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再次休息的妹妹慢慢地试着自己的身体,同时她似乎听到了姐夫的隐约然而低沉有力的哭声,那低沉有力的哭声尽管显出了一个男人的作做和胆怯,可是,它们又让另一种军号声渐渐地像雾一样的散去。
妹妹停止动作,侧耳细听:没错,就是他,就是姐夫的哭声。她掀开被子,看到了自己全身只裹着那条浴巾。浴巾只是随意地搭在身上,就如同树叶搭在草地上,浴巾和皮肤的色彩融化成一体。
她的耳边忽又想起姐姐和姐夫当年的声音:
从此我们要用一条浴巾。
而且是永远。
永远有多远。
在这种生命的重要时候你竟用这种流里流气的语言。
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客气。
因为从此我们拥有了浴巾。
共同的浴巾。
这诗歌一样的对话突然使妹妹泪水盈眶,她慢慢地下床站直身子,然后缓缓地试着展开双臂,向上伸去,发现身体虽然还有疼痛,但还好,还可以忍受。
她先是从床头柜里搬出骨灰盒,把它打开来,她闻到了父母的气息,同时看到了冒着黑光的枪。她拿起枪并仔细地把骨灰盒放回原地,持枪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无声。她又突然觉得不太好办,因为如果姐姐或者是小仙先回家了该怎么办?她只要一个人死,只有这个人的死才能使她心头复归平静。不错,他哭了,她听见了,但是她必须要他去死。
对了,我应该在外面等着,应该在楼下等着那个人停车,当他把车停好之后,就走到跟前去把他打死--她想。
妹妹开始紧张地朝门口走,可是当她刚走到门口时,一股凉风吹向她,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短裤开始一直到外面的长衣长裤。这不得不花了她十分钟的时间。
她再一次来到客厅的门口。奇怪的是这一次她一点也不紧张了,“反正事情是这样的,就这样去结束一切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她什么也不愿意再想,甚至连苦闷的心情也过去了。
她正要拉门时,突然听到有人拧着钥匙,锁在转动。妹妹惊奇地看着把手轻轻地响了一下,她知道有人回来了,内心涌起无限的失望。
门开了,妹妹赶快把手放在背后,她以为是姐姐或者是小仙回来了,但是她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如果是姐夫那就更好了。妹妹抓紧了枪,她在期待中观察着将要走进来的人。
然而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看见的这个人面色苍白,消瘦,年轻,头发零乱。这个人在看到她时,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密意。妹妹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安蒂PARTY上的青年男子,是被姐夫把腿打坏的那个跟踪者。自从那天晚上被姐夫打伤以来,她还从没有见过他。他来干什么?
男子看着妹妹问:“就你一个人在家?那个男人呢?”
妹妹慢慢向后退。那个男子开始朝前逼。妹妹这时真的希望有人回来,甚至于是自己想杀的姐夫,可是屋内和楼内都很静。只听他说:
“我没判断错,他还没有回来,就你一个人在家,不过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穿过整个北京城一个是为了找他,一个是为了找你。”
妹妹说:“你找我干什么?”
他说:“你应该知道啊。我一次一次跟你相遇,你说是为什么?”
男子说着,同时看到了妹妹藏在背后的枪。因为她已经靠到了墙根,她无路可退了。
男子说:“把枪给我,枪是男人们的事情。”
妹妹害怕地盯着他。
男子扑过来。
妹妹开始顽强抵抗,一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母狗,或者是像一头母驴,或者一头母狮子母马一样地强有力地和这个男人抗争,或者说她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住所的女人,正在跟一个进了自己私有领地的男人抗争。她觉得此刻女性主义所有的激情都在她胸中回荡,就像是她在高慷地唱着一首热情的歌。那是由马勒谱的曲,词选自中国的古诗,有六首。妹妹觉得自己像是一面旗帜,正在迎风招展。
然而这个跟踪者尽管一瘸一拐,可是却比她巧妙,在妹妹觉得自己快要占上风时,跟踪者仅仅是用自己的健全的左腿轻轻一扫,男人都管这个动作叫扫堂腿,于是妹妹摔倒了,她像小丑一样的卧在了旁边。
跟踪者不慌不忙地拿起掉在地上的枪并把枪对准了妹妹。妹妹看着这把由姐夫买来,自己又想拿它来杀姐夫的枪,耳听得面前的男人说:
“我想跟你睡觉。”
妹妹说:“我不爱你,对你没感觉。”
“可是,你跟你姐夫睡了,我知道。”
“我对他有感觉。”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男人,他说:“脱裤子。”
妹妹没有理他,只是斜眼看他。
男人走近了一步,说:“脱。”
妹妹还是没有理他。
男人说:“你不脱我脱。”
于是他开始脱衣服。他脱得不紧不慢,好像这是他自己的家一样。当他把裤子脱去,正准备脱里面的白色内裤时,妹妹突然充满了仇恨朝他的受过伤的腿踢过去,脚滑过他的腿踢着了他的阳具。他被踢疼了,蹲下身来,一只手抓着枪,一只手摸着受伤处。脸扭曲起来。
妹妹笑着说:是不是你那个地方遭受打击之后,你的浑身就没有劲了?
男人用枪对准妹妹。妹妹说:“我知道你不会打我的。”
但是话音还没有落,枪就已经响了。妹妹感觉到自己陷入了迷糊之中,在浑浑沌沌的晚霞照耀下,她看见那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他的脸仍是那么苍白,里边映照着姐夫的光彩,姐夫的脸上仍流着残泪,对她说:你看,你看,我早说过,不能以恶抗恶,你想杀我,自己却死了。
浑浑沌沌中她似乎还有些后悔,她后悔忘了追问安蒂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她得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但是空气中恍惚响着安蒂的声音:男人带给女人的不是灾难就是幸福。
就像是妹妹不愿意承认自己犯过错误一样,她也不承认自己已经死了。她甚至于不相信自己死了。这时候她在脑子里反复地念了几次“忏悔”这个词,她发现每次她都能念得很清楚,于是她就想:我没有死,因为我还能够忏悔。
对自己说着话的同时,妹妹起身穿上了一件衣服。她觉得她的下体好像还光着,什么都没有穿,于是她就在屋里四处寻找想找一条合体的裤子。在姐姐的房间里,她看见了父母遗留下的那个樟木箱子。
当她打开樟木箱子,发现报纸仍然在,上边有陈布雷的照片和他自杀的消息,那张脸很是疲惫。妹妹揭开报纸,牛仔裤也在下边。
她想:这不就是那条牛仔裤吗?他们为什么老是找不着?他们为什么总是因为这些小事吵架?
妹妹拿起了那张报纸,她没有仔细地看陈布雷,只是发现了自己的手只要轻轻地动动,那张报纸就开始像尸体一样地腐烂,它们一片片地下落,像花儿一样地开放在了牛仔裤的周围。
我为什么就不能穿穿姐姐的牛仔裤呢?牛仔裤沾上了姐姐的皮屑,毛发,甚至于还有姐姐的体温。她记得自己好像又照了镜子,并对自己说:女人就是这样,到死都要照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