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为什么总是要歌唱-你喜不喜欢我

晚饭是姐姐做的。

每周六、周日他们都要围坐在一长方形的亮得跟玻璃一样的木桌旁边。桌子上有煎鸡蛋、面包还有正渗着汁的水果。

姐姐说:“累了,不想作了,就把早餐当晚餐吧。”姐夫说:“就好比说我们吃的是西餐。”

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干红葡萄酒。

小仙说买车比写作业还累,然后就进了自己的小屋,躺在了床上。三个人坐在桌旁,在这样的晚上,这个桌旁,没有小仙的存在,大家都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为了使气氛不要太紧张,姐夫说:

“是不是应该来点音乐,亲爱的小姐们,你们是不是需要一点音乐,今天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咱们家有车了。”

说完,这个男人起身去放音乐。

这更促使了妹妹要搬出去的决心。

姐姐在音响旁大声地问:“想听什么?”

妹妹大声说:“马勒吧。”

她有某种恶作剧的心理,才会这么说。她经常想,她是因为先恨姐夫然后才开始恨姐姐的吗?

不知道,可她认为自己恨他们肯定是有理由的。尽管她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有的报纸上已经说她是一个女作家了,可是,她的确都是恨别人,感到这个世界对不起自己。

比如明明是她住在别人家(其实她挺不要脸的),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充满了委屈。

她的委屈是从哪里来的?妹妹这样的女人有时也会发出这种反省,可是很快地这种追问就被迫停止,她被比马勒更大的,比潮水涌动还剧烈的自怜打动,像是看音乐剧的观众一样地流下热泪。

泪水有时在床上,有时在镜前,有时在姐夫和姐姐的卧室里,有时就在马勒的音乐里。

姐姐本想说什么,听妹妹这么说,就一愣,然后她把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姐夫也显得有些犹豫,他沉吟了片刻,把唱片放了进去,然后,他摁了PLAY健。

马勒响了起来,是那首大家听得太多的老曲子,只是今天它成了伴奏吃饭的曲子。

妹妹感到有些解气,内心舒服了很多。她看着姐姐和姐夫的脸,内心有些轻松了,同时她又朦胧地意识到自己是应该搬出去住了。

但是,在没有经历买车的事情时,她还有些犹豫,现在她认为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她想到安蒂那里小住几日,在这过程中寻找一间合适的房子,一个人住只需一居室,家里也没有必要有这么精致的餐桌和餐桌下的同样精致的地毯。

至于地点,她不想到郊区,最远也不能超过四环。

她不想再与姐姐姐夫朝夕相处,她要与马勒绝缘,并且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新生活不一定就是雷恩……想到这,她又一次地想到了那个跟踪者。

在柔和的灯光下,妹妹感到自己对跟踪者的眼神很可能产生了错觉,那里很有可能就是爱情,而不是别的。冷漠是一个词,可是COOL似乎更时尚一些。

姐夫默默无言,姐姐则满腹孤疑。

妹妹只管吃面包,心想,这面包、这水果还有牛奶鸡蛋都是她前天从一超市里买来的。我在吃自己买回来的东西,你们不应该有什么不高兴吧?

她边吃边看着姐姐和姐夫。

那两个都有些疲倦。

妹妹想,自己隔几天就得这么买一次,有时还带着小仙,买一些她喜欢的东西。

为了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这里白住白吃,她说:

“吃呀,这是我昨天才从超市里买的,很新鲜呀。”

姐夫看了她一眼,也拿起一片面包。

姐姐说:“能不能把音乐关掉。”

妹妹说:“挺好听的。”

姐姐说:“我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听这么严肃的东西。”

妹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说:“这音乐严肃吗?一点也不严肃,起码在这个家里是这样的。”

姐夫起身去关音乐。

妹妹想拉住他,但是她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权利。

音乐关住了。

屋内寂静,似乎有了更多的呼吸空间。这有助于她的思考:吃完饭,就开始收拾行李,先把一些自己要穿的衣服带出去就行了,以后的慢慢拿,不着急。想到自己要穿的衣服,她

一下想到了那件黑色的全身只开那一个洞的内衣。当然一定是要把它也带走的。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试着对姐姐说:

“我找了一个地方,是可以住人的,所以……可能我会搬出去。”

姐姐拿着水果的手突然停住了。

“搬出去?”

她很快扫了丈夫一眼,一时弄不明白这事的意义。

姐夫倒是弄清楚了这小姨子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他仍然抬起头问:“为什么?”

妹妹想,他寻问的口气竟跟那天遇到的那个美国人一样,有着自信和自大的成分。于是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不可以一直在你们的家里住下去。”

姐姐的脑海里忽然浮起几天前的情景,当他们坐在沙发上时,姐夫看着妹妹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但即使是漫不经心,他也是长时间拿眼睛对着她,而不是对着自己。她知道妹妹为了应付他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丈夫却听得很仔细。而且当他们关起房门放马勒时,丈夫出现了他从未有过的激情,即使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也不是这样,他看她的眼神有着快乐的光辉,但是她即使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舞蹈演员,也意识到那绝不是为她散发出的光辉。那么,现在妹妹提出搬走,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迟早是要走的,尽管父母不在了,作为姐姐必须照顾妹妹、但是她也是27岁的人了,应该独立了。

姐夫想起夜里受着煎熬,站在窗口边的惊慌以及鼓作勇气拨开窗帘的惧怕。今天即使要买车,也没防碍一大早他对她的偷窥:

她面向墙壁沉睡着,他意外地发现她竟穿着一件黑丝内衣,从头到脚包裹得紧紧的,难道她已知道了有人在偷看?他先是开始以为光线太暗,那里只有一个纤细的腰以及小土豆似的鼓起的一个臀部的轮廓。他又把窗帘拉得开一点,这才看清她穿着一件衣服。他有些失望,同时脸上热辣辣的,兴许是她发现了自己?

他一边走回妻子的房间,一边回想那小土豆似的屁股。他跟他姐姐恋爱时,她才十二岁,有一天,他们在中山公园,看见走成一排的扎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突然从里面跑出一个小姑娘来,羞涩地望着她姐姐和姐姐身边的男人。他记得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蓝色的校服,胸前微微突起。姐姐摸摸她的头让她赶快归队。她便一边往回走,一边向他们招手,他记得那是一件白色的紧身裤,小屁股绷得园园的。

她几乎是伴随着他们一起成长的。

这欲念折磨着他。

姐夫听她说要搬走,正在咀嚼着水果的牙咬了舌头,一股咸咸的东西流出来,但是他不觉疼痛,只是问:

那你去哪呢?

实际上他想挽留她,但不知怎么却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从妻子的表情看,不会强留,那么作为他,一个姐夫,这么说也许是对的。然而,当他混合着血丝完全吃完了那块苹果,他已冷静下来:这也许是个机会,让她走吧,我必须终止身上的欲火,我要安安静静地睡觉,把所有精力放在公司里。难道没有人看出最近自己是越来越苍老了吗?

他低下了头,心上掠过一阵难受。如果没有她,这个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姐姐在考虑着让她带走些什么。她想只要她喜欢的她就拿好了。这时,小仙却突然进来了,她的面孔衬在一圈漆黑的头发上,显得跟纸一样白,她看也不看她的父母,就赌气地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并且嘴里嚷着:“小姨搬到哪我跟到哪。”

小仙把妹妹抱住,哭得更厉害了。

妹妹的眼泪夺眶而出。

难道人间果然有真情?

姐夫在国外的四年,姐姐因为演出常在外地,所以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她和小仙一起身体挨着身体地躺着。直到现在,她还能记得小仙身上的体温。

这似乎给谁都下了台阶。想走的人不走了,不想留她的人也只能是留了。

姐夫呵护着女儿,拍着她的头发说:“谁说小姨要搬走啊,快吃饭,我们明天就一起去

把车拿回来,马上家里就会有一辆车了,下个周未爸爸会带着你们出去兜风。”

小仙刚擦完了泪,就像是忘了刚才的事情,她看着桌上的肠,说:“我饿了。”

然后,开始大口地吃了起来。

妹妹想,这女孩子今后长大了,也跟姐姐一样,是个好演员,当然,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男男女女之间。

当全家人从餐桌上站起来时,姐姐又突然说话了,她对妹妹说:

“你们报社不行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应该再去找个工作。”

“我不想找,我就想这样。”

“现在没有人看小说,连那些大作家的书都没有人买,你想饿死呀。”

妹妹不高兴了,说:“我为什么一定要饿死?”

姐姐说:“写书的人,当然会饿死。”

小仙插嘴道:“都说卖文为生,怎么会饿死呢?”

姐姐说:

“过去你卖文为生是可以的,现在不行了。”

妹妹突然说:

“那我还可以去卖别的。”

“卖什么?”姐姐瞪大眼睛问。

“卖什么都行。”

小仙笑起来,说:

“小姨真逗,你还能卖什么。”

妹妹也笑了,说:“只要是能用得着的,别人需要的,卖什么都行。”

可是,小仙在旁边,不仅仅是她跟姐姐,她不愿意小仙听到这样的话,她毕竟还是个中学生。

姐姐说:“好了,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其实你想作些什么别的?我可以帮你找找人,他们也许能帮你找份有意思的工作。”

“我就想天天躺在床上睡大觉,做梦。这就应该是我的职业。”

妹妹说完,朝自己的房间走。

姐姐对着她喊:“你就是不赚钱,也可以去学着演点话剧,或者搞点电影,起码知道你是活的呀。”

既然,她已经提出了要走,既然他们在小仙的要求下,愿意让她继续呆在这儿,那她就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于是她也喊:

“我就是死的。”

姐姐看到她走向自己的卧室,便说:

“累了?家里买车,这么大的事,我们都兴奋地睡不着呢。”

小仙也说:“就是,再呆会儿吧。”

她回头笑笑,说:“真困了。”

这时姐夫说:“她当然没有你那么兴奋。让她睡吧。”

姐姐对姐夫狠狠地看了一眼,说:“胡说,她怎么没有我这么兴奋,她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买了车,她也能享受,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姐夫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说她累了,就让她睡觉。”

姐姐说:“你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你拿我妹妹当外人。”

妹妹突然站住了,她本来就要走进自己的房间了,她回头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意味深长地说:

“姐,你错了,他从来都没有拿我当外人。”

姐夫紧张地说:“对呀,你看,连她都这样说嘛。”

姐姐有些怀疑地看看妹妹,说:“你就不能再坐一会儿?”

妹妹说:“你们好好说说那车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