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迎来第一缕阳光
这是懒散的一天。
姐夫坐在沙发上,妹妹这时发现他手上的材料都是些汽车资料。当姐姐为姐夫端上茶时,妹妹才慢慢走进洗手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只有不化妆,只有不在乎自己是美还是
丑,姐姐才会放心地对她有着发自内心的亲情。每次她化完妆准备出去或者刚从外面回来,同时又恰巧遇见姐姐和姐夫,虽然姐夫不朝她看一眼,但是姐姐都是沉着脸的。而每每这时,她又总想跟姐夫说几句话,她想让姐夫知道她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时并不亚于姐姐。
妹妹站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刷牙洗脸。她想到半年前姐夫从美国回来时,带回来两个硕大无比的黑包,身上穿的居然是“顺美”牌的浅咖啡色羊绒大衣,头发也是黄的,稀的,黑黑的脸,一副从中国边疆地区回来似的。不过,在她的记忆中,他也从来不是潇洒风流那一类型的男人,但是当她和姐姐小仙站在机场时,她期望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但人群中只有一个矮个朝她们笑。只要他不在,只要她不是亲眼看见他,她还是觉得这是个有威严气度甚至还略带英俊的男人。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仅仅是出自她的希望罢了。
妹妹洗漱一番之后,回到那套围成一圈的沙发上,听姐夫对姐姐讲汽车。按理,她也可以回房间,但是那样,姐姐会觉得她在以沉默的方式引起姐夫对她的注意。此时,姐姐紧紧偎在姐夫身边,并且不时伸出手把姐夫垂在脑门上的头发把上抹去。姐夫的肩膀佝偻着,偶尔出现笑容时,嘴角边上出现两道纹路,两道灰色的纹路。
这确实是个中年男人了。
当妹妹加入进来时,他的脸开始转向妹妹,传送出温厚的声音。
“我不是只在乎车的牌子,我想了很多,咱们说到底还是穷人,能有车就不错了,但是,面子也重要,钱和面子产生矛盾,我对你们说这些只是想排除心中的苦闷,不买车,苦闷,买车,还是苦闷。”
姐姐说:“我一听你说又准备买捷达,我就很苦闷。”
姐姐说着,脸上就出现不屑的表情。
这使姐夫有点生气,他说:
“你的内心我懂,但是,人应该理性一些,你必须充分考虑性价比,还要考虑维修和省油。捷达是不好看,款式有些落后,可是,没有人不说它实在,不,是实惠。”
姐姐说:“但是我就是瞧不起捷达。我宁愿不要车。小仙都说了,那是三十年前的款。”
姐夫说:“不,是二十年前的款。可是,你看一下二十年前的德国电影,就应该知道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比咱们现在富多了,当然,我说的是西德,而不是东德。”
姐姐说:“关键是捷达太多了。”
姐夫说:“好就好在多上。我的本能告诉我,看车,那就应该去看那些街上跑得最少的车,什么少你就看什么,个性和尊贵都在里边,可你如果买车,那就应该看大街上什么车最多,就买什么,因为使用有成本,维修将是一大笔费用。”
姐姐说:“还新的,你就想着坏。”
说完姐姐把脸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
姐夫笑了,他显得有些智力优胜的感觉,低下头对姐姐说:“任何东西,你都得考虑它的维修和保养,难道人不是这样吗?”
姐姐说:“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好好保养过,就好像我是一个永动机。我天天都是在这个家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你考虑过我的使用和维修成本了吗?”
妹妹坐在他们对面,和以往一样又看了起来,她看出姐夫今天心情挺好,他不想跟姐姐吵架,他说:
“你看你,我们在说汽车,你却又说这些,其实,我们过去都没有考虑自己,可是现在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了。”
姐姐说:“这是你说的?”
姐夫说:“是我说的。”
姐姐说:“你不要忘了自己说的话。”
姐夫说:“我不会忘了自己说的话。”
妹妹看姐姐还想说这些,就开始打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这么做。于是她说:
“其实,车就是代步的工具,不要太为难自己,把自己当成车的奴隶,为了一辆车,弄得一切都不轻松了。”姐姐看了妹妹一眼,说:“没有车,我才觉得自己是奴隶呢。”
说着站起身离开了姐夫,进小仙的房间开始打扫起来,把声音弄得怦怦响。
妹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嘴,其实,这个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本身跟她没有关系。
她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话,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去跟他们探讨人在什么状态下是奴隶的问题。
姐夫又开始翻动那些汽车资料,声音哗哗的响,在妹妹听来就像是海水涨潮,她知道几乎在几个月前姐夫就开始搜集各种资料。车还没有买,但是他已经是一个汽车专家了,对于各种型号各种款式的车子了如指掌,并且深深地爱上了一款德国的老牌号叫SAAB。他夜不能寐。说这SAAB是一种身份和文化的象征,而奔驰和宝马仅仅只是暴发户们的偏爱。那几天里他几乎是激动成了一个汽球,有一次当他听说SAAB仅仅换一根安全带就得花上一千块钱时,汽球突然泄了。
姐夫望了一眼妹妹,又开始说:
“唉,SAAB真是好牌子,而且跟我的身份也符合,在国外,那些有文化的人,都愿意开这牌子,可是,你说得对,人不能成为车的奴隶,更不能成为品牌的奴隶。”
妹妹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今天的口气有些夸张。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对自己认可的成份。
姐夫不停地跟妹妹说着,他说那么多话妹妹居然也一个字没有听进去。她只是想姐夫过去不是这样的,他不太跟她说话,但他现在说了,而且是那么地有激情,像被夜风吹起河水细细地流着。她便装作仔细地听。
姐夫望着妹妹的脸,一边说,一边想起了黎明时分的情景:他慌张地站在妹妹窗外。
太阳还没有出来,只有微弱的光线,连小鸟都在沉睡,跟正在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女人一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已经习惯从前一天夜晚一点一点熬着时间等待黎明的来临。十五岁的女儿小仙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了,从穿衣、下床、洗漱到背起书包关门下楼,只需要十分钟,然而这十分钟对他来说是一个漫长的折磨的过程。他要等到那门关上后,再听到外面的电梯声,这时,他才敢悄悄的下床。在这时候,他既怕妻子醒来,又怕小仙突然从外面回身拿什么东西时看到自己的手和眼睛。
过去他虽然几乎每天站在妹妹的窗外,但是从未伸手去拉开窗帘。因为这样是危险的,他无法确认里面的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何况像她这样总是对语言问题感兴趣的人都不太正常。但即使什么也不看,只要站在窗外,那也算是美妙的早餐。然后在妻子起床时他就拎着公文包上班去了。他没有自己的车,只要是有机会他总是叫出租。在出租车上,他一边听着随身听,(里面有时是马勒的《大地之歌》,有时是勋伯格的<<净化之夜>>;)一边想象着窗帘里面的那个女人。
他在美国留学的四年中,只有思念女儿,当然也会想起妻子,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妹妹,即使想起她,也只是觉得在他所创造的这个家里,这个外人也混进来,她妨碍了他们一家三口正常的生活。他想,她住在这里,跟我们一起踩着他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厚厚的地毯,一起呼吸着从大厦周围的绿树中散发出的新鲜空气。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妻子的妹妹?可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并且有时在她们姐妹的共同的笑声里,我倒成了一个外人。
但是自从朋友送他睡衣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垂立的窗帘薄得跟纱一样,但却像厚厚的一道门挡在他面前。有时他已经抬起了手,可是手指刚要触到窗帘,就又缩了回去。他真希望有一阵风知道他的心思从窗外吹拂过来,让他这个“过路者”不经意地扭头看一眼。这样,即使她看见了,那也不会觉得他是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小人。有时也有一阵冷冷的风,只是吹得窗上的窗帘晃荡那么几下而已。它们闭合得太紧了,几乎没有缝,姐夫知道只有用自己的手指才能将那道缝分开。
一天,姐夫真的下了决心。
一个男人的决心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
是对她的毁灭,还是恰恰相反,仅仅是对她的欣赏?就像是树叶对于空气的呼吸,男人也要开始行动了,从手开始。