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外面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他还没有醒,脸向下对着她,轻轻地出气与吸气,那黄色的头发卷曲着覆盖在额头,鼻子高高地在脸侧投下深重的阴影,那丝光蜡烛似地点在鼻尖上,她凝望着那光,将头移过去,埋进他的胸里,可是她又怕把他弄醒,很快又恢复原位,闭起眼睛。这时,雷恩伸出手将她的头勾过来,靠在他的脸上,她睁开眼盯住他,他也同样看她,然后微笑起来。他的微笑像是一根蔓藤把她的肉体与她脑子里的想法连在了一起。她想起过去和安蒂在一起做的小游戏,决定现在也跟他做一遍。然后问他五个手指中最喜欢的手指是哪一个。他想了一会,竖起壮实的中指,她说中指代表的是性,问他第二个喜欢什么,他竖起小指,她说这代表安全。然后问他:“安全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点点头,说:“我希望碰到我喜欢的女人,喜欢意味着冒险。”
妹妹想那么我是不是他碰到的喜欢的女人呢?
她又问他第三喜欢什么,他竖起大姆指,她告诉他这代表智慧。然后他又竖起食指,她说这代表外貌。最后剩下的那个只能是无名指了。无名指代表情感。
虽然这是个游戏,但是妹妹心里涌起无尽的失落。她希望男人跟女人一样能够把感情放在第一位。
他自己做的早饭,香肠、烤肉、鸡蛋和牛奶。他说早饭之后去商场为她买衣服。
“或者给你钱让你自己买。”他嘴里一边说,一边嚼着烤肉。
她本来喝着牛奶,听到这话,用执着的沉思的眼光盯住他,说:
“就是你所说的那一万块钱?”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是的。”
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便用孩子似的清澈无底的坦率的目光迎上去。她点点头,说:“你把钱给我,像我们当初说好的一样。”
“真的?”
“真的。”
“没有骗我?”
“是你自己说的,怎么会是我骗你?”
她想笑一笑,但是被嘴里的牛奶呛着了,她放下杯子跑进洗手间一声一声咳着,眼泪涌了出来。雷恩跟在后面,看见她涌出的眼泪问:“真的?”
她抽出纸盒里的纸巾擦拭着,说:“今天我就回北京,也没有时间跟你去商场。”
她走回去,把那杯牛奶喝完。然后对他说:“不过,钱也算了,昨天你用那个纸做的戒指抵了。”
他无声地笑起来,几乎是心平气和地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她泛起蓝色的光波。但是她只是低着头站起身收拾桌上的餐具。他说:“不,我来吧,你是客人。”
她停下手,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心想,本来可以拿了钱就走就像他们当初说好的那样,可是现在自己为什么不愿意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他之间关系的性质就变了呢?好吧,就用那一万块钱打一个赌吧,或许他真的会跟她结婚呢,不是有很多女人都成功了吗,凭什么她就会失败?
一会,他手上拿出一个东西,一看那是红色的“登喜路”的笔记本。
他说:“你是作家,这个你应该用得上。”
她知道这个“登喜路”牌子的笔记本,至少是两千块钱。他又给她拿了瓶香水,还是“登喜路”,莫非他是这个牌子在中国地区的代理商?她问他,只听他笑得震天响。
她想这个香水可以送给姐姐了,做为她的生日礼物。她算了算,刚好离她的生日还有一个星期。每年她都给姐姐买礼物,仿佛这是对姐姐让她长期住在她家的一种报答。
雷恩坐在她的身边,抽烟,喝咖啡,跟她说了说与妻子分手的事情。他说他很想念自己的儿女。太想了,女儿十三岁,儿子十一岁,每次和女儿见面时,女儿只是跟他拥抱一会儿,而他那个十一岁的儿子会跟他长时间地拥抱。在他临到中国来之前,办了一个舞会,他那个十三岁的女儿穿着长裙子,涂着口红,没有一个客人把她当作孩子来看,甚至还有人向她求婚。
说到这里,他开心地笑了,然后问:“你呢?”
“我?”
“对啊,你在北京是住在哪里的?”
“跟姐姐和姐夫一起住,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十六岁,几乎成人了。”
雷恩显得吃惊的样子,说:“你没有自己搬出来独立生活?”
“没有,在中国的家庭,一般都是和家人在一起住。”
“可那是你的姐姐和姐夫。这样不好。”
她低下头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味,要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呢?他还在惊诧地摇着头。
她说她要搭今天的飞机回去,无论多晚都要回去。
这是她明确答应姐夫的,并且姐夫对她千叮万嘱:千万别跟他去睡,睡了,你无论是要钱还是要婚姻,那肯定要不成,无论这是个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雷恩恰在这时掐灭了手中的烟。他盯着她的脸看,眼中根深蒂固地充满了生机。他吻她的嘴。
她感到自己的脸色死人般一样苍白,又生怕雷恩看出来便站起身逃向洗手间。雷恩却像没事似的已经从洗手间出来,看也不看她重又坐进沙发,抽烟,看电视。
他不看她又使她心里失望,为什么他不注意自己的外貌?难道说这跟他无关?仅仅把她当作某一条大街上的女人?想到这她反而不想走了。她来上海并不是仅仅跟他睡觉的。
忽听放在外面沙发上的手机在响,雷恩像是恶剧般地拿起手机,说了句哈罗,然后把手机给了妹妹。
妹妹一听是姐夫。只听他在里面说你不是答应今晚回来的嘛?怎么还有别人的声音?
她刚要说什么,雷恩却也进来,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她尽量说话平静,让他觉得她正
在跟一个普通朋友说话。
她说我有点事情,不能回去。
“你有什么事情?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他几乎在咆哮。
妹妹没有说话,微笑着,装出在倾听的样子。只听姐夫又问:“你跟他睡了没有?”
妹妹以一种轻松的口气说没有啊,就像是对方问她吃没吃饭似的。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的脸上还在微笑,雷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伸出手握住雷恩的胳膀,并用嘴在上面亲了一下。姐夫在里面问:
“他在旁边吗?”
“不在。”
“你骗我,我感觉到他就在你身边……”
没等他说完,她关了手机。雷恩问:“说完了?”
“说完了。”
她的脸上仍然还挂着刚才的笑容。雷恩又问:
“那为什么没有说再见?”
“说了啊。”
“是一个朋友?”
她点点头。
“男朋友?”
“我的男朋友在这里呢。”她趁机说着,靠近他的胸,只听他连连说:“我不是,我不是。”
她装作撒娇地一把抱住她,也连声喊:“你就是,你就是。”
雷恩被她的神态逗笑,她的手机又响了。她对雷恩解释说:“又是刚才那人,公司里面出了点事。”
雷恩等待着她。她打开手机,平静地说你好。
“你好”这两个字是雷恩唯一能听懂的汉语。姐夫知道她是说给雷恩听的。于是在那边重又吼叫起来。
她开始恼怒姐夫的无理。于是她对他说她有权利谈恋爱。
“你不是也在我跟谈恋爱吗。”
她朝紧盯着自己的雷恩眨了眨眼睛,她想,如果雷恩不在,她肯定也会发出同样的愤怒。然而她只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说:
“不,不是恋爱。”
“那什么样才叫恋爱?”
“除非你离婚。”
“好,我离给你看。”
她在上海整整呆了五天,雷恩为了她只是在家里打电话到公司,把工作布置下去,然后陪着她在外面喝酒喝咖啡,好像除了吃喝没有别的事情。有时在雷恩的房间里,他们也居然打起了扑克牌。两方的习俗不同,但是雷恩能知道她的意思,她也能知道雷恩的意思。他们俩经常发出会心的笑。有时也逛逛商场。一路上他们都在调侃,开玩笑。她走在路上,自然有许多人朝她看,他问她这是为什么?她回眸笑道:“因为我漂亮、美丽,有魅力。”
他装作吃惊的样子说:“真的?我怎么没发现?”
有时天空下起丝丝小雨,他们必须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她问他你可不可以跑?
“当然,如果雨要下大一些,我还可以游泳。”
她笑了,而他不笑,严肃地盯着空中的雨丝。
但是每次她把他带进一个昂贵的商场时,空气总是有些紧张。她心里希望他给她买一件她喜欢的衣服,为女人买衣服就像是当年的绵绵情歌穿过岁月响彻在妹妹的耳畔,她会随着音乐的旋律摇电摆动,有时还会全身颤抖,仿佛那买下的不是衣服而是对方的爱情。然而雷恩看看牌子,再看看价钱,便断定这家商场真是疯了。可是在一些便宜的商场他也不替她买。她看中一款包,这包是红黄绿夹在一起的条纹,用草杆编得很精致,她觉得拎在手里跟她的平日的穿着打扮很配,价格是二百块钱。她对他说我喜欢这个包。但是他只是望了她一眼不理她,自己倒是掏钱买了包旁边的一个小首饰,他在掏钱时,她随即以开玩笑的方式也从他的钱夹里面抽出两张一百的交给了小姐。然后她拿起那款包挽着他走了。
她一边笑一边对他说谢谢。然而他却沉下脸,对他说:
“我妻子跟了我十八年,没有一次是她自己从我的钱包里拿钱的,任何女人都没有。”
“那么我想做第一个。”看着他严肃的模样,她依然想以开玩笑的方式把这事混过去。
他离开她的手,独自一人走着,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她知道他为这二百块钱是真的生气了,于是上前拉住他停住,对他说:“那么好,我把这个包就扔在那垃圾桶里,这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旁边就是一个铁罐长形垃圾桶,包进不了这个桶口。雷恩拉住她,但是她负气地把它放在上面,然后独自朝着雷恩相反的方向走了。
走了很远,她依然听得见刚才自己对他说的话,那几乎是一句用嘶哑的声音低唱的哀歌。
商场里的人不多,她背着自己那个小包突然觉得全身空荡荡的,两个月来一直充塞在她心头的期待冰一样在阳光下化掉了,这么简单又这么容易。她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开始她从他不让她扔包的态度上,以为他能跟着她,这是一般男人的惯用伎俩,所以她坚决扔包,并且绝不回头。但是逛了两圈之后,她向四周看去,哪有他的影子?她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气愤之余真的懊悔自己刚才的行动,如果她不贪那个包,不贪他那两百块钱,他们依然会很快乐地在一起调调情的。交往的这些日子以来,还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啊。
她掏出手机想给姐夫打电话,然而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跟他说什么?她四周看了看,这个商场有三个出口,他会从哪个出口出去?她还需不需要再次见他?而他还会不会再见她?她随身挎着的包里有她所有的东西,身份证与钱。只是他送给她的“登喜路”没有带来,还有就是晾在他公寓里那件被他撕开的黑色内衣。这些当然可以统统不要。
她痛苦地像是受了一闷棍一样从原来的出口出去。当发现雷恩正在门旁一边抽烟一边等
她时,她心里一阵狂喜。她觉得一切还是可以挽回的。然后她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一起看公路上的车辆。
谁也没有讲话,待他把烟抽完时,她问他:“我们现在怎么办?如果你觉得那二百块钱比什么都重要的话,我们就各走各的。”
雷恩转过头望着她说:
“你以为真的是钱吗?”
“那是什么?”
“你要是喜欢那个包,而且,又不贵,你完全可以自己买呀。”
她同样盯着他的眼睛,顽强地问道:
“你们美国人果真不给他们喜欢的女人买东西吗?”
“买的。只是他得真的喜欢这个女人,而且要在他高兴的时候。”
妹妹愣了,因为雷恩用的是“喜欢”这个词,而不是爱,甚至于还要真的喜欢。同时,还要在他高兴的时候。
雷恩看到妹妹脸上的惊异的表情,说:“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妹妹又一次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哀鸣,她同样望着雷恩说:“你没有错,有错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