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床头边的那张照片:她和雷恩的合影。她久久地看着,回忆像海浪一样打过来。当她把它小心地夹在一本书里时,又最后看了一眼那双海一样的蓝眼睛。
行李只是一个箱子。她暗熟和男人的战争是持久的,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她回忆起:那次在商场里把那个包丢弃时,她没有回头望一眼,商场里的灯光像是夕阳残照在各种物件上,粘住似的,就仿佛她跟雷恩的关系。虽然当发现四周没有雷恩的影子她心里产生了恐慌,但是从某个镜子里反射出的自己的脸庞,是那么悠然,放射出了异彩。她坚信那种异彩可以照耀一切。
收拾好东西,她实在是不能动弹身子,于是躺在床上,可是她又不想看见姐夫,一心想在他回来之前离去,但不知怎么,她全身软软的,竟然睡着了。
她被一阵轻手轻脚的动作弄醒,她陡然睁开眼睛,只见小仙正拿着一把枪,枪口直直地对着她。
“如果我要打死你,你怕不怕?”
妹妹全身抖嗦了一下,然后生气地把她推开,说:“一个女孩子应该害怕鲜血,害怕枪,你们课堂上老师没跟你讲过海明威的名著叫《告别武器》吗?”
小仙收起枪,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趁爸爸没有回来。”
“玩笑也不能开。”
妹妹说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心想:对,趁他没回来。
小仙刚要走,妹妹又把她叫回来,说:“把枪放在我的房间里吧。”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又一次想起姐夫拿枪时的凶狠的目光。她必须把这个祸患藏起来。藏哪呢?小仙选了几个地方都被她否决了。最后她突然想起自己床头柜里的骨灰盒。于是把枪放了进去。
妹妹拎起行李,小仙把她送到电梯口,然后问她下次去上海时能不能带上她?她的口气是那么胆怯,好像生怕小姨不答应似的。
妹妹放下手中的行李,郑重地对她说:“千万别跟那个小子来往了,小姨会带你去国外的。”
她盯着小仙。
小仙看着小姨眼中的神态,心里突然有些害怕,那里面有着夜猫一样的光。
电梯开来了,正巧有一个男人走出来,这个男人敞开着绿色棉布T恤,露出浅黑色的咽喉。妹妹的视线和他吃惊的面庞碰在一起了。
小仙喊了一声“爸爸”。
妹妹脸上仿佛腾起一道火焰,但她很快偏过目光拿起箱子要走进去,他们的身体各自隔得很远,好像彼此都怀惴着憎恨。
妹妹走进了电梯,在关门的刹那,姐夫的手一下按住电梯,说:“你出来一下。”
小仙还在,妹妹不得不拎着行李出来了。姐夫回头对小仙说:“帮爸爸擦车去。”
他把车钥匙给了小仙,小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并没有违抗的意思。等她顺着电梯消失,姐夫问:“去哪里?”
妹妹想了想,索性告诉他吧,于是说:“上海。”
“这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姐夫问。
妹妹没有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再纠缠。只听姐夫又说:
“人在受伤时是拒绝自己的,你也得学会接受痛苦,仿佛又要走错一着。”
妹妹笑了一下,说:“你放心,我正在接受痛苦。”
姐夫盯着妹妹脸上露出的嘲笑,坚持着说:“人是在经历中一面活着,一面写着,一面修正着,有时不是自己的主观能控制的。”
“怎么了,又当传教士又当哲学家?”
妹妹说着,收起笑容,重新按了电梯。她打算再不跟他说话。
但是当电梯到来时,她忍不住转身对姐夫说:“我可以再爱,如果'爱'由我来说是一件滑稽的事情的话,那么我想说我可以再'钓',不管'钓'来的是钱,是婚姻,还是痛苦……”
这时空中猛地传来一种声音,那是他们都熟悉的声音。他们同时仰起头,听着盘旋在空中的马勒的《大地之歌》。姐夫与妹妹都有些吃惊,这的确是真的在放那首与做爱有关的管弦乐作品。
他们互相对看了对方一下,好像在对问:谁在做爱?
电梯门很快关上了。电梯徐徐向下。妹妹的脑海里忽然吹出一股清风,渐渐地,清风凝成一幅图画:
那还是初秋的阳光,浅浅地映照着姐姐拿着那盘马勒的身影。仿佛回到了十九岁的她穿着蓝色睡衣,披着长发,正犹豫不决地盯着面前有些冰凉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