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好风好雨

怀里揣着苦难,

却背着希望上路。

靠一丝不灭的信念,

更靠一副压不弯的脊梁。

那天夜里,孙浩在何山贵家的石头院整整呆了一个通宵,仔细倾听着乡亲们揭发石成虎的桩桩劣迹,声声控诉。

天快亮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跳起来,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咬牙切齿地骂:“败类!彻头彻尾的败类!这种败类不铲除,共产党的政权非败在他们手中不可!”

他说这话时,周身散发出一股寒气,连坐在身边的段乡长都不由发出一阵寒栗。他似乎想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交代由乡秘书老张当组长,成立了月牙沟村支部整顿小组,进一步调查落实石成虎的问题,同时要把村党支部这个基层堡垒重新组建起来。接着,他安慰了川柱子,又安慰了在场的群众,便和段乡长匆匆回到乡里去。

乡干部们并没有按照会议精神那样,立即分赴到各自的点上去,他看着心里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但他没有发作,也不听老段向他解释的一大堆理由,没顾上洗脸,也没顾上吃饭,到伙房拿了两个馒头,便匆匆朝山路走去了。

依旧是翻山越岭爬九九八十一道山弯,又登上高耸入云的跑马岭。他感到格外费力,因为心里又多了一重愧疚和自责,脚步便沉重。

沿途,他看到山崖岭尖上都有劈山修路的身影,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那些蠕动的黑点子在庞大而又崔鬼的大自然面前,显得渺小而又可怜。他心中更添加一层忧虑,这不是如同蚂蚁搬山的行为吗?可又一想,只要有了这种蚂蚁搬山的精神,还有什么征服不了呢?但是,从务实的角度讲,用原始的工具、原始的办法,去进行一场现代化的开拓,能如期完成那个宏伟的规划吗?当然,老前辈们用小米加步枪最终战胜了用美式装备武装到牙齿的对手,夺取了江山,建立起人民政权,靠的是坚定不移的信念,靠的是舍生忘死的牺牲精神,更靠着一副压不弯的脊梁!可是,从南湾乡这个领导班子来看,缺的就是这种信念、这种精神,少的就是带领群众去艰苦创业的脊梁哪!所以,越往山里走,他的脚步就显得越发沉重。他思索着,看来从乡里抽调干部到各村蹲点分段包干的工作一定要下决心落到实处。目前这种散兵游勇、零敲碎打的干法必须调整,应当集中人力物力大干一冬,先将辐射全乡的几条干线开通,将阻碍山区发展的山门早一天打,后面的支线岔路就不在话下了。想到这里,他便朝工程量最大、难度系数最大的九峰山走去。

一阵惊天动地的开山炮打断了他的思路,抬头一看,已是峭壁参天的九峰山脚下。炮火卷起的硝烟蘑菇云一般在山腰上升腾,山谷里荡起一片问声,也弥漫起一片烟云。烟云中腾起的石头漫空飞舞,轰隆隆坠落在峡谷里,好似一阵天雨,爆豆似地炸响一片。等到云开雾散,山崖削去一半,亮出一道斜度不小的白线。峭壁上一拉溜掏开几个小窟窿,如同洞开的天窗,有人在里面拥动,还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欢呼。

孙浩沿着石梯瞪道爬上山顶,高高低低的石头村寂然无声。沿着七股八岔的石板路寻寻觅觅,村里找不到人的踪影,最后在那片发生过争斗的岸头上看到一片热闹景象。靠着石壁搭着半爿草棚,砌起一盘上灶,支起大锅,几个女人正在抱柴烧火,灶里升起几缕青烟,锅里冒出一片融融热气。何大娘拄着拐杖盘坐在灶边,一边添柴架火,一边和女人们逗乐。

孙浩打着招呼走过去,何大娘一撑拐杖站起来,用大碗臼了开水,颤颤巍巍递过去,说:“哎呀,孙书记,俺正在念叨你哩!你快去工地瞅瞅,俺的路快修了一半了!”

孙浩笑道:“老奶奶,我只听见炮声找不到人哪!”

何大娘拉着他站到崖头上,手指劈开的石头花,乐呵呵说:“你瞧瞧,这路有五幅土布宽,正月说,大汽车都能开到山上来咧!”

孙浩看去,路基恰好沿着架缆绳的山口拓展,沿着万丈石壁凿开一道老虎口,连接起一排半山洞,楼窗似地排开去,果然修到半山腰了,便兴奋地说:“老奶奶,你们村的进度果真不慢哪!”

老奶奶翕动着没牙的瘪嘴格格笑道:“大伙听说乡里拨款拨炸药帮俺修路哩,黄豆蹦到热锅里,全村炸了营!外出的人收心了,正月带着闺女们也上阵了,没明没夜干哪,两个多月了,都变成石头人了,俺这路可离南湾越走越近了!孙书记,乡亲们急着坐汽车逛县城去哩!”

狗旦妈凑上来插话说:“何支书把自家的一群羊卖了,买成粮食,支起大锅,把乡亲们的心劲拢成一盆火,热腾腾的有奔头了!”

孙浩听了,心头的沉重便卸去一半,暗叹:好你个何山贵,只要你能先迈出一步,我就好在全乡干部面前说话!只要你能替我争这口气,我就给你披红戴花!他把水碗朝老奶奶手里一塞,沿着坑坑洼洼的石头茬,朝开山炸路的工作面上大步走去。

刚刚走出几步远,就听到前边一阵闷响,紧接着一片惊心动魄的呼叫声。他不由心口一震,脚下一晃,打个趔趄,倒在乱石堆上,头上也磕出血来。他忍着疼,撑腰站起身,匆匆朝前边跑去。

一群蓬头垢面的山里汉子和遍体沾满石屑的女人们在惊慌失措地嘶喊着,乱成一窝蜂,扑到一堆石碴上,用手扒着石块,抠着石末,硬是从石头堆里扒出一具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孔的人体来!男人们七手八脚把伤员挪出洞口,女人们便挤着拥着尖叫着,失魂落魄地嘶号着,不知该如何应付面前发生的惨景。

孙浩拨开人群,抢上前去,用手绢轻轻抹去鲜血和石屑涂了一层的面孔,认出是何正月!又用手在她鼻息上试了试,来不及问明情由,毫不迟疑地大声喊道:“赶快找副担架,送乡卫生院抢救!”

他的出现使慌乱的人群如同天上落下救星,连搂着何正月血迹斑斑的身躯、哭得呼天抢地的山菊也陡然噎住悲声。何山贵一脸枯霜,赶紧吆喝众人,七手八脚用棍棒藤条扎成一副担架。山菊扒下棉袄铺在上面,把何正月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孙浩又脱了军大衣盖在她身上,一声呼叫:“快走!”

狗旦和几条汉子应声把担架抬上肩。

孙浩交代山贵说:“今天暂时停工!”

他匆匆追上担架,朝下山的蹬道匆匆赶路。看见惊煞煞的老奶奶周身打颤守在路口上,他安慰说:“老奶奶,甭担心,正月受了点伤,我和大伙送她去医院。你老人家千万甭着急!”说着,扶着担架匆匆上路。

蹬道狭窄,七回八折,如一条蟒蛇悬挂在石头缝里,山里人平常肩挑驴驮,挑百斤担子,不喘气也能在一袋烟工夫走完这九里天梯。如今抬着伤号,格外当心,七八条汉子换了几回肩,走了一个时辰才蜗牛爬墙般来到山脚下。奔上土路,汉子们一路飞跑,孙浩也追得七窍生烟。终于在靠边一个村子找到电话,从乡里要来一辆一三0货车,等候在通往乡里的路口上,接住他们一行人,飞一般驶往乡卫生院。

何正月的伤势不轻,严重的是炸飞了半条胳膊!虽说脸上、胳膊上多处挂花,伤痕斑斑,万幸没有伤着要害部位。

孙浩一步不离地守在旁边,指挥抢救。尽管乡医院条件差,医生水平有限,但是尽心尽责,竭尽全力。孙浩又派车从县里请来几位主治大夫,经过认真会诊,采取了一系列抢救措施,止住了大出血,度过了危险期。看着何正月全身缠满绷带的身躯,孙浩心中好生悲痛又好生感动。在他得悉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之后,擂起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结了伤疤的脑门上。

按照乡里测定的线路,是沿着悬崖峭壁开凿老虎嘴,顺山势修筑迂回盘山路。何山贵在施工中发现打老虎嘴既费工时又费炸药,便想出开天窗打山洞的办法。这样做,既缩短了里程,减少了弯道,还可以大大减少工程量。经过试验,果然大大加快了筑路进度。但是,乡里发放的炸药、雷管毕竟是有限度的,何山贵找了两回段乡长,都没有下文,也就咽回那口唾沫,不再求人。九峰山穷,乡亲们吃尽了摊派的苦头,他更不敢张这个嘴。他先是卖了自家的羊群,又捐出了全家的返销粮,后来把刚为老奶奶备下的棺材板也偷偷运到山下卖了,都投到修路工地上。何水旺和几位村委看见老支书把肋骨上的油都榨干了,也不甘落后,有的卖梁,有的卖耕牛,替工地多换回几斤炸药、几箱雷管……他们做这些事没有张扬,一个个心安理得。

但是,在工地充当炮手的何正月却把一切看在眼里,深深懂得老一代人这份把道义担在肩上的重量。她毕竟是读过书、有文化的年轻人,更知道这条路和山村的沉浮有着何等重要的联系。她托狗碰找来一些爆破方面的书,琢磨出一套“梅花炮”结合“挖心炮”的爆破技术,为的是节省每一两炸药,多炸开几方石头。一个大姑娘,原本是崖头上一枝花,披着露珠,展示着芬芳和靓丽,如今却日夜钻在山洞里,一身汗水一身石末和汉子们和坚硬的石头较量,脸上、胳膊上早已磕碰得没有一块好肉,刻划下斑斑驳驳的血口子。老奶奶看着心疼,何山贵心里也难受,就连所有的开山汉子们,也怜惜得心头发酸,只有狠命地泼洒汗水,和她的心劲拧在一起。如果何山贵和何水旺是工地的后勤部长,何正月就是工地的突击队长和技术员了。每天,她都要认真地布置炮位,标出每一个爆破点,再指挥大家打炮眼,装炸药,安排得一丝不苟,周到妥帖。她和大家一样,毫不吝惜每一颗汗水,却格外珍视每一两炸药、每一根雷管、每一寸导火索!

今天点了一茬炮后,她发现有一眼炮没有响,知道出现了哑炮。她让大家撤离洞口,自己却冒着硝烟和气浪扑进洞去,查验到哑炮的位置,便用手一块块轻轻地抠开石碴,又小心翼翼地抠开炮眼,想从哑炮眼里把炸药和雷管抠出来。这种极为冒险的事她干过多次。一眼哑炮能抠出两斤炸药,她舍得豁上命,却舍不得让两斤炸药白白扔掉!她懂得两斤炸药的珍贵,不仅是老爹、水旺叔们用家产去换来的,更重要的是炸药燃爆的火花展示着他们的追求和热望,连同沉重的负疚在爆炸声中得到的解脱。当然,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心。不及时排除哑炮,便会给继续挖山的乡亲们带来危险。所以,她舍不得用钢钎去轻易地将哑炮引爆,而是用一双柔嫩的手和十根纤细的手指,用山村姑娘描花绣凤的耐心去对付比虎豹还要凶猛、比魔鬼还要恐怖的哑炮!她的手变得如同岩石一般粗糙和生硬。她的手指被石头磨突了,变短了,指甲早已磨掉了,十根指头像淬了火的钢钻一般坚锐。但是,不当紧,这次却发生了一场意外……

孙浩听着乡亲们的叙述,心头一阵阵发紧又一阵阵发酸,哎,多朴实多可敬的山乡闺女哪!为了两斤炸药,竟然不顾生死。为了一个美好的希望,竟然把生死置之度外!没有想到这样的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更没有想到在这具被沾满尘垢、石屑的衣衫缠裹的躯壳里竟然闪耀着一颗比金子还要璀璨的心!他的眼泪朴簌簌掉下来,再看何正月身上那片片血斑时,便感到那血红得刺眼,红得惊心,红得沉重了。

他抹了一把泪,转过脸来,紧紧抓住那位享誉县境的接骨圣手的双手,冲动地说:“大夫,你们想想办法,一定要替她把手接上!她没有手还怎么生活?她没有手还怎么干事?她还是个姑娘,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你们知道她这双手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来吗?你们知道……”

医生摇头叹喟,有几分汗颜地垂下脑门说:“孙书记,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她的手……已经炸飞了。”

如同寒霜猛袭,孙浩的脑袋如瓜秧一般耷下来,瞪着喷火的眼睛,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脑门,说:“咳,我他妈为啥没有学医?我要是华伦,就决不会眼看着她成为残废!”

何正月夜半时分醒来了。她从包扎在脸上的纱布缝隙里看见守在床前的孙浩,眼眶涌满泪水说:“孙书记……甭操心……俺的路……快通了……”

孙浩站在床前足足呆了半分钟。唉,可爱的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反倒安慰我。他赶忙忍住就要涌出来的眼泪,伏下身子,替她掖好被角,一边神不守舍地宽慰说:“正月,你好好养伤,啥也甭想……你们的路,我都看见了。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们……给你们村多批点炸药!”

何正月哽咽着,身子发出轻轻的抽搐,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孙浩一夜没合眼,他被一种感奋和冲动袭扰着,难以平静。天一亮,他就让小吴通知所有的乡干部到会议室开会,通报何正月的事迹和九峰山人开山修路的精神,并下定决心要把呆在乡里干正事和不干正事的人都赶下去!先带领他们到九峰山现场受受教育,再带着经验到各村蹲点,一定要在一冬一春干出成绩来!

段乡长推门进来说:“孙书记,县里这两天要来检查‘书记工程’和‘乡长工程’,咱们也得有个准备,不然……”

孙浩听了,不悦地说:“南湾乡的发展规划不就是你我的具体工程吗?我只想干实事,不想学玩花架子!”

段乡长赔着笑脸说:“你说的也是。不过,我也提个醒,以前县里有要求,书记乡长都要有自己的具体项目,作为年终考核的重要依据。咱们如果不搞,陈书记可就……”

孙浩故意反问:“按照分工,乡村公路网不是分工由你抓吗?你抓得咋样了?前天又一次决定,号召干部下去蹲点包村,为啥迟迟得不到落实?你是受陈书记的直接领导,还是受我的直接领导?你再说说,我的工程是什么,你的工程又是什么?我怎么让你给搅糊涂了?”

段乡长经不住这番连珠炮,依旧一副笑脸,用充满敬畏的口吻说:“孙书记,你是一把手,我只能唱配角。乡村公路网虽说是我的分工,帅旗还得你主掌。我这山沟里的旱长虫,吐不出恁大胆魄来!说到书记工程,原来报上去的是万头山羊养殖场,乡长工程是在公路沿上开发两华里蔬菜塑料大棚……”

“哦,原来你在这上面下功夫!”孙浩不等他说完,轻蔑地乜了一眼。“你就再去县里纠正一下,孙浩的书记工程就是南湾乡的经济发展规划,你那个乡长工程现在就停下来!”

段乡长愕然地说:“孙书记,这话我可不敢说,我还得保住饭碗养家糊口哩!不过,对乡里的规划,我有点意见想补充…。

没等他说完,孙浩堆起一脸森严,不容置辩地说:“全乡的经济发展规划是经过党委集体研究的,我是书记,也得执行。你有意见,为啥不在会上说?”

段乡长碰了钉子,不敢反驳,却不软不硬地说:“当然,当然,有你撑着,我还怕啥?大树底下好乘凉呗!”

孙浩没有看他,朝门外喊了一声:“小吴,人到齐了没有?开会!”

孙浩一脚迈进会议室,见里面所有的位置已经坐得满满腾腾,还有人蹲在地上。小吴搬了把椅子进来,让他坐,却被他一脚踢开了。

“咱南湾乡可真穷,就鸡巴这三间破棚子,几把六十年代的破连椅,我这当书记的没鸡巴啥本事,还有脸坐哩?干脆,我就站着说吧!也让我长点志气,长点骨气,早一天改变面貌!盖它座亮亮堂堂的办公楼,让大家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也记住我办了件实事!”

从这几句火辣辣的开场自引人正题,他讲了九峰山开山修路的场面,讲了何正月为了从哑炮里抠出两斤炸药不畏生死的壮举,讲得语调激昂,感情充沛,他感到自己眼角湿漉漉的,也把满屋子乡干部感动得泪花花的。

“同志们,我昨天上山下山跑了七八十里山路,累得腰酸腿疼的,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但是,现在就是让我睡到皇帝的御榻上,我也睡不安稳!为啥?我眼前总是晃动着两条血淋淋的人影!一个是田柱子被捆住双手拖在村支书的摩托车后边忍受土霸王的酷刑,一个是何正月炸飞了一条胳膊,血淋淋埋在石头堆里!我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我问自己,上级派你到南湾乡究竟干啥来了?当官做老爷?官不过九品。过去的县太爷算七品芝麻官,我不过是个芝麻皮!算个啥屁官哩?群众连饭都吃不上,乡干部开会没板凳坐,呆在这里又有啥享受头哩?掏句良心话,如果明天县委要撤我的职,我今天就请大家的客!在城里我睡的是席梦思,老婆孩子热被窝。在这里可好,硬板床,冷被窝,钻进去光棍一条,爬出来一条光棍!”

说到这里,他听到人群里有人窃窃发笑,便板起面孔正色道:“谁在笑?我这话好笑吗?我眼里在流泪,心头在冒血哪!你们到月牙沟去看看田柱子,到医院去看看何正月,就会跟我一样难受,一样痛苦!我在九峰山的石梯磴道上想通了一个道理,正因为南湾乡有两千多道山梁两千多条沟,有三万多口群众被穷山恶水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翻不过身来,上级才派我到这里来!一句话,因为我是个共产党员!如果当初入党时没有想明白为啥要加入共产党,那么我今天明白了,加入共产党就是为了给千千万万群众谋幸福的!共产党是给人民群众当公仆哩,不是骑在人民群众头上当老爷哩!这话以前听了多少遍,耳朵上都磨出茧子来了,但直到今天我才弄懂了,只有共产党才敢把‘为人民服务’写在自己的大旗上,所以,人民群众才拥护它,跟着大旗朝前走!九峰山的何山贵是个共产党,是真的,不是假的!他带领群众在高山绝壁上啃石头,倾家荡产舍生忘死为群众谋幸福。大家说,在座诸位,谁能做到这一步?”

全场静寂了半天,乡干部们不敢仰视党委书记那双带着泪花又锋利无比的目光,不由有点毛骨悚然。

这时,通讯员小吴轻轻溜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县委陈书记来了,就在外面车里坐着。”

孙浩微微愣了一下,心想,陈书记来检查工作,为啥不事先打个招呼?突然驾临,是否还有别的意图?刚想到这里,他发现段乡长欠起屁股,想往外走,猛然意识到什么,便朝老段投去凌厉的一瞥说:“陈书记来了,段乡长你去陪陪他,咱们的会议照常进行!”

他这一说,段乡长欠起的屁股又放了下去,如和尚入定,再不敢动弹了。

他便又对通讯员说:“小吴,你去和陈书记说一声,就说这里的会马上就散。”

小吴出去了,孙浩目光灼灼把全场扫视一遍,又回到刚才的气氛中。他并不等待大家回答,加重语气自顾说下去。

“说实话,当个共产党员真难。但是,没有困难还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还是以前说过的话,老祖宗把好办的事都办完了,把难办的事都留给共产党了。江山是共产党的,咱不干谁干?咱不作难谁作难?南湾乡再穷,也是老前辈抛头颅洒热血留给咱的家当。南湾乡条件再差,咱也舍不得交给联合国!咱们这群共产党就得和这方水土上的老百姓同呼吸,共命运!如果不能让它改变贫困和落后,我们这群人就是对人民群众的犯罪!”

孙浩说到这里,猛然把话顿住,目光冷峻扫视着全场,火辣辣地命令道:“请大家把手伸起来!”

沉寂的会场一阵骚动,乡干部们你看我,我望你,不解其意,却又顺从地遵令行事。唰地一声伸出手来,一双双眼睛充满困惑。

孙浩抬起目光,从头排开始,认认真真把一双双高抬的手臂看了一遍。他的神情顿时变得黯然了,甚至充满了哀怨。他想骂,你们也是山里人的儿女呀,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山里人的手吗?举起来,森林一般壮观,钢梁铁柱一般结实。看上去,粗糙,笨拙,青筋鼓暴,伤痕累累,结着老茧,留着伤疤,缠着胶布,普通,平凡,却光彩夺目!可是你们这些手,白白嫩撤,软如面团,一捏一个坑,每个骨节都缀着酒窝,手背上长满绒毛。掌心里闪着红润,这也叫手吗?这也叫山里人的手吗?这些手和何正月的手放在一起,不感到害臊吗?他还想骂,就冲着你们这些手,也敢往山野谷地的父老乡亲面前站吗?他还想骂。

但是,他忍住了,沉痛地做个手势,让大家放下手,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哪,我只想说一句话,共产党的江山是靠劳苦大众的双手打下来的,社会主义还得靠人民群众的双手去把它建设起来!咱们这些共产党的基层干部,必须明白一个根本,老百姓是咱的衣食父母,咱们都是人民群众的儿子!咱吃的,咱穿的,咱拿的工资,都是老百姓上缴的税金,是老百姓用血汗供养了我们!老百姓喂头牲口能耕田耙地,养只鸡能下蛋能卖钱,如果我们不为老百姓办事,那还不如一头牲口一只鸡哪!”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冲动起来:“按照全乡经济发展规划,今冬明春的具体任务就是完成乡村公路网,还要具体落实到每个党员干部身上,乡领导干部分片把关,限期完成任务。谁不愿承担任务,趁早写个辞职报告上来,包括我在内。三年改变不了南湾乡的面貌,自动下台,决不占着茅坑不拉屎,回家抱孩子去!”

孙浩说这番话时,眼角朝窗外瞟了几下。他明明看见陈志远就站在门外,轻轻踱着步,倾听着他的讲话,但他却视若不见、旁若无人地主宰着会场,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口气说下去,直到把肚里的话讲完,还言犹未尽。

他也注意到,会场显得那么稳定、庄严,丝毫没有因为县委书记的驾临而散乱情绪;也没有因为站在门外的县委书记而忽视了他的存在。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在乡干部们热烈而又持久的掌声中,他也明白了自己这番话的分量,弄清了自己在全乡干部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更使他感动的是从大家的掌声中,他听出了蕴藏的爆发力和战斗力。

于是,他轻轻一挥手,对副书记李堂印说:“老李,下面由你主持,让大伙酝酿酝酿,一定要把蹲点包村的任务落实到每个人头上,签份责任书。后半截的会,还要接着开。”这才对段乡长招招手,推门走了出去。

县委书记陈志远顿住脚步,直愣愣看着孙浩,寒暄道:“啊呀,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你们的会议了吧?”

孙浩赶忙迎上去,抓住陈志远的手说:“书记驾到,有失远迎!在过去,恐怕轻则乌纱落地,重则人头搬家了吧?”

陈志远笑道:“岂敢岂敢!听了你刚才讲的话,我都有点坐立不安了。你孙浩生死不惧,我还在乎这顶乌纱帽呀!”

孙浩说:“陈书记,南湾乡脱贫致富的任务太艰巨了。我不把乌纱捧在手上,大伙谁敢往前冲哪!只是让县太爷坐了冷板凳,该不会拿我问罪吧?”

陈志远指指门外走廊,笑道:“你连条冷板凳也没给我搬哪!不过听了你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倒是受益匪浅,南湾有你们这一批党员干部,我算是吃了定心丸了。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哪!”

他瞄了一眼段乡长,叮嘱道:“老段,你是乡长,要和书记好好配合呕!”

段乡长诺诺连声:“那是,那是。”旋即又凑上去说:“陈书记,你既然来了,就看看我们的书记乡长工程,免得检查组来了,不好交代!”

陈志远看着孙浩,问:“我听说你对这项工作有看法?”

孙浩已经洞悉他此行的来意之一,却偏偏执拗地解释:“县委要求我们抓工作要实事求是,我举双手赞成。我的看法是各乡镇从实际出发,不要摘一刀切,也不要搞大呼隆,更不能搞花架子,走形式,助长下面搞假大空的不良风气。否则给群众造成负担,更会失掉民心!”

陈志远没有表态,便朝桑塔纳小轿车走去,说:“老段,你带路,咱们边看边议吧!”

三个人合坐一辆车,沿公路开去,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在搬坯砌墙。一排排黄土筑成的窖框子沥沥拉拉二里长,墓穴一般坐北朝南,酷似一片狼藉的陵地。三个人走下车来,陈志远扣紧大衣扣子,站到一方土窑前。

段乡长口若悬河般介绍道:“陈书记,这是我抓的乡长工程,计划修造二百五十座塑料大棚,培植蘑菇和青菜。现在基础工程大部分完成,明年开春就能投入养植!”

孙浩看着听着,不由得一愣,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奇迹。他顿时便明白了,为什么段乡长没有把精力放到乡村公路网的工作上,而把全副精力投放到表明政绩的乡长工程的根本原因了。他心头陡生一种被欺骗被蒙蔽和阳奉阴违的悲凉。

陈志远围着窖框子转了半圈,看着孙浩问:“你先说说,这乡长工程合不合验收标准?”

孙浩本不愿表态,又按捺不住心头怨忿,便说:“陈书记,南湾工作的设想和规划,向您汇报了,并且给你签字画押了,不再重复。我的看法不成熟,只是疑虑。如果全县二十多个乡镇都搞塑料大棚,生产的蘑菇和蔬菜必然会形成规模,这就必须和市场挂起钩来。如果只抓生产,不抓市场,势必造成一种盲目性开发。根据南湾的实际,山高水寒,昼夜温差很大,海拔高,日照时间短,和平原地区相比,发展养植大棚不占优势。另外,发展养植业需要培训技术人才和养植能手,以点带面让群众逐步掌握基本技能。否则,也是一种盲目举动。南湾前几年上了一批花岗岩石材厂,目前处于困境,吃的就是这个亏。我初来乍到,从没听人说过培训人才和开发市场方面的事情,看到眼前的场面,只能联想到1958年千家万户修小高炉大炼钢铁的情景。”

陈志远听得很认真,把目光投到段乡长脸上,问:“老段,孙浩说的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段乡长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吞吞吐吐地说:“想是想过,只是没想那么多。当时乡里报上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前拱……"

陈志远语调严厉地说:“你不同意,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嘛!心里没底的事为啥要上报呢?想让我坐纸糊船哪?咳,一你呀,咋说你好呢?”

段乡长鼻尖上冒出冷汗来,不再言语。

陈志远说:“走,再看看你们的书记工程去!”

孙浩站在原地不动。

陈志远拉开车门,说:“孙浩,上车呀!”

孙浩说:“我不知道书记工程在哪里。”

陈志远说:“让老段带路嘛!”

转过一个山弯,汽车停下来。

老段指着面前一片低缓的山坡说:“这里就是……”

于是,在他带领下,三个人踩着乱石,绕过山枣刺,来到山同上。满目荒草间长满高高低低的灌木丛,早已叶凋枝败,寒风瑟瑟中有一排乱石砌成的羊圈和羊栏。

段乡长说:“这就是阮书记抓的万头山羊养殖场,搞了半截事,孙书记……还没顾上查看。”

陈志远看着冷清寂然的空空羊圈,问:“羊呢?”

段乡长抹抹额角冷汗,没敢回答。

孙浩冷冷嘲讽说:“羊,上山了!”

陈志远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口气,啥话也没说,掉头就往坡下走。走了几步,对孙浩招招手,说:“你过来。”

两人便站在一块挡风的石头后边。

他低声交代说:“小孙,还是那句话,咱们不能拆前任的台。我现在也是怀中搂个刺猖,搂又搂不住,扔又不敢扔,总不能把屎盆子扣到前任书记头上去吧?你如果理解我的意思,不管哪级检查组来南湾,你就帮我把这台戏唱好!”说完,匆匆走下山坡。

孙浩呆呆站了一会儿,又急忙追上去,说:“陈书记,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何正月,也该去月牙沟看看田柱子!”

陈志远又站到一块石头后边,脸色阴沉下来。“孙浩,何正月是个好姑娘,你表扬你宣传,我都支持。田柱子被你挖走了,你用他,我也没反对。这些都是你乡党委书记的具体工作,又何必把我拉进去?你一边忙着抓规划,一转眼又听说你当起青天大老爷了,你的精力实在太充沛了!”

孙浩听出话中的火药味,也猜到他的真实来意,不卑不亢地说:“陈书记,南湾出了个何正月,也是古城县的骄傲嘛!至于这个青天大老爷,本该你来当,只是情况没有搞清楚,还没来得及给你汇报。不过,眼看着有人明目张胆地欺压群众,我总不能甩手不管吧?”

陈志远沉默一瞬,告诫说:“孙浩,你刚到南湾不久,不了解情况的事,少往自己身上缠。你是书记,要团结大多数干部,可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如果你给我捅了漏子,到头来我可帮不了你!”

孙浩换了腔调,嘻嘻哈哈地说:“陈书记,有你这么关心我,南湾乡巴掌大一块地方,任谁折腾也翻不起多大的跟斗云!我能处理好。”

陈志远不肯放脸,加重语气说:“你抓了石成虎,替群众出口气,教训一番,放了就是了。当心老虎急了会咬人,更不要给我添麻烦!”

孙浩赶紧笑着说:“陈书记,咱俩想到一块去了。不过你放心,即便老虎会咬人,宁肯伤我,也决不让伤你!”

桑塔纳小轿车沿着公路,远去了,山野里又是一片静寂,只有寒风卷起的草叶在面前打旋。

孙浩心头一片茫然,又多了一重压力和苦涩。他不由从鼻孔里愤愤喷出一句恶骂:“他娘的,南湾果然水浅王八多!如果抓住这个通风报信的奸细,先剁了他的舌头!”

段乡长站在身后,一连声解释:“孙书记,你别多心。我给陈书记打电话,是怕这一摊子没法收拾……许多事是以前阮书记遗留的,万—……我这乡长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你得理解我的难处。”

孙浩没看他,郑重地说了一句:“只要以后你能和我肝胆相照,以往的事我决不计较!”

他们回到乡政府,正赶上吃午饭。

孙浩感到肚子饿得厉害,就让小吴弄了吃的来,刚刚咬了一口干馍,就见月牙沟整顿小组的张秘书闯进来,向他汇报情况,还把一叠材料放到桌子上。他便一边听着,一边翻着材料看。

张秘书说:“调查组走家串户,很快将石成虎多年来侵吞集体财产和群众的资产一笔笔查清楚,一一找出证据,又和当过会计的几位村民能核对的一一核对,列榜公布在村头石墙上,让群众看个明白。他贪污挪用的数额就在五十万元以上,挥霍在吃喝上有十五六万元,用在行贿送礼上也有三十多万元,其余金额尚待追查。”

这个数字让孙浩听了也大吃一惊。南湾乡一年上缴的利税也不过二百多万元,一个小小的月牙沟怎能被他榨去这么多民脂民膏?但他看到材料上罗列的除符合规定的五项摊派外,又私自增加了三十八项非法摊派,竟然连养猪、养鸡、养牛、养羊都要按头数派款,群众买辆运粪拉庄稼的三轮摩托车也要收缴上路费、营运费、管理费、压路费等十三项费用!仅仅发放平价化肥一项,他每年都要从村民头上拿走十几万元。据田柱子揭发,从养兔场到办建筑队,他就死乞白赖地讹走近二十万元!于是,孙浩联想到月牙沟三百口村民这些年如何向这个地头蛇白白地抛洒血汗了!

其中有项数字更让孙浩气愤和惊心。月牙沟学龄儿童有四十多个,县里没在村里设教学点,学生要爬山越岭到八里外的东沟去就读。夏季山洪暴发,山路阻绝;冬天大雪封山,山道结冰,学生只得失学在家。所以,月牙沟多少年没出过一个高中生。村民们让孩子读书只是为了写个姓名算个加减乘除,从没有望子成龙的奢望。去年冬天,村里的孩子在家里困了半月多,一个孩子耐不住寂寞,趴着雪路去上学,不幸从雪坡上摔下来,丢了性命。这一来,村民们在一片哀泣声中想到了办学的事情。这时,田秀子和柿沟的高中生吴玉良好上了,就鼓动田柱子出头,帮村里办所学校,好让孩子们就近读书。石成虎得悉这个消息,表现出一种格外的热情,划出一亩六分平川地作为建校的地皮,还站在村头上大喊:“办学的事该由村里出头,你田柱子有钱出钱,大伙有力出力,操心劳神是支书的事!”于是便大张旗鼓在村里招摇起来。先后搞了三次集资,田柱子从水泥厂借支五万元,村民们凑了一万多元,但是,两年过去了,学校连一寸墙头也没建垒起来。石成虎也不汗颜,公开宣布说:“日他娘,为了办学,光跑教育局就磨烂我八双胶底鞋,磨破了三层嘴皮子,五万多元扔到沟里了,学校的事就是没人批!”他这一说,事情就算了啦!可是一转眼,在那片建学校的平川地上却竖起五间青砖嵌窗的大瓦房。房主是谁,没人知道。

孙浩的手掌好地拍到桌子上,咬牙切齿地骂:“败类!彻头彻尾的败类!这种败类不铲除,共产党的政权非败在他们手中不可!”

骂完这句话,他又喊了一声:“小吴,通知全乡干部,继续开会!”

但是,当会议室黑压压挤满人时,他还站在走廊上,默默地踱步,黑煞着一张冰铁似的冷脸。从他上任以来,乡干部们大约是第一次看到党委书记的表情这般可怕,也第一次看到党委书记接二连三召开这样的紧急会议,好像面临世纪末大灾难似的恐怖和骇人。大家谁也不敢轻易说话,甚至连咳嗽也忍耐住了,寂然无声地等待着他的驾临。

孙浩终于理清了思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里,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张开干涩的嘴唇,说出一番沉甸甸的话:“同志们,我现在是向大家作检讨的。上午,我向大家介绍了九峰山的何正月,那是咱南湾人的骄傲!我号召大家到群众中去,和群众一起艰苦创业,让群众看看咱共产党到底是个啥模样。现在,我向大家说说月牙沟的石成虎,他是共产党的村支部书记,却在村里横行霸道,敲榨勒索,无恶不作,把共产党的脸都丢尽了。群众围着火堆骂了他一夜,我也听了一夜骂。群众骂的是石成虎,我觉得是在骂我,骂咱们共产党!所幸的是,群众敢骂,敢对着我骂,对咱们还有一份信任,有一份希望。如果群众不骂了,抡起棍子来砸咱们乡政府了,大家说,咱们这些人还有脸坐在这里吗?”

孙浩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看看全场。

乡干部们一片骚动,一片激愤,闹哄哄的议论声好似搬倒了蜂箱,好一阵静不下来。

孙浩也不制止,让大家好生议论了一番,才挥挥手,往下说:“作为乡党委书记,我没有把基层政权的建设放到首要议程上来,只重视经济建设,忽视组织建设,这是我的失误、失职!今天,我诚恳地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同时,为了树立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及时挽回我的失职所造成的损失,我也向大家提出要求:每个党员干部下到各村,不仅要完成规划确定的任务,更重要的是抓好村级领导班子的建设,要把印把子交到老百姓认为忠诚可靠的共产党员手中!”

他刹住话头,一副坦荡诚恳的神情,挤坐在破连椅上,想静心听取大家的批评。沉寂的会场陡然爆发起一片掌声。

他木然站起,依旧诚恳地说:“同志们,我是在检讨,请大家批评呀!”

李堂印站起来,说:“孙书记,你的话说到大家心窝里了。这些年,南湾乡的事情像一团乱麻,谁看着都心急。大家给你鼓掌,就是想听你多说几句。你干脆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吧!”

李堂印带头鼓掌,会场上掌声山响。

孙浩只好走到会场中间,敞开嗓门说:“好,我就谈谈意见吧!我想,一个村子能不能搞上去,决定因素在于有没有一个好支部,有没有一条好思路,还有一条最重要,有没有一个好带头人!老百姓说,支部迈啥步,群众走啥路,这句话蛮有道理。同志们,太行山是老区,是革命前辈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用热血夺来的。今天,咱们这些后来人的责任就是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把它建设好,而不是一个山头一个山头从咱们手中丢掉!咱们不是这份家业的创业者,但咱们决不能当败家子!月牙沟就是个教训,咱们对群众犯了罪!想让群众拥护咱们,就得把那些败家子、地头蛇、王老虎、李老虎从咱们队伍里清理出去!不管他有多大的后台;一律不讲客气!咱们还要把何山贵、何正月、田柱子这样的人请出来,替他们撑腰鼓劲,依靠他们去唱好创造新生活这台大戏!我的话完了,下面还是诚恳地请大家提出批评!”

在乡干部们炸耳的掌声中,孙浩结束了讲话,心头稍稍轻松了一些,也有一种吐出鲠喉之骨的畅快。

会场上又响起一片嗡嗡嚷嚷的讨论声时,他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影,便走出门,喊来小吴,问:“段乡长干啥去了?”

小吴说:“段乡长坐车出去了,到哪去,没留话。”

孙浩脸上又罩上一层阴云,却没有说话。

没顾上吃晚饭,孙浩拉住李堂印,朝派出所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对李堂印说:“堂印,石成虎的事一定要硬着手脖查到底,说啥也不能光打雷不下雨,那样民心可就丧尽了!”

李堂印说:“孙书记,我知道这事有多大分量。说实话,大家都知道你到南湾是干实事来了,眼珠子都盯着你,可又不摸你的底,谁也不敢多冒头。今天这会开得好,要是真能把石成虎扳倒,南湾的局面就踢开了!”

孙浩反问一句:“堂印,石成虎真有恁大威力?”

李堂印说:“村长老了,根扎得深。阮大业在南湾一呆几十年,在地区在县里都搭连着人,老石是他一手拉把上来的,不会让咱轻易按住他。石成虎仗着有后台,和段乡长又是亲戚,在派出所吆喝了大半夜,说整治田柱子属于打架斗殴,谁敢剃他的头,他就和谁不拉倒!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肩上压力有多大。今儿陈书记少不了是说情来了吧?”

孙浩不解释,决然地说:“堂印,对这种败类决不能手软。你负责办这个案子,出了事我顶着。一句话,我不怕掉了头上这顶官帽子!”

李堂印顿住脚步,紧紧扯住孙浩的手,说:“孙书记,我在南湾干了十八年了,干部如走马灯换了几茬子,总算碰到你这样脚踏实地为群众着想的人!甭看我平常不说话,你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了。既然让我管这件事,你就少沾边,宁肯让我掉进去,也不能毁了你,南湾乡全靠你领着打翻身仗哩!”

孙浩不由惊讶地问:“老李,你是不是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

李堂印压低嗓门说:“孙书记,你还不知道南湾乡水有多深。甭看穷山沟,净出精灵鬼!你算算,从南湾提拔上去的干部一茬接一茬有多少?要不是这些人上下呼应,南湾能折腾成这样子?凭良心说,国家没少给咱拨返销粮、救济款,可群众没捞着,又返回去了!权钱交易,用国家的钱买自己的官。刚走了个喂肥的,又来了个饿扁的,达到目的就拔腿,谁也没想扎下根来干事业。南湾越折腾越穷,成绩越吹越瞎乎,后遗症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上上下下的关系网也像蜘蛛吐丝越织越密。你别看石成虎被关起来了,开笼放虎的人脚跟脚就到。所以,你还是站远点,相信我会把事情摆平的!”

李堂印一双诚实厚道的目光把孙浩冰冷的面孔融化了,却又使他生出不小的疑惑。尽管石成虎有路子有关系,但他决不相信一个罪证确凿的人有颠倒黑白的能量。他也不相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匙,敢来打开笼子,让石成虎从自己眼皮底下溜出去!他更不放心李堂印充当和事佬,帮助那个胆敢开笼放虎的人。

于是,他盯住对方,冷森森地说:“老李,这件事交给你来办,我先把话说头里,事情查不到底,我可对你不客气!”

李堂印面色庄重地说:“孙书记,我是党员,坚持原则,秉公执法这个规矩,我还懂!”

孙浩又郑重叮嘱道:“我既然抓他,就没想放他。现在是拘留,材料弄清了还得逮捕他哩!”

孙浩转身返回去,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他反思自己到任时确定的戒律,只想到洁身自好,没有想到碰上拦路石时,是绕过去,还是搬开它。此刻,他却变得如此坚定,是因为有一种力量在身后支撑着他,才有了这份勇气。那就是,只有这种选择,他才能扫清实现规划的障碍,才能对得起老百姓。

刚刚回到乡里,李堂印就赶回来向他汇报:“段乡长去了一趟派出所,找到刘所长,说石成虎是个土恶霸,是条疯狗,不好好整治他,放出来就会咬人。他还交代刘所长,让姓石的尝点苦头,尝点厉害,替群众出口气。刘所长让我来请示,违反政策的事敢不敢办,担心他们串通一气,反咬一口,这责任谁来承担?”

孙浩淡淡一笑说:“段乡长一插手,你就没主意了?老李,我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实事求是,按证据办事,牵涉到谁就查到谁!你要是怕烫手,我就趁早换人!”

李堂印双颊绊红,拍拍脑门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孙浩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哀怜。人哪,为什么常常在邪恶面前望而却步呢?为什么常常为了一己私利就会丢掉正义和尊严,难道不懂得助长邪恶就是加害百姓吗?有些人似乎也懂得正义,但是只是挂在口头上,当他面对邪恶时,却又没有那种较量的勇气和牺牲的精神。他们怕什么呢?怕祸及其身,怕失去利益。但是,即便求得一时安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当官的人都这么想这么做,还有老百姓的活头吗?想着想着,他又动气了,这一回不管碰到多大阻力,也要下决心把这块毒瘤切下来!否则,他就没脸再去见田柱子,没脸去见何正月,没脸站在山野谷地说话,没脸面对山野谷地的乡亲们!

他这么想着,心里就平静了,裹着军大衣,靠在椅子上,竟然酣然睡着了。

当通讯员端着稀饭馒头进来时,已是夜色沉沉。

尽管小吴的脚步很轻,他还是惊醒了,问:“几点了?”

小吴说:“夜里十点了。饭都替你热了三回了。”

他说:“咳,咋不叫醒我?”

小吴说:“段乡长说你好几夜没睡了,不让惊扰。我又怕你饿着……”

他问:“段乡长啥时候回来的?”

小吴说:“吃饭时回来的,现在还守在办公室候你哩!”

他说:“你让他过来吧。飞己便坐下来吃饭。

他刚刚放下饭碗,段乡长就进来了。他坐在椅子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作检讨:“孙书记,我和石成虎是亲戚、平时来往并不多,没想到他横行霸道到这份上。看到他整治田柱子,哪还有点村支书的样子!简直比旧社会的保长还混蛋!不是怕伤了祖宗,我非骂他几句龟孙王八蛋!傍晚我去了一趟月牙沟,特意向乡亲们讲明白,不要顾虑我这个乡长而不敢大胆检举揭发,石成虎祸害乡里,我照样能大义灭亲!我也有顾虑,怕他狗急跳墙,血口喷人。果不所料,群众揭发说他替我修了一座宅院。我大吃一惊,天老爷,他在村里为非作歹就够枪毙了,还把我拖下污水坑。孙书记,我敢拿党籍担保,那宅院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段乡长信誓旦旦,洗刷得清清白白。孙浩听了暗自得意,心中悬起一面明镜,早把对方前胸后背照个清亮,已经不打自招了,还越抹越黑做什么?

但他却假装糊涂,含含混混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既然没去扒坟头,鬼舌头再长,也舔不到你身上啊?”

段乡长抬头看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孙书记,对石成虎这种人可不能心慈手软。他咬起人来,可是六亲不认哪!”他捅了几下炭火盆,压低嗓门,嘴巴凑到孙浩的耳根上:“孙书记,你可要当心,弄急了,他会把那信封的事抖落出来。”

孙浩睡眼惺忪地说:“你是说那五千元钱的事吧?我已交到乡财政,准备搞个贫困学生救助资金,现在看来,我当初该多敲他点才是。”

段乡长肩头轻轻抖了一下,尴尬地垂下头去,整个身子都小了一圈。

孙浩轻蔑地瞄他一眼,走到门前,看看夜空,狮星已上中天了,就伸了个懒腰,说:“老段,别担心,问题槁清了,上级会依法办事的。好了,我实在太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段乡长佝偻着腰消失在夜色里。

孙浩却没睡觉,拔腿又朝乡派出所走去。李堂印说的话没引起他足够的注意,段乡长的话却引起他的高度警觉。段乡长不是交代刘所长好好整治石成虎吗?看来大义灭亲是假,杀人灭口是真。万一他们串通一气,把石成虎给弄死了,月牙沟一本糊涂帐可就死无对证了,反过来会把一个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来。你孙浩不是也收过贿赂吗?他头皮一紧,想找刘所长好好谈谈。走近了,却见派出所的大门虚掩着,还泻出一缕灯火,便放轻脚步,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灯火闪烁的窗纸上有人影晃动。

只听段乡长在低声说:“刘所长,我说的话,你可照办了。”

刘所长也低声回答:“哪里,哪里!我再晕,也懂得一样没有四指近,咋能让老石尝苦头哩?”

段乡长叹口气说:“唉,群众恨得咬牙,我心里也恼!不让他尝点苦头,他哪里还懂得王法?”

刘所长安慰道:“我理解。他捅下这么大漏子,你这沾亲带故的也丢面子。可我们公安有纪律,不能随便体罚人,更不能搞逼供信。你没看孙书记一副铁面包公的样子,甭让我两头为难。”

段乡长问:“刘所长,老石这案……你说能犯到哪一步?”

刘所长说:“这事还不好说。他残害群众,已触动法律。要是再有经济问题,如今罚得可严,一万元立案判刑,十万二十万这辈子就得死在大牢里了!”

“老石的头也不好剃,贪污受贿的事他能认帐?”段乡长沉吟一会说,“拿不出证据这戏就没法唱!”

刘所长说:“乡长你放心,老石再蛮横,他也不会张口咬你!”

段乡长赶忙说:“老刘,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在他身上揩过油的人上上下下一大串,万一这家伙死到临头六亲不认,咱这帮人还有脸在南湾混吗?”

刘所长又安慰道:“我宁肯掉到风箱里落个两头受气,也不能让你乡长丢面子!”

段乡长说:“老刘,看样子他是死老虎了。该咋办,就看你的了!”

两个人又响咕了好一阵,老刘才送段乡长出来。段乡长他用棉袄裹住脑袋,溜着墙角走了。

刘所长掩上门,自言自语咕哝道:“他娘的,火烧屁股才知道炕头失火,我也不是唱皮影戏的,任人捉弄!”但他没有进屋,径自穿过走廊,朝后院一间阴森森的石头屋走去。

夜半三更,寒风冻得人脚尖发麻。孙浩真有点站不住了。但被一种担心驱使着,便轻轻尾随着朝后院走去。

阴森森的石头屋前嚓地划着一根火柴,亮起一团红光。刘所长开了铁锁。

屋里便传出一声凄厉的喝叫:“老刘,你是成心想整死我哩?平时喂你酒喂你肉,你连一点情分都不讲了?”

刘所长点亮一盏油灯,便见一尊黑森森的人影吊起双手悬在屋梁上,墙壁上便映出一片恐怖。刘所长上前松了绳头,那人影便瘫倒在草窝里。

老刘递过一支烟,帮他点上,说:“老石,甭怪我无情,怪你自己把事情做绝了。我把话挑明了,让整治你,也是段乡长的主意,我不做做样子,也会触犯领导。现在我偷偷来给你松绑,你还说我不讲情分?”

石成虎大口大口吸着纸烟,活像饿兽一般,转眼抽完一支,又要了一支接上,喷着浓浓烟雾,说:“老刘,只要我死不了,就忘不了你的恩德!姓段的是怕我咬他,龟孙!我姓石的也不是好惹的!求你老刘,帮我往县上透个风,保证有人来救我!”

刘所长为难地说:“老石,你也甭尽往好处想,就你犯事的情节。只怕谁也不好开口求情,再说我这身分,有纪律约束,咋敢冒这份风险哩?”

石成虎瞪着眼说:“照你说,我就要成死鬼了?连你都见死不救了?”

刘所长摇摇头说:“只怕一般人说不上这种话。”

石成虎把烟头狠狠捏灭,说:“咱就找不一般的!”说着把手伸到棉袄里,摸索半晌,摆出指头厚一叠钞票塞到老刘手里,郑重交代:“刘所长,我求你给地委李部长打个电话,只要我能出去,这辈子重重报答你!”

刘所长推了几推,又拿眼朝黑暗中窥视一阵,接过票子,说:“老石,这是砸饭碗坐班房的事。你要是咬我一口,我可就没活路了!”

石成虎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还要我发誓?”

孙浩不愿再听下去了,掉头走出来,把大门拉开,又轻轻合上。他松了一口气,石成虎不会被整死。同时又悬起一颗心,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如浓浓夜色一样包围着他。

他回到乡政府,敲开李堂印的房门,威严地说:“你住到派出所去,加强对石成虎的监视。”

月牙沟的调查工作进展顺利,张秘书把核查对证的材料交到孙浩手里。他看着材料,拍了一阵桌子,掌心都拍肿了。但是,仅凭材料照样难以让石成虎在经济问题上就范。一句“吃了,喝了,请客送礼了”就会把一切都刷洗干净。时下大小干部流行“一肚酒精,两袖清风”的说法。“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明知吃喝万不该,该喝不喝也不对”,这是自我解嘲。“共军不怕喝酒难,万杯千盏只等闲。国酒洋酒腾细浪,生猛海鲜走泥丸。桑拿按摩周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靓女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这是毫不遮掩的自白。世风日下,法不制众。如果打不开这个缺口,不仅会凉了干部们的心,更会凉了群众的心。另外,还会触怒所有和石成虎有牵连的人,群起而攻之,反倒会把他置于困境,老虎出笼,南湾的局面便无法收拾了!可是,要想查出这些不义之财的去向,证据无法查找。明知他四处行贿,有谁肯站出来认帐呢?怀疑石成虎私置家产,可他家里平平常常,四壁空空,除了那一座私宅,其他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他在一阵气愤和恼怒之后,翻弄着厚厚的材料,越来越感到事情棘手了。

据李堂印汇报,刘所长果然按照段乡长的交代,让石成虎吃了不少苦头。严冬寒天,呵气成冰,黑屋子里四面透风,只有一堆乱草,足够这个热炕头炭火盆享受惯了的地头蛇冻透了脊梁骨。更别说夜里还上了铐,站也站不直,坐也坐不稳,三天三夜过去,连吼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更让孙浩大惑不解的是,石成虎悄悄塞给刘所长的钱,他如数上缴了。包括他和段乡长的对话也一字不漏地作了汇报。他扔给石成虎一支笔一张纸,天天让他写检查,写交代,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见面。石成虎与世隔绝,猜不透那位年轻气盛的党委书记有多大来头,更猜不透要把他整治到何等程度。开初,他对孙浩不以为然,虽说自知碰到枪口上,受点责罚,但他是一根粗藤上结的瓜,有人动他,很快会有人来救。后来,不见外面有动静,心里便发毛,果真要翻船落水,大难临头了。特别是听刘所长说段乡长都恨不得他早死,便在心里诅咒起来,从段乡长一直诅咒到所有从他那里得到好处的人,接着心中也发恨:你们见死不救,我也会临死咬你们一口!于是便将这些年所干的劣迹和那些人一一挂钩对号,心里也理出一份帐单来。

就在这时候,刘所长会同李堂印对石成虎进行面对面的询问调查。为了对他增加一点威慑力,特意找了一间大房子。当他被带进来时,屋里早已黑压压坐满了人。

刘所长戴着大盖帽,穿着警服,威风凛凛地端坐正堂,没等石成虎站稳,就劈头盖脑喝了一嗓子:“姓名?”

石成虎愣着眼发一阵征,肩膀抖了一抖,有气无力地回答:“石成虎。”

“年龄?”刘所长又喝问。

“四十六。”他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回答。

“报上你的身分!”

“……”他张了几回嘴巴,讷讷地说:“月牙沟……村支书……还有……乡委员……”

他被按坐在一张椅子上。

刘所长又发问:“石成虎,你知道为什么对你审查吗?”

“知道。我违法乱纪。一他不大情愿地回答。

“你愿意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吗?”

石成虎沉默半晌,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想让交代啥问题。”

刘所长语调严厉地说:“石成虎,你不要想蒙混过关!既然把你抓起来,就是掌握你许多触犯法律的问题。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又垂下脑门,半日无话,心里却在揣摩对方想得到的东西,同时也在选择自己的出路,脸上堆起一片恐怖的青灰。

刘所长威严地说:“石成虎,你对自己的问题要彻底交代。你还要对所说的每一句话承担法律责任!”

石成虎周身抖了一下,鼻尖上冒出几颗冷汗,吞吞吐吐地说:“我打过田柱子,是犯法。还有……多吃多占的事。不过,都是按上头指示办的。乡里下指标,县里派任务,我把数字摊派到人头上,收了钱,都上缴了。也送过礼,乡里的阮书记,县里的胡书记,地区李部长,还有……”他顿了顿,发狠地咬咬牙,“还有段乡长!他让我给他批一座宅基,还得盖起来,一把花了四万六千多元!”

说完了,他解恨般耸耸肩,拿眼角扫着刘所长。他得到了预想的效果,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一阵轻轻的骚动和愕然的议论,他便越发解恨地把棉袄朝胸前裹了裹。

刘所长拍拍桌子,让众人静下来。眼看石成虎气焰嚣张起来,便抬高嗓门问:“石成虎,难道你是傻子?贪了钱光往别人身上使,你就清水洗屁股,干干净净的?”

石成虎以为搬出大灰狼,吓住了小绵羊,便白了刘所长一眼说:“我……也吃喝过群众血汗,这你知道。”说着,他又下意识地把棉袄又朝胸前裹了裹。

刘所长有点失去耐性,虎起嗓门:“根据掌握的情况,你侵吞集体和群众的财物,远比你交代的数目大得多!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你可要认真考虑!”

这句话使石成虎周身打了一个寒战,一张脸都没了血色。他紧张地却又是下意识地将棉袄朝胸前牢牢裹紧,双手操在一个部位。久久不动弹,又久久不松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使坐在人堆里旁听的孙浩产生疑点和兴趣,联想到那天深夜他摸钱贿赂刘所长的情景,便刷刷写了张条子,传了过去。

刘所长也敏感地注意到这个动作,看了纸条,冷不了喝了一嗓子:“石成虎,现在你要端正自己的态度!把胳膊放下来!”

对方如同霹雳炸顶,不堪一击,脸皮都发青了,那双胳膊操在胸前,反倒把棉袄裹得更紧。仿佛里面藏着金元宝,一松手就会掉下来。这当口,刘所长一使眼神,两个干警走上前,三五下就把他的棉袄扒下来。

石成虎此刻像只泄了气的车胎,软瘫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我交待……我坦白……”双手却紧扯住袄襟死死不放。

干警们不理他的茬,撕开棉花套子,从里面翻出七个存折,加在一起的金额为三十五万八千元。

当又一批帮助石成虎说情的人马到来时,石成虎已经被公安机关正式逮捕,并由检察机关立案起诉了。

这批人马是由地县两级组成的检查团,一为检查该县各乡镇年终各类经济指标的完成情况,二为参观该县在发展经济工作中广泛掀起的书记县长工程和书记乡长工程;三为受命为石成虎充当说客的特派人员。

孙浩按照陈志远在电话中的叮咛,不敢怠慢,要精心表演一场不让县委书记丢面子的好戏。

当五辆桑塔纳小轿车浩浩荡荡冲进乡政府大院时,呼拉拉下来十几个人,孙浩早就迎候下了,将客人一一让进简陋寒碜的会议室,桌子上备有茶水和山楂、核桃、柿子之类的土特产。他赔着笑脸让茶让烟,把气氛弄得轻松而又融洽。

客人们连声寒暄,“孙书记,不必客气,我们是来工作的,不能给乡里添麻烦!”

孙浩笑道:“‘客气’二字就是专门对客人讲的,我是主人,你们是上级派下来的钦差大臣。我可不是二十三祭灶官,先用蜜糖封住各位的嘴;上天言好事,归来报平安哩!我是呆在山沟里,难得招待一回你们这号贵客,表表山里人的心意,请各位多指导多关照,多传点信息和经验。信息就是金钱嘛!穷山沟没啥好招待,再不拿份热情当本钱,咋能获利哩!”

一番奉承说得客人心里暖烘烘的,烟一抽茶一喝,几颗核桃吃下肚,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有人便打趣说:“孙书记呆在山沟里太屈才,你这张嘴当个宣传部长蛮称职!”

孙浩把话茬接过来说:“我就喜欢听这话。我也认为当个乡村书记太屈才,可惜没人发现我。常言说,相府看门的都是七品官,如果备位保举我进城当大官,那你们放心,诸位的儿子啦闺女啦,我都派个军长旅长于于!不过,这是梦想,俺爹说,祖坟头上没长那棵草。如今我能混到这一步,多亏陈书记把我当椽子用哩!”

笑话说完,车马出动,先去公路边上看乡长工程。在那片两里多长的塑料大棚工地上,段乡长早作了安排,一群人于得热火朝天,让人看了果然有一番生气,也有一番气派。段乡长又从设想到收益,从发展远景到具体步骤,有板有眼地渲染一番。客人便在小本子上刷刷记着,还不时猛问,一副认真的样子。只有孙浩站在一边,赔着一脸只有他自己懂得的那种干巴巴的笑。客人们最后说:“不错,不错,你们乡算得上真抓实干!”

接下来车队便来到那片乱石滚滚的草棚前,看书记工程。还是那个万头山羊养殖场。坡上长满荆棘棵子,几位女干部的裤筒不小心被枣刺划破了,叽叽咕咕乱叫唤。

孙浩便停住脚步说:“我看甭往前走了,所谓万头山羊养殖场,就是几排羊圈。现在正是销售山羊的好季节,市场需求量大,价钱又高,抓住时机卖了一批,剩下的母羊、种羊都赶到背风朝阳的山坳卧坡去了。看景不如听景,我这书记工程抓得不好,还请各位多提意见。倒是想请各位多住几天,到各村各寨走一走。我们全乡正在一边加强基层支部建设,一边大搞乡村公路网,可谓炮声隆隆震太行,千军万马修公路。那场面可壮观哩!”

这些人只是下来走马看花,听听汇报而已,决不肯留在山里过夜,便说:“孙书记,我们沿途已经看到了,你们南湾一派大搞经济建设的动人景象啊!”

孙浩顺水推舟说:“你们说南湾干得好,我说上级领导得好。县委三天两头来督促,懒牛也怕快鞭抽啊!只要你们能记住南湾乡,那就到春暖花开时来做客。不过有一条,要成双成对来,带上老婆孩子来。没老婆的带上情人,我保证不查结婚证,提供方便,保证安全,让各位陶醉一番太行春色。说不定有人会住下来当神仙,不想回去当大官了。”

在他那油嘴滑舌的谈笑声中,车马回到乡政府。午饭早已准备好了,满当当摆了三大桌。

客人落座,孙浩又信口开河:“诸位在城里大鱼大肉吃腻了,琼浆金液也喝厌了,山沟里没啥好东西,只有土茶土饭,请各位尝个新鲜吃个稀罕!看,这是野菠菜,长在山旮旯里,四季长青,吃了可以美容。这是山韭菜,从石头缝里采来的,又鲜又嫩。这是山豆角,足以和荷兰豆媲美!还有,这是山区特有的杂面疙瘩条,是群众招待新女婿吃的东西。如果搬到城里去开店,可以把麦当劳、肯德基统统盖下去!不信,诸位尝尝!”

客人被他一番巧言挑逗得食欲大增,一一品味,果真名副其实,一边大嚼大咽,一边赞不绝口。吃惯了精粉细米的城里人果然被山里这些土玩艺儿诱惑住了。

炊事员又端来两道热腾腾的大菜。

他又扬声开讲:“大伙慢慢吃,好吃的在后边。这是野兔,这是野鸡,为了招待你们,偷偷违反了一次《野生动物保护法》!”

客人中有人对免肉发生置疑,问:“孙书记,野兔肉该是红色,怎么看上去像家兔?”

也有人说:“这鸡也不像野鸡,野鸡肉丝比较粗!”

孙浩便一本正经地说:“准确地说,这兔子曾经是野兔,鸡也曾经是野鸡,但是经过驯养,生存条件变化了,肌体结构也会发生变化嘛!大家不必讲究,尝尝味道如何?”

客人听他这番高论,明知上当,也不去揭穿,且不禁哄笑起来,从对饭菜的品味转移到对他语言表达的品味上来。一个个学着他的腔调:“对,家兔曾经是野兔,家鸡曾经是野鸡。推而广之,人曾经是猴子!妙谈,妙谈!”

就这样热热闹闹,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冬日天短,客人打着饱嗝,闹闹哄哄走出饭棚。

孙浩被其中两位拉到办公室,他们要和他单独交谈。他明白,这才是正题。

果然,刚刚掩上门,对方便说:“孙书记,来的时候,领导交待,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孙浩点头说。“说,尽管说。领导的话便是指示,我一定照办!”

对方也直言不讳地说:“孙书记亲手查办石成虎这个败类,领导都很赞扬。这种人留在党内,后患无穷!目前的大气候使个别人经受不住考验,堕落成腐败分子,也是非抓不可的事情。领导的意思,从维护党的形象出发,还是要以稳定为原则,胸怀大度,团结大多数。有些事情牵涉面太大了,反倒会使问题复杂化,这就需要孙书记多做工作啦!”

孙浩听了,心中冷笑。哼,有人没能开笼放虎,此刻又怕老虎伤人。但他嘴上却说:“领导的意思我明白。我早向陈书记表过态;宁肯让虎咬我,也不能让虎咬人。你们放心,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

双方握手告别,又叮咛一阵。孙浩出门送客,又和众人笑闹一阵,装了两麻袋山货在车上。车马启动了,那群人还在把他的妙语当成经典在学舌。他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累,更感到自己好生没趣。如果整日泡在这种无聊的应酬之中,他又算个什么人呢?

石成虎一案很快有了结果,被法院判了十七年徒刑。孙浩一时成了全县乃至全地区的新闻人物。接踵而来的便是一批接一批的报社记者的电话采访、追踪采访。他都一一婉谢,或者逃之夭夭。他不想炫耀自己,更不想出名。他曾经就是一名吹鼓手,以别人的由头为载体,出过名,沾过光,但是又给被宣传报道的人带来灾难和损失。他深知当名人是祸不是福。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他有许多正事要干,不想和记者扯谈。另外,他深知自己是踩着一根钢丝绳摇摇晃晃走过来,在一片欢呼声同时又在一片泪哭声中做了一件很冒险的好事。他不敢也不愿让那些无聊文人再去挑动某些人脆弱的神经,否则,将对他的事业不利。

他对月牙沟的村领导班子作了新的调整,把张秘书留下来当支书,然后充分发扬民主,让群众自己选村长。月牙沟的老少爷们齐声拥护田柱子,让他颇费了一番口舌,作了一晚上的说服解释工作,才得以正式任命田柱子为南湾乡建筑建材开发公司总经理。要求他把乡水泥厂重新建起来,把全乡倒闭的石材厂重新组建起来,形成规模生产,搞出名牌产品,闯进国内外建材市场,为振兴南湾经济打开窗口。

他亲自在月牙沟主持民主选举会,不仅要体现山区群众的民主意识和主人翁精神,还想以月牙沟为样板,向全乡推广整顿村级领导班子的经验,让山区群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按照自己的意愿选出带头人。

月牙沟多少年没有开过群众大会了,又来了那么多乡干部,山民们黑压压来得踊跃,把村头那片太阳地儿都挤满了。孙浩用他富有煽动力的话语足足讲了一个钟头,大意是:

山上的羊群要有只头羊,哪里有水,哪里有草,靠头羊带着去寻找。天上的雁阵要有只头雁,秋天带着雁群到南方过冬,春天再把雁群带回北方孵卵养崽。一个村子没有个领头人,那就会乱套。有个好人领着,就会走正路,过好日子。让坏人领着,就会倒霉,就会受欺负。今天,乡里来人是帮着大伙出主意,信得过谁大伙自己提名,每人都能投一票,这就是民主权利。你信得过谁,就投他,信不过,就保留意见,谁也不能强迫谁!

人堆里一阵寂静,又是一阵嗡嗡议论,不一会,七言八语便推出狗碰、二旦、拴牛一帮年轻人来,自然也有人吆喝老村长成海的。孙浩暗叹群众有眼力,这几个人都是田柱子建筑队中的骨干,也是月牙沟的人尖子,有他们领着不愁没有好思路。

张秘书就把这几个候选人请出来,蹲在众人面前,他们身后各放一只大碗。又给每个村民各发一颗大红枣,大家排成长队,绕着圈从他们身后走过,拥护谁,就把红枣丢到谁的碗里。这阵式有点像娃娃们玩丢手绢的游戏。孙浩之所以想出这一招,是因为村民们大多不识字。这么一来,会场顿时喧腾起来,每个人都格外珍惜手中那颗红枣了,弯腰扔到碗里时,都要认真掂量一下它的分量。一颗红枣就是一份信任,就是全村希望的沉重托付。老村长成海是个老好人,以前跟着石成虎办了不少窝囊事,他碗里没有几颗红枣。狗碰心直口快,为众人敢打抱不平,他碗里的红枣最多。拴牛买了一辆四轮小拖拉机,给大伙办过好事。二旦力气大,心眼细,替柱子管过帐。这两人碗里也有不少红枣子。几乎不用再宣布,当狗碰扭头看到身后满满一碗红枣时,人们的巴掌声便风摇杨树般响起来。他激动得满眼热泪,一张厚嘴唇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选举就这么顺顺当当结束了。张秘书宣布:狗碰当选村长,拴牛当选副村长,二旦当选副村长兼村会计。成海票数少,却是党员,当选村委会的顾问。大伙又热烈地拍了一阵巴掌。

孙浩宣布:“下面的会移到那座新宅大院去开。一

这是他想好的一步棋,事前没张扬,等到这一刻才揭锅。他也没有惊动段乡长,对于他和石成虎的关系,虽说心中有数,却不追不查,真正做到了宽以待人。对于那套没人敢要的宅院,到了此刻才和段乡长商量。

段乡长迫不及待想洗清自己的屁股,不待孙浩讲完便满口应承:“孙书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双手赞成。”还亲亲热热拉着孙浩的手,高高兴兴并着肩膀朝前走,那神情分明是做出来让在场的干部群众看的。

平日门窗紧闭,人们只能远远窥察的大宅院的铁门敞开了,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月牙沟三百多口男女老幼。人们昂首挺胸站在粉刷一新的宅院里,脸上扫尽了阴云,眼膜上再没有疑虑的影子,欢乐的笑声把宽敞的空间填满了。

当孙浩和段乡长等人迈进大门时,便被一大片笑脸围住了。

他们盯着他的眼睛问:“孙书记,这宅院到底归在谁名下了?”

孙浩笑眯眯地说:“宅院盖在月牙沟的地皮上,你们说归谁所有啊!”

乡亲们只是张着嘴笑,却答不出一句囫囵话。

孙浩便挥挥手,说:“依我看,这件事让你们新当选的村长表态最合适!”

狗碰被人群簇拥着,笼罩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但让这个笃实厚道的庄稼人当着众人张嘴说话好似比撬开石缝还要难。推托半晌,才吐出几句话:“俺有啥说的?以往跟着柱子哥,为村里的人不怕吃亏,以后为大伙,还不怕吃亏。这宅院是咱月牙沟老少爷们的血汗盖成的,当然归大伙!不过,不能当村委会。到底派个啥用场,还是让孙书记出个主意吧!”

这就是狗碰的就职演说,朴实无华,土得掉碴。

然而,这竟让孙浩把眼眶打湿了。狗碰这几句话说得实在,要说吃亏,在这条沟里,田柱子吃的亏比谁都多。有了一群和田柱子一样不怕吃亏的人,还能在群众中站不住脚吗?此刻,宅院里一片寂静。一双双火辣辣的目光全都投到孙浩身上。

他只好揉揉眼角,大声说:“乡亲们哪,从今以后你们要敢于挺起腰板当主人哪!狗碰,你是一村之长了,月牙沟的事咋能老让别人指三道四哩?这座大宅院本来就是你们月牙沟的财产嘛!既然让我说,我就提个建议,咱们把它让给下一代,让给娃娃们,在这里办一所月牙沟小学。请老师,做桌椅,让娃们妞们都能上学读书。有了学问,懂了知识,就没人再敢欺负咱们了。乡亲们,大伙赞成不赞成呀?”

他话音没落,满院子掌声雷动。

一群年轻媳妇把吴玉良和田秀子推到前边来,七嘴八舌地说:“孙书记,老师不用请,玉良、秀子就是现成的!秀子上过初中,玉良高中毕业,认的字能拉三大车,不愁娃们教不好!”

孙浩说:“好哇!过去有个戏叫《夫妻识字》,如今咱唱一曲《夫妻办学》!秀子,你们有没有这份勇气啊?”

田秀子羞涩地说:“这有啥难的?自己家门口的事,不懂就学呗!”

孙浩笑道:“好,学校就交给你们了。不过,我建议你和玉良抓紧把亲事办了,把红绸布牵在手里,他就死心塌地在月牙沟扎下根了!”

在乡亲们的笑声里,田秀子羞红了脸笑弯了腰。

段乡长也会趁机捧场:“乡亲们,咱南湾乡自打来了孙书记”就是来了个孙青天!从今往后,孙书记指到哪,咱就打到哪,保证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大伙说对不对呀?”

乡亲们跟着段乡长吆喝,把巴掌都拍肿了。

孙浩却挥挥手,按住喧闹声说:“段乡长说我是孙青天,我可不敢当。咋说哩,我不够格。再说,共产党不兴讲这个词。包青天海青天都是为皇帝老爷办事的,共产党是为人民群众办事的。人民是主人,我这个书记是人民的公仆。换句话,乡亲们是我的爹娘,我是你们的儿子!”

他顿了口气,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又说:“大伙要是真的拥护我,我就提个意见。啥意见哩?别的不多说,就说女人生娃这件事。月牙沟穷,穷就穷在生娃上。这几年村里不抓计划生育,花三千元钱买个指标偷偷生,让石成虎发了财,给村里留下祸害。你们再这么生下去,我在南湾也呆不下去了。这话咋说?你们村有十来个傻子呆子,也要作难转筋替他找媳妇,又要生一群傻娃,将来月牙沟成了傻子村,南湾成了傻子乡,我不就成了傻书记?你们当爹娘的是好心,可就没想想,一群傻爹娘再带一群傻孩子,你让他们咋过哩?大伙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以后,谁不按政策办事,随便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咱一不封女人的门,二不剁男人的头,咱就让他背着铺盖到乡里去办学习班,啥会儿想通了啥会儿回来!大伙说,这一条能不能做到?”

这番话没有引起轰动,众人一片沉默。他们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从没有想过也难以回答的问题。

孙浩接着说:“让大伙改变老习惯,似乎太作难。我也想过,等咱们南湾发展了,乡里办一所福利院,把全乡的傻子呆子统统供养起来。这办法,大伙说中不中啊?”

乡亲们这才又热闹起来,说孙书记想得周到,把当爹当妈最忧心的事都铺排好了。

孙浩便趁热打铁说:“既然大家说好,我就努力去办。狗碰,你是村长了,我可要严格要求了,月牙沟以后再给傻子娶媳妇,或是再娶一个傻闺女,我照样把你撤下来!”

狗碰憨厚地点头,说:“这一条,能做到。还有一条,消灭光棍村,也要做到!”

众人哄笑起来。孙浩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