后堂去了。
不一会,吴先生便迎了出来。昨天夜里匆匆一面,何腊月并没看清他的容貌。此刻站在他面前,难免有几分唐突和冒昧,不由脸一热,垂下了头。
吴先生看上去三十五六岁,高挑个子,长方脸,额上有很深的两道皱纹,布满岁月沧桑的印痕和饱经忧患的冷峻。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很专注,却又很含蓄,分不出是热还是冷。
他把何腊月带到餐馆后面的厨房里,用平板的语调介绍说:“这是一家中国餐馆。客人大多是中国人,当然也有其他外国人。工作很辛苦,早上要开早茶,中午开快餐,晚餐有正餐,还有夜宵,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工资也不太高,除掉就餐,每月也就是两千美元。如果干得了,就留下。你就在后堂洗洗碗和拣拣菜吧。”
他说完了,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何腊月。
一路艰难来到这里,又碰到这样热心的同胞,何腊月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恭恭敬敬朝吴先生鞠了一躬,然后挽起袖子站到水池边。
吴先生向她招招手,把一套工作服递过去,又把她带到换衣间,望着她问:“小姐,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何腊月手扶门板,又感激又歉意地说:“我姓何,叫何腊月。您就叫我腊月吧!”
何腊月成了龙城酒家的后堂帮佣,工作实在不轻松。每天一大早,采购车就把各种应时的蔬菜运来。她要帮着卸车,一筐筐搬进来,再一根根拣干净。每天从前厅撤下来的盘碟碗盅,在大水池里堆积如山。尽管厨房备有洗碗机,但她还要一摞摞码好,放进清毒柜。她默默做着这一切,有时站得发晕,累得周身酸痛,她也咬牙支撑着。
吴先生几乎不让她插手前厅的事务,包括夜里打烊后他自己也参加的打扫卫生,也不让她参与。开初,她理解为吴先生对她的关照,她一个人干了以前三个人的工作,太辛苦了。后来,她才明白,她没有居留证,不具备打工的条件,被移民局发现要抓起来的。
这天夜里,关了店门,何腊月就在黑暗中苦坐了一夜。心中被一阵阵的痛苦和惆怅折磨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挤眼,她所经历过的一重重厄运便魔影般在她眼前出现,吓得她魂不附体,便索性爬起来,拉开店门,站在廊沿下,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当天际露出一丝晨曦时,那辆熟悉的丰田小轿车轻轻停在店前,嘎地一声车门响动,吴先生便站到面前。他已经两天没到店里来了。
“怎么啦?是为居留的事发愁,没睡好觉?”
何腊月垂下头来,茫然地看着地皮,没有回答。
吴先生看看左右,把她拉到一旁,轻声说:“何小姐,我想到个办法,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受。”他眼睛观察着何腊月的表情,附着她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何腊月听着,顿时满脸燥热,神情窘迫,结结巴巴地问:“吴先生,这……行吗?”
“你放心,这事我来帮你周旋。”吴先生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
吴先生给何腊月出的主意,是让她搞一个假结婚。当地法律规定,凡是与本国公民结婚的外国人,都可以取得该国的长期居留权。而且在结婚登记满一年之后、便可以申请加入该国国籍。
所谓假结婚,就是利用这条法律的空子,通过中间人联络一个当地公民,给这位公民一笔钱,然后办一个结婚登记。等到把居留证件或护照搞到手以后,再去履行一次离婚手续。按照事先谈好的条件,交易完成,两人各不相干。即便在一年的期限内,交易双方也无任何实质上的夫妻关系。
吴先生物色的这个人是开垃圾车的司机哈姆,三十来岁,高高壮壮,皮肤黑得发亮,活像一头黑熊,是典型的黑非血统。他每天都要开着垃圾车到餐馆后门收一次垃圾,和餐馆的人厮混得很熟。
吴先生趁哈姆的垃圾车开来时,堵住他。先给了他一盒香烟,那家伙便受宠若惊地点头哈腰。吴先生接着便说出那笔交易,哈姆的黑眼珠陡然亮了,咧开一口白牙笑着,耸耸肩答应下来。旋即又诡谲地挤挤眼睛,做了个讨价还价的手势。吴先生没有犹豫,掏出二百美元塞到他手里,哈姆便高兴地把黑脑壳点得杵蒜一般。当即约好,第二天到结婚登记处见面。
餐馆的工作十分繁忙,流水般的客人送走一拨又一拨。直到夜里打烊,吴先生才抽出空闲,让何腊月坐上他的小轿车,开到僻静的地方,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她。
何腊月已经矛盾了一天,痛苦了一天,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好沉重。她原本想堂堂正正做个人,才从山野谷地逃奔出来。要说结婚,她虽说结过两次,没有一次是心甘情愿的。和阮喜财结婚,是被逼的。和田柱子结婚,也是被逼的。都是别人设下的圈套,让她去钻。只有和唐发根生死相随,才是自己终生追求的目标,九死不悔。可是,越是希望得到的事,越是那么艰难,那么渺茫!而现在,为了生存,为了以后的路,她又要和别人假结婚。而且是在异国他乡,忍受屈辱,偷偷摸摸地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实在接受不了,这是一种人格和自尊的大拍卖!可是,此刻的她,别无选择,为了生存,为了追求,她必须再拿人格和尊严放在交易场上,忍辱负重地拍卖一次!当她看到吴先生布满同情和无奈的面孔时,委屈又变成了感激,这位萍水相逢的人设身处地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不能悖人家比金子还贵重的好意。再说,如果没有他这样真诚的帮助,她又如何去走以后的路呢?
第二天上午,吴先生拉着她一块坐车出去了。远远地,就看见哈姆倚在那幢白色小楼的栏杆上,悠闲地吹着口哨。这家伙换了一身驼色的西装,还打了条鲜红的领带。乍眼一看,倒像个大公司的白领职员。看见他们走过来,脸上堆满黑熊般的傻笑,一边搓着手打招呼,一边鼓起小眼珠盯着何腊月白皙的面孔看。那目光贼溜溜的,好像要在她的脸上灼出血坑来。”
何腊月见过哈姆,但从未注意过,此刻站在他面前,便感到一阵恶心。她不看他,也不打招呼,反正是一场交易,一切听凭吴先生安排。所以,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即便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面对留着小胡子、用挑剔的目光对她发问的登记官,她也心如死水。所有的回答都由吴先生替她包办。
其实,手续非常简单,没有十分钟就一切办妥。
居留问题解决了。按说,何腊月应当感到轻松才是。然而,她的心突然之间揪得更紧了,一种不祥之兆,总在她的心头萦绕着。她的潜意识中,总感到有一张黑色的面孔在身边窥探着。像狼似的,瞪着一双贪婪、冷酷、狠毒的眼睛,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把她一口吞掉。
果然,过了不久,哈姆闯进店里找麻烦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正要收工打烊时分。哈姆浑身酒气,大大咧咧地推开店门,一屁股坐在吧台上。
“喂!我要见我老婆!”哈姆吼叫着,拍着吧台,一股恶臭便从嘴里喷出来,呛得吴先生直皱眉头。
吴先生以为他是喝多了说胡话,便招呼两个男招待过来,吩咐:“这位先生喝多了,给他杯冷饮,送他出去!”
两位招待走上前来,却被哈姆一甩胳膊推出好远。哈姆直愣愣瞪着血红的眼珠,朝吴先生吼:“我不走,我要见我老婆!你放她出来!怎么?你敢抵赖?看看,我有证据!”他粗声吼叫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甩到吴先生脸上。
吴先生捏起纸片一看,见是结婚登记证的复印件,怕他把事情闹大,赶忙迎上去,和两个招待一起,把他拖死猪一般拖了出去。
吴先生板起面孔,怒冲冲地呵斥道:“哈姆,你拿了钱,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哈姆粉红的嘴巴里发出怪笑:“吴先生,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老婆!你那几个钱,我会退还你的!”
吴先生没想到这家伙如此蛮横,便冷冷地说:“你再胡闹,我就报警!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OK,你跟我来吧!”哈姆仍旧怪笑着,推开店门,直冲冲朝后堂奔去。
何腊月正弯着腰在水池中洗碗碟,猛听到厨房门砰地被人推开,回头一看,竟是哈姆东倒西歪地站在面前。
哈姆看着她又发一阵怪笑:“哦,我亲爱的,我总算找到你了。”
何腊月吓得魂灵出窍,周身瑟瑟颤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吴先生对站在周围的招待们说:“把这家伙给我轰出去!警告他,再胡闹,就报警!”
众人把哈姆连推带揉地从后门弄出去。哈姆借酒发疯,扯着嗓子吼叫着要老婆,赖在地上装死狗。大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怕事情闹大,让老板丢了面子,便凑了点钱,塞到他手里,好说歹说,连哄带动,好容易才把这家伙打发走。
龙城酒家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尽管她不愿离开那里,有好心的吴先生和一帮相熟的同胞作屏障,她可以得到庇护。尽管吴先生舍不得让这个勤劳而又朴实的何腊月离开。她一个人可以干三个人的工作,对她的离开他心中怀着一份深深的内疚。但是,哈姆不仅对她,而且对餐馆也构成威胁,如果这家伙天天来纠缠闹事,将会坏了他的名声,砸了餐馆的生意。所以,他不得不让何腊月离开。何腊月一时无处安身,他就让她搬到自己的住处,腾出一间房子让她暂住。同时四处打听,帮她再找一份工作。
为了帮助何腊月找一份工作,几乎占用了吴先生所有的业余时间。到店铺打工,难免人多眼杂,不安全;到公司谋职,语言不通,是无形的障碍;求朋友帮忙,大都怕遭到那个黑人的纠缠和袭击招惹麻烦。他的这份热心也招来诸多奚落和非议。尽管他不说,何腊月也能看出来。她只好暂时藏匿在吴先生位于郊外的小楼里。她闲不住,想帮吴先生整理一下房间。房间光线很昏暗,东西扔得零乱,她拉开窗帘,打开窗,一股清新的空气伴着阳光洒了进来,她立刻被墙头一幅放大的彩照吸引住了。彩照是一位靓丽女人,充满生命活力和青春魅力的面庞,弯弯的眉毛似初开的新月,清澈动人的大眼睛如闪亮的黑宝石,微翘的樱唇如带露的草萄,含情脉脉地吐露着荡人心魄的笑意,又似在诉说绵绵不尽的情话。一头浓发如黑色的瀑布,标志着东方人的特质。无论你站在什么角度,她都在专注地盯着你……无意觑到别人的隐私,何腊月一阵心跳,一阵慌乱,想立刻退出去,在掩门时,不经意碰到什么,发出一串悠扬的响声。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房门一侧悬挂着一把棕色的小提琴。看到这些,原本就是谜一般的吴先生,更加涂上一层雾一般的迷离。
她打开洗衣机,把积攒下来的脏衣服、被单洗刷干净,又一一熨烫齐整,妥帖地放在衣柜里。傍晚时分,吴先生回来了,说:“谢谢你为我打扫卫生,你辛苦了,我们到海边散散心去!”
一片平静的海湾,有艘漂亮的快艇,擦着水面飞腾。何腊月的心境便随着那扇面似的水波不由翻滚起来,她又想起大鹏湾惊涛骇浪的一幕,心口在轻轻颤栗。
吴先生突然说:“何小姐,你想了解我吗?如果你不介意,我愿告诉你。”
何腊月看着他一副坦诚,轻轻点了点头。
“我原本是歌舞剧院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我的爱人是位女高音歌唱家。剧院不景气,我们不愿空耗年华,便想追逐潮流,到国外寻找机会。为了筹集出国费用,我们便加入走穴的行列,全国各地到处跑。好容易把钱筹得差不多了,我爱人在一次翻山越岭的赶场路上摔断了双腿,不仅再也登不上舞台,连出国的梦想也破灭了……我便只身来到美国,举目无亲,苦苦奔走了半年,才看到一线曙光,可惜这曙光没有把我引进音乐的殿堂,而是把我带进地狱。在一片孤岛上的富人别墅里,一位年近七旬的白发老妪包了我。她整日坐在轮椅上,听我为她演奏世界名曲。她是富婆,家产亿万。我是穷鬼,一文不名。她用金钱占有了我的智慧、才华和天赋。我和我原本用来摘取皇冠的小提琴一起成了她的玩物和供她驱使的奴隶。我抛弃了妻子,日夜陪伴着一具行将就木的腐尸。我牺牲了爱情,用生命作代价换取她的施舍。她不准我离开小岛一步,让我忘记外面的世界。她不准我写信,也不准我打电话,让我丧失满足她之外的所有灵性。我在岛上当了三年会唱歌的死魂灵,直到富婆死去,我才逃脱那片地狱。后来,我和音乐绝缘,直到今天……我仍然恐惧孤岛上的日子,灵魂的孤独是正常人难以忍受的啊!”
吴先生沉默了,快艇走远了,周围一片噎人的宁静。
“你为什么不回去看她?多美的女人啊,吴先生,你……太残忍了!”何腊月的心口震颤着,冲动地发问。
“不,我爱她!爱得发疯,发狂!我每天晚上都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歌才能入睡。我是为爱才活下来的。”吴先生的声音有点发抖,“我很想回去看她,但时机不到。我要攒下足以建造一座音乐学院的钱,双手抱着她,登上高大辉煌的大教室,扶她站在讲台上,对着成千上万双艳羡的目光庄严宣告,亲爱的,放开你的歌喉吧,让全世界都为你的歌声倾倒!”
他对着大海,感慨万端地说:“何小姐,记住一句话,咱们是中国人,都要活下去,将来好回家!”
何腊月感动了,落泪了,泪水流到嘴边,很苦,又很甜,心口的颤栗也渐渐平复下来。
终于,吴先生找到一户人家,他们愿意雇佣何腊月做保姆,她权且有了立足之处。何腊月看着他无奈的神情,咬牙答应了,并且按照吴先生的交代,隐名换姓,改名为汤·吉娜。
这家主人是华裔,姓韩,名叫约瑟·韩,行医谋生,在华人圈中享有声誉,拥有自己的诊所和住宅。韩大夫五十多岁,夫人身体病弱,所以才请保姆。何腊月的工作是搞好室内外卫生,操持一日三餐,其余的时间就是陪老夫人聊天、读报,料理一下花木。薪水不高,工作也不算太累。何腊月很满足,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
日子久了,她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下地,紧绷的弦不由自主地松弛了。然而每到空闲下来时,有种难耐的凄侧又涌动出来。
仲秋节晚上韩大夫夫妇被朋友请去作客,何腊月守在家里,更显寂寥。秋风飒飒,有几片树叶落下来,掠起一片凉意。天空一轮满月,在树阴间时隐时现,地面上便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环,好似洒落一片片水银。她踩着月光,在院子里踱步,思绪便如梦似幻地飞升起来。自从那个惊涛骇浪的恐怖之夜,和唐发根分别将近三年了,谁也不知谁的下落。人活在世上,得不到亲人的音讯,是多么痛苦和残忍啊!她深感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鼻子酸酸的,眼里便涌满凄苦的冷泪。
“发根,我相信你不会死。你命大。老天爷会保佑你,我也在为你祈祷……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周身颤抖在呼喊你,你听到了吗?天上的月亮可以作证,我想你想得心口滴血!
“发根,今天是啥日子?你记得吗?八月仲秋,神鬼都要团圆的日子啊!记得在茫茫草原,在戈壁滩上,咱们相依一处,望着苍天,在融融月光下编织着一个美丽的梦境……那时,咱们穷,四处流窜。但是,我不孤独。我心中守着你的精灵,我身边挟带着你的气息。如今,月儿在空中缺缺圆圆,盈盈亏亏,咱们心中的月儿为啥永远补不圆?
“月儿啊月儿,请你告诉他吧,我还是他的腊月。过去你见过,今天你也看见了。我对他一点没有变。不管现在天隔一方,还是将来化成黄土,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月儿啊月儿,你挂在苍穹之上,劳你告诉我,他那里的天空是阴是晴?他在月下干什么?想什么?他听见我的呼喊了吗……”
何腊月情不自禁地念念叨叨,心中一阵绞痛,便一头扑倒在树桩上,发出一阵忧伤的悲泣。
忽然,门铃响了。她以为是韩大夫回来了,开门一看吴先生文文静静站在门外。望着她,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
“腊月,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不过,先提醒你,不要激动!”
何腊月抹抹泪,转过脸来,淡淡苦笑。
“吴先生,我……又能有啥好消息呢?”
吴先生的脸色耐人寻味,从怀里拿出一张报纸,说:“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想递过去,又怕她看不懂,便展开来,说:“我读给你听吧。这是《纽约日报》,上面有一则《寻人启事》,寻找的就是你!他现在在香港,原名唐发根,现名唐云龙,而且具备将你接过去的能力!”
何腊月的肩胛猛然一抖,苍白的面孔浮上一层青光。她慌忙把报纸拿在手中,久久凝视着看不懂的洋文,周身颤抖起来。不一刻,她又惊慌失措地退缩到黑影里,回避着吴先生的目光,唯恐看到自己的失态和惊恐。转瞬,便忍耐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扑嗒嗒落在报纸上,身子便如抽了筋骨,顺着树干倒下来,软瘫在地上。她似切断喉管的羔羊,发出一声哀婉的悲泣:
“根哥……你……让我……等得……好苦……”
吴先生把她搀扶到房间里,倒了一杯茶,安慰道:“腊月,你应该高兴啊!我马上想办法和唐先生联系。他不知道你的下落,同样痛苦啊!”
何腊月望着吴先生,半日无语。兴奋和苦涩同时折磨着她。终于,她站起来,缓缓走到窗前,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勇敢而又倔强的她顷刻间慌乱了,全身冰冻的血液渐渐融化,在血管里奔涌,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苍白的面颊泛起浓重的红润,凄楚而又悲壮。她的周身像发了疟疾,眼前浮现出那张熟悉而又焦灼的面孔,站在苍茫大海边悲号,她便在心中应答着:“根儿哥,我听到了!听到了……”但那控制不住的哆嗦使她佝偻成一团。
她踉跄着走进卫生间,一个奇怪的想法袭上心头,想清清爽爽洗一把脸。她拧开水龙头,双手掬起一捧水,浇到脸上。当那张苍白、凄怆甚至有点陌生的面孔映入镜中时,她陡然怔住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视她,冷漠而又鄙夷地在她周身逡巡。她下意识地看看四周,一种难以名状的自卑和苦涩如同幽灵,悄悄吞噬着刚刚浮上心头的兴奋和狂喜。偷渡货轮上的惨相,和黑人办登记的窘迫,改名换姓的屈辱叠化在一起,又慢慢结成一层坚冰,把她凝固在那里。自来水哗哗流淌着,水池注满了,溢出来,淹没了她的双脚,打湿了她的衣裳。
吴先生走过来,把水龙头拧住。
她又伸出手去,把水龙头拧开。
“腊月,你怎么了?”吴先生惊愕地按住她的手。
“吴先生,我不能去找他!”何腊月抹一把溅着水花和泪花的脸,声音悲凉而又沉重。“我现在成了这种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哪还有脸面去见他?他不是混成人了吗?那就让他好生走自己的路。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哪!”
“腊月,你是为他付出了痛苦,爱是相互的。你怎么能责怪自己呢?”吴先生大惑不解。
“不,他一定不容易,我不能拖累他,更不能用这副模样去寒碜他。过去的何腊月已经死了,我现在是汤·吉娜。”
何腊月几乎是用凄厉的声音在喊,吴先生也被她这种惊人的执拗困惑了。
“何小姐,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不,我爱他,想让他心中存在一份美好。我要见他,更要带给他一份美好!他找我,相信我不会倒下。我找他,更不能形同乞丐!”
吴先生听懂了,感动了,落泪了。为她的坚贞,为她的自强不息,为她的不畏艰险,透过泪水看到了一颗金子般闪亮的心。他不由联想到自己,不也在默默承受一份牺牲、一份屈辱、一份孤独、一份抗争,悄然躲在阴暗处,去抚慰一颗美好、期盼的灵魂吗?
有了这深一层的沉甸甸的了解,吴先生也对她更多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帮助。对那份《寻人启事》,他们没有作出回应。
正因为这种情况,阿光寻找何腊月的行动毫无结果。那位惨死在大海波涛中的何腊月的同伴便成为何腊月的替身,连拿到重金的蛇头也无法破译这个谜底。
知道了唐发根的下落,何腊月便少了一层牵挂,却多了几重揪心,虽说依旧足不出户,改变生存状态的冲刺却日益迫切了。
吉村是吴先生介绍的一位日本商人。看上去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谈起生意经来,口若悬河,一泻千里,透出绝顶的精明和灵气。
他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整日神经绷得紧紧的,眼睛盯着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哪块地方发生了政变,哪个国家燃起了战火,哪里发生了旱涝水灾,哪里出现了地震火山爆发,某某派系下野,某某政党登台,甚至飞机失事火车出轨油轮沉海艾滋病蔓延……小国王子登基,大国总统出访,皇亲国戚丑闻,贷款合同签定……火箭升空,股票下跌,毒枭落网,拳王争夺战,某公司破产,拍卖会爆出冷门……等等,这个世界每时每刻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能从他的大脑信息库里抽调出来。他把整个世界如同健身球一般在掌中把玩。
他说,不了解某块土地的政治、经济、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就不可能在那里投下筹码。商人的钱有时是在温文尔雅的笑谈中得来,有时是从灯红酒绿的餐桌上得来,有时是从黑白之争的交易中得来,有时是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中得来。
何腊月佩服他的精到,同时窥察出他的狡黠。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成了他的合伙人。她告别了吴先生,告别了那片地狱,懵懵懂懂地闯回来了。
吉村赞同何腊月的选择,明显深藏着算计和利用。在那个东方大国的沿海地区洞开了一扇扇明亮的窗口,世界各地的冒险家趋之若鹜,把那条海岸线掀动得热浪朝天。那片土地的人急于挣脱贫困的心情迫切而又浮躁,敞开国门又陷于国力的窘迫,对外来的巨贾大亨诚惶诚恐礼仪相加,想借别人的鸡孵自家的蛋,借别人的船扬自己的帆。无序中才有机会,混水中才好摸鱼。老到的商人能与一个看似单纯的中国女人达成默契,并非一时的冲动。他看出这女人急于想回到她的故土,养息她那遍体鳞伤的躯体,平复结满伤疤的心。吴先生从中撺掇,求他带她同行。他含笑点头,并非仅仅是为了情谊。情谊在商场上只是动听的言词,没有实质含义。他早已看中这女人的风采和气质,更因为她那灼热的欲望加剧了他到那片土地投资的雄心。还有,带着她同行,显得体面,和注重传统注重情分的中国人谈起生意来,会无形间增强对方的信任,或许会造成诸多意料不到的便利。
他们选择这片刚刚从蛮野洪荒开发出来的海岛,也算独具慧眼。这个经济特区,一切都处在草创时期。但是,基础建设显得有条不紊。这里招商引资的招数称:先栽梧桐树,再引金凤凰。
这片依山傍海、掩映在绿荫丛中的海景湾别墅群,环境幽雅。造型别致,是官方先期投资建造的一批精舍。是他们招商引资的示范区。开初,这里人迹寥寥;光顾者不多。一方面,首批闯海的冒险家大多是过水闹客,不知深浅,不敢贸然落脚;另一方面,投资商们均忙于跑马方田,地皮炒得炙手可热,忽视了这片即将升值的风水宝地。然而,却被独具慧眼的吉村看中了,连何腊月也将攒下的两万美金入了股份,两人一起下了赌注。又一起去找官方谈判。一个气度非凡的外商和一个年轻靓丽的同胞果然受到官方的另眼看待,官方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热情和慷慨,期望他们的行动帮助海景湾启开冷落的大门。开发区的官员便缠着何腊月,一口一个“汤小姐”地叫。一幢一幢别墅任何腊月挑选。并且主动让利,以优惠价出售,成就了一桩开张生意。他们使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一处最豪华的别墅。
何腊月欣喜若狂,吉村却另有所思,建议将别墅装修一新,转让出去,再购一套进来。何腊月不解其意。
吉村却轻松自信地吐出一句话:“不出三个月,这幢别墅会升值一倍。”
何腊月瞪大眼睛,摇摇头,听不懂他的话。
吉村笑笑说:“咱们不妨赌上一把,我要让它一个变成三个!”
不出三个月,吉村喝得踉踉跄跄回来,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睡足了,伸伸懒腰拿出三份转让合同给何腊月看,得意地说:“汤小姐,我赌赢了!”然后便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催促搬家。
“汤小姐,你不感到这宾馆住得腻味吗?”
等到搬进别墅,何腊月也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吉村便详细讲给她听。这段时间,这片别墅成了商家竞购的抢手货,楼价猛升。他先以高出原价一倍的价码转让给一位内地商人,刚刚签约,楼价又涨。他同时又和另一房产商谈妥,以高出七成的价格成交。旋即,他让利两成给那个内地商人,房契便到了房产商手里。不久,他又将房契从房产商手中买回来,又售出,又买进……他像一个魔术师,将一张房契把玩得目不暇接,直到实现“一个变成三个”的目标,才恋恋不舍地罢了手。
他说完了,将房契郑重地交到何腊月手里,浮起一脸得意的笑容说:“汤小姐,感谢你的信任和配合,使我能在这里的人们尚未清醒之前,轻松自如地取下他们的钱袋!因为最后一笔交易是和一位法国商人合伙做成的,我必须赶到巴黎,清点一下帐号,看看这笔钱是否准时到帐。按照股份,这座别墅归你所有了,请你把房契保管好!”
他提起密码箱,站到阳台上,看着满眼绿树,贪婪地深深吸了口气。又转过身来,看看何腊月,显露出留恋和借别的情绪,真诚地说:“汤小姐,这里太美了。希望你保重自己,祝愿你事业发达。我还会回来看你的。因为,我和吴先生在上帝面前发过誓。”
吉村走了,雾一般消失在一片绿阴中。
何腊月呆呆发怔,陷入五里雾中。她几乎没有听懂吉村念出的那套生意经,隐约感到他如同拿着一张大姑娘的照片,一连蒙骗了几家彩礼,反倒使每个被骗者都获得一份薄利!她也陷入这个怪圈之中,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倒得了一幢别墅。她分不清这叫不叫骗术,但这幢别墅使她承受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吉村一走不回头。她也不想再见到他。她和他之间的交易结束了,没有值得留恋的情谊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