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级演员-你喜不喜欢我

妹妹走进一个迎街的面包房,影影绰绰的光线落在人们的脸上胸上,花香和面包香柔和地混在一起。她使劲地吸了几口,站在一张高高的园桌边品尝一杯奶油冰咖啡。

一个蓄小胡子的黑人端详着她,向她吹口哨。她向他看去,发现他身后有一面闪亮的大镜子。她看见了自己苍白的面庞。她穿的是安蒂曾送给她的一件连衣牛仔短裙。短裙在她身上显得过大,又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于是她脱下来,只剩里面一件黑色丝薄内衣。她站直身子,觉得这样凉爽一点。那个外国青年认为她在挑逗他,便向她笑起来。

她走出去,黑人追在她身后,邀请她一起去看场话剧。就在旁边。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她停下脚步,看到旁边贴在墙上的巨幅画报,上面有几个大字,恐怕是剧名,叫《低级演员》。她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剧名。夜风吹得她的头发向后飘着。

然后她独自上了出租车,是一辆破旧的一块二一公里的小夏利。灯光映照着黑脸膛的青年,他向她笑着吹起很响的口哨。她也向他回笑。

窗外华丽的夜灯照得她的脸忽人忽鬼。她觉得这些日子或是从一生下来就在表演一场话剧,恰如那个剧名“低级演员”。过去,当她对自己的生活有种厌恶感时,朋友们就劝她换一种生活方式,别再写作了,或是尝试着演话剧,有许多实验话剧是很有意思的。

她像一具干尸坐在车里,并以种种念头驱赶掉小仙那张脸以及雷恩那张脸,但是无论想什么,那两张面孔都一如流酸侵蚀着她的内心。

姐夫打开门看到她,愣了愣,他以为是小仙,然而是妹妹。

妹妹脸上的苍白几乎在瞬间就打动了他。因为此刻在他的心里也充塞了这种苍白的悲伤。他妻离子散,万有皆空,他看见妹妹,就像在茫茫大海中一块碎板看见另外一块碎板,他的胸中涌起一股广阔和温暖的感觉。

他们立即搂在了一起。两个身体紧紧拥抱着,似乎他们之间从未出现过问题,悲伤使他们亲密无间。他为女儿的失踪,她为雷恩的背叛。

妹妹哭了。

她仰着脸,灯光把她的哭泣照得一清二楚,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的脸颊欢快地穿过,滴在姐夫的背上。姐夫掰开她,让他能看着她。只听她问:

“你老实告诉我,我漂亮吗?”

姐夫一时有点发愣,不知如何回答。他想跟她说说小仙,还没张口,只听她又问:

“我年轻吗?”

姐夫点点头,心里却为她这样的自恋而生气,但他还是抬起手抹去刚从妹妹眼睛里流出的泪水。

“我善良吗?”

姐夫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只听妹妹大声说:

“你骗我,我肯定既不漂亮,也不年轻,也不善良,要不我为什么总是失败?”

妹妹大声哭起来。在她的哭泣中,姐夫突然闻到了她身上一股强烈的烟味,这使他确定她是从那个美国男人那儿回来的。他伸展开双臂,搂住妹妹,他想对她说点什么安慰的话,结果却是自己的事情,他说:

“你知道小仙的事情吗?她在学校里出事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使妹妹全身打起了寒颤。她望着外面天空里的灰色的云朵,觉得它们离她是那么的近……

姐夫颤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他把她搀扶到紧挨着窗子的沙发跟前,让她坐着,他坐在她对面,中间是一个新的茶几。他几乎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妹妹了,这些天他深刻地反省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姐姐不在时想姐姐,妹妹不在时想妹妹。

他盯着妹妹,白色的灯光照得她不像一个真实的人。但是她却清楚地流着泪,她的目光宛如一个老人的目光,他想起那天在电梯口看到她时她也是这种眼神,仿佛灯光熄灭之后的黑暗。他想:她的痛苦比我的更大吗?我的女儿没有了啊。想来想去,他觉得他跟她是一对可怜人,于是他又想起过去她把跟他做爱比做一对可怜的麻雀。

他站起身绕过茶几,他想再次紧紧拥抱她,然而他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像一支弹簧从沙发上弹起来,她盯住他,然后又倒在他的怀里,用一种绝望的温柔的却又不无藏着凶狠的语气对他说:

“你来侮辱我啊,嘲笑我吧。

姐夫静静地望着她,眼泪就一下涌出来了,他搂着怀里的女人,亲着她散发出烟味的柔和的头发,体会着她的深深的绝望,只听妹妹哽咽着说:

“他说了,那个外国人说了,我只是他的GOOD朋友,而不是他的GIRL朋友……”

姐夫听着,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知道了怎么回事。

窗户玻璃明镜一样照出妹妹哭泣的背影。姐夫立即思考这样的问题:人为什么必须活下去?我们可不可以不活?

他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青春时代,那时候他就下了这样的结论:人生就是在水里捞来捞去的过程。

捞什么?捞到了没有?他恍若梦中,怀里的女人依然在哭,她什么也没有捞到,她正为什么也没有捞到而哭。不知为什么,刚才升起在心头的对她巨大的柔情似乎正在褪去。

姐夫放开她,开始对她释放着自己的痛苦,他说:

“小仙又出去了,她今天白天闯了祸,晚上不回来,一个电话也没有。从去年的圣诞节那个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一年多过去了,我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了,她可是我的女儿……”

说着这里他也哭了起来。

然后他抱起她向房间走去。

姐夫抱着她不是去她的房间而是他和她姐姐的房间。怀里的女人轻得跟空气一样,所以当门外的钥匙在转动时,他略略感到一丝丝的惊慌。姐夫停住,等着门外的人,因为渴望小

仙,他甚至忘了自己正抱着一个女人。妹妹也以为是小仙,她先是有些不自在,但是,当她想到让小仙看到自己正被她爸爸抱着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了报复的快感。

姐姐站在门口,她的手上提着小仙的书包。她先是用呆定的目光看着他们,然后问:“我的小仙在哪里?”

姐夫摇了摇自己的头,以便提醒自己所见的是真实的而不是梦境。他突然挺直了身子,一阵战粟通过他的全身。

他放下妹妹,快步走到她面前,说:“你回来了?”

姐姐看了一眼刚站定的妹妹,她那时正把脱了半截的裤子提起来,但是,她提得很慢。姐姐在她的眼里好比漂流者屡屡出现的错觉,是梦幻般的岛影。

姐姐走过来,看着光着屁股的妹妹,对她说:“你有没有一点怜悯心?到了这种时候还……”

妹妹这时才把裤子提到腰间,心里想: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姐姐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你为什么?如果爸妈还活着,绝不允许你在我家偷我的东西的。”

妹妹想:偷东西?我是一个小偷吗?如果我是一个小偷,那我的东西被谁偷了?

姐夫在一旁对姐姐说:“我一直在等你,我没有想到小仙的失踪能把你换回来……”

姐姐也看着自己的丈夫,说:“我就怕她想不开,怕她去自杀,现在好多小孩子……”

姐夫猛地抱着姐姐,仿佛他受不了姐姐的推测,但是却连连遭到姐姐的耳光。

姐夫强硬地抱着她,开始哭泣,说:

“你打吧。你越是打我,我心里越好受。”

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也哭起来,她开始抱着自己的丈夫抽泣。

姐夫对怀里的女人,说:“你会原谅我吗?”

姐姐摇头,她从姐夫的怀里挣扎出来,斜眼望了一下站在旁边的妹妹,向门口走去。姐夫赶紧去拉她,却被姐姐狠狠地甩掉了。姐夫说:“求你,别走了,我不是也原谅你了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

姐姐回头看着自己的丈夫,把刚刚打开的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姐夫抱着姐姐,两人伤心地蹲在门口的地上。姐夫安慰着姐姐说:“小仙是个开朗的孩子,她不会想不开的。”

这时,妹妹用可怕的笑声吸引了姐夫姐姐的注意。他们向她看去,只见她凛然地走过他们的面前,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又从门口探出头来说道:“我知道她在哪里。”

姐夫几乎是向她扑去,但是人还没到,门就关上了。只听妹妹的手机在里面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姐夫觉得肯定是小仙打来的,于是拚命地敲门。

手机一直在响。

妹妹不开门,也不接电话。

静了,一切都静了。她只听到外边姐夫的哭泣。这时,手机又响起来。

姐夫走过来,开始砸门,说:

“求你了,让我听听小仙的声音,只要她活着,安全,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妹妹这时拿起手机仔细地看了看上边显示的号码,那的确是雷恩的电话。

妹妹打开门,走出来,看了姐姐一眼,把手机递给姐夫。姐姐的目光也停留在手机上边。

姐夫接过来,只听里面是个外国男人的声音:HELLO。

姐夫用英文说:“我要找王小仙。”

男人说:“王小仙?”

姐夫说:对,王小仙,她在你那儿吗?

男人说:“小仙,在在,你是她的什么人?”

姐夫说:“我是她父亲。”

男人说:“父亲?”

姐夫等着小仙的声音,等了半天却没有,他喊着,然后仔细地听着。从电话里传来了那边争论的声音。

姐夫知道那就是小仙,她不愿意接这个电话,可是外国男人却非要让他接并对她证明不接自己父亲的电话是不好的,她没有必要害怕,她的事自己可以作主,因为她已经是成人了。

姐夫却一直在等着,直到那边的电话断了。姐夫冲动起来,拿着电话拼命回拨过去。可是,那边不接听了。姐夫疯了一样地大声叫起来。

一会,屋里一片宁静。妹妹重又笑起来,像喝醉似地说:“这个外国男人,是个最会开玩笑的人。”

突然,姐夫朝她张开嘴大叫了一声,他向她举过拳头,可是身体却晃了晃,朝后倒下去。这个男人就这样晕了过去。

姐姐大叫了一声,上前抱着姐夫,对妹妹说:“拿水来。”

妹妹望着倒在地上的姐夫的灰白的脸想:

这就是伤心。一个父亲热爱女儿的伤心。

妹妹拿来了水。姐姐朝姐夫脸上洒水。姐夫醒了。由于水,额头上的头发紧紧贴在了额门,姐姐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重又开始哭泣,好比两个犯罪的人终于能够彼此原谅对方的罪恶,或者说两个得奖的人终于能够心心相息了。

妹妹觉得自己对这一切已经倦了,于是进了自己的屋子。她想拿一些衣物离开这个家。但是她不知道哪些东西是她需要的,她觉得现在她什么也不需要,拿什么都是多余的。于是她对自己的房间环视了一圈之后,就走了出去。

她没有看地上的那一对,而是直径走向门口。可是她刚开门,就感到身后有股凉气吹来。

她看到姐夫在地上一跃而起,口眼都歪了,仿佛被火烫了———瞬间妹妹想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吗———他冲到妹妹身边,,说:“小仙在那儿做什么?能告诉我吗?”

妹妹平静地望着姐夫的眼睛,决心跟他们斗(逗)到底,她说:“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姐夫抬起手打了她一耳光,说:“你告诉我,小仙是不是真的跟那个外国人了?”

妹妹用手捂住脸,看了看姐姐,她发现姐姐正以仇视的目光看着她,她以同样的仇恨盯着姐姐,说:“看见你丈夫打我了吗?”

姐姐走到她跟前,说:“你以为你仅仅该打吗?”

妹妹看着姐姐。只听姐姐说:“该杀。”

妹妹笑了,说:“真残酷,你不是也出卖了自己的老公吗?”

姐夫反身一把抓住了妹妹的衣领,说:“你说,小仙跟那个外国人是什么关系。”

妹妹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这对男女,说:“你们真的想知道吗?”

姐夫松开了手,妹妹从随身挎的包里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一会儿,雷恩竟然又接电话了。

雷恩对妹妹说:“怎么又是你?你想我了?”

妹妹说:“小仙在你那儿吗?”

雷恩说在在。

妹妹把手机递给了姐夫,说:“给你,你的女儿就在这个人旁边。”

说着她又对着雷恩说有个男人要跟你说话。姐夫接过了手机,对方说了声哈罗,姐夫说我找我女儿。

“你女儿?你找你女儿不在你们家找,到这儿来干什么。”

姐夫骂了一句,雷恩也回骂了一句。

妹妹笑起来。这个时候,姐夫对着电话,说:“我求你了。让我女儿跟我说话。”

姐夫静静等着,当小仙的声音响起时,他竟然忘了换语言,他还在用英文对着电话喊。小仙说:“爸爸,我明天一早要听音乐会的排练。”

姐夫说:“不行,你赶快回家,不许听任何音乐会。”

小仙说:“德国乐团到中国来,奏的是马勒的《大地之歌》,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们买不到票,刚好雷恩有一个朋友就在那个乐团里,他可以让我们听他们的排练。这个曲子你跟妈妈经常听,小姨也在听,所以我也想听……”

小仙还在说着,眼泪从姐夫的眼睛里渗了出来,姐夫哽咽着打断她说:“不行,你得回来。”

姐姐在旁边对着电话说:“回来,小仙,妈求你,今晚你不能留在外面。”

小仙说:“你不配。”

这时电话突然断了。姐夫再打电话时,已经关机。姐姐大哭起来,她冲到妹妹的面前说:

“你害谁,也不该害小仙,她还小呀。”

妹妹说:

“是我害她吗?是她夺走了我的男人。你女儿夺走了雷恩。”

她转身要开门,又回过头对姐姐说:

“而你,又回来夺走了姐夫。”

姐夫从后面猛地伸手抓住了妹妹的头发,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妹妹的头不得不向后仰着,她说:“你放开我。你把我抓得很疼。”

姐夫用另一只手掐着了妹妹的脖子,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妹妹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是我干的好事,又怎么了?”

姐夫问:“是你把小仙推到雷恩那里去的吗?”

妹妹用仰着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姐姐,她发现姐姐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杀机,于是再次用尽全身的力说:“就是。”

姐夫用脚把她踢到了地上,他每打一下就问妹妹说是不是,妹妹仍然说就是,就是我把小仙推到雷恩那儿去的。

姐夫不再问了,劈头盖脸地朝妹妹身上猛踢。

妹妹觉得世界一片混沌一片朦胧。在朦胧中她听见姐夫的哭声凄厉,像狼嚎。

姐夫不哭了,姐姐也哭了。他们抹净眼泪,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时躬身。姐夫搭的那部分,是肩,姐姐搭轻的部分,是腿,搭到门口才发觉没有事先没有把门打开,只好又放下。当把门打开时,姐夫不再需要姐姐的帮忙,一个人便拎起她的腿往外拖。通过门槛时,只见地上的女人向他点头似的摇晃着脑袋。

姐夫对姐姐说:“不能让她再进这个门了。”

说完他开始在她的口袋里搜钥匙。姐姐一把拦住他。“她毕竟是我的妹妹。”

半夜,妹妹从冰冷的过道里坐起来,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她只感到渴,渴到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站起来,看到面前有一道门,突然认出这是谁的门了。于是用拳头在门上砸起来。

他们居然把我抛尸一样抛在这里———她看了看被灯光印在门上的自己的像鬼一样的面庞,依然用力地砸着。门上的那个影子使她知道自己确实疯了。

直到她的手实在砸不动,这才住手。当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时,她摸到了钥匙。这确实是可以开启这扇门的钥匙。

但是,她摇摇头,走开了。

她想,姐夫打她的时候似乎就是打一个轮胎。似乎就是他们家刚买车的时候姐夫因为安不好那个轮胎而生气并狠狠地踢着。当时她还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