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感到外面有人回来了。只听到姐夫吃惊的声音:
“小仙,你脸上怎么了?”
小仙说没怎么。“那为什么红呢。”
小仙似乎故意装着去照镜子,说:“哎呀,红了。”
几乎是同时,姐夫喊起来:“嘴里面还流血呢。”
妹妹的心跳起来了。她屏住呼吸,听着外面。有一刻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似乎所有的心脏都处于停跳状态,但仅仅是一瞬,外面的声音龙卷风似的括起来:
“被人打的?是谁打的?”
“没有啊,是不是我昨天晚上做梦自己打的?”
“是那个臭婊子打的吗?”
“没有,没有,不是小姨打的。”
“肯定就是这个臭婊子打的。”
姐夫说着朝妹妹的房门口走去,可是刚要推门进去时,姐夫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对小仙说:
“爸爸先带你上医务所去,看看脑子有没有被打坏。”
“不用。”
“就是得去,脑子打伤了以后就是傻子了。”
“真的不用……我得去上课……”
小仙仍犟着,姐夫却把她给推出去了。
家里面一片寂静。妹妹又想躺下来睡觉,当她的头挨着软棉棉的枕头时,她突然想到梦中她端着枪去杀姐姐姐夫的镜头。
她想到了枪。
“枪”使妹妹身上迸发出某种无情的力量,心里想,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要把那个多次跟我睡了觉还骂我是臭婊子的男人打死。我要让姐夫的死尸陈列在客厅里。她开始翻身并且朝床下爬,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现实的距离还差得很远,她真的爬不动。
于是她只有躺在床上开始哭泣,并且脑中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姐夫打她的时候她没有还手?
她甚至于都没有想方设法地让姐夫打得轻一些,她没有做任何这方面的尝试,难道说真像是姐夫和姐姐她们共同认为的那样是她由于想报复他们而把小仙送到雷恩那里去的吗?妹妹想到这里又流出许多眼泪,她感到姐夫打自己也许是必须的,但是姐姐当时希望她死的眼神让她伤心。无论如何,姐夫和姐姐把自己想象得太坏了。
姐夫带着小仙去了附近一家医院。然而他在挂号时,小仙溜走,向学校的方向奔去。
姐夫站在医院门口,给妻子打电话,他想告诉她小仙被打的事情。然而对方的手机又关了,姐夫突然觉得她自从背叛他后,恐怕永远不会和好,要不,为什么她的手机又再次关了呢?
今天是星期天,她能有什么事?想到星期天他又突然觉得小仙是不该上学的。于是他开车朝学校走去。
到了学校门口,远远地看着一个女孩站在那儿。这使姐夫喜出望外,当他开到她跟前时发现那不是小仙。
他停好车从大门走进校园。他摸到小仙的教室,里面却空无一人。
他又找到老师办公室。门敞开着,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正低头批试卷。姐夫走过去说:“我找王小仙,是不是今天学校有课外活动?”
女老师抬起头说:
“我不是王小仙的班主任。”
“能告诉我她班主任的电话吗?”
“可以。”
可是,当姐夫开始给班主任打电话时,班主任惊讶地说:
“什么?她还没有在家?今天是星期天,不上课,从来都不上课。”
姐夫觉得自己浑身的汗又出来了。那个外国人的哈罗声以及他想象的金黄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立即浮现在他面前。他失魂落魄地放下手中的电话,来到校园外面。他开着车四面转,平均过十分钟就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可是家里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然后他给妻子打电话,她的手机还是关着。姐夫望着天空中灿烂的阳光,突然觉得世界未日来临,然而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妹妹造成的。他自己尽管是一个留美回来的海归,可是基督教的精神丝毫没有在他身上辉映,他经常嘲讽女人缺少自我分析的精神,嘲讽妹妹和姐姐老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不想着别人然而其实他跟她们是一样的。
姐夫不知不觉开车来到了亮马河边,河面上发出耀眼的水晶光芒,他在车里面坐了一会,想,人生是个什么过程呢?人生就是在水里捞来捞去的过程,捞什么都是一场空。想到这里,他打开车门走到桥中间的栏杆旁。他俯身在河面上,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自己的青春时代。他使劲地看着河水,看得河水打起转来--行人,提岸,高楼在周围跳舞,他眨了眨眼睛,甩甩头,觉得有一个人站到他的身旁。
他一看,是一个男人,个子不高,头上戴了顶帽子,一张又黄又白的长脸,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他吃惊地望着他,突然认出这正是被自己打断腿的那个青年,那个跟踪者。
姐夫突然感到了紧张,他觉得嗓子发干,而且河水开始再次荡漾,他甚至意识到亮马河的水珠已经沾到了他的鞋子上。
跟踪者一句话不说,向他发出嘿嘿的笑声,声音随风漂走之后,他的脸更加苍白。
“你终于来了。”
“我几乎天天都想来,但最后,我决定是今天。”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你背运的日子。”
“我,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呢?你不相信运气?那上帝呢?那祖宗呢?你信不信你那些早已死去的先辈亲人们总是在地下看着你呢?包括你跟你小姨子在一起,你们在床上的那些行为。你信
吗?”
“你究竟想来干什么?我给你什么才能了结呢?”
“你不是说,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吗?看你,说那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好像你还真的是个男人。”
“连这句话你都偷听到了?”
“你说,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什么?”
姐夫突然浑身发抖,他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的,今天是你背运的日子,仅仅这句话,就让他想迅速离开这儿了。
“我还有事,今天我们不多说。”
说着,姐夫偏过身子,想从他身边走过,却一把被对方抓住。只听他说:
“我告诉你世界上存在着因果报应,而且神和上帝以及祖宗都存在着。”
姐夫望着他,觉得他说的话和不久前自己做的一个梦完全一样。他觉得他抓得他很疼,疼痛的感觉使他知道这肯定是现实,而不是梦。青年又说:
“你干的坏事本身就会受到报应的,你本身已经受到了……”
姐夫也像那天的梦境一样,说道:“报应?难道这仅仅是对我一个人的吗?”
小伙子说:“不,但现在说的就是你,就是你……”
话还没有落地,姐夫就先动手了。他一拳砸在了跟踪者的脸上。
对方的脸上明显地出现了血液,他微笑着说:“看,是你先动的手,对吧?谁先动手谁先没理,这是我们老家的俗话。”
姐夫又扑过去。
青年躲过了姐夫的身体,他抬起腿朝姐夫的胯下踢去,只听姐夫“哎呀”一声,他偎着栏杆蹲下去。他看到河水的颜色由刚才的白色变成淡红色了,这使他憎恶起自己来: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你不是去找女儿的吗?
他真想投身进去,曾经在大学里他无数次地一边读着普希金的诗歌,一边想要投身进一条河流。他目测着河面跟自己之间的距离,想象着跳水运动员的优美的姿势。但是小伙子的话把他引回现实。
“我说过,犯了罪的人,是要受惩罚的。”
他向他看去,目光迷惘,天空刺目的光线使他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脸,只觉得他巨大无比,就连在他面前一双脚似乎也是一个巨人的脚。他冷不防抱住那双脚,正当姐夫想要把这双脚抬起来,只听“轰”地一声,小伙子用双手夹着朝他脸上打下来。
姐夫蹲着,承受了这次打击,然后他站起身像一只受伤的鸭子猛地朝车逃过去,但是还没有几步,小伙子又上来了,从后面把他踢倒,然后毫不费力地骑在他的身上并且挥舞着手臂朝姐夫的脸来回地打着,就像是一只大鸟在闪动着它的两片翅膀。
姐夫被打得无法躲闪,只感到脸上像着了火一样地开始热情的燃烧。
小伙子突然泪流满面,就好像是挨打的不是姐夫,而是自己一样,他哽咽地说:“体会到了吗?”
那话语显得嘹亮无比,就像是一支常胜的军队终年不断吹响的号角。
姐夫被跟踪者的声音吓得要瘫痪了一样,他开始哼哧地哭起来。姐夫的声音是低沉的,是这样浑厚有力,他从来还没有发出过这样绝望得彻底的哭声,似乎四周一片黑暗再找不到一丝光来。
他的哭声飘到了河面上,顺着河水一起流淌,刺眼的阳光跃动着,追逐着。岸边的行人波浪一样走过来又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