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妹妹正在雷恩下榻的长城饭店里和他一起看着电视。雷恩终于被她呼唤到了北京。在机场里,当她重又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时,她对自己说:一定要稳住,不能让他看出自己迫不及待。于是她有些冷漠地站着。雷恩开玩笑地说:北京在下雪吗?
这两天,他们除了在房间里呆着看电视喝咖啡而外就是在餐厅吃饭喝咖啡。她对他格外顺从,甚至有些卑屈,一次她夸奖他说:你真好,真漂亮。雷恩对她露出不解的神情,于是提醒她说:不要忘了,我是马路上的自慰者。
在小仙给她打电话之前,他们正在房间里看一个外语片,那是表现女儿对父亲的依恋的一个片子:一个非常穷困的家庭,父亲因病去世,女儿却始终认为他活着,每周都给他写一封信。
看着看着,妹妹流泪了。雷恩吃惊地望着妹妹。
妹妹还在哭,但是又笑着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亲。”
她想以此表示自己是个善良的女人,而且希望他多了解她一些。她要跟他像糖一样绞合在一起,让他娶她。果然他走过来搂住妹妹的肩说:“你的家庭很穷吗?”
妹妹点点头说:
“但是我们家不像别人家那样欠吃的,因为我妈手巧,会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东西,尤其是春天的时候,大家都特别饥饿但我妈把在冬天淹的咸肉拿出来蒸,太香了。”
雷恩不懂什么叫咸肉,但知道是肉,于是问:
“不是说中国当时很穷吗,你们也能买着肉?”
“能买着啊。早上五六点钟我就被我妈叫起来往那儿的食品站去排队买肉,如果去晚了就没有了。我起来之后就趁着我妈不在的那空当,跑到他们的房间去偷冰糖,这冰糖是姐姐买给我爸的,因为我爸有气管炎,总是喘,吃颗冰糖会好一点。”
雷恩笑了,说:“这怎么能治病?”
“不过,差不多都被我偷吃了。每次去买肉,我爸还躺在床上睡觉呢。我爸是一个很迟钝的人,对玻璃瓶盖碰着玻璃瓶的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点不知道。
因为有了冰糖,所以一大早排队买肉的事情就显得有趣了,好像也有了冰糖的甜味。我还给站在我前面的一个和后面的一个一人发一块冰糖,尽管我才十岁,他们都是成人了,但是因为有了冰糖大家都能跟我很对等地交谈。”
当妹妹说到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握住雷恩的手对他说:“我是不是我妈生的呢?有可能不是她生的,如果是亲生的怎么自己不去排队去买,而把我从睡梦里喊起来?”
雷恩被她认真的推测逗笑了,于是大声笑起来。妹妹还要说什么,这时,电话响了。
妹妹看了看电话显示却不去接,她知道是姐夫的。不料,雷恩却笑着道:“又是那个男人打来的?”
妹妹心里一惊,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不得不撒谎道:“一个读者的电话,我才没有兴趣去跟她们唠叨呢,就是一个女读者,总让我抽空跟她谈一谈,让我听听她的离婚的故事。”
“这不是很好吗?你是一个作家,为什么不听一听?”
妹妹摇摇头,心里想道:“即使不是姐夫的电话,即使真的有这样一个读者,她也懒得去理。”
不过,此时她却挺想念一个人,也是她的一个读者,在姐姐家时,她们曾在电话里聊过许多次,对方没有读过什么书,是农村的,但是她能把她心底里最隐秘的东西告诉她,比如说她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外面嫖妓得了性病,把性病又传染给她,之后又抛弃她。两个月后她又打电话来,说是前一个星期为那个男人自杀过,她去找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把她安排在一个旅店里又走了。她身无分文,没有钱付给旅馆,最后觉得死是最好的解脱方式,然后去买了一瓶安眠药吃了,但是被服务员救了起来。她曾把她的这个故事写在一本书里。
可是直到现在差不多一年过去了,她也没有给她再打任何电话。
她把这个故事简单地翻译给雷恩听。雷恩挺感兴趣。妹妹说:
“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可是还是挺想念她的。她不给我打电话,我想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也许是看了我把她得性病的事情讲在一本书里,她不高兴了,二是也许她又一次自杀了。”
雷恩问:
“那么你希望是哪一种?”
妹妹说:“我挺在乎这个朋友的,她够不幸了,如果又因为我的原故而使她觉得难过,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希望她自杀成功。”
雷恩说:
“你对她那么好,却对别的读者反感?”
“在我没有进入她们的内心之前,我觉得她们长得很难看。”
雷恩再次笑开了。他问:“你是一个女人,你怎么会计较她们的长相?”
“我……”
“我是一个男人,我当然会计较,可是你在乎她们的长相,你身上是不是有一种同性恋的情结?”
“同性恋情结?”
“比如说你在我面前经常说你姐姐漂亮,你跟你姐姐有没有同性恋情结?”
她恐怖地望着雷恩,想起了当初姐姐每天放在她阴部的手。于是她的脸红了起来,却又硬着头皮说:
“我姐姐从来都是瞧不起我的人,她从来都小看我。”
雷恩说:“要按我的理解,她是瞧不起你的职业,一个作家。”
“作家怎么了?”妹妹开始生气。
“因为搞文学的人太穷了,因为你没有钱必须住在她的家里所以瞧不起你。”“不,她只是觉得我挺傻的,还这么爱写书,她就不知道对我而言,文学只是一种谋生手段。”
“既然你承认这是一种谋生手段,你为什么又不跟刚才给打电话的人去为伍呢?你身上还是有一种骄傲的。”
雷恩的脸上又露出了一种坏笑。
她还强硬说:“你说得不对……”
妹妹还想说下去,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她想无论是谁的电话她都得要接,即使是姐夫的,也没有关系,雷恩听不懂中国话。
当铃声响了第四遍时,她打开手机,按了接通键。她奇怪地听到了一个人的哭声,尖尖的,细细的,然后又变得低低的,只是在抽泣。
她一下意识到这是谁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雷恩正注视着她。于是她向前走了几步,让面庞超出雷恩的视钱,她对着电话问:“小仙,小仙,怎么了?”
里面只有哭泣。
一会,雷恩走了过来,问:“你为什么紧张?”
她说:“小仙出事了。”
雷恩说:“你姐姐的女儿?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是外国人,只能为我添乱。”
雷恩却一定要去。
妹妹把他推到了一边,然后自己走了。
雷恩跟了出来,说:“我想帮你呀。”
妹妹说:“那你就在这儿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雷恩点头,说:“好,我在这儿像嫦娥一样等你。”
妹妹笑了,说:
“你应该是吴刚,不是常娥。”
雷恩独自在房间里抽烟。他不知听过多少女人诉说过自己的童年的不幸,似乎人世间只有不幸才能使人感动。那些卖淫的放荡女人也经常瞬间就流起了眼泪,为的是让他多掏一百块钱。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清醒,而不像当局者那样迷恋。
当妹妹赶到小仙所在的电话亭时,小仙几乎倒在了她的怀里。她哭着,不说话。妹妹反复地问出了什么事。
最后,小仙才说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说她只配给男人吮脚趾头。
“吮脚趾头?”妹妹感到惊奇。
小仙的眼泪仍然流着,却内行地说:“这是新起的行业,在给男人全身按摩过后,就开始用嘴吸吮男人的脚趾头……”
妹妹突然觉得恶心,只见小仙浑身在颤抖,她抽抽咽咽地说:“我已经不敢回学校了,明天我该怎么办?”
她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她,好像她能救她似的。
“你的书包呢?”妹妹问。
“在教室里。”
“你为什么不给你爸爸打电话?”
我爸爸会把我给撕碎的。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妹妹把她瘦削的身子搂在怀里。在那一刻,妹妹突然觉得女性主义运动或者说女性写作方式是有道理的,凭什么说世界上最恨女人的就是女人,凭什么这样说呢?
比如说,她现在就特别爱着小仙。
街头灯影绰绰,照射着车流人流,也照着小仙凄惨的面孔。妹妹故作轻松地说:
“明天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今天我带你去见雷恩,我们先一起享受一顿美餐,你不饿吗?”
小仙摇摇头,以为小姨能给她想出了什么好办法,所以说什么也不去。妹妹想到还在等着自己吃晚饭的雷恩,于是抓住小仙的胳膊,拽着她走。
小仙说:“我怕外国人。”
妹妹说:“原来我也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不怕?”
“他们与中国人一样。”
“不一样。”
“走吧。”
小仙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