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好风好雨

那山,亘古不变。

那村,躁动着不安的灵魂。

那男人们,那妞们,

渴望看到一片大海。

祖宗先人,

却在冥冥中张着不灭的眼睛。

三年前,南湾乡党委书记阮大业终于丢掉那把被他的屁股坐热了、又磨光了的粗木交椅,荣升县人大副主任,调到县城去了。

他在香木河谷地整整苦熬了三十多年,在临近退休的大限得到这样一个荣升机会,委实来之不易。有人说,多亏了他额头上那块光荣疤,还有那双一长一短的伤残腿,他有功劳。有人说,上面有人替他说话,能在穷乡僻壤一干三十多年的干部有几个?不算功劳也有苦劳。还有人说,谁都知道他是南湾乡的山大王,他屁股下压着一架火山,再不让他挪挪窝,火山喷出来,不仅香木河谷地要遭殃,整个古城县都跟着倒霉。

传说种种,流言沸沸。阮书记接到任命后,并没有立即到任,直到最后接连十二道金牌,他才坐着县里派来的吉普车走马上任了。但是,他的位置一空就是三年。他带走一批信得过的部属,留下一班靠得住的部属,他的精灵依旧主宰着这块巴掌大的山野谷地。

新任乡党委书记姓孙名浩,小名亮娃子。就是北山脊上会吹唢呐的亮娃子。

孙浩被派下去担任乡书记,特别是得知派他去南湾乡担任党委书记时,实在不情愿去。并非他不想做官,他曾经踌躇满志地梦想着有一个表现才华施展抱负的机会,治理一方水土,做出一番伟业,扎扎实实为老百姓办几件实事,也算不枉度青春年华。他认为自己能做一个好官。同时,他更自负地认为自己比一批批下去的那些人能力都强。不是强一点,而是强一大截。他始终自我评价是鹤立鸡群的人物。

他当过兵,当过三年兵。不是一般的兵,也许开初就不是一般的兵。他是因为唢呐吹得好,而被带兵的人选中的。走时和别人一模一样换了军装,背上被包,排着长队上了火车。他被拉到北京,而不是被拉到边疆山寨或是荒漠哨卡,这就有点不一般了。更不一般的是,刚刚通过训练,他就被分配到机关大院当了机关兵,学习汽车驾驶。当别人分到运输队开卡车时,他又被分到小车班,给首长开小车,整天拉着首长满世界风光。上大会堂开会,下部队视察,虽说还是兵,肩膀似乎比同期入伍的战友高出一截子。整天跟着首长混,提拔的机会自然就比别人多。再加上他脑瓜灵活,嘴皮子利索,毫无味道的话也能像吹唢响那样吹出调门来。能胡诌几句顺口溜、打油诗之类的东西,还有一笔漂亮的钢笔字,时不时将自己这些优势很得体地在首长面前表现出来。半年不到,首长就发现了他的才华,说:“小孙哪,玩方向盘有点委屈你了,到办公室当文书去吧,好好干,把你的才华都施展出来!”他故意半推半就,说是想跟着首长多锻炼锻炼哩。首长纠正说:“你以为部队专门培养玩枪杆子的武夫呀?其实,部队也需要耍笔杆子的大秀才!”

于是,孙浩便当上文书。他通宵达旦地读书,充实自己的大脑。废寝忘食帮着领导抄写文件,挤时间写报道,军报上署有“孙浩”的豆腐块文章频频出现。孙浩在机关大院渐渐出了名。还有,他把机关大院那块显眼的黑板报办得生动活泼,五彩纷呈,谁见了都要停下来看几眼,条几句。不到一年,孙浩又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这时,他在别人面前,的确显得不一般了。他被评了三等功。此刻,孙浩的军旅生涯到了辉煌的顶峰,刚满三年军龄,光荣退伍,衣锦荣归。由于部队的关心和交代,他没有回到山野谷地,而是被安排在县委组织部当上干事。因为有如此丰富多彩的阅历,他在同事中从来就有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所以,当县委派他到南湾乡担任乡党委书记时,他就感到有点委屈。

他是在山野谷地长大的人,对那片穷乡僻壤如同了解自己的手纹一样熟悉。按疆域,似乎可与欧洲某些小国相比。但是,这里除了一镬头挖不透的石头,一天走不到边的干河床,就是几百道山梁几百条沟那些石头旮旯里的挂山田。老实巴交的山民们世世代代靠天吃饭,熬天度日。风调雨顺年景,地里长庄稼,树头挂果子。天早了,苗枯果落,颗粒不收。天涝了,田冲树倒,房倒屋塌。他从小就听过这样的歌谣:

南湾南湾,

除了石头就是河滩。

大块地像席片,

中不溜的像磨扇,

小块地只能种棵山药蛋!

公鸡不打鸣,

母鸡不下蛋,

男人打光棍,

大闺女往外窜,

走的是能人,

撇下的都是老实汉!

孙浩走出山野谷地时,是个吹唢呐的流浪艺人。孙浩回到山野谷地时,成了退伍军人。但是,山野各地依旧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枯槁,亘古不变地摊在天底下。山野谷地的人依旧弯曲着一副佝偻的身腰,永世直不起身来。

孙浩刚刚回到县里时,就陪着组织部长到山野谷地搞调查研究,九峰山的村支书何山贵撂挑子不干了,他们去做思想工作。

吉普车开到乡里便成了死蛤蟆。他和部长迈开脚板去爬山,动身时太阳刚露脸,爬完九九八十一道山弯,摸进山村时,已是二更将至。

何支书犒劳他们的是热腾腾的捞饭熬,就是在小米干饭上浇上一层放了盐巴的面叶汤。按说,这是山里人招待新女婿的客饭,何山贵确是尽了一份山里人的心意。孙浩是吃捞饭熬长大的人,此刻却对硬似铁蛋的小米粒皱起了眉头,嚼不动,咽不下,缺油少盐没滋味,扒了几口便放下了。

那一刻,他看到村支书家的老奶奶、闺女何正月、儿子何福生正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盯着他,投来一种羞愧、歉意和忿懑、轻蔑交杂在一起的复杂目光时,他脸上一阵烧,心口一阵疼。

何山贵撂挑子的理由很简单。九峰山不通路,群众怨声载道。修路没有钱,支书的白头发上又加了霜。山民们吵吵闹闹往山下迁,支书说服不了,也拦挡不了,反被愤怒的山民掀翻在地,磕伤了额头,碰断了一根肋骨。

何山贵用仅有的一条胳膊装着旱烟袋,一脸凄切,话说得却诚恳:“甭说群众掀了咱一跟斗,就是按在地上打俺一顿,也该。俺没才干,不配当这村支书,不配当这带头人,再这么熬下去,替党脸上抹黑。”

他们好生劝慰何山贵,又帮着说服群众,并保证向有关方面反映村里的困难,答复群众的要求,等等,好听话够装一卡车。但是,当时的许诺成了漂亮动听的谎言,直到现在,那里还是重峦叠嶂,沟壑千仞,九峰山还是九峰山。

鉴于此,孙浩对去南湾乡任党委书记充满疑虑和彷徨。他并不怕困难,也不怕吃苦,更不嫌弃家乡的丑陋和寒碜。他也是人,不能不对自己的前程有个设计,这辈子好孬也得混上个副县级干干吧?自己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如果到南湾再搞一场“八年抗战”,并非毫无作为,而是有一种潜在的威胁。时下有句民谣:“三十七八,等着提拔。四十七八,干也白搭。”真有那么一天,干得再好,岂不正是到了升迁年龄的大限?如果抗命,也非良策。一直泡在县里当干事,那将永无出头之日!

县委书记找他谈话,也很直率:“小孙哪,别再犹豫了!艰苦的地方锻炼人,也容易出成绩。你的想法我明白,不是想在条件好的乡镇尽快干出点名堂来吗?但是,好点的地方都安排过了,你插进去,也不好安排一把手。再说了,按你的能力和个性,是当二把手的材料吗?你想想,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不也是把有能力的年轻人往艰苦的地方摆吗?我让你去南湾,就是让你放开手脚,充分表演一番哩!”

县委书记的话击中孙浩争强好胜的个性穴位。宁到小国为君,不到大国称臣。他踌躇再三后,点头答应了,接着提出要求:“我先去搞三个月调查研究,看看南湾到底是架火焰山,还是个无底洞,吃透情况,摸清家底,掂量掂量,能不能去做这个孙大圣!”

县委书记回答得很爽快,并且陪他进山,把他送到任上,主持了南湾乡党政一班人的见面会。这番礼遇,又使孙浩感到一种不一般的滋味。

孙浩只在乡干部面前亮了一回相,就再没露过面。他既没有召开群众大会,发表什么宣言;也不找班子成员谈话,听取什么汇报;更不去琢磨前任书记留下来这个帮那个派的,他对这一切统统不感兴趣。从纷乱嘈杂的县城来到空气清新的大自然,如同关在笼里的猴子放回山里,他要四处走走,好生轻松一回。

九峰山其实不止九座山,是由许多高插云天的陡峰峭壁组成的。

孙浩又去爬九峰山。

书上说,天凉好个秋。在城里除了从满街落叶可以感到秋天的气息外,很难真正体会秋天的景致。大山里却能品尝秋天那生动鲜活、充实壮美的情趣。一道道接天连云的山峰挂在头顶,一座座刀劈斧剁的悬崖迎面陡立,只要有一面倾斜的坡头,就会生出一片枝醚遒劲的树丛。不论是老山榆、青桐木,还是楤树林,黄樚柴,都会映着日头燃起一把火,把满山遍野烧得彤红彤红,和铜铸铁打般的山岩和谐壮美地融成一体。山崖森严壁垒,山火静静燃烧,山谷里很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喘息声都能响起回声,呼呼传得久远。

人头有血,山头有水。

再高的山顶上,岩缝里也能冒出股股幽泉。山泉聚成细流,细流汇成小溪,小溪又在沟壑间集成涧水,千万条涧水在九峰山的悬崖上聚成两股巨大的瀑布,飞流倒悬,跌落下来,在山脚下又聚成两汪碧蓝碧蓝的深潭。潭水有名,一名白龙潭,一名黄龙潭。半山腰一片自然村,便是龙潭村。农历七月十五,是龙潭庙会的吉祥日子。

再穷的地方,也少不了庙会。再苦寒的地方,庙会照样红火。庙会是山乡古朴传统的交易场所,也是山民聚会的盛大节日。河滩里,坡冈上,布篷搭连,摊档棋布,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山谷里铲平一片空地,坑里搭戏台,每户人家凑一升小米请来的戏班,正丝弦齐奏,锣鼓敲打,唱得热闹。

何山贵耷拉着脑门,走在山道上,旁边跟着吉祥婶,身后跟着何正月。何山贵一脸阴郁,好似雷雨前的云彩。何正月闷闷不乐,眼眶里湿漉漉的,刚刚抹去泪珠子。

吉祥婶一边脚步匆匆地走路,一边殷殷开导:“正月她爹,你也想开点。如今咱九峰山这辆破车,你也算拉到头了,就少操点心,多想想正月的终身大事吧!正月一转眼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这些年,为了让她给你当帮手,搞集体,把闺女的婚事都耽误了!山菊为正月提这茬,是城里的大经理,手里有的是钱,今儿相中了,八九不离十就定下来。(口昂)?”

何山贵脸上的皱纹比山岩石缝还要深,一头白发如崖坡上的茅草缨子。

“她干娘,不能光说钱。再有钱的主儿,人要是靠不住,咱也不能把正月往外推!是吧?”

他看了身后的何正月一眼,充满爱怜,又充满愧疚。何正月一副赌气的神情,脸颊红红的。

“干娘,俺爹说得在理儿!”

“正月,如今世道变了,你可不能跟你爹那样认死理儿!不会赚钱的,就不是条汉子!”

吉祥婶既然是何正月的干娘,心疼的当然是干闺女,俨然一副护佛神的架势和口气。

何正月却说:“那也得看他的钱干净不干净!”

“那当然,那当然。干娘只能提个醒儿,当个参谋,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日上三竿,庙会到了红火时分。

一棵老柿树下,扯起“口口香饭馆”的幌子,就着树阴,河滩上摆开一张张小圆桌。掌柜的扯着嗓门拉客,掌勺的敲着锅沿,把炒锅在草火上烧得油烟冒起三尺高,勾引得在山旮旯里憋闷经年的山民们涎水股股往外冒。

饭摊前站着个身材粗短、形容丑陋、塌鼻梁、小耳朵的中年汉子,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带把的香烟,眼珠不住朝山路上打量。掌柜讨好地和他说话,让他点菜。

他把西装朝腰后一甩,一脚踩到板凳上,推开菜谱,大模大样吆喝:“你这菜谱是胡弄人的,俺不看!本经理今天见面;相媳妇儿哩,图的就是排场!尽你拿手的好菜,只管端上桌面就是了!”

“中,中!谭经理是老主顾。小店在城里铺面不大,拿手好菜倒是不少。虽说今儿来赶会,东西不大凑手,只怕都摆上来,大经理恐怕也受用不尽!”掌柜的诺诺连声,一边耍嘴卖乖。

那经理啪地将一叠票子摔在桌沿上,不耐烦地说:“少说废话!照应不好我找你,该多少钱你自己点!”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赶过来,神采飞扬地连声数落着:“来了,来了,何家闺女来了!你这掌柜的,也是死心眼,人家谭经理是全县出了名的养蝎大王,指头缝流下的银子,你开三年饭店也赚不来。今儿能在你这幌子下待客,也算福星高照了。快去弄菜吧,客人临场了!”

掌柜的应诺着,赶紧张罗去了。

一片卵石滩上,围起好大一个人圈子。

董川站在人圈里伸胳膊弄腿,走着马步,耍着把式,使出些花拳绣腿胡弄人,嘴里却念念有词,有板有眼:

老鼠洞里老鼠王,

娶了一群鼠娘娘,

一个娘娘十几仔,

王子王孙十里长!

一天能吃一斗米,

一年能啃一固粮。

买了俺的老鼠药,

彻底干净消灭光!

他托着药包,晃在围观的人群面前,呛喝:“买吧,买吧!三毛钱一包,一元钱四包!吃小亏,沾大光,花小钱,攒大洋!离了这个集,找不到俺这个店,再想买,就得到联合国去找我!”

围观者看热闹的多,买药的少。

董川不喜不怒继续叫卖:“不买?真不买?中——!老鼠爹,老鼠娘,叫老鼠拱塌你家墙!咬你柜,咬你箱,咬烂你家花衣裳!啃你被,啃你床,再啃你的光脊梁!”

哄笑声中,有个老汉挤进人圈,说:“卖药的,你坑人!你这老鼠药是假的!”气哼哼地把药包扔还。“退俺钱!”

人们便跟着起哄:“拿点锅烟锯末子骗人,真缺德!”

董川便朝众人作罗圈揖,说:“老少爷们,甭听他瞎扯,留点面子中不中?谁说俺这药是假的,咱当场试验,要是我敢尝尝,药死人问他敢不敢抵命?”

他做出一副不惧生死状,反倒把人们震慑了。

董川便又哼哼唱唱,走着马步卖他的药。猛然,他从人缝里瞅见站在那里的何山贵,慌忙弯腰收拾起摊子。“不卖了,不卖了,想买俺也不卖了!”

何山贵挤进人圈,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说:“董川呀董川,你好不争气!啥时候才能改掉这坑蒙哄骗的坏毛病哩?”

董川慌作一团,连连求饶道:“支书,俺改,俺一准改!俺这就收拾收抬回村去!”

何山贵一脸冰霜,不依不饶地说:“改?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不见棺材不掉泪!对你一松手,你就仁月半年在外面坑人,丢咱九峰山的脸!正月,去,把工商所的人喊来,说道说道!”

董川慌忙扯住何山贵的衣袖,一脸苦相,哀求说:“支书,俺的老叔咧!你可不敢再整治俺了,家里七大八小十来张嘴,接在一起半尺长,等着朝俺要吃喝哩!俺也是被逼得没路可走,才出来蒙几个钱使。你要是一嚷嚷,俺今儿把裤子典上也不够罚款!”

吉祥婶暗暗拉了一把何正月,没让她动脚步。

何山贵却依旧端出一副支书架子,教训道:“你还知道我这个支书?你的记性叫狗吃了。不让你生娃吧,你不听,偷着瞒着一气生下六个丫头还不死心。过去靠集体,队里照顾你。如今哩,分田到户了,你再胡折腾,日子可咋过?”

董川往地上一圪蹴,伸出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扇着脸说:“怪谁哩?怪自己!不就是怕断子绝孙嘛?地里不打粮,石头换不来钱,偷巧蒙人又犯法,咋过哩?没法过!靠谁哩?谁也靠不住了!”

看着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惨状,何山贵气不打一处来。是啊,现在才知道谁也靠不住了?当初你又为啥挑头踢了集体这盆火?村支书又想起当年发生的一幕,心口一阵发痛。

刚刚公布了新政策,村里人就发了疯,几条莽汉闯进牲口院,拖走了牛,牵走了驴,还抬走了队里的牲口槽!

董川好似坟堆里窜出的野鬼,跳到那辆三轮小拖拉机上,放肆地大呼小叫:“乡亲们,这小拖也有俺一份血汗,干脆抬到山下卖了,分光吃净!”

何山贵跌跌撞撞跑过来,扑到机头上,用身体护住小拖拉机,悲忿欲绝地惨呼:“乡亲们,不能卖呀,这是集体的家当,是全村人辛辛苦苦置办的家业呀……咱把它大卸八块抬上山,犁地靠它,发电照明也靠它,毁了它,就是毁了咱们自己呀!”

董川挥着胳膊大喊大叫:“分田到户各顾各,这是上头的指示!你当支书不带头执行,还敢唱对台戏,胆子不小啊!”

何山贵扑在小拖拉机上,声嘶力竭地悲呼:“乡亲们哪,上级决不会让咱走回头路,俺不信!俺也不服!甭听董川的,他是想毁了集体哪!”

“拖开他!拖开他!”董川眼珠都发绿了,搂住一个车轱辘,动手拆卸起来。

一群骚动的年轻人,狂蜂一般扑过来,把何山贵拖开去,推倒在地。

他又倔强地挣扎起来,又朝小拖拉机扑去,山神一般横起身子,怒吼:“只要有我在,你们休想拆了这台小拖!”

董川掂着一把大锤,恶狠狠朝机头砸去。

何山贵用仅有的一条胳膊架住那把大锤,却被众人推下去,又将他一个踉跄掀倒在地。

大锤落下,在铁疙瘩上发出一声轰响。

何山贵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此刻,何山贵一双眼睛窜出火苗,怒视着董川,冷森森地说:“既然我还是支书,就得管教你。不能让你再去丢全村人的脸!”

董川毕竟办了亏心事,有几分心虚,几分恐惧,怯懦地后退着。当他退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差点摔倒时,突然翻了脸,跳着脚说:“啥?你是支书?中,既然你往死里逼我,我也不给你这张脸!你过去是支书,掌着俺的生死八字,让俺往东,不敢往西,让俺打狗,不敢撵鸡!村里穷得叮当响,家家没有隔夜粮,你也拿闺女去坑人钱财,毁人家时光,你倒有脸在俺面前充支书啦?”

何山贵一时被他骂得满脸发青,两眼发呆,瞠目结舌,无言对答。

董川却步步紧逼,尽情宣泄着一肚子恶气:“何山贵,本以为你早就塌了架子倒了台,哪股潮气又让你还了阳,又在俺面前端起支书的臭架子啦?好哇,既然是支书,就得关心群众疾苦。俺没饭吃,你给粮。俺没钱花,你发晌。没有这本事,就拱到沟沿里,尿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吧!”

何山贵气得白愣眼,对董川竟然束手无策。对他的嘲讽,无地自容。

在众人一片哄笑声中,那汉子收拾起东西,扬长而去,还一路吆喝着:“东风吹,战鼓擂,走南闯北谁怕谁!卖老鼠药喽!”

何山贵站在一片羞辱、难堪的泥淖里,难似自拔,木木发愣。

吉祥婶推了他一把,提醒道:“正月她爹,何苦生这闲气哩?咱还有正事哩!”

白龙潭瀑布像一匹银练,悬挂在悬崖峭壁间,如云如烟,似雾似岚。映着日头,卷起白亮亮的雪浪花,弯弯挂起一道鲜艳的彩虹。

紧靠潭水,有家照相摊子。竖起几个彩绘的古装仕女像,有乘龙的,有骑凤的,有抱玉兔的,有吹玉萧的,只是没有脑袋。狗碰胸前,挂着海鸥牌照相机,穿件花格子衬衣,虽说领口上有些油腻,倒有几分现代气息。他站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指指点点教人家化妆,涂脂抹粉,染唇描眉,又戴上假发髻,然后站到彩绘后边,那些古装仕女转眼便长上脑袋,有了精灵。他拉开距离,对好光圈,喊了“一二三”,不经意间按下快门。嗬,一个蛮老练的摄影师!他又收钱,又开票,忙作一团,看来生意不错。

潭水边还拴着一匹枣红马,也是照相的道具。一个小伙子骑到马上,吆喝着,端好架势,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这时,狗碰却一眼看见何山贵和何正月挤在人丛里,他那眼珠子一转,脑门子闪电般亮了一下,对马上的小伙打个招呼:“兄弟,稍候,我去撒泡尿!”便悄悄跟着何正月的背影,追踪而去。眼看着何山贵和何正月走到口口香饭摊前,和那个五短身材的养蝎大王搭上了话,他那张脸便一下子阴沉下来,圆鼓鼓的蒜头鼻子呼呼喘起粗气。

山菊是九峰山人,自打认识了这个养蝎子大王,就变成一块热粘皮,死活缠着姓谭的,帮她在城里找一份挣钱的差使。姓谭的也提出条件,帮他找一个山里的俊女子当老婆。

山菊瞄准了何正月。她鲜亮得像云彩眼里一颗亮星,俏丽得似岩缝里一蓬山菊花,不仅是九峰山的人尖子,纵然是山野谷地,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自从何腊月跟着她心爱的人唐发根出走后,何正月便成了何山贵的掌上明珠,在村里帮他做工作,在家里也撑起半爿天。二十四五的大闺女,至今没挑上意中人,却又不急不慌的,好似大佛殿的执佛仙女,不管多少上香的汉子朝她磕头作揖,暗送秋波,甚至暗地里被欲火烧得猴跳,她都不肯轻易点一下头,吐一句话。

山菊鼓足勇气往何家跑了几趟,都在何山贵面前碰了钉子。

何山贵板着脸把她堵回去:“如今山下有钱人多了,心却黑了。咱山里的闺女为啥非得嫁到山下去不可,难道山里的好后生都死绝了?”

后来,她的脑门被何正月的干娘吉祥婶敲开一道缝隙。何正月虽不是干娘身上掉下的肉,却是吃干娘的奶水长大的。干娘便把何正月当亲闺女看,捧着怕摔了,噙着怕化了,事事都替她操心。干娘知道何山贵自打何腊月出走后,落下心病,对何正月的婚姻大事小心翼翼。按他的话说,宁肯让何正月当老姑娘,也不能错走一步。干娘看着何正月一年年长大,只能暗暗着急。山沟里光棍汉子排成队,挑出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也不易,干娘挑花了眼珠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此刻经山菊一提,干娘动心了,便说:“好女嫁好汉,好马配好鞍,只要姓谭的人品好,俺去相相看!万一错过了金镶玉,岂不把何正月又耽误了?”

何山贵好似秋风打蔫的葫芦架,突然感到他这村支书的地位受到越来越可怕的威胁。几十年来在他治理下平平稳稳的九峰山的山民们,在一夜之间骤然骚动起来,有的托门子朝山下搬迁,有的成群结伙进城打工挣钱……山旮旯里的土地再也拴不牢一群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他站在村头上的身影和说出的话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具有权威性。家家户户都在按照自己的合算打点以后的活路,人们不再把他这个村支书看在眼里。

所以,当吉祥婶软一阵硬一阵地劝说他时,他终于启开沉重的嘴唇,松开一道缝:“相相吧,先见见人再说……”

何正月似乎把相亲见面的事看得更淡,生在山沟里的女人,哪有什么好姻缘?与其像村里姐妹们那样嫁人生娃,窝窝囊囊一辈子,倒不如一个人轻松自在,活个舒坦。山里人的心再乱,她却心静如湖。如今见爹松了口,也不想让他生气,便轻松一笑说:“他想见俺,瞧两眼怕啥?一个鼻子两只眼,都是个人呗!俺也想见见世面,听听人家是咋样发财的。说不定咱能偷来点窍门,顺手拾个金元宝哩!”

谁也猜不透何正月是咋想的。山菊接了回话便乐呵呵告知谭经理,又添油加醋把一轮轮谈判描述得何等艰难。再三告诫说,何正月可是百里山村一枝花,她爹又是个倔脾气,你说话要耐住性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蝎子王却颠着一条瘸腿,大模大样地说:“咳,如今只要有钱,还愁找不到俊脸蛋?你说那闺女要不是一枝花,俺还看不上咧!”

当何正月还没走到口口香饭摊前,山菊便飞脚快步跑上来,双手搀住何正月的手,脸上便堆起媚笑来,寒暄道:“哟,正月呀,你可是仙女下凡,不紧不忙哪!谭经理守在这儿,足足候你两个时辰了!”

蝎子王也咧开嘴巴殷勤地笑着,一对肉眼泡眯成一道线,盯着何正月上下打量,好像馋猫看见了水中的鱼,眼珠都发绿了。嘴巴抽风般抖动着,粘稠的口水流了下来。

山菊见他发怔,赶忙推了他一把,周旋说:“来,来,都来相识相识,这就是谭经理,这是正月她爹,何支书!这是她干娘吉祥婶,都是自己人,坐下好说话!”

蝎子王这才赶忙答话,尴尬地让座,客套道:“哦,何支书,你老请坐,请上坐!”他那双贼溜溜的馋猫眼的目光却舍不得从何正月身上挪开,还贴过去,套着近乎:“正月,走了几十里山路,大老远的,累了吧?快擦擦汗!”

何正月推开他递过来的手绢,掏出自己的手绢扇着风,说:“俺自己有!”

蝎子王自讨没趣,便坐到桌前,拿起筷子,说:“来,吃吧!山村野店,没啥好吃的。尝尝,都尝尝,看看对不对口味。”

他嫌起一块鸡肉,放到何正月面前。

何正月说:“出了一身汗,口渴。”便端起碗一直喝水。

何山贵板着脸,冷眼观察着蝎子王,坐在板凳上,旱烟一袋接一袋,总觉得不过瘾。

蝎子王想打破僵局,端起酒杯敬到他面前:“支书大人,感谢你成全我和正月的终身大事,小婿敬你这杯水酒!”

何山贵没有伸手去接,却把脸扭到一边,冷冷地说:“俺不会喝酒,也不到喝酒的时候。再说,屁股还没坐稳哩,正月还没开口哩,你先甭把不该喊的字眼喊出来!”

何山贵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骚味,胸口一阵恶心,便又装上一袋烟,猛抽一口。

蝎子王生怕好事泡了汤,赶忙打开一盒三五牌香烟,递上一支,说:“支书大人,抽这个,抽这个!外国烟,有劲儿!”

山菊也感到气氛不对劲,赶忙上前打火,殷勤地说:“何支书,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你也得赶赶时髦,跟上潮流呐!”

何山贵一挥烟袋,挡开去,说:“俺就是个土人,抽旱烟抽惯了,享受不了洋玩意儿!”

蝎子王在退回去的当口,闪了一下腰,何山贵发现他是个瘸腿,忽地站起来,一把扯住山菊,说:“山菊,男婚女嫁,终身大事,俺正月可不是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你既然愿意撺掇这件事,就得把良心端平哪,可不能从中蒙人!要知道,买驴买马还得拉出来遛遛哩!”

“当然,当然。何支书,你坐下,大家都坐下。有话慢慢说,锣鼓对面敲嘛!”山菊有点心虚,一把将蝎子王按在板凳上。

干娘也发现了蝎子王的瘸腿,悄悄朝何正月使个眼色,努努嘴。

何正月眼珠闪了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拉了何山贵一把,说:“爹,你也坐下来,喘口气,歇歇脚!想吃,就吃两口。想喝,就喝两盅。闺女长着眼睛长着心,还能分不出个好坏香臭来?”

山菊赶紧接上话茬打圆场:“是哩,是哩,正月这话在理儿!俺们都是搭台的,你俩才是唱戏的!依我说,你俩先交谈交谈,让俺仁先让让地方?”

何正月说:“不用。谁都知道今儿是说啥哩,大家一起坐,俺说话不避人。”

“也好,也好,大家都坐下,边吃边谈。”

吉祥婶又拉了何山贵一把,他拧着脸坐下来。

何正月朝蝎子王看了一眼,落落大方地说:“我叫何正月,今年二十四岁,初中毕业,在山沟里长大成人,没见过多大世面。常言说,一家女,百家问,给俺提亲说媒的走了一拨又一拨。不是俺挑剔,是俺不称心。买件衣裳穿一季儿,找个男人过一辈儿,不能不认真。今儿能和谭经理坐在一起,我也得作个自我介绍。”

蝎子王没想到何正月会来这一手,倒使他又尴尬又难堪,吭哧半天,憋出几句话:“我的情况,恐怕山菊都说了吧?咳,再说说,再说说。我比你大八岁。结过婚,早离了。这在城里不算啥丑事,你……别放在心上。”

“谭经理在城里开公司,不知是国营,是集体,还是个体?”

“干国营吃的是大锅饭,搞集体就怕人心散,想发财还得自己干!咱是个体经营。”

两个人正说着,何山贵不耐烦了,说:“弄了半天,你原来是个个体户?”

蝎子王赶忙解释:“支书大人,我听山菊说了,你最反对搞单干,可如今这是潮流。上到中央下至地方都许可,你老也该解放解放思想了!正月,你说哩?”

他讨好地看着何正月,想揣摩何正月的心思。

何正月不卑不亢,说出自己的看法:“不管集体也好,个体也罢,只要光明正大,遵纪守法,都不为错。靠劳动所得,天经地义嘛!俺爹也不是反对单干,只是想拉帮着穷乡亲们一起往前奔!”

山菊趁机捧场:“还是正月有见识,句句话说到点子上。谭经理就是靠自己办起养蝎场,下一趟广州,少说也赚它十万八万的!”

何正月问:“那,谭经理怕是百万富翁了吧?”

蝎子王面带傲色,晃晃手说:“百万富翁算个啥?我也是穷光蛋出身,三年就在城里盖起一栋三层楼,在广州还买了一套小别墅,如今千儿八百万不怕查考!”

“谭经理,你可真不简单!不知你有没有帮着别人一块致富的打算?”

“如今想发财的人多了。我摸熟一条挣钱门路,实话说,老不容易。让我去帮别人,那不成了大傻冒了?再说,我一不官,二不衙役的,何苦咸吃萝卜淡操心?”

“谭经理有这么多钱,不知扶持了多少困难户?给学校捐没捐过钱?帮群众修没修过路?”

“我又不是傻子,掏钱买那些花里胡哨的虚名干啥?正月,你别盘问我,挣钱上,我是个猴精。花钱1,我是个铁公鸡。只要咱俩能走到一块,你放心,我挣钱,你管钱。钱柜钥匙交给你,两道关同守一把锁,保管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山贵听着这番对话,早就坐不住了,几次抬起屁股想溜,都被吉祥婶按住了。他便拿眼虎瞪着何正月:和这种人有啥好谈的?

何正月似乎很沉得住气,一个劲逗着蝎子王的生意经:“哦——谭经理指头缝抠得这么紧,就不怕别人红着眼骂你暴发户、守财奴?”

蝎子王把手掌一挥,说:“咳,别人骂几句算啥?只要把工商税务买通了,喂饱了,啥关口都能走通!什么捐献啦,扶贫救灾啦,学雷锋做好事啦,甭想轮到我头上!我又不是观音菩萨,哪能平白无故往外扔票子?”

何山贵的脸上阴了天,拉了一把何正月,说:“正月,咱今儿就没事干啦!”

何正月却浅浅一笑,又把他按在板凳上,说:“爹,你听俺往下说嘛!俺想和谭经理商量件事哩!”

“中,中,有事尽管说!你就是让我帮你买个老天爷,我也去买!”蝎子王双眼冒火,说得慷慨。

何正月不慌不忙地说:“谭经理,俺九峰山是个穷山村,日子过得紧巴,你能不能帮俺找点致富门路,让乡亲们也都富起来?山里人有的是力气,缺的就是钱,只要找到个好路子,你又肯帮俺投点资,咱们合作起来一块干,你看咋样?”

蝎子王的眼睛黯淡下来,他和山菊对个眼神,有点不快地说:“这事嘛……想办也不难,挣钱的路子有的是。不过,正月姑娘得把话说清楚,今儿咱们是见面说亲哩,还是谈判合作项目哩?”

何正月脸上依旧一副平静,坦坦荡荡地说:“山菊嫂如果没把话说清楚,俺再对你说一遍。俺是山里生山里长,家乡的恩情不敢忘。俺早就说过,家乡的面貌不改变,决不离开九峰山。俺不会唱高调,只会说实话。嫁人挑女婿的条件首先就是,得跟俺志同道合,齐心协力把穷山沟建设好。离开这一条,往下就甭说!”

何山贵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一条胳膊架住旱烟袋,屁股也坐稳了。

躲在大树后边一直偷觑着的狗碰,装着朝远处看戏,耳朵却朝这边细心听着。

蝎子王没想到何正月会说出这番话,他又不是傻瓜,听得出这女子一半搪塞自己,一半戏弄自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却又不死心,眼睛睁着说:“正月,这条件是你自己提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嘴长在我自己身上,当然是我自己想的,自己说的了!”何正月的两只亮眼也盯着他。“咋啦?我这条件太高啦?”

“不,不不!”蝎子王挥着手,叹息道:“佩服,佩服怖愧是九峰山的人尖子!不过,如今都哈年月了,你还这么死心眼,不怕别人笑你傻?”

山菊眼看着双方的话头离了辙,鼻子尖都急出冷汗来,赶忙着打圆场:“正月,你的心劲高,谭经理的话也不差。只要你们俩能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别的啥话不好说?”

何正月打断她的话:“嫂子,你先甭插嘴,谭经理还没一句囫囵话哩!”

何山贵按捺不住了,拉起何正月站起身,脸色又变成一块生铁。“正月,咱走!他就是有那句话,俺也不答应。俺看不上他这号瘸腿歪心的守财奴。他富富得恶心,咱穷穷得志气!”

蝎子王干脆把那条瘸腿抬到饭桌上,仰面大笑道:“支书大人,我腿瘸是明的,有钱靠挣的。你说我心眼歪,凭据是啥?我又不呆不傻,还看不出你们在演哪出戏?你今儿想拿闺女蒙我,用美人计掏我的腰包。你这心眼歪不歪?”

蝎子王使劲一蹬腿,把满桌酒菜都踢了。

何山贵受了一场奚落,周身打着寒战,气咻咻地说:“姓谭的,俺就是看不上你这号人!”

蝎子王双手叉腰,大模大样地说:“支书大人,我看上的是正月。不是你!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这村支书如今还有多大分量,能值几个钱?咱老谭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上你这个当?有本事,想落美名,你带着大伙干哪!拿大闺女骗钱财,设圈套坑人,亏你能想出这号馊主意!正月呀,实话对你说一句,只要有钱,城里的俊俏女子随我挑!我也是同情你,可怜你,才搭搭手接你到县城去享福。你要是听你爹的话,一条道走到黑,当心这辈子嫁不出去,毁了你的前程!”

何山贵勃然大怒,挥起旱烟袋逼上来,怒喝道:“姓谭的,闭住你那张臭嘴!”

山菊看着一场好事落了空,又招来许多围观的,一手拉着何正月,一手扯着何山贵,息事宁人地劝道:“支书,正月,大家都甭上火,有话好好说。亲戚结成结不成,犯不着翻脸哪!老谭说的也是实话,往日里你当支书,正月身价高,说媒提亲的挤成堆。可如今哩,你是虎落平阳,正月也是落架凤凰,说话办事也得实际点!”

吉祥婶半天不开口,这时也不耐烦了:“山菊,你咋能这样说话哩?正月是俺从小看大的,行得正,站得直,你那唾沫星子甭瞎喷!你看着姓谭的有钱,尽管去贴,去粘,用不着拿别人的屁股去冲你的脸!”她一把拉起何正月,气呼呼地说:“骏马配宝鞍,好闺女挑壮汉。闺女,咱走!”

蝎子王当众丢了丑,忍不下这口气,一身恶相露了出来。一瘸一拐走上去,拦住去路,斜愣着一双红眼珠,说:必慢!正月,我是山菊请来的,你也是山菊招来的,是合是散,咱俩总得把话说清楚吧?”

何正月心头那一丝幻想早让这个汉子的表白破灭了,不想再从他这里打听什么,更不想从他这里找到什么,便轻蔑地说:“你让开!”

蝎子王不肯善罢甘休,吃不到山葡萄,也要扯断几根藤。索性撕破脸皮好生吐口恶气,败败何山贵的性,便从身上掏出一叠钱,凑到何正月面前,说:“正月,九峰山不是缺钱吗?只要你答应嫁给我,要多少,我出!”

何正月一扬手,票子便飞落一地。她乜着眼冷笑道:“你这钱能买楼房,买别墅,我不信能买走人心!”

蝎子王叉着腰,用瘸腿点着地,说:“你把钱给我捡起来!”

何正月稳稳站立,义正辞严:“俺还没学会那么下贱!”

蝎子王伸手拖住何正月,威胁说:“不捡起来,你就甭想走!”

何山贵上前推了他一把,问:“咋啦?想耍麻缠哩?”

蝎子王打个趔趄,拽住何山贵,吆喝起来:“好呀!骗不住人,还想动手呀!乡亲们哪,你们都来看呀,九峰山的支书拿闺女骗钱来了。骗不成就动手打人啦!”

河滩上赶会的人听到吆喝声,潮水般拥过来看热闹,饭棚四周黑压压挤满了人。

狗碰一看情况不妙,拔腿就跑。他怕何正月吃亏,赶紧去找人帮忙。

河坡上聚集着一群猪仔贩子。田柱子、拴牛、二旦蹲在人堆里,一边挑选猪仔,一边和卖主谈着价钱。

狗碰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拉住田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柱子哥,大事不好!”

田柱子站起来,脸色灰灰地问:“咋啦?大车翻沟了,还是家里失火了?”

狗碰用衣襟擦着满头热汗说:“比那严重!”

“到底出了啥事?”

“何山贵带着正月到会上相亲来了!”

田柱子把眉毛一拧,又坦然一笑说:“她相她的亲,你着哪门子急啊!”便又蹲下身子挑猪仔。

狗碰又把他拽起来,跳着脚吼:“柱子哥,咱不能眼睁睁看着正月被人往火坑里推,咱得管!你知道那主儿是谁?城里养蝎子发财的谭瘸子!”

田柱子冷冷一笑道:“她愿走这一步,咱也拦不住!”

“可,咱也得替正月想想呀!”狗碰眼都急红了。

“想啥?人家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咱跟她啥关系?人家要走这条路,你能把她拉回来?”

狗碰一听,恼了,胳膊都要扬起来。一田柱子,你不该这样说话!你拍拍良心,不是正月,你家的彩礼能退回来?正月是咱山野谷地的好闺女,现在谭瘸子要欺负她,你敢袖手旁观,往后我就不认你!”

狗碰一转身,大步匆匆跑走了。

这时,饭棚四周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董川突然从人缝里挤上来,站到何山贵面前,挤眉弄眼地说着风凉话:“哎呀,原来是支书大人哪!刚才还在骂我坑蒙哄骗,不走正道,一转眼,你咋也会要这一手?哎,既然你也长了一身黑毛尾(yi),何必骂我是妖精咧?”

何正月黑着脸说:“董川,你不了解情况,别来这瞎掺和!”

董川嬉皮笑脸地说:“唉,正月,我说你呀,也算命苦。你爹先是拿你姐去田柱子家坑人,结果赔了闺女又丢脸,差点把你也填到枯井里。多亏田柱子是条好汉,才保住你这女儿身。可如今,他这个支书让九峰山人穷得抬不起头,又把你这薄命闺女拖到集上来拍卖,让人家讨价还价当物件买,我这当叔的替你难受,这张脸没处搁呀!依我说,趁年轻,又赶上谭经理是个有钱的主儿,人家有心娶你,干脆答应人家。可不敢再听你爹的话,一条死路走到头,后悔就晚了!”

何山贵怒不可遏地说:“董川,闭住你那张臭嘴!”

董川毫不在乎,信口胡说:“支书大人,放下你那副虎架子吧!我臭,是为穷得养不起六个闺女八张嘴,才去坑人,去骗钱!你倒香,舍得拿闺女到这庙会上来施美人计!”

何正月气得满脸通红,说:“你……胡说!”

董川依旧不恼不怒地说:“正月,事到如今,你还替你爹说话哩?你呀,真是个傻妮子哩!”他指指地上的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这叫啥?纸包不住火嘛!”

蝎子王见有人帮他说话,脸上又现出得意,不但可以趁坡下驴,捡回面子,还可以借题发挥,吐口恶气,便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说:“正月,这位老哥说得对。识人劝,吃饱饭,遇事自己拿主见。只要你能给我一句囫囵话,我决不会跟你爹一般见识。”

董川弯下腰,把地上的钱捡起来,直往何正月手里塞,说:“正月,快给人家谭经理赔个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要紧!”

何正月被董川纠缠着,又被蝎子王胁迫着,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是非曲直,她感到又委屈又尴尬,明晃晃的泪珠在眼眶里涌动。

这时,田柱子、狗碰、二旦等人挤上前来,一把将董川推个趔趄,怒喝道:“董川,你少来这里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哦,原来又是你们这几只野猫子!”董川看着田柱子,根本不放在眼里。“你们当自己是啥值钱东西呀!哼,当初你们想占正月的便宜,到俺九峰山抢亲,明明是一伙强盗!这会儿又跳出来,还想唱一出王老虎抢亲哪?”

狗碰朝他抢着拳头,怒吼道:“你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敢胡咬,俺就打碎你这身贱骨头!”

董川眼看面前站着几个血性火暴的愣头青,来势汹汹,再闹下去,非吃亏不可,急忙改口说:“路不平,有人铲。理不顺,有人管!既然你们来了,俺也没这闲工夫。狗咬狗,两嘴毛,瞧好看吧!喂——卖老鼠药喀1”他挤出人群,吃喝着溜走了。

狗碰对何山贵挥挥手,说:“何支书,你还不快走,脸上的唾沫星子嫌少哇!”

何山贵委实丢不起这份人,赶忙去拽何正月。

田柱子却说:“你和大婶先走,俺送正月回去!”

蝎子王没有消气,便不甘心,扯住田柱子想搅缠:“我白白破费了一桌酒钱,话不说清,他们不能走!”

田柱子狠狠地把他推开,瞪眼说:“姓谭的,你也放明白点,甭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想耍弄俺山里人,没门儿!使横耍二蛋,到城里闹去,你再敢碰正月一指头,当心山里人的拳头!”

说着,几条汉子前呼后拥,左右护卫,簇拥着何正月从撒在地上那些票子上踩过,昂然走去。

蝎子王好似斗败的公鸡,绕着地上的票子转圈,气急败坏地跳脚,嚷道:“中!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我姓谭的不会放过你们这帮穷光蛋!”

太行巍峨,群山迤逦。

弯弯曲曲的羊肠道,像一条盘绕的灰蛇,逶迤在山峦石缝里、悬崖峭壁上。

小四轮像只甲虫,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爬行,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清除一下拦路的石块和荆条棵子,再往前走。爬到半山腰,一道陡峭的石壁山门一般堵在面前,小四轮只好停下来。

拴牛说:“实在爬不动了,正月,就送到这吧!谭瘸子也追不上来了。前边的山,你慢慢爬吧!”

何正月跳下车来,站在崖头上,一脸的感激。

狗碰说:“正月,我真恨你爹。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丢咱山里人的脸!”

何正月摇摇头说:“不,不怪俺爹,这都是山菊图私利设下的圈套。”

拴牛不解地问:“照你说,今儿,你倒是甘心情愿去相这门亲啦?”

何正月红着脸说:“相亲是假的。俺听说姓谭的有钱,路子多,想从他嘴里打听点致富的门道。俺九峰山不能再穷下去了!”

“九峰山穷,怪谁?全怪你爹!”狗碰板着脸说,“你爹是支书,到现在还捆着大家的手脚,守旧摊子,看老坡,不穷才怪哩!”

二旦说:“谁不知道,你爹不相信群众,就相信自己!”

何正月又摇头说:“不,俺爹也有难处。当了几十年村支书,小心惯了,生怕走错一步,让乡里抓他个典型!”

拴牛叹息着说:“是呀,如今咱山野谷地咋就没几个好支书咧?俺月牙沟‘村委忙赌博,支书忙造窝,群众没吃喝,众人各顾各’!”

何正月说:“光说泄气话不中。他们就是都趴下了,咱山野谷地的年轻人也不是泥捏的,就不能把踢散的火重新拢起来?”

“啥?重拢起来?咋个拢法!”拴牛气得拍着大腿说,“前几年,柱子哥拢过,帮村里办起养兔场,赔了几十万,差点把自己填进去,也没点起火!”

田柱子垂着头,一言不发,活像个石橛子。

狗碰说:“死了这条心吧!咱现在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三没门路,自己顾自己吧!”

何正月瞄着田柱子,说:“一场雪能压塌葫芦架,但压不垮硬石头。狗碰,你买了照相机,干起个体户,靠的不是志气?拴牛不也是靠养猪重新站起来,买了这台小四轮?俺就不信雪能埋死人!只要咱们先闯出一条路来,众人自会跟着走。我就不信咱这山沟沤不掉一个‘穷’字!”

何正月说这话时,望着茫茫山野,一张脸蛋罩上一层红霞,明丽的眼珠上闪着光华。

“正月,你是不是想到啥挣钱门路了!”狗碰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山野谷地有的是石头,乡里在号召办建材厂,俺思谋着,也想试试。先到城里请个懂行的来指点指点,这费不了多少本钱吧?”

狗碰听她一说,扯了田柱子一把,说:“正月,懂行的就在你面前,你还用到城里请?柱子哥带领俺村里人从采石头起家,又打进城里揽工程,搞建筑,都成了建材专家啦!”

何正月说:“柱子哥是个能人,这几年被一桩桩不公正的事伤心了,俺怕他站不起来,也怕请不动哩!”

狗碰拍着胸脯说:“没那事!就是乡里不让他站脚,俺帮他到九峰山打天下,就是天塌下来,咱也不能弯下这副脊梁骨!柱子哥,干吧,只要你点头,咱这帮哥儿一齐上,俺和挂牛先垫资金。有种的,把手伸出来!”

狗碰伸出胳膊,张开巴掌。

拴牛把手伸出去,叠在狗碰的巴掌上。

二旦、小撞也伸出巴掌,叠在一起。

何正月把手也伸了出去,凝目看看田柱子。

田柱子终于直直腰站起来,把手摞在何正月的手上。他的面色阴沉着,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何正月伸出另一只手,把几只巴掌紧紧贴合在一起。谁也不说一句话,山崖峭壁上伫立着一簇无言的身影,有几分庄严,几分悲壮。

何山贵从龙潭庙会回来,一头拱到炕头上,扯条被子蒙住头,不吃不喝生闷气,一连气了好几天。被窝里积满了热汗蒸腾的酸臭气味。他一动不动地忍熬着庙会上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拷问——

谭瘸子横眉竖眼地吆喝:“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这支书如今还有多大分量!”

山菊咧着嘴在嘲讽:“你如今是虎落平阳,正月也成了落架凤凰了!”

董川嬉皮笑脸地说:“正月,我说你呀,也算命苦!你爹当了几十年支书,也没把九峰山的‘穷’字抠掉,如今又拿你来骗钱,俺都替你丢人哪!”

何山贵额头捂出粒粒冷汗,周身都在发抖。

老伴端来一碗鸡蛋茶,送到炕头,小心翼翼地劝道:“他爹,好几天没沾碗筷了……喝了吧,(口昂)!”

何山贵不吱声,也没动静。

老伴长长叹口气说:“这样不吃不喝的,垮了身子骨可该咋着哩?”

何山贵依旧不吱声。

老奶奶拄着拐杖忿骂道:“生闷气,是孬种!咋啦?男人长着脊梁骨,是让顶天立地哩。几口唾沫都咽不下,还算啥汉子哩?”

这时,山野里一片吵闹声,传到石头院里来。

何山贵一个激灵坐起来,问:“外面咋了?”

老奶奶拐杖点着地,说:“咋了?支书趴下了,村里开锅了,抢完家什抢地哩,九峰山翻天了!”

何山贵一擦被子下了炕,趿拉上鞋跑出去。

村头靠坡一片空地,方出一片地基,堆满石料。拴牛的小四轮早被抬上九峰山,又在嗷嗷吼叫着,往空地上运载着刚刚采下的石料。二旦、小撞、福生几个年轻人正在卸车,沥沥拉拉的汗水顺着脊梁和肩膀流下来,映着日头闪出金属般的光泽。

董川那个头发蓬乱的脑壳又从石头院墙探出来,一双眼贼溜溜地朝那里张望着,自言自语说:“好呀,抢占房基哩,也得有俺一份!”他推开柴门便急匆匆跑了过去。

他绕着石料转了一圈,试探着问:“福生,把小拖都请上山了,是备石料,盖房哩吧?”

何福生斜他一眼,随口说:“是呀,盖房!你又眼红了!”

“你家是支书,咱哪敢眼红?不过,兴你家盖房,也得兴俺盖房!”

“咋啦?你家没房住啊?”

“谁不知道俺是八口人住三间房?俺养了六个闺女,将来要招六个养老女婿,不盖房咋住?”

“那,有本事你就盖呀!”

“咋?你当俺不敢?”他掉头朝村里走去,一路大声吆喝着:“喂,乡亲们,支书带头抢占地基唆,大伙跟着抢吧,谁抢迟了谁倒霉啦!”

许多脑壳都从各自的石头墙里探出来,惊慌失措地朝那边张望着,又聚在一起议论着。

董川从家里拉出架子车,老婆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娃,一路走一路煽风点火:“支书敢带头,群众怕个尿!谁抢占归谁唆!”

穷困的九峰山,剩下的财产仅仅是挖不透的荒山和几块川地了。苦寒的山民们经不住分光抢净的诱惑,纷纷从家里拉起架子车,推起独轮车,尾随着董川在弯弯山路上卷起一股浊流。

董川拉来一车石头,带领老婆孩子在一块谷子地里卸了一大片。

老婆搬着石块,有几分担心地问:“孩他爹,咱抢占房基……不会出事吧?”

董川瞪起双眼说:“前有车,后有辙!怕甚?”

他抬眼看着满坡都是推石料的人,好几块长满庄稼的地部被人占了,越发扬开嗓门吆喝着:“大伙都看清了,这片房基俺占了,从今往后姓董啦!”

何正月听到何福生的口信,知道村里又有人闹事,带着一身尘屑匆匆赶来。她看着满坡发疯的人群,满地堆卸的石头,好似肉皮上长出的疮疥,顿时大惊失色。

她堵住一辆装满石头的架子车,大声喊道:“乡亲们,你们怎么把庄稼都毁了?大伙还吃饭不吃了?啊?你们都疯了?”

抢占房基的人一时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何正月弯下腰去,把一棵被石头砸断的玉米秆扶了起来,心疼得眼角都发潮了。

董川却抢上前来,一脚踩在石堆上,强词夺理地说:“正月,难道说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党支部。兴你家盖房,也兴群众备料嘛!”

“哎呀!你们误会啦!”何正月急得跺脚。“俺在空地上堆石料,不是盖房哩,是准备办厂哩!那是刚采下的石材样品。”

董川眨着眼珠,晃晃脑袋说:“咳,又不是偷夫养汉哩,遮遮掩掩干啥哩?你还想蒙俺哪!”

何正月怒不可遏地说:“又是你煽风点火。董川,你鼓动大伙毁庄稼,占房基,你可要承担责任!”

董川一时像吃了豹子胆,蛮劲上来了,搬起一块石头砸在庄稼地里,跺着脚吼:“何正月,你甭拿大话吓人!乡亲们,抢啊,只管抢!支书走到前边了,咱怕啥哩!横竖没有活路了,砍掉脑袋碗大块疤!”

这时,旋风般跑来一个人。何山贵黑塔一般站在地头上,轰雷一般喊道:“众人听着,谁敢再毁一棵庄稼,毁一寸田,就先把车轮子从我身上辗过去!”

坡上的人、田里的人都被这声轰雷般的话震慑了。

董川垂下脑门,嗫嚅着争辩道:“哼,想让大伙服气,先把自家屁股擦干净!”

何山贵怒视着何正月,牙齿咬得格巴响。

何正月解释说:“爹,俺把咱家那片空地拿出来,是想办石材厂哩……你不是答应过吗?”

何山贵一步步逼上来,双眼冒出血光,发出一声老狼般的呼啸:“俺现在不答应了!你们想当败家子,得等我闭了这双眼!”

他顺手捞起一根棍棒,暴怒地举过头顶,猛地朝何正月扑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俺管不了别人,还管教不了自家闺女?”

棍棒落下来,何正月额头上顿时渗出一股殷红的血汁,身子晃了晃,倒在坡头上。

董川的脸色都吓白了,拔腿就溜。站在坡上和庄稼地里的人们,顿时作鸟兽散。

何山贵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放声悲呼着:“正月——!”一头栽倒庄稼地里。

何山贵醒来时,天色早已昏暗了。他额头上折叠着一块湿毛巾,脸色青黄,没有一丝血气。

老伴守在炕前,一双眼充满凄惨和不安。

何山贵咂着干裂的嘴唇,梦呓般嘶喊着:“正月,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老伴握着眼角宽慰道:“他爹,正月……不怨你,她懂你的心,不打她,压不住邪气……”

何山贵流下两行泪水,还在喃喃自语:“正月,爹不该……打你……不该……打你呀……正月,你怨爹吧,爹……没能耐呀!”

夜色黑透了。不知什么时候,何家石头门前摆放着一只大花圈,虽说是野花野草编就的,却显得十分刺眼,充满鬼气。有两条纸幡在习习夜风中凄凉地飘动着。

老奶奶拄着拐杖,端坐在门前石磙上,硬朗,傲然。夜风吹拂着老人满头雪白的发絮,好似一蓬熟透了的芦获,泰然,飘逸。

墙角黑影里,有人被这情景吓呆了,有人却发出戏滤的嘲笑。

吉祥婶走过去,搀起老人的胳膊,轻声劝道:“老婶子,外面风凉,回屋里歇着吧!”

老奶奶倔强地稳坐不动,朗声说:“都说是好人不长寿,王八活千年,俺这把身子骨离死远着哩!眼看着不肖子孙把九峰山折腾成这副模样,俺咋有脸去见祖宗先人哩!”

吉祥婶默默垂泪说:“老奶奶,你老甭动气,谁对谁错自有分解的时候!”

老奶奶用拐杖点着地,说:“都是孬种!九峰山的好汉都死绝了,就剩下些孬种胡折腾哩!有种的,明着来!俺当年跟小鬼子在山头上拚了三天三夜不怕死,炮火连天不眨眼,到今天还怕几口唾沫几声咒吗?”

老人的话,如山头滚下的巨石,在山谷里隆隆震响,被夜风传得久远。

村前山路上,亮起几只火把,飘飘悠悠,鬼火般荡过来。不一刻,扑扑通通的脚步声便来到老奶奶面前。田柱子、拴牛、狗碰、二旦、何福生几个小伙抬着担架,打着火把,一个个汗水淋淋的。何正月脑门上缠着绷带,躺在担架上,一副平静和坦然的神色。

老奶奶站起身。

吉祥婶赶忙迎上去,拉着何正月的手,焦急地问:“正月,伤着……没有……”

何正月挣起身来,说:“干娘,我……没事!”

她一眼看见门前的花圈,神色慌乱了,“骨碌翻下担架,扑到老奶奶怀里,颤声问:“奶奶,俺爹?他……出事啦?”

老奶奶无言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何正月失魂落魄地冲进门去,声音疹人地喊了一声:“爹!”

当她看到爹脸色青黄地靠在炕头上时,一头扑过去,号啕大哭起来。

何山贵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她受伤的额头,愧疚地说:“正月,你没事吧?爹……不该打你呀!”

何正月搂住爹的手,泣不成声地说:“爹,女儿该打,是女儿没把事办好。”

何山贵哽咽着,轻轻抚摸着雪白的绷带,苦涩地说:“正月,看见你,爹就放心了。你怨爹吧,爹……对不住你!”

何正月满肚子委屈,啜泣着说:“爹,甭说了,俺懂你的心……可有人……没安好心哪!”

“爹都知道了。那是有人想让爹死哩!爹该死……爹在村里当支书,没把众人的事办好,有人咒我,恨我,咱不该有怨言哪!”

“不,你为了九峰山,把命都豁上了!头发熬白了,瘦得皮包骨,你又图个啥?腰里涨了,还是围里满了?他们不该恨你,这不公平!”

何正月悲泣着,每句话都被泪水浸透了,沉甸甸的。

“不,正月,大伙该恨我,该咒我,咱不能抱怨。咱要是能让大伙腰里涨了,围里满了,谁还会朝咱脸上吐唾沫?”

何山贵晃着枯稿的脑门,眼缝里闪着灰色的光,坦然接受了诅咒和谩骂,苍老的面孔上呈现愧疚、负罪的神色。

何正月深知这具瘦弱的躯壳里埋藏着多少真诚和执着,又埋藏着多少委屈和痛苦;他想用残缺的身体撑起一爿坍塌的云天,却又显出力不从心的无奈和悲哀。然而,他是何正月崇拜的偶像,她时时刻刻护卫着他,不愿让他倒下,又怕他倒下。

她发泄道:“爹,这支书你早就不该干了!谁有本事任谁折腾去吧!”

“唉,傻话。爹是党的人,党不发话,咱咋能随便撂挑子哩?”何山贵苦笑着。

“眼下这场面,支书还咋当?”何正月淌着泪珠子。

“是呀,爹……心里也有一肚子苦水哪……”

何正月猛然站起来说:“我把那送丧的物件扔到沟里去!”

何山贵一把拉住她,平静地说:“甭,正月!就让它放在那吧,让大伙解解气,让爹好醒醒神儿!”

山崖上,何山贵弓着腰,一只袖管空荡荡地飘忽着,像一头受了伤害的老牛,顺着羊肠小道艰难地攀登着。

一道不长的引水渡槽,彩虹一般,飞跨在两架山峰之间。渡槽里清波荡漾,飞溅着水花,欢快地从东山流向西山,又沿着沟渠绕村而去。

他伸出钢挫一般的手掌,抚摸着高大坚实的桥墩,浮想联翩,思绪万千。这渡槽是俺带领全村人修造的,整整修了三年哪,通水了,俺也累倒了、村里的大块地不怕早了,家家户户吃上活水了。这桩事,俺也干错了吗?

他又爬上一道山峁,沿着坡冈,是一片枝叶繁茂的果林,有山楂,有柿子,还有杏树,黄楝树……山楂又是好收成,红艳艳的,如霞似火,压弯了枝头。柿树一棵棵铁干虬枝,挂满了树枝,像一串串红灯笼,好喜人哟!他靠着一棵柿树坐下来,喘着气,心潮激荡起来。这里本来就是一片林子,大炼钢铁时,全砍了,烧成灰了,俺也心疼哪!可是,不砍,俺顶得住吗?斧头砍在树身上,其实砍在俺心上,俺心口在滴血哪!这片果林,是俺带领乡亲们栽下的,可是,又要分下去了。不分,俺能挡得住吗?要是分下去,又让毁了,俺这心口不又要滴血吗?

山路弯弯,依山傍崖,蜿蜒如链,将七八个自然村串联起来。他走在山路上,又在想,这条路,是俺带领全村人修的,为了凑足买炸药的钱,俺把老奶奶的棺材板都卖了!何正月她娘带领女人们碾土炸药,也炸成残废人了。唉,唉,俺能干的,都干了呀。可是,乡亲们咋还恨俺哩?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跑过来,雀鸟一般欢跳着,翻山越岭去上学。

他扬着手招呼:“娃们,上学去呀?”

山里娃们远远站住,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一个男娃鼓足勇气说:“支书大爷,咱村咋不办个学校哩?俺们到西边去上学,来回得走四十多里路,每天工夫都搭在路上了!”

他沉着脸,愧疚地说:“对,对!大爷没把学校办起来,对不住娃们哪!”

孩子们沿着山梁走远了,他本然呆站着,脑仁都发胀了。唉,娃们,俺也想办学呀,可是,俺手中没钱,腰杆不硬,不敢说这句大话呀!为办学,俺也跑了多少趟县城,求告了主事的多少回?人家说,咱村不通路,学生娃又少,老师派不来。多设个教学点又得给国家添负担,让咱自己克服困难。唉,这档事一直压在俺心口上,喘不过气来。娃们,你们知道俺心里这么苦吗?

何山贵走累了,坐在一块峭石上喘息。身后有一道瀑布,水流不大,从十几丈高的崖头落下来,击起如雷的轰响,泼溅起来的水雾,把周身衣裳都打湿了。他听着水声,望着水花,又想,人老了,不中用了。人心散了,这把火拢不起来了。如今村里人都盯着山外的大世界了,九峰山这个山旮旯养不住人了。甭干了!甭干了!这支书不好当了,趁早让位吧!

他就这么走着,想着,在山肚子里游荡了半天工夫。突然,他在一转脸的时候,看到山崖豁口的坡冈上,高耸着一座陡峭伟岸的石撅子,金灿灿的日头在上面勾画出一个鲜亮的轮廓。这时,他不由周身打了个寒噤,一双昏花的目光赶紧收了回来,两颗寒泪扑嗒嗒落在地上。一阵山风裹挟着炸耳的枪炮声、呐喊声在他耳畔响起,一片战火的硝烟遮天蔽日,弥漫了眼前的山野。血泊、尸体、大刀、长矛、石头、弹雨……又在他眼前展现出震天撼地的生死搏斗的情景!有个血淋淋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双眼冒火地望着他,恶狠狠地对他吼道:“贵娃,为了守卫这条山沟,咱村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你都忘了?那场恶战,你是小民兵,跟着爹守在山口上,三天三夜没孬种,打断一条胳膊没掉泪!爹死了,九峰山交到你手上,你没经管好,乡亲们骂你,应该!打你,也该!你得从血泊中爬起来,活一天,为大伙干一天。可你犯了孬种,想退下来了,想撂挑子了。贵娃,你敢站在爹面前说出口吗?你敢朝着这片烈士坟犯孬种吗?”

何山贵慌忙朝着石极子趴下来,把整个身躯和大山贴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重而又痛切的嘶鸣:“爹——!你的话俺不敢忘,不敢忘哪……只要俺活一天,就要为大伙干一天,贵娃这辈子决不当孬种!”

石撅子巍然耸立,肃穆,庄严,顶天立地站在天穹下,如同巨人傲视着这片石头世界。

山风飒飒,流水偏偏,把往昔和现实又联结在一起。

何山贵抬起头来,凝视着那座石极子,满脸热泪被山风吹干了,他还趴在坡同上,将单薄苍老的身躯和大山紧紧贴合在一起。

转过一道山梁,坐落着一个自然村,叫“垴上”。村东一座石头院,是村长何水旺的家。

此刻,屋里烟雾腾腾的,浓重的旱烟味和汗臭味呛得人直打喷嚏。当间屋里聚着一群人,正围着粗木桌子甩扑克牌。

何水旺手里还窝着几张牌,正在搔着汗淋淋的脑门想点子。

有人便大声吆喝起来:“扔了吧,扔了吧!抠了你的底了,还出啥?”

何水旺骨碌着发红的眼珠看了一圈,懒洋洋地把几张牌摊到桌沿上,懊恼不迭地叹道:“臭!今儿手真臭!老输!”他摸摸褂子,兜里没了钱,便将褂子脱下,光着脊梁吆喝:“来!俺把衣裳押上,接着甩!不信俺就捞不回!”

有位老汉说:“水旺,再输,你就得光屁股了!”

何水旺轻松地一笑道:“反正是个穷,输光输净倒省心!”

牌起得正热闹,门嘎地被推开。

何山贵一脚迈进来,众人吓了一跳,愕然不知所措。

何山贵一脸平静,拖过一条板凳,挤在桌子前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来,俺也凑一份,凑个热闹!”

他伸手把桌上的牌拢在一起,用一只手认真将纸牌倒腾了一遍,又说:“起牌呀!”

何水旺睁大眼珠看着他,心里有几分发虚,没有动静。其他人也缩着手,木呆呆地看着他和何水旺,谁也不敢去动桌上的牌。

“咋啦?怕俺赌不起?”何山贵拿眼瞄着一圈赌客,然后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红布袋子,打开,里面露出一枚公章,砰地放在桌面上,说:“俺把这枚九峰山党支部的大印都押上了,谁赢了谁拿去!”

众人见他这举动,禁若寒蝉。

何山贵点着公章,一本正经地说:“咋啦?俺赌码下得大了?咳,这算啥?不就是五十户人家,两百口人的家当吗?”

何水旺双手抱住头,憋屈地说:“老支书,你甭说了,俺这心里……堵得慌!”

“咋啦?赌啊!嫌人少,不过瘾?那不怕。别的事咱说了不灵,要是发动大伙赌牌,只要咱们村委一班人敢带头,立马有人跟着上。”何山贵拍着纸牌,话说得很痛切。

何水旺欠起脑门,苦涩地说:“老支书,大伙聚在一起赌牌,是心里不痛快,工作没法干,才凑到一块解解闷,发发牢骚,骂骂娘!”

“对呀,这就是咱的本事!”何山贵板起面孔说,一群众有想法,有情绪,村委一班人就弯了脊梁,聚在一起发牢骚骂娘!咱骂谁哩?骂自己!骂咱窝囊,没骨气,没能耐!看着人家山下轰轰烈烈发财致富,改革开放,咱守着个‘穷’字怨天怨地怨群众!”

“老支书,如今这局面,你说咋干法?”

“你问我,我倒要问你!”何山贵一脚跳起来,看着何水旺说,“社会主义的大旗还在飘,咱们这些人是该趴下呢,还是该跟着红旗朝前跑?”

何水旺沉默了,抬起头不知该说啥。

何山贵一挥胳膊,说:“何村长,甭躲在屋里骂娘了。群众该骂的是咱们这些村干部!去瞅瞅,群众都跑到咱前边去了,咱还在后边拉后腿,发牢骚。咱应该站到乡亲们面前,听听大伙的臭骂了!”

何水旺哗地一声掀了牌桌,纸牌飞落一地。

转一道山弯爬一道坡,又是一个自然村。一座红砖镶窗的石头楼,拔地而起,在一片灰沓沓的石头屋中间格外显眼。

何山贵和何水旺几个村干部来到村头大树下,他绕着大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看日头,说:“水旺,来发忙着盖房,咱把他找来一块说说!”

副村长何来发站在脚手架上喊着号子,正在指挥一群人上梁上檩。房山上插着一面小红旗,房前空地上摆着桌子,供着神位,放着碗碟、酒壶,还放着鞭炮和香烟。

一个小伙站在房下喊:“来发叔,老支书喊你哩!”

何来发一头泥巴一脸汗,说:“啥事?”

“说是喊你开会哩!”

“啥?开会?告诉他,俺没空儿!”

何山贵站在三丈开外的树阴下,说:“来发,用不用帮忙的人手啊?”

何来发朝他瞅了一阵,只好扔下活计,悻悻地走了过来。

何山贵蹲在地上,装着旱烟袋。

何水旺等人也哧溜溜吸着旱烟,谁也不说话。

何来发闷了半晌,惴惴不安地说:“老支书,俺这房停停盖盖,盖了三年了。要是不合适,俺不盖了,停下来吧!”

何山贵不动声色地说:“村里的事,成了一堆乱麻。你要只顾盖房,恐怕群众该往咱脸上吐唾沫了!”

何来发苦着脸,搔着脑门说:“唉,怨俺一时头昏。其实,盖了也住不着,不是……没事找事嘛!”

何山贵说:“那就把头栽到凉水里,清亮清亮。”

“老支书。你主持支部会吧,俺检讨。”

“支部好通过,只怕群众通不过。”

“那就召开群众会。当着大伙,俺拆房!”

“拆了可惜。”

“那……你说咋办?”

“盖好它!”

“还盖?不,俺说啥也不盖了!”

“盖好它,给村里办座学校中不中?”

何来发一拍脑门说:“中!好主意!俺赞成!”

何水旺磕磕烟袋说:“中!俺也赞成!”

何山贵挺身站起来说:“伙计们,群众这几年对咱的空话大话听得太多了,不值钱了!咱要想让众人服咱,就得先干出几件实事来!”

孙浩走到九峰山,已是日暮时分。

踏着石板路,走进石头村,熟门熟路走进一家石头院,正是何山贵家。

老奶奶拄着山木拐杖满面凄怆伫立在门台上,看清他便一把揪住,救星一般晃着他的胳膊,说:“孙干事,你来得正好!山贵……又让人打了,还在石材场那边厮斗哩!”

孙浩来不及问明情由,便跟在老奶奶身后,高一脚低一脚朝崖头上走去。

村里的石板路七股八岔,棋盘似地把一幢幢石头屋摆布在一片低缓的山坡上。夕阳余辉里,反倒增添一派原始部落的粗犷美。

紧傍石崖,一片空地,堆满采凿出来的红砂岩。搭着三间石头棚,安着一台粗糙笨重的切石头机器,东倒西歪堆摞着切割出来的毛坯石片。空地上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一个个横眉竖眼挥拳抡掌地数落着当间的那个人。

那人身材瘦削,腰杆佝偿,身上的夹袄被石屑抹上一层土灰色。满脸尘垢,像土地庙里的泥胎。脑门上挂着血疤,又被石末子结成紫色的血疖子。满头苍白的头发,落满尘屑,像一蓬白茅草。他一脸苦相,酷似黔驴技穷的街头艺人,那双眼睛还在闪闪发亮,从厚厚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要赖式的乞求了。

他面对众人的胁迫,沉重地说:“大伙甭说骂我,就是在俺头上砸血窟窿,俺也不还手。为啥?俺没把九峰山的事办好。只要能把咱头上的‘穷’字抠掉,乡亲们就是把俺撕成八瓣,何山贵暴死沟底也不抱怨!俺这会只求大伙消消气,听俺说一句,切石头做生意,咱山里人是大闺女生娃头一回,如今石头切成了,一时换不来钱,为啥?就因为咱村不通路,运不出山!这也难不住咱,正月和几个人不是进城找路子去啦?九峰山是咱的家,咱不能一见牛犄角就掉头,拍拍屁股就散伙。咱咬咬牙熬过这一阵儿,俺就不信五更过去了,日头不出来!”

孙浩看着山民围攻何山贵,又看见山民们打着铺盖卷,一副出远门的行头,便没有声张,站在远处想看个究竟。

只听山民们吼叫着,连脏话都骂了出来:“毬!你当了几十年支书唱了几十年高调,领着俺穷折腾了几十年,啥鸡巴石头片能顶金砖卖,日哄人哩!现如今俺把日老婆的力气都挤干了,也没挣下根原毛,让大伙咋相信你哩?”

人堆里立刻有人响应,是个清脆的女高音:“何支书,这些年,你除了往俺头上派粮派款搞摊派,还会干啥?你拦俺这些穷光蛋还有啥油水可榨哩?如今讲开放,你再拦,大伙齐下手把你从这崖头上推下去!”

说这些话的一个是头发蓬乱的中年汉子,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打扮得很入时。他们一唱一和,一副推波助澜的势头。

老奶奶低声告诉孙浩,那汉子叫董川,一年四季在山外坑蒙人。那女子叫山菊,在城里嫁了个包工头,这几天回村来伙拢起一群女子又撺掇起一群汉子,到城里去嫁人去做工。说是一天能赚二三十元,村里人一个个都被钱烧红了眼。

何山贵立地金刚般站在那里,一副不怯不怒的神情。

孙浩这才看清,他站的地方正是崖头一个山壑,那里竖着几根木桩,从山头到山脚飞悬着一棍缆绳,虎口粗细。平日山民们卖柴禾卖药材卖山果都是从这根钢缆悬到沟底,再从乡村土路上运进城去。这根缆绳悬起的索道,虽说有点原始运输工具的味道,却又是山民们的生命线。他突然明白,何山贵把办石材厂的位置选在这里,原来是为了运输方便。他同时又明白,这群山民就是要从这里把行囊悬下山去,而何山贵守的就是这道山口。

何山贵后退几步,双手紧紧抓住缆绳,毫不退让,从厚厚嘴唇里迸出的话,好似从石头缝里拱出的蒿草那般苦涩,却又充满毫不妥协的力度。

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乡亲们,说:“对,大伙骂得对!我何山贵不是个好支书,苦了大家,对不住乡亲们,更对不住祖宗先人!可大伙想想,当年咱九峰山是抗日政府的老营,是咱八路军屯放粮草的地方。为了守住这道山口,俺爹带领全村老少硬是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硬是用石头把攻山的小鬼子砸死在山沟里。那时,咱九峰山人不是孬种!咱保住了政府,保住了军粮!今天,大伙硬是要抛家离舍往外走,俺也撂下一句话,你们让上级先撤了俺这个支书,俺就从这山口蹦下去,你们想往哪走就往哪走,俺就管不着了!”

何山贵说得眼珠发红,汪汪泪水夺眶而出,在布满石屑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沟渠,漉出两片紫铜色的肉皮。他用仅有的一只手紧紧抓住缆绳,那神情仿佛拼死守关的战将,倘若有人敢再迈一步,他就纵身跳下崖去。

黑压压的人群被震慑了,崖头上一片寒霜降临的死寂。

突然,老奶奶拄着拐杖跌跌撞撞扑上前去,掂起杖头敲打着,悲怆地呼号:“山贵,拦得住人拦不住心,踢散的柴拢不起火。当不好这支书咱不当!你要是死了,撇下老娘谁哭丧?”

何山贵紧抓缆绳。泪眼汪汪地说:“娘,俺爹的眼在石缝里瞅着俺哩!俺要是守不住这方田土,死了也没脸去见他老人家的阴魂哪!”

这番话一说,顿时人群里传出几声叹息,几声啜泣。

孙浩认出好几张村干部的脸。他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急步走上前去,站在何山贵面前,不知是劝解,还是鼓劲,冲口说道:“老何,你不想当孬种,我看九峰山的乡亲们也不想当孬种!依我看,山下没有观音菩萨,要是从这里跳下去都能逃脱苦海,你让开,我先跳!”

何山贵伸手抓住孙浩,朝后推开几步,说:“孙干事,俺这支书……实在当不下去了……”说着朝地上一蹲,将一只青筋鼓暴的大手捂住脑门,几颗闪亮的泪珠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孙浩拂拂被山风吹乱的头发,看看面前一张张枯槁木然的面孔,心里荡起一阵愧疚,又掠过一丝淡淡的哀怨。同时,又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责任心的冲动。本来,他不愿轻易亮相,想在山沟里多做几日游方道士般的微服私访。如同小牛犊长犄角,先在石头上碰碰。然而,此时此刻,何山贵在困境中表现出来的非凡举动,如一把利刃刺入心中,使他不由不为之动容。山民们蛮野而又强烈的吼叫,如同一架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管辖的疆域内从经济状况到人的精神状况的具体表现。倘若每个村子都是这么一幅画面,村支书的结局都是被迫跳崖,那么,他这个乡书记也逃脱不了同样的结局。他为此难过,为此哀叹。但是,在他的疆域内,竟然还有何山贵这样的村支书,尽管他们皮肉粗糙,衣衫褴褛,面临困境,却有一种闪亮的东西在体内滚动,如同太行山峰那样坚实和伟岸。他们没有忘记自己作为共产党人的责任和义务,这些都使孙浩眼珠一亮,热血沸腾了!他似乎在云雾山中终于发现了最为动人的景致,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这使得仅仅在部队演习中感受过战火硝烟的孙浩又在太行山深处感受到了一股浓烈呛人而又涤荡胸怀的火药气息!如果拥有这么一批敢守疆土而又不畏生死的山里汉子,他挑起南湾乡这副担子又有何惧哉?

孙浩转过身来,和那群冷面汉子面对面站着,用一种自报家门的口气又带有商量讨论的口吻说:“咱们先认识认识,本人姓孙名浩,刚刚到任的南湾乡党委书记。我和老何、水旺、来发都是朋友,一年前老何就想撂挑子,我来做过工作,他才接着干到今天。可没承想,我成了苦害他的罪人,把他逼到要跳崖丢命的地步!今天,我亲眼看到这场面,心里也替他后悔。大家也替我出出主意,我这个乡书记是当还是不当?”

让小民百姓替当官的出主意,山民们感到荒唐可笑。他们没想到乡书记会来到面前,亲眼看到他们殴打村支书夺路出山的丑恶场面。一个个恐惧地后退着,缩着脖子私语着,猜想着祸从天降,眼看厄运就在面前,说不定拿手铐的公安就跟在后边,谁还敢启齿半句?尤其是董川,更是胆怯地缩在后边,不敢再声张放肆。可是,这书记眉清目秀,一脸笑容,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如同小辈人在长辈面前讨教主张那般真诚。便又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该咋说。孙浩知道山里人实诚、憨厚,更怕见官,便又从兜里摸出一盒彩蝶牌香烟,一一递到众人手中。山民们颤巍巍地抖着手接住,巴眼望他,依旧掂量不出这烟当接不当接,敢抽不敢拍。

本来不吸烟的孙浩先在嘴上叼了一支,凑到何山贵面前,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忍不住呛人的焦糊味,猛咳一阵。又问:“老何,你替我说一句,南湾乡这个党委书记,我敢不敢当?”

何山贵吸了口烟,凝视着他,耿直地说:“你是党的人,党让你当,你咋能不当哩?”

孙浩指指面前的人群说:“要是有一天,全乡几万群众堵住门,逼着我跳崖,否则就要用石头砸死我,你让我当这个书记,不是往绝路上逼我哩?”

何山贵苦笑道:“孙书记,你也甭门缝里看人,把俺山里人都看扁了!只要你领着俺往实处干,俺不但听你,还会当神仙供你哩!”

说到这儿,何山贵一纵身跳起来,当着众人振臂一呼:“乡亲们,孙书记来了,领着大伙朝富处干,大伙说一句,咱们听不听哪?”

方才还是短兵相接的对立双方,转眼成为呼作一气的营垒。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响应:“听!当然听!只要有奔头,叫咱咋干咱咋干!”

这一声呼应是孙浩不曾想到的。他似乎得到了他期待得到的东西。一股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面前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变成一块彤红的灼铁,他感到周身火辣辣的,差点要被烧化了。

他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人群说:“你们一个个打好铺盖卷都要各奔前程去了,我还当这个光杆司令,又有啥意思哩?”

何水旺抢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说:“孙书记,乡亲们想自找门路,也是逼出来的。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只要你带领俺干,谁再往外走,谁就是孬种!”

汉子们齐声吆喝:“村长说得在理,只要有奔头,谁再走谁是孬种!”

孙浩有意趁水和泥,做做群众工作,故意推倭说:“你们都是九峰山土生土长的人,连家都不要了,说明想把这片山旮旯治理好,困难不小。常言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光靠我,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呀!”

何山贵从人群后面把何水旺、何来发等人拖到孙浩面前,心急火燎却又是斩钉截铁地说:“孙书记,俺几个都是九峰山的党员,甭看样子蔫,心里都憋着一肚子劲!俺们琢磨过,老祖宗把好干的事都干完了,把难办的事都留给咱了,没有困难,还要俺这些党员干甚哩?”

这番话孙浩听了,心头热血奔涌,但他还是按捺住,又说:“想是一回事,干是一回事。咱中国那么大,有好地方,富地方,也有穷地方,还有不毛之地哩!比如西藏吧,尽是高山峻岭,冰川雪河,咱为啥不把它让给印度,让给联合国哩?因为那是咱们的国土,一分一寸也不能扔,谁扔谁是败家子、卖国贼!咱九峰山再穷,再偏僻,也算中原腹地吧?要是我来当书记,你们拍拍屁股都走了,我咋向祖宗先人交代哩?姑娘们,你们也说说,我这话在不在理儿?”

山里女子们挤成一团,一个个用手捂住羞红的脸,不敢看孙浩。

山菊孤零零站在那里,满面羞愧,低垂着头说:“孙书记,俺山里人命苦,可不愿当败家子!俺是穷得熬不住了,才嫁到山下找活路……那日子不好过,让人下看。今儿这事,俺……也是好心……只要你孙书记能给俺指个奔头,俺情愿打离婚,回到村里干!”

她吐出了实情话,山里女子大梦初醒般叽叽喳喳闹成一片,转眼间便一哄而散了。剩下汉子们也自觉没趣,讪笑着扛起背包回村去。崖头空地上只剩下满腹焦虑的何山贵、何水旺和何来发,还有默默徘徊的乡书记。面对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深邃的峡谷,各自琢磨着同一道难题。

日头早已滚到山后去了,只剩淡淡一道霞光,勾画出大山黑黝黝的剪影。

山里的夜风蛮凉的,不知从哪道山缝里钻出来,尖尖打着唿哨,卷起坡上的落叶、败草,在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儿,又撞到人们脸上来。一座座石头屋静静地卧在坡冈上,好似一幢幢石丘,笼罩在一团团灰白色的炊烟里。还有间或从窗孔里冒出的暗淡灯火,标志着人群聚集的去处。暗色中的九峰山,和灰色的天幕叠合在一起,看不出几分生气来。

紧靠村落的坡冈上,是一片隐藏在茅草丛、荆棘棵中的坟莹,一堆堆乱石垒砌的墓家下潜藏着一个个冥灭的灵魂。这是九峰山先人们安息的地方。蓦地,坟地草棵间升起几缕青烟,袅袅升腾,还有黄表燃化的纸灰,在草棵上打旋儿。仔细看去,一位头发斑白的大娘蜷缩在坟堆前,头触黄土,虔诚膜拜。刻满皱纹的面孔像一颗枯皱的麻核桃,眼睑下挂着两行冷泪,正在凄凄切切地念叨。

“祖宗先人哪,你们甭埋怨,俺是熬不下去了,也守不住你们了,带着狗旦远走他乡了……狗旦爹当年领着俺逃荒到晋城,为啥又回来了?还不是听说八路军来了,穷人要翻身了,能分田分地过好时光了?现如今,狗旦爹到九泉之下陪伴你们了,撇下俺孤儿寡母,好苦哇……”大娘长一声短一声悲泣,“祖宗先人哪,明年清明……俺再来给你们磕头吧!”

这时,刚刚还在崖头上闹事的狗旦蹚着茅草哗哗响,跑到坟地来,冲着哀泣连声的大娘说:“娘,回吧!咱今儿不下山了!”

狗旦娘惶惑地仰起头,抹着满脸苦泪问:“咋啦?到底又咋啦?树挪死,人挪活。不是说好了,到城里有活干,有钱挣,还能帮你说媳妇。咋说走又不走了哩?”

狗旦望着娘哭肿的眼圈,又心疼又无奈地叹着气说:“娘,我糊涂,你也老糊涂了?九峰山再穷,也是咱的家。村里人都不走了,咱……也不能再往山下挪!”

狗旦娘神情凄然地苦着脸,叹着气说:“儿呀,你甭怨娘,娘也是替你想哩呀!你都三十六了,还没娶上媳妇……山上的石头不开花,屋里的扁担不发芽。咱家要在你身上绝了后,俺咋向祖宗,还有你爹……咋交代哩?娘心里憋屈了多少年,没敢乱说一个字,不就是为你在党的爹顾面子嘛?今儿,俺给祖宗说清了,这穷山旮旯,咱不守了!”

孙浩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着,痛苦得脸色都变紫了。

狗旦赶紧制止他娘说:“娘,甭说了,乡里孙书记站在那里,说这些干啥?”

狗旦娘瞥瞥孙浩,惊诧一瞬,又捂住嘴悲哭道:“儿呀,娘说的都是掏心话呀!娘是说给祖宗听哩,不说心里憋屈呀……当年,全村人跟着老何他爹守山口,娘被打睛一只眼,没落过一滴寒泪……如今当官的不管咱老百姓的事了,娘想对祖宗先人大哭一场哪!”

狗旦愣怔地站着,劝不住他娘,也捂不住娘那让人心碎的哭声。

孙浩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话语柔和地劝道:“婶子,你的心思,我懂。你的苦楚,我能理解。我是书记,听着你哭,心里也难受。都怨我们这些人没把乡亲们的事情办好,让大伙受苦了!想骂,你就骂几句。想哭,你放开嗓门哭一场。哭出来,心里好受!”

狗旦娘伏在坟堆上,埋住脸干嚎,再也哭不出声音来。突然,她揪住孙浩的胳膊,说:“你是书记,俺只要你一句话,俺九峰山的事你管不管?”

孙浩搀起她,望着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坚定有力地说:“九峰山再穷,也是咱的家园。只要有共产党在,请乡亲们放心,你们的事、我管定了!”

狗旦娘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俺要的就是这句话。你要敢蒙俺,甭怪俺唾你一脸!”

孙浩和何山贵走进村,石板路岸台上聚集着一群一伙的山里人,捧着一只只大海碗,发出一片唏唏溜溜吃饭的声音。孙浩懂得这习俗,这是山区相衍的饭场。当他扬开嗓门招呼:“乡亲们吃饭哩?”那唏唏溜溜的声音骤然停止,回敬他的是一片寂静。他看到在大海碗后边的是一张张枯槁木然的面孔。当他探头去看碗里的饭时,人们一刹那惊醒过来,急忙转过脸,把饭碗藏到身后。

老奶奶那边喊了:“孙书记,屋里坐!”

何山贵也趁机拉了他一把,老奶奶颤巍巍将一碗捞饭熬捧到他面前来。

他恭恭敬敬接过,转身稳稳当当放在路沿石岸上,一头拱进何家石头屋。没等何山贵拦住,他便提着一只空荡荡的瓦罐走出来,放在当院,窘得何山贵满面羞愧,恨不能将脑门钻进裤裆里。

孙浩又拱进灶屋,正月娘正在灶前忙碌,便夺了勺子,在锅里揽了搅,扬了扬,哩哩拉拉溅落一串乌黑的野菜汤,星点般挂几颗米粒,锅沿上漂着几个菜团子。孙浩那张脸顿时也变黑了,和锅里的菜汤一个色调。

孙浩便默默地捧回那碗捞饭熬。呼啦一声倒进锅里,语调沉重地说:“老何,你不该把我当外人!”

老奶奶翕动着缺牙的嘴巴,长长叹息着说:“孙书记,不怕你见笑,山里人日子越过越紧巴了!这两年,乡里不管俺死活,只顾派款摊粮,山果运不下山,换不了钱。地里打的粮食,不够交任务,就卖猪卖羊去交,家家户户快搜罗干净了……大伙提起山贵这个村支书,都当成旧社会的保长骂了!孙书记,俺也想问问,如今咱共产党咋不像以前那样贴心了?”

何山贵对娘使个眼色,盛了一碗饭递过去,岔开话头说:“啥也甭怨,都怨你儿子没能耐!”

孙浩接过饭碗,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又扑嗒嗒掉下来,落在饭碗里,砸出几圈涟漪。他望着老奶奶难过地说:“大娘,到如今还让大伙吃这样的饭,我都脸红!我只想说一句话,如果不让乡亲们吃上白馍,我这辈子就不下山!”

老奶奶泪流满面了。她扶着院中那棵老枣树,用衣袖搌搌眼圈,望着山峁上那尊高高的石橛子,喃喃地说:“老头子,你听见了吧?孙书记刚才发话了,他是党的人,他说话算数!你就闭上眼放心吧,明年七一,等俺拿白馍给你上坟吧!”

听着老奶奶的话,孙浩眼前突然荡起一阵炮火硝烟,响起一阵炸耳的喊杀声,一位魁梧阳壮的山里汉子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率领全村老幼和攻山的鬼子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石雨如弹,鬼子尸横沟底;喊声如雷,鬼子节节败退。一颗流弹飞来,那汉子倒在血泊中,仍在嘶声呐喊:“乡亲们……只要还有一个人……就得守住山口……守住军粮……——这段历史是九峰山最为辉煌的一页,孙浩自然熟悉。山贵爹是九峰山第一任党支书,那场恶战打得惨烈,山贵爹带领群众守在山口上,用石头、木棍和攻山的鬼子拚了三天三夜,配合八路抄了鬼子的后路,保卫了抗日政府,还使三万多斤军粮安然无恙。那石撅子他也熟悉,那是山贵爹长眠的地方。政府把那座石瓶子命名为英雄碑,并在山岩上刻了一段庄严的文字。

此刻,那山岩显得格外巍峨,惨淡的霞光勾画出一个悲壮的轮廓。

孙浩收回目光,喃喃地说:“大山作证,要是治理不好这方水土,我们这些人就不配做祖宗先人的后辈子孙!”

何山贵端着一碗野菜汤,跑到石头院前,看着石岸上的乡亲们,把饭碗砰嚎摔个粉碎,咬牙切齿地说:“俺今儿当着老少爷们发个誓,不抠掉脑门上这个‘穷’字,俺就一头撞死在俺爹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